女子婚後"不讓碰"被丈夫送醫院3個月 接回時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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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雨晴出生於1997年8月。尚在繈褓中時,“介紹人”4800塊錢把她賣給了漳河北邊兒的劉家。媽媽從外地被拐賣到河北,生下她就跑了。養父劉沐恩,頭腦不算靈光,常年吃低保,打了一輩子光棍,多靠大哥幫襯。長到十來歲,她從鄰居的閑言碎語裏得知,她不是親生的。

  劉雨晴嫁了兩回。按現在的婆家人的說法,最初的起因是她“不給碰”,才想到要送她去精神病院瞧病,回來後卻被發現懷了身孕。“沒人逼我。”她對警察說。可家裏人不讓她這麽說。現在,被問起那件事,她就一律說“不知道”,或是“吃藥迷(糊)了”。

  丈夫楊剛一家上醫院找理,男護工郭某竟主動站了出來,攬下責任。“就是玩玩兒。”婆婆張雲說,這是她在現場親耳聽郭某說的。兩個男人,老家相隔二十裏地,某種程度上卻是同病相憐:郭某31歲還打著光棍,楊剛22歲還沒要上小孩,在農村是同等的“恥辱”。

  年初,楊剛就有過抑鬱情緒。因為彩禮和操辦婚事,背上十多萬外債,卻沒能迎來正常的婚姻生活,他越想越氣。小臂上留下數道密集的刀疤,手腕也有淺淺的一道,甚至兩次有過跳樓的衝動。

  醫院,是劉家為小雨選定的,聽說親戚家的一個小夥在那兒治好了——“不是什麽大病,就是離婚受了點刺激。”

  婚育在村裏,是頭等大事,也是許多大悲大喜的來源。就在不久前,附近鄉裏有個老太當街被車撞死,傳聞肇事司機當時正去相親的路上。沒有駕照,車是借的,不這麽充門麵,在當地幾乎別想討上老婆。

  這是今年夏天以來發生在河北魏縣一個村莊的故事,這裏的適婚男女性別比高達159:100,男人比女人多出一萬一千餘人。

  六年前,這裏發生過“越南新娘集體逃跑”事件,轟動全國;2020年11月9日,媒體的聚光燈再次投射到這個貧苦的角落,故事的主角劉雨晴,卻長久失語,成為鏡頭遠焦的背景板,無處可逃。

  01//// 關鍵詞:第一監護人與性防衛能力

  劉雨晴很瘦,一件黑色羽絨服,一條牛仔褲,包裹住柔弱的身子。平常在院子裏走動,就赤腳趿拉著一雙棉鞋。以前楊剛見過她看快手視頻學化妝,唇膏塗得厚厚的,眉毛也紋過。現在雖說素麵朝天,但乍眼看去,仍然清秀。普通對話交流,也沒什麽異樣。

  “你想要這個孩子嗎?”“不想,”劉雨晴捂著肚子說,“我胃痛,還有膽囊炎,現在都不能吃藥。”

  孩子,隱約成了她的夫家告訟的證據和籌碼。9月1日,楊家人去醫院對質後報了警,魏縣警方宣稱,小雨和男護工郭某在訊問中都說,發生關係是自願的。但楊家堅決要求追究郭某涉嫌強奸的刑事責任和醫院的管理責任,並向醫院索賠。楊剛說,民警一直說“司法鑒定預約不上”,換了幾個時間,遲遲沒有下文,孕期從50多天,愣是拖到了4個多月。他們心裏沒底,“打掉孩子,誰知道醫院會不會賴賬呢?”

  小腹日漸隆起,家人著急,劉雨晴也跟著害怕起來。孩子鐵定是不能要的,懷孕初期,她在住院,每天都吃藥。楊剛說,醫院至今不肯提供病例本和藥方,出院帶回家的藥,也都沒有藥盒和說明書。




 

  楊剛展示醫院給妻子開具的每日服用藥物,均用粗糲的草紙團包裹。另有一個小藥瓶,貼著寫有“一天”字樣的膠布,撕開顯示,原包裝就是胃藥。

  11月9日,在楊剛舅舅楊磊的努力下,本地都市報介入報道。兩天後,楊剛終於領著劉雨晴父女倆,走進河北醫科大學第一醫院司法鑒定中心。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劉家親戚不乏微詞。他們在意小雨的隱私,更納悶,“要說受害人,也應該是小雨本人吧?”

  楊家耿耿於懷的是另一件事。院方稱,事發後,醫院曾兩次去劉家慰問看望,基本得到患者娘家諒解。“怎麽說他倆也是合法夫妻,不應該到我們家來談嗎?”當時在家的劉沐恩及其大嫂,特別向親家解釋,否認“諒解”一說:醫院隻是來家裏問了問病情、有沒有繼續吃藥,沒談“強奸”這碼事,更談不到損害賠償。

  在這番角力背後,牽扯到精神障礙者的一大疑難問題:民事行為能力認定。

  “在《民法總則》時代,隻要你有精神病史,即使病情處於緩解期或者已經恢複,你都會被理所當然地認定為限製民事行為能力人。但明年1月1日起即將生效的《民法典》,在立法上有所進步,精神病人隻要不在發病期,理應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一位不願具名的意定監護公證專家說,上述兩部法律都規定,配偶是限製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的第一監護人(順位高於父母和子女),因此,在《民法典》正式生效前,楊剛確實有權利代表妻子刑事報案、起訴或申訴,這些都屬於監護職責範疇。

  院方向媒體透露了三個版本的病情,包括小雨“因出現精神分裂症狀入院治療”、“剛來的時候醫院判斷她是間歇性精神病”,以及最後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既有抑鬱又有躁狂發作的一種精神疾病,嚴重時影響患者的生活及社會功能),“具體表現為孤獨、不接觸人等,事發時已基本康複,因此對她管理比較鬆。”院長張付章說,經過三個月的治療,小雨已經恢複得非常好,基本康複,並據此否認“強奸”一說。他同時承認,“發生這樣的事情,確實是我們管理存在漏洞。”

  值得注意的是,“間歇性精神病”並非臨床醫學專業術語,而是刑法中的法律術語。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1984年頒布的《當前辦理強奸案件中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幹問題的解答》指出,“明知婦女是精神病患者或者癡呆者(程度嚴重的)而與其發生性行為的,不管犯罪分子采取什麽手段,都應以強奸罪論處。與間歇性精神病患者在未發病期間發生性行為,婦女本人同意的,不構成強奸罪。”不過,這一司法解釋已在2013年被廢止。

  司法部司法鑒定科學研究院張欽廷教授2019年發表論文建議,出現上述兩種情況,隻需鑒定受害人的精神狀態,不必對其性自我防衛能力進行判定,以免人為造成案件審理複雜化。

  在精神司法鑒定實踐中,性自我防衛能力鑒定,隻針對疑似強奸案件中被性侵的女性精神障礙者,評定其對兩性行為的意義、性質及其對自身後果的辨識能力。劉雨晴接受的司法鑒定,就包括了精神狀態鑒定、行為觀察和治療、性自我防衛能力三項,隻有最後一項是單獨進行的,其餘都有家屬陪同在旁。

  司法鑒定結論出爐需要一個月,公安部門將據此決定是否對郭某涉嫌強奸罪進行立案偵查。

  楊磊回憶,“醫生說,腦部CT掃描看不出什麽問題,但智力測試下來,還不如十歲小孩。別人哄她兩下,她就信了那種。這談得上什麽自願?”

  不過智商低,不等於沒有性自我防衛能力。杭州市公安局安康醫院的一份性防衛能力鑒定案例分析論文顯示,有的被鑒定人智商隻有55,但是社會適應能力良好,仍被判定為性自我防衛能力存在,“因為測定智商的結果,可能與被鑒定人受教育程度、社會環境、當時的心理狀態等因素都有一定關係。”

  02//// 娶一房媳婦五十萬:寧願生的是女娃

  “我都23歲了,怎麽還把我當小孩兒?”後來,單獨談及智力測試結果時,劉雨晴靦腆地笑了,她不覺得自己有精神病。她說隻是討厭婆婆“抓撓”她。她拿手提拉著胸口的衣服示意,“還會脫我衣裳,扒我褲子,這不是玩兒人嗎。”而婆婆張雲的解釋是:兒媳老是亂丟衣服,新買的衣服,穿過一次就扔。她幹脆鎖進衣櫃裏,拿什麽,小雨就穿什麽。

  做司法鑒定時,法醫問劉雨晴,有沒有受婆婆“虐待”,她什麽都沒說,丈夫就站在身旁。眼下,懷孕和要做媽媽意味著什麽,她也答不上來。張雲還說,發現有孕不久時,劉雨晴曾隨口說,“孩子已經沒了。”

  奔波了三天,從石家莊回到魏縣家中,劉雨晴脫掉黑短靴,照常往床上一鑽。手機落在邯鄲丈夫家親戚的車裏,她幾乎無事可做。她說,夜裏漆黑一片,聽到房梁上有聲響,好像有人在上麵打洞。她睡不著,害怕極了,想起小的時候,有一次被噩夢驚醒。真想跑去隔壁爸爸住的小屋,往床邊的沙發上一躺,“可爸爸是男的呀。”她掙紮了一番,還是作罷。

  她說比任何時候都想見到媽媽。她想象著和媽媽躺在一個被窩裏,在她的胳臂彎裏入睡。家裏人不是沒有幫她打聽過,可是當年的“介紹人”早就病死了,茫茫人海,線索全無。

  婚後,劉雨晴常往娘家跑;事發後,她又想回夫家。有時是因為孤獨,有時則是念起楊剛的好。不過,隻要婆婆在家,她說還是不敢住下去。

  父母生前留下的水泥房,劉沐恩住了大半輩子。討不上老婆,自然也就沒有翻新的必要。紅磚裸露在外,大門就是光溜溜的鐵絲網。木柴堆在土院子裏,生火的煤爐靠著牆角,熏黑了一小麵磚牆。

  楊家原本也好不到哪兒去,如今蓋起了兩層樓房,大廳裏鋪滿瓷磚,天花板吊頂雕花也很考究,四角還掛著去年10月新婚時的大紅掛飾。楊父做建築工,兩次摔壞了腰,為了兒子的婚事,親自蓋房。

  可光是買這些材料,就差不多掏空了家底。

  “邯鄲市幾個縣如今彩禮都流行‘三斤一響’,即百元人民幣要稱三斤,算下來大概12萬,然後再買一輛價值最少四五萬的小轎車。還有的彩禮要‘萬紫千紅一片綠’,即一萬張麵值五元(紫色)的鈔票,一千張麵值100元的大紅票子,加上一堆麵值50元(綠色)的鈔票,共約15萬。除了‘三斤一響’和‘萬紫千紅一片綠’,還必須有一套房子,再置辦上家具,這樣算下來娶個媳婦至少要花費50萬元。”

  六年前有關“越南新娘集體逃跑事件”的報道中,詳細介紹了邯鄲農村的彩禮習俗,到今天也沒有過時。“我真得覺得虧欠家裏太多了,如果我們家隻有我妹妹,絕不會過得這麽辛苦。”楊剛說。張雲也感歎,“現在都寧願生女娃娃,也不想再生兒子嘍。”

  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統計顯示,魏縣10~14歲年齡段的男女性別比接近159:100,男性比女性多出11854人,如今他們正值適婚年齡;當年統計的10歲以下性別比也超過125。

  而聯合國明確認定出生性別比的通常值域為102~107之間。



  楊剛家臥室牆麵上的結婚照。

  讀到初中,楊剛跟人打了一架,就此輟學,出去打工。幾年前,他還對結婚這事沒概念,每個月的工資都花得七七八八。可轉眼,身邊的同齡人,孩子都兩三歲了。男孩子一到十七八歲,家裏就在忙著張羅了。在媽媽的催促下,楊剛也相過好幾次親。女方要的彩禮至少二三十萬,他剛見完,後麵排著隊的男孩少說也有七八個。

  第一次見到劉雨晴,他看她文文靜靜,還怕自己配不上她,“能成也不容易,就想著趕緊結婚。”她家條件不好,彩禮要得也少,隻有14萬,在村裏算是最低檔了。楊剛許諾,“嫁到我們家,你不用做任何事,我們全包了。”就因為這句話,加上給她買的零食,劉雨晴覺得他人好,動了心。

  第二天,楊家準備了一些水果禮品,第三天就上門定親。去年10月,雙方辦了婚宴,正式進門。可楊剛說,媳婦就是不讓他碰,“男人都接受不了這種事,說出去太丟臉了。”他跟媽說,也跟老丈人說,都是幹著急。有時候,小雨睡到半夜一兩點,也會突然跑去他妹妹的房間睡。不久,兩人就進入分房狀態,她跟婆婆合睡。

  小雨在家從沒幹過活,婆婆叫她掃地洗衣服,她不願意,常常鬧得不歡而散。她賴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長,她說是因為無聊和困。後來飯也不想吃,光拿零食填肚子。有時也發脾氣,說胡話。除了玩手機上的小遊戲,看電視,她沒有別的娛樂。“她玩的是湯姆貓那種小遊戲,教她玩稍微有點操作難度的,她就不會。”楊剛說。

  婆婆張雲說,打從她嫁到家裏,裏外的衣服都是她給洗的,把她當小孩一樣哄著,覺得忍忍也沒什麽。兒子能有個媳婦,生個娃,一起把日子過下去,就夠了。無論如何,傳宗接代是農村裏天大的事。

  “討外地媳婦還是沒有本地的好,生完孩子跑了的太多了,”她隨口就舉了周邊好幾戶人家,“雖說孩子也不用他媽帶,都是我們老人操心。”

  03//// 醫院裏發生了什麽?

  按娘家人的話說,小雨的精神狀況一直挺正常的,隻是不愛跟人說話,嫁人之後才發現她眼神呆呆的。“現在誰家的媳婦還會幹活啊,都是男人家供著,有的還是‘扶弟魔’,三天兩頭往娘家拿東西,沒有那種結婚過日子、把男方家當作自己家的想法。”劉雨晴的堂哥劉威自己也有苦難言。

  在農村,管那些不肯跟男人同房的女人叫“桃花女”。張雲四處打聽擅長做法事的人,每次帶劉雨晴上門,都要準備一大堆貢品和元寶,至少花掉兩千塊錢。他們上上下下地“瞧”,往她身上撒東西,叫魂驅鬼。甭管出了什麽意外,好像都能讓他們“瞧”出來;有人生病不吃藥,光看這個,他們家能跟醫院一樣,掛滿錦旗。先後跑了三家,可還是沒見起色。其實她心裏也明白,頂多是求個心理安慰。

  楊剛反對“封建迷信”,他隻是建議帶小雨去邯鄲大醫院看心理谘詢。他說自己從沒往精神病方麵去想,“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絕對不會選這種封閉管理的醫院。”

  是劉家和楊母張雲商量下來,決定就近在魏縣選一家。魏縣精神康複醫院因為醫保報銷比例高、家屬不用陪護,被認為是最方便的選擇。

  而劉雨晴說,她是被“騙”去醫院的。起因是幾天前,在自己家,和婆婆起的衝突。爸爸喊她一起吃飯,她不吃,婆婆又來“抓撓”她,連爸爸也在一旁幫著婆婆。劉雨晴氣頭上來,拿起棍子,差點打到爸爸的眼睛,“其實他們跑得快,打到身上也不痛。”沒多久,她就後悔了。

  今年4月6日,在爸爸、大伯和婆婆的帶領下,劉雨晴住進了魏縣精神康複醫院。他們交了一千多塊押金,說好三個月一個療程。劉雨晴原本以為,那是看各科的綜合醫院,住了一陣子才發現不是。醫生怎麽給她診斷的,她沒有印象,“隻記得一進去,屁股上就被打了一針。病房裏隻有我一個人,疼得我在地上直打滾。”

  還有一個女病人,曾經無端端在她背後踢了她一腳。但除此之外,她沒覺得醫院有什麽不好,每天下午有唱歌跳舞的活動時間,她想睡覺,也沒人非拖她起來不可。

  十幾天後,楊剛和媽媽、大姑一起去看望了她一次,覺得還好。第二次,醫院就不給見人了,隻管接收零食,說是封閉管理,否則會影響病情恢複。想辦出院,醫院不讓,押金也不給退,隻好算了。整個療程下來,總共花了六千多,楊家堅持說,病情比進去之前反而加重了。



  11月11日,官方通報稱,魏縣精神康複醫院已對男護工郭某(右一)解除聘用關係,當地衛生健康局已組建專項調查組,進駐魏縣精神康複醫院依法依規開展全麵整頓。16日上午,全現在記者看到,醫院一樓至二樓通道鐵門關閉,已經上鎖。但院長張付章(右二)與部分工作人員仍在坐診。圖片來源:網絡

  院長張付章的微信朋友圈顯示,6月21日和25日,他曾重複發布兩條消息,“急招護工五名,男女不限,年齡50歲以下,身體健康,勤勞有責任心。”醫院大廳裏公示的工作人員宣傳板顯示,全院僅有兩名男護工、一名女護工,還有一位男性負責生活管理。

  根據醫院提供媒體的一份情況說明,郭某的日常工作就是分管患者家屬送來的食品、零食,及其日常用品,同時也負責患者的日常服藥等。

  他和男病人同住二樓,女病人則住三樓,中間以鐵柵欄隔開,上著鎖,隻有醫護人員才能打開。

  “2020年7月19日,所有患者和護工人員等,都上三樓活動場所娛樂期間,小雨從三樓下來到二樓找郭某要零食吃,郭某對小雨說別人的零食你別拿是誰的誰才能要,這時,小雨非要拿,並且用雙手抱住了郭某,兩人抱了約兩三分鍾,之後便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醫院的上述情況說明寫道。

  04//// 外麵的世界



  劉家院子。

  在自家的時候,劉雨晴會騎上電動車,去鎮上逛街買零食。爸爸對錢比較糊塗,也寵她,就往她手裏塞一卷紅紅綠綠的票子。手機前前後後買了4部,400塊到1300塊不等,有丟了的,也有被夫家拿去用的。

  從小到大,劉雨晴都沒交過什麽朋友。印象最深的是有次在小賣部偷東西,被打了。村小讀到五年級,學校的男孩也沒少欺負她,說她是“沒媽的孩子”。爸爸隻好帶她去基督徒姊妹辦的家庭學校,也沒讀下去。“學習別提了,成績不太好。”劉雨晴拿筆寫下村名,一邊不好意思地說,“這個字寫得太醜了。”

  秋收過後,家家戶戶門前,玉米堆了老高,有的扔在地上曬,尖尖頭已經生了黴斑。田裏隻剩低矮的青草,三三兩兩有人采著辣椒,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二三十歲的壯勞力,早就不會幹這些農活了,不是跟著親戚外出打工,就是做點小本買賣。

  劉雨晴也想去看外麵的世界,但是爸爸不讓。在本地,她找不到活幹。

  原本說好,結了婚,就跟著丈夫一起出去下廠子,可是今年3月楊剛走了,也沒喊上她。上一次出遠門,還是十四五歲那年,拿著遠房親戚家孩子的身份證,去了青島的服裝廠。做的是出廠前的質檢、包裝,家人說她手腳慢。但她至今想起三千元的月薪,還是眼神放光。

  她喜歡青島幹淨的街道,琳琅滿目的櫥窗,還有海邊的氣息。她買了很多新衣裳,短裙、短上衣,爸爸覺得不好,怕她小小年紀交男朋友學壞。那時,一個親戚家的孩子要跟她處對象,她還很懵懂,後來卻發生錢被他冒名領走的事。

  少女時代的往事被塵封起來,家裏人都語焉不詳。“騙錢騙色”,大概是最言簡意賅的說法。回家後,大人們擔心影響不好,也沒對外聲張。後來對方來家裏訂親,也就一口答應下來。過了一兩年,劉雨晴覺得實在不喜歡他,這門親事才算告吹。

  19歲那年,媒人給介紹了一個老實人,比她大6歲,對她挺好,也不讓她幹任何活。但她一開始就不情願嫁給他,跟爸爸吵了好久,爸爸總算同意她離婚。劉雨晴說,這也是一段性生活不和諧的婚姻,她把它歸結於前夫在性方麵欠缺知識和經驗。

  與楊剛說“她不讓我碰”相反,劉雨晴說,她沒有不願意。反而是她弄不懂,為什麽他老要趕她走,“把我攆到他妹妹屋裏去睡。有一次還往我臉上吐唾沫。”

  “你說的是出院前還是出院後?”飯桌上,大伯家的堂姐劉蘭問她。

  “出院後。”劉雨晴說。

  “那你不冤。”劉蘭恨恨地說。

  05//// 自主還是保護:智力殘障者性權兩難

  剛結婚時,楊剛也會帶著劉雨晴,和要好的發小、同學一起玩,但她有幾次突然不高興,非要鬧著回家。一位交遊甚廣的有錢朋友後來告訴他,你媳婦是二婚啊,好一陣子他都接受不了。“早知道是二婚,那我肯定不結啊。”楊剛往他媽身上撒氣,“我可從來沒對小雨動過手。”

  可事實上,“村裏二婚的女人不在少數。”堂哥劉威說。而站在女性的角度,堂姐劉蘭則說,農村人都是婚後才開始培養感情,但男人三天兩頭在外打工,相處的時間其實很有限,這兩年農村離婚率也居高不下。

  7月25日,三個月住院療程一滿,家人接了劉雨晴出院。最早發現她有孕吐的人是楊剛大姑。婆婆帶她驗過B超,發現胎兒已經8周左右。據她稱,那段時間,小雨在跟一個男人微信聊天、打電話,隨後證實就是郭某。這部手機,一度被他們家給沒收了。

  11月10日,接受北青報采訪時,張付章評價郭某,“平時負責照顧病人,工作上還是挺耐心細致的。”楊剛稱,報警後中途他們再找過醫院,竟發現郭某還在正常上班,張付章當時也坦然地說,他就是我們的員工,在這幹了三四年了。11日晚,官方通報才證實,郭某已被醫院解聘,警方也對他采取了監視居住措施。

  “你想想,一個正常人,就是給他錢讓他強奸精神病人他會幹嗎,這次是兩個人自願發生的關係,隻有病治愈了兩方才有溝通,這是感情愛情來了。”張付章說。這番話一經發布,在網上引起極大非議。

  可是要問劉雨晴對郭某的印象,她很猶豫,“這個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

  在2017年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主辦的兩岸殘障人權益保障論壇上,該院博士研究生張強介紹,聯合國2006年通過的《殘疾人權利公約》,是保護智力殘障者性權利的重要依據,中國是履約國之一,《公約》在中國也有直接的法律效力。

  張強曾就國內外對智力殘障者性權利的司法保護做過研究。他更支持英國采取的情境化認定模式。在2009年的R v. Cooper 案中,英國上議院明確強調了能力的情境性:“很難想象有什麽行為比性行為更個人、更情境化。某人一般不同意進行性行為,但他 / 她同意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與特定的人的性行為。自治賦予其選擇是否進行性行為的自由和能力。這與《歐洲人權公約》第 8 條規定的尊重私生活中的自治是完全一致的……2003年法案的目標是擺脫先前基於‘身份’的方法,該方法假設所有‘有缺陷的人’缺少能力,因此否認其進行自主選擇的可能性,同時無法保護那些因精神障礙被剝奪自治權的人。”

  “我國司法實踐中,與智力殘障者發生性關係,不論智力殘障者是否同意,一律定強奸罪的家長主義做法,忽視了智力殘障者的性自治,也不符合其最大利益。”張強稱。

  公益法律組織衡平機構發起人黃雪濤律師,代理過多起全國著名的“被精神病”訴訟案件。她同樣認為,心智障礙者和其他人一樣有性欲望,擁有性自主權和生育權,都應正視,不該回避。然而,中國現行法律中的民事行為能力製度,規限了殘障者的性自主權,他們的性自由權往往被過度保護,導致實際上的剝奪,出現自願性關係被刑事化的現象。

  而另一麵,心智障礙者的性侵救濟,也存在諸多困境。“比如事實認定上,如何區分其真實意願,如何設定標準?在日常生活中,具有性自主權的普通人,遭遇性侵尚且很難救濟,同樣存在被父母過度保護,以及生育期望等問題,而像女性出軌這樣的話題,非殘障人士公開討論也有困難,”黃雪濤認為,重點不在智障與否,不能直接推定他們表達無能。心智障礙者和收容機構的老師和社群,同樣需要性教育,其中自主決策能力的培養,才是關鍵。

  “每個個體的殘障程度不同,不排斥有性需求,但是也要分階段、多個步驟才能促成。這一步對中國來說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胡敏婷長期從事殘障人士性教育工作。她坦言,對於心智障礙青年,目前也有異性社交的課程,但還遠未達到真實性行為的階段。性交以及結婚生子的需求隻能說是個例,而不是絕大多數心智障礙者的核心需求。目前開發的課程更多是普及青春期生殖健康知識,訓練其拒絕有性騷擾嫌疑的“不恰當指令”,增強防範性侵害的能力。

  “在低收入地區,心智障礙領域的買賣婚姻,觸目驚心,女性就是生育工具。而換作高收入地區,她們可能會被家人強製絕育,省去撫養的麻煩。”黃雪濤感歎,“如果小雨這次不是因為懷孕,有人關心她是自願還是非自願嗎?自願的話,沒人支持他們的婚戀;非自願,也很難得到任何救濟。”她質疑,在劉雨晴事件中,人們到底是更關心自己的財產與利益,還是關心(疑似)受害者本身。

  上述不願具名的專家經辦過許多精神障礙者的意定監護申請。為了防範家屬不顧當事人實際的精神狀態和意願將其送往精神病院,他們可以選擇另行指定監護人,但隨後家屬往往會提出投訴,要求撤銷原公證。

  這位專家表示,涉及刑事犯罪案件,尤其是就特定時段和環境下的某項行為能力(比如性自我防衛能力)評定,司法鑒定機構時常感到力不從心而拒絕,其結論可能存在一定的主觀性,不宜成為法官判案的唯一依據。“希望整個社會改善對精神病人的舊有觀念,在他們能夠獨立表達且不傷害公共利益的情況下,幫助他們實現自己的意願。”

  06//// 尾聲:父與女

  網絡輿論的風暴眼,沒有席卷劉雨晴。她的臉上,看不出波瀾,總是笑眯眯的。她近期擔心的是:爸爸都快七十了,哪天要是走了,她可怎麽辦?回家路上,她看到他坐在副駕駛座上,捂著胸口,喘粗氣。幾年前,他突發腦溢血,留下腿腳不便的後遺症,現在還有高血壓和高血脂。

  三年前,第一次離婚之後,有個聲音就住進了她的腦海,總是罵她“野種”。劉雨晴說,她知道那是誰,村裏一個女孩兒,不比她大幾歲。“就是她讓房梁上的人嚇唬我。她的妹妹也送給過別人,她也罵她是野種。她非要讓我給她磕頭,否則就不出去。她還說不逼死我,她也不活了。我幹嘛要聽她的呀。”說著,她自顧笑了起來,“這就是我的假麵目,愛幻想些什麽,所以有時候才會感覺害怕。真麵目不愛幻想,就是愛發脾氣。”

  這個聲音笑話她第一次戀愛被騙,笑話她離婚,也等著看她第二次出醜;她給她老公楊剛磕頭,不讓她回夫家,還說他惡心她……劉雨晴抓了抓淩亂的頭發,把自己深埋進被窩裏,不一會兒又探出半個腦袋。“我從來沒跟別人提過,做司法鑒定的時候也不敢說。爸爸隻見我罵人,不知道我是在罵她,跟他說他也不信。”

  她轉過頭不再說話。在睡夢中,她就能擺脫糾纏不休的咒罵了。



  劉雨晴家中一角。養父是三十多年的基督徒。

  這是11月14日下午,沒有其他人在。過了一會兒,劉沐恩進了屋,端著矮凳,坐在門邊,遠遠地望著我們。“抱來的時候,小孩剛滿月,我給她弄個奶瓶泡奶粉,半個小時就喂一次……”他開口講起小雨的身世,從小如何跟著他受苦,他知道她一直想找媽媽。濃重的口音裏,結尾反反複複一句,“不好找,是不是”。

  之前,劉雨晴還請人幫她發尋人啟事,報完姓名和生日,靈機一動,抬起自己的右腳底板,“看這兒,中間有顆痣。”劉沐恩坐在一旁替女兒補充:“介紹人”叫王關西(音),以前坐過牢,腦血栓走的,生前一直是閨女在伺候他。

  1988年春節,鄰村有人來傳福音,劉沐恩信了教,從此每周日去做禮拜。可自從青島打工回來後,小雨就不再跟著他去了。村裏七百口人,有三百多人信耶穌。隔壁大名縣有著中國第二大天主教堂,魏縣也屬於大名教區,信徒眾多。在老劉心目中,這都是主的恩典。無論飯前,還是閑時走在路上,碰到啥為難事,他都會禱告,這才感到一點內心的安慰:

  “不仁愛,不憐憫,不謙卑,就沒法過。苦得沒法兒了,不靠主,寸步難行……”他喃喃著人的罪和耶穌的救贖,眼淚順著皺紋的溝壑滑落。他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過了良久,慢慢恢複了平靜和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