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送養後被拐賣,一位母親的 29 年尋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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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麵那天,朱彩娟很想抱抱兒子,最終卻隻是拉住了兒子的手,將他的手指在自己手心裏合攏到一起。朱彩娟沒有等來一聲 " 媽媽 ",從始至終,兒子隻在告別的時候跟她說了一句話," 常聯係。"



▲案卷中的被拐男嬰。樂清市檢察院供圖

文 | 新京報記者 張熙廷

編輯丨劉倩 校對 |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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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青年,個子很高,相貌俊朗,頭發微微上翹,像蓬起來的公雞頭。

朱彩娟不住地打量著,從他身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是她與這個孩子血脈相連的證明。多年來無數不確定的想象,終於變成了眼前 " 真實的兒子 "。

29 年前,迫於經濟壓力,朱彩娟同意了丈夫將兒子送養的決定。孩子卻在被抱走後遭遇拐賣失蹤。

從此後,找到兒子,成為朱彩娟一生的執念。

29 年尋子路,她獨自一人,在愧疚、自責、悔恨中漫無目的地尋找,卻始終不肯放棄。直到她拿到了兒子被拐賣案的判決書,在浙江省樂清市檢察院當年公訴檢察官張培獻的幫助下,找到了兒子。

見麵那天,朱彩娟很想抱抱兒子,最終卻隻是拉住了兒子的手,將他的手指在自己手心裏合攏到一起。

朱彩娟沒有等來一聲 " 媽媽 ",從始至終,兒子隻在告別的時候跟她說了一句話," 常聯係。"

" 我一直都沒有拋棄他,我一直在找他。"



▲ 10 月 15 日,朱彩娟(左三)為張培獻(左二)送去錦旗表達感激。樂清市檢察院供圖

新生

1991 年農曆正月十七。朱彩娟永遠忘不了這個日子,那天淩晨一點二十分,她在陣痛中生下了自己的第三個兒子。

孩子出生於半山腰一處廢棄的舊房子中,朱彩娟隻知道那是杭州附近的一個村莊,說不清楚究竟是哪幾個字。

她沒上過學,文化水平是 " 讀過毛澤東語錄 "。但這並不妨礙她對孩子寄予厚望,剛生下來的男嬰白白胖胖,朱彩娟給他取名 " 丁丁 ",還特意找了一個漂亮的奶娘," 希望兒子長大後也會漂亮 "。

新的生命給朱彩娟帶來了難以替代的喜悅,但並不能給深陷債務泥沼的家庭帶來任何起色。

那時,朱彩娟奔走於各個村莊間,給人當裁縫,每天隻能賺 1 塊 2 毛錢。丈夫項金照則在附近的工地幹苦力。為了還債,項金照計劃借錢去河南三門峽做生意。他覺得帶著丁丁不方便,幾次提出送人,朱彩娟 " 一萬個不同意 "。

這個 " 一路苦過來 " 的女人,先後為兩任丈夫生下了四個兒子,第一任丈夫因意外去世,第二任丈夫又債台高築。她從未想過放棄任何一個孩子," 不管多苦多累,隻要有一口吃,孩子就不會餓死。"

家裏充斥著爭吵聲,哭泣聲,朱彩娟的、孩子的。

真正讓朱彩娟讓步的,是項金照告訴她,老家仙居縣有一戶黃姓人家,條件很好,想收養孩子,他可以托朋友張良(化名)將丁丁送過去。

朱彩娟的娘家和這戶黃姓人家算是世交,丁丁可以在更好的家庭條件中成長,朱彩娟覺得比跟著她這個母親強。

送走孩子前,朱彩娟反複追問項金照," 張良可靠嗎?"

" 可靠。"

執念

29 年前,1991 年 7 月,母子分離。朱彩娟不敢去打擾,卻又忍不住惦念,隻想再遠遠地看上一眼。

在家默默哭了幾天後,她找到張良,這才得知孩子並沒有被送到黃家。張良始終不肯告訴朱彩娟,丁丁在哪,每次都用 " 收養人不希望你去打擾 " 為理由打發她。

尋找丁丁,成了朱彩娟的執念。

此後多年,朱彩娟和項金照輾轉河南、上海等地打工,一邊賺錢還債,一邊拉扯孩子。朱彩娟雷打不動地擠出時間回老家找孩子。

她每年都去找張良,次次都被拒絕。她四處向人打聽,甚至會挨家挨戶敲門詢問," 發神經似的 ",卻一無所獲。

聽說張良有個姐姐不能生育,朱彩娟找上了門,鄰居告訴她,他們搬到新疆去了。新疆,對朱彩娟來說是個過於陌生的概念,在她腦海中存在的無數猜測中,有一個畫麵是兒子在草原、在沙漠中長大。

15 年前,有個戲班子經過家門口,十幾個小孩子表演 " 變戲法 "。朱彩娟看到其中一個男孩 " 長得很像丁丁 ",急忙買了一個麵包給他。她擔心丁丁像這些孩子一樣流落街頭," 哭得止也止不住 "。

" 長得像丁丁 ",隻是朱彩娟的想象。她隻能透過其他兒子去想象丁丁長大後的樣子,個子高不高,長得帥不帥,手指軟不軟,耳朵上的小洞還在不在。她也隻能拿著其他三個兒子的照片去找那些長得像的人。

11 年前,有人告訴她,仙居縣一家網吧裏有個長得像她二兒子的青年。當晚,朱彩娟就帶著二兒子從上海趕回了老家,一家家網吧找過來,一個個人仔細端詳著,最終還是失望而歸。臨走前,朱彩娟將寫有自己聯係方式的二兒子的照片留給了網吧工作人員,懇求他們看到長相相似的人一定要聯係自己。

3 年前,民間公益組織 " 十指連心 " 做活動。朱彩娟連忙提交了資料,還到舞台上 " 出風頭 " ——她覺得這樣也許能夠引起兒子的注意。為了加入 " 十指連心 " 群,她還學會了在微信上編輯文字,群裏有許多尋找親生父母的年輕人,朱彩娟隱隱希望裏麵有一個是她的丁丁。

半年前,她看到鄰村一個 26 歲的青年和自己有幾分相像,總覺得他可能是丁丁。得知對方並不是被抱養的孩子,朱彩娟怎麽也不肯相信," 像著了魔似的 " 非要和小夥子去做親子鑒定。

朱彩娟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將年齡相近、長相相似的人錯認為丁丁。當現實讓她感到無望的時候,她開始求神拜佛。

她向菩薩許願:希望兒子一切安好。

愧疚

朱彩娟最擔心丁丁走上 " 歪路 ",這種不確定的惶恐多年來一直如影隨形,像一條毒蛇緊緊纏繞在她心上," 那會讓我更加愧疚 "。

愧疚,自責,悔恨。她怪自己當初的妥協,怪丈夫當初的無情。丁丁的 " 消失 " 擾動了這個家的 " 平靜 "。

踩著縫紉機做衣服時,她會想起丁丁,嘴裏輕輕哼唱著自己編的歌," 我在家裏等著你,等著你回來看看我 "、" 你在哪裏?你來看看媽媽嗎?",唱著唱著就淚流滿麵。

和丈夫吵架時,話題總是會回到丁丁身上," 當初我問你姓張的可靠不可靠,你說可靠,結果把我的兒子弄丟了…… "

兩人鬧上過法庭要離婚,吵得最激烈時,朱彩娟崩潰到想自殺。她手握電線想要自殺,沒有成功,想到自己還沒有找到丁丁,從此再也沒有動過自殺的念頭。" 我一定要堅強,我一定要找到孩子。"

在朱彩娟印象中,丈夫項金照曾跟她一起出門找過一兩次兒子,但總是 " 不急不忙 " 的——一旦遇到熟人,就和對方聊起了天。她看不慣,索性把丈夫扔在原地,自己先走。

她一度覺得項金照不能理解她身為人母失去兒子的痛苦,以為他從不後悔也不曾在意過丁丁。

2006 年,項金照患癌去世。彌留之際,他囑托朱彩娟," 一定要找到兒子。"



▲年輕時的朱彩娟和四兒子,拍攝於河南。受訪者供圖

判決書

" 我是一個倔強的人,我知道很多事情隻有做了才不會後悔。"

2015 年,朱彩娟再次找到張良,強忍 24 年的怒火噴薄而出,她雙手掐住對方的脖子,逼問丁丁的下落," 你如果不說,我就殺了你女兒!"

" 我把你的孩子弄丟了。" 張良終於說了實話。他轉身回屋,拿出一份皺皺巴巴的判決書。

判決書隻有三張紙,用幾個訂書針歪歪扭扭地連在一起。落款時間是 1992 年 5 月 9 日。上麵寫著:項軍明、應明文和盛堅德等三名雙廟鄉村民,因拐賣兒童罪被判處五年六個月至七年不等刑期。



▲朱彩娟 2015 年獲得的判決書,記錄了兒子被拐賣的過程。受訪者供圖

丁丁是被拐賣了。

當年,張良將丁丁送給另一戶人家撫養。期間,項軍明謊稱 " 自己的朋友沒有男孩 ",騙走丁丁。後以 2000 元轉賣給應明文、盛堅德。1991 年 12 月 6 日,應明文、盛堅德到樂清準備販賣孩子時被抓獲。

朱彩娟輾轉找到了項軍明,但對方並不清楚孩子的下落。朱彩娟又去找其他的案犯和當時的法官," 很多人不是去世了就是找不到了。"

一晃五年過去了,已經 66 歲的朱彩娟頭發愈發花白,判決書已滿是折痕,尾頁破損的地方用膠帶粘在一起。

今年 8 月的一天,朱彩娟戴上老花鏡,打開判決書,一字一行地讀了起來。這個動作,五年來她重複了無數次。

" 本院依法組成合議庭,樂清縣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指派代檢察員張培獻出庭支持公訴。" 張培獻,朱彩娟發現,這個名字她還沒有聯係過。

當樂清市檢察院確認有張培獻這個人時,朱彩娟突然感覺 " 心裏有塊石頭落了地。"

" 你已經是我最後的希望了,一定要幫幫我!" 電話那頭的張培獻感受到了一個母親的無助,決定幫忙找人。

但他已記不起來這個案子了。當年雖由張培獻出庭公訴,經辦檢察官卻是他人。卷宗上並未寫明被拐孩子的去向,所涉經辦人員大都已去世或退休,唯一在任的經辦人也無法回憶起此案。

9 月 11 日,張培獻聯係法院調取了公安偵查卷宗。卷宗中,有一名他熟識的公安經辦人。在公安經辦人模糊的記憶中,孩子登報尋親無果後,被大荊鎮一戶人家合法領養。

29 年前的丁丁,如今名叫小新(化名)。

重逢

10 月 13 日,朱彩娟得知通過 DNA 檢測,自己與小新確為親生母子,她激動地 " 又是哭又是笑 "。

從沒奢望過兒子可以回家生活,她還是忍不住把屋子裏裏外外收拾得幹淨整潔。洗了被子,曬了棉絮,鋪好了新的床鋪,給丁丁的牙刷、牙膏、毛巾、拖鞋也都準備齊當。

見麵的前一晚,朱彩娟邀請朋友在家裏包了 " 接風 " 的餃子,親手剝了一大碗桂圓放在冰箱裏。這是一位母親對 " 團圓 " 的期盼。

那天夜裏,她輾轉反側,隻在床上躺了兩個鍾頭。時間好像變慢了,從家到樂清市檢察院兩個小時的車程,朱彩娟不停地向窗外張望," 隻想車能跑快一點 "。

10 月 15 日上午,當朱彩娟邁入檢察院辦公室的瞬間,一眼就鎖定了那個坐在沙發上的年輕人。

年輕人站了起來,個子高高的,長得帥帥的,朱彩娟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是她無論怎麽想象也無法確切描摹出來的模樣。

當期盼了 29 年的兒子真切地站在自己麵前時,朱彩娟 " 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說不出話,隻是很想抱抱他。

擔心兒子不願意,擔心兒子的養母傷心,朱彩娟隻是拉住了兒子的手,將他的手指在自己手心裏合攏到一起,軟軟的,像他的父親。她又仰頭看向兒子的左耳,那裏曾經有一個針孔大的小洞,現在已經消失了。

母子間失去的 29 年,讓這場久別重逢與想象中大不一樣,沒有抱頭痛哭,沒有互訴思念,反而有些尷尬、拘束,一種無處不在又無法拉近的距離感。

朱彩娟抱住了兒子的養母,號啕大哭,29 年的牽掛、愧疚和遺憾在這一刻釋放了出來。"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謝謝你們 ",還有一句就是," 我不是來搶孩子的。"

她怕丁丁怨恨,向他解釋,她不想拋棄他,她一直在找他,她願意給他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接受,她不奢求能被叫一聲 " 媽媽 "。丁丁始終一言不發,告別的時候說了句," 常聯係。"

生活又回到了原本的軌道。朱彩娟繼續經營著她的服裝店,不敢給兒子打電話。

她想給兒子足夠的空,把全部惦念寄托在了母子倆的合照上——認親那天在檢察院門口拍的。" 一天看好幾遍 ",熟人來了也要翻出來給人看,朱彩娟仔細揣摩兒子的眉眼,想找出與自己相像的地方,有人說孩子的嘴巴長得像她,朱彩娟覺得不像。她隻發現丁丁的頭發和他哥哥很像," 都是往上翹起來,像蓬起來的公雞頭。"

朱彩娟計劃著,要去丈夫墳前親口告訴他,丁丁找到了。" 他給我的任務我算是完成了。" 她還打算,等下次丁丁回家的時候,要把兒子們都叫回來,一家人一起吃個飯,拍一張全家福。

如果說生活有什麽變化,那就是朱彩娟比以前哭的次數更多了。親朋好友紛紛打電話來恭喜她,誇她是個 " 偉大的母親 "、" 了不起的女人 ",聽到這些,朱彩娟隻是哭。

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朱彩娟哽咽著反問," 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 我不知道。" 她自問自答,忍不住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