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父報仇”標簽貼在30歲的向明錢身上，但他並沒有如同影視主角似的光環。父親被害到2017年向明錢親自找到潛逃的凶手，已逾17年。17年來，父親被殺的情景如噩夢般一直縈繞在他心頭。

三年來，連續發了1000多條微博後，向明錢成功吸引了媒體的關注——“9歲男孩輟學後為父追凶17年”近一段時間被多家媒體廣為報道。

“為父報仇”標簽貼在30歲的向明錢身上，但他並沒有如同影視主角似的光環。父親被害到2017年向明錢親自找到潛逃的凶手，已逾17年。17年來，父親被殺的情景如噩夢般一直縈繞在他心頭。這期間，他小學二年級輟學，母親改嫁後又流落街頭、跟其他單親家庭的小夥伴夜宿網吧、打架鬥毆……向明錢的人生是很長一段的灰暗日子，以及為父追凶的艱辛曆程。

“父親遇害前，我原本是想長大後當兵的。”他低著頭，語氣裏充滿了失落。不過，回到父親的案件，向明錢顯得堅定，他曾自學法律，所掌握知識顯然超出一個文化程度小學二年級的人。就像一個“久病成醫”的人，他對一些法律專業術語也能通過自己的理解表達。

雖然找到了凶手，但他仍對警方當年的疏忽耿耿於懷。向明錢“為父追凶17年”的事被媒體廣泛報道後，9月18日，昭通市鎮雄縣新聞辦公開通報稱，鎮雄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第一時間安排縣委政法委牽頭組織多個相關部門開展案件核查。若該案件中有違紀違法問題，將依紀依法嚴肅處理，調查情況將及時向社會公布。

10月12日，鎮雄縣委宣傳部相關負責人回應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稱，目前調查組還在核查當中。

少年戲水引發父輩凶殺案

9歲時父親被殺的情景，如今30歲的向明錢仍曆曆在目。

2000年8月27日中午，鎮雄縣場壩鎮老街，就讀小學一年級的向明錢和夥伴張磊（化名）在一條水溝裏相互投擲石子、躲避水花，濺起的水花引發了爭執。

原本他二人是關係要好的夥伴。在向明錢的記憶中，他跟張磊上學、放學都在一起，兩家大人的關係也一直不錯，尤其是二人的母親，平常在街上擺攤時相互照顧就像姐妹一樣。

向家與張家隔街相望。張磊的父母張光明夫婦也稱，“原本兩家在街上擺攤賣水果，關係好得很，煮十個湯圓也要分著吃。”

但當天兩個孩子的戲水爭執迅速引來了雙方的大人。向明錢回憶稱，先是張磊的奶奶趕來，推了一把他，向明錢的姐姐向明香看到後加入爭執，隨後張磊的姑姑趕到後矛盾升級。

“我姐姐當時背著孩子來拉我，被打了，孩子都掉地上了。”向明錢稱。

向明錢說，當天下午，從縣城趕街回來的向明錢父親向文誌、母親鄭明秀聞訊後，鄭明秀前往張家理論，被勸回。而張磊的父親張光明也到向家院子“默不作聲”地轉了一圈。

當晚20時許，正在吃晚飯的向家得知，向明錢的姐夫王建祥聽聞向明香被打後前往張家討說法。“我父親害怕出事，扔下飯碗，穿著拖鞋，打著手電筒就去張家，我也跟著過去了。”向明錢說。

向明錢稱，趕到張家後，他跟母親沒有進屋，父親一個人進了張家的門，房裏是張光明、張光奇等眾兄妹跟張家二老，隨後他聽到雙方理論，張家的燈泡被打掉後，他聽到了父親向文誌的慘叫聲。

向明錢回憶稱，其間張家的房門打開後，父親想掙紮著爬出門檻，被張家人又拽著腳拉進了房，而跑出來的張光奇身上有血，張光明拿著菜刀砍了姐夫王建祥背部三刀。

對此，張家人有不一樣說法。事後，張光奇向警方供述，向文誌和其女婿王建祥持刀入室，向文誌先打了張光英，後打了他耳光，他與向文誌扭打起來後摸到了向文誌褲兜裏的一把刀，就用刀砍了向文誌肚子三下。張光明也稱，向文誌當時帶的刀。

“我父親原本是搬運糧食的，力氣很大，如果帶著刀，張家人怎麽沒有一個受傷？不然也不會穿著拖鞋去他家。”向明錢說。

當晚近淩晨，向明錢的二伯和堂哥們趕到後，用木梯子把受傷的向文誌抬到鎮衛生院時，醫生告知他們：人已經沒救了。

屍檢結果顯示，向文誌係銳器刺破心髒引起心包填塞死亡。

屍檢時父親的樣子，至今刻在向明錢的腦海裏，“臉是黑的”。

輟學後流落街頭

此後，向明錢的人生軌跡偏離了他原本的設想。

向文誌遇害後，向家失去了經濟支柱。向文誌生前是場壩鎮糧管所聘請的工人，專門負責調配工人搬運糧食，這讓向家有固定的收入來源。

此外，向文誌兄弟二人也給鄉鄰們做煤爐，以此手藝增加家庭的收入。

向明錢的記憶中，在場壩鎮上擁有電視機的人家為數不多時，每天傍晚鄉鄰們趕來坐在他家，圍著他家的黑白電視機看電視劇。就在父親遇害當天，他父母從縣城趕街回來之前，還在購置彩電和電視接收器。

20多年前向家修建的二層磚混結構房子，如今盡管無人居住，但進屋後依然讓人感到堅固結實、寬敞。

向文誌的死亡，讓向明錢和哥哥的生活沒有了著落，他們甚至無力給父親建一座墓碑。

自稱學習成績優秀的向明錢，讀到二年級時就不想上學了。“有些鄰居看不起我們，溫飽也成了問題，我就逃學在學校的後山上玩耍。”向明錢說，老師堅持叫他上學，但他隻讀完二年級就輟學了。

2002年，母親鄭明秀帶著向明錢和其哥哥離開了場壩鎮，租住在了縣城。自此，他成了一名流落街頭的少年。

他和母親鄭明秀的關係似乎至今仍不融洽。接受采訪時，他當著母親的麵說“我媽媽從來沒有管過我，她有她的家庭”，語氣中帶著些埋怨。鄭明秀則說：“我也顧不上，我也管不了。”至今，他的母親改嫁了三次，他們沒有生活在一起。

在無人照看的日子裏，向明錢和哥哥單獨租房。向明錢的記憶中，哥哥去學裝修，或打工搬運尿素袋子，一天七八元錢，回來後分他三四元，兄弟二人沒有飯吃，就跑去農貿市場揀剩菜葉子，“拿回來後白水煮菜”。他的哥哥比他大4歲，是個內向遲鈍的人，平常話少。

向明錢說，更多的時候，他跟來自其他單親家庭的小夥伴在一起，他們抱團取暖，出入鎮雄街頭的網吧裏。對於小學二年級輟學的向明錢，電腦引起了他足夠的興趣，“一開始我也不會，但我語文拚音好，有朋友給我申請了QQ，我聊天，喜歡上了鍵盤，也讓我學到了不少東西。”有時候沒錢，他們三四個人開一台電腦，輪流上網，夜深了就趴在閑置的電腦桌上睡，“很少回家”。

除了網吧，蜷縮在餐館門口的火爐旁過夜，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彼時，“混社會”的向明錢喜歡上了電影《古惑仔》裏的陳浩南。他向往能像陳浩南一樣，被眾兄弟前呼後擁，砍殺自己的仇敵，贏得江湖地位，“混好了為父報仇”。

他的背部、腰部和腿上留下了多處刀疤。他稱，一次他跟人起衝突，在鎮雄縣城被團夥用刀砍傷，因無錢治療，住院3天後自己跑出醫院，“腿上縫的線，後來是我自己用指甲剪拆的”。又一次，昆明街頭團夥火拚，參與其中的他被拘留，“但這麽多年，就算再苦，我也沒有偷過，沒有搶過，這個警方可以去查，若有我自願坐10年牢”。

至今20年了，向明錢的心中自父親死亡後再沒有“家”的概念。他討厭過年，害怕聽到鞭炮聲，也鮮有跟母親、哥哥、姐姐大年夜團圓的記憶，“不想回家，也沒有家，我就跟朋友們在外一起吃飯過年，或者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出去走路散心”。

追凶17年終找到凶手

父親遇害的當晚，向明錢的堂哥趕到派出所報案，張家人被一一傳訊問話。但向家被派出所告知：主犯張光奇潛逃。

就在母子三人搬往鎮雄縣城那年，向明錢10歲，他心中有了“為父報仇”的念想。他說，自此，一方麵他在社會上混，一方麵打聽凶手張光奇的下落，並頻頻放話，“誰知道張光奇的下落，為了抓他，提什麽條件、要多少錢都行，哪怕是砸鍋賣鐵、把老家的房賣了都成”。

他回憶起追凶的經曆時說，2007年，17歲那年，有人告訴他，張光奇在昆明火車站旁跑摩的載客。他獨自一人坐麵包車，趕往600公裏外的昆明火車站，但尋找無果。當時沒錢住宿，睡在路邊的綠化帶、天橋下、網吧裏，母親和哥哥對此一無所知，後在建築工地提混泥土賺到路費後返回了鎮雄。

2013年，有線人告知他張光奇在福建省晉江市打工，但要具體的地址需兩萬塊錢的報酬。他獨自前往福建晉江，在服裝廠、鞋廠一邊打工，一邊打聽張光奇的下落。因沒錢給線人酬勞，尋找7個月後無果返回。如今在他看來，此次線人提供的信息是真的，“因為距離後來抓到張光奇的地方不遠”。

2017年8月，向明錢接到了神秘的電話，對方聲稱知道張光奇人在福建省南安市，但需6萬元報酬。在向明錢的懇求下，他與該線人見麵，並勸說該線人一同前往鎮雄縣公安局麵見相關領導說明情況。

之後，向明錢自己去了福建南安市省新鎮，線人與他們一同前往。他給線人買了機票，自己和母親、朋友搭乘大巴車。

根據線人提供的線索，確切的位置是一家名叫恒盛的餐具廠，但當他們趕到時，該家餐具廠已因消防問題被查封。無奈，他們擴大了搜尋範圍，租車在附近村鎮尋找。向明錢還購買禮品，不斷拜訪在南安市打工的親戚和老鄉，提供張光奇的黑白照片指認。

他們在南安市省新鎮打聽到張光奇可能在康美鎮，曾化名“邵亮”，在餐具廠主要從事打磨拋光的工作，且此人愛好畫眉鳥，閑時就會上山捕鳥。

向明錢稱，一天他開車到康美鎮位於山上的青山村打聽，因為該村有3家餐具廠。他蹲守了兩家餐具廠無果，於是來到第三家名叫恒鑫的餐具廠，他因天熱在桂圓樹下乘涼摘桂圓時，看到了一個掛著畫眉鳥的鳥籠。而餐具廠門口的三人，看到走去的他後迅速散去進門，這讓他產生了懷疑。

隨後，向明錢弄清了青山村的地理位置，了解到全村1400多口人，3個餐具廠，1個媽祖廟，以及村道出入口位置等基本信息。他稱，他花了380元錢買了一部望遠鏡，在該廠蹲守三天兩夜後，第三天下午傍晚18時許，他看到穿著籃球運動服的男子去提鳥籠。通過自己的觀察和照片，比對記憶中張光奇的樣貌衣著，他確認眼前準備提鳥籠的男子正是自己追尋了10多年的張光奇，“我當時就想衝上去找他麻煩，但最終就沒有”。

向明錢稱，他向福建警方報警，經趕到的康美鎮派出所民警查詢，網上追逃沒有張光奇。事後他詢問鎮雄警方，得知張光奇的戶口已被注銷，顯示已死亡注銷。

不過，上述說法尚未得到鎮雄警方證實。

向明錢稱，但警方很快從餐具廠帶走了張光奇，隔著警車的玻璃，他時隔17年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張光奇的樣子，那天是2017年8月30日。事後，向明錢得知，當時，張光明的妻子就在該家餐具廠打工。

向明錢稱，追凶17年，他花了不下10萬元錢。

凶手被判無期徒刑

張光奇隨後被押回鎮雄，2018年10月，昭通中院一審判決認定其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

法院審理查明，被告人張光奇家與被害人向文誌家是鄰居，2000年8月27日，張光奇的侄兒張磊與向明錢在一起玩耍時發生爭執，為此向文誌之女向明香與張光奇之母等人發生吵打。當天傍晚，向明香丈夫王建祥前往張光奇家理論，向文誌夫婦跟著進入張光奇家，在屋裏雙方發生衝突，向文誌與張光奇扭打過程中，張光奇用刀刺殺向文誌胸部多刀，導致向文誌搶救無效死亡。當晚，張光奇外逃，2017年8月30日被福建南安市公安局抓獲。

另外，張光奇的哥哥張光明也涉案，但最終沒被起訴。

根據鎮雄縣檢察院2018年6月作出的不起訴決定書，張光明涉嫌故意傷害罪於2017年10月被刑拘。鎮雄縣公安局偵查終結後，以張光奇涉嫌故意殺人罪、張光明涉嫌故意傷害案，移送鎮雄縣檢察院審查起訴，鎮雄檢察院報送昭通市檢察院，後該案經兩次退回補充偵查，昭通市檢察院將該案中張光明涉嫌故意傷害罪退回鎮雄檢察院作法定不起訴處理。

不起訴決定書稱，經查，2000年8月的那次衝突中，張光明用菜刀將王建祥背部砍傷，經鑒定為輕傷二級，但由於公安機關當時未完善相關法律文書，導致該案已過追訴時效，決定對張光明不起訴。

向明錢對此耿耿於懷，一方麵他認為父親遇害，該負責的不應隻是張光奇一人，另一方麵，警方的疏忽導致張光明的故意傷害案過了追訴時效，“我肯定要申訴到底”。

10月12日，鎮雄縣委宣傳部相關負責人向澎湃新聞表示，目前鎮雄縣由政法委牽頭的調查組正在核查，一有最新情況會及時向社會公布。

“不祈求絕對的公平，但我最起碼要相對公平，我相信法律。”向明錢說，他在昆明蹲看守所時看過法律書籍，了解故意傷害罪怎麽處理，在鎮雄的時候也跑到圖書館看《刑法》，看故意殺人罪怎麽追責。

如今，他平頭短發，上身穿黑色皮夾克，下身穿牛仔褲，腋下夾著裝滿法律文書和材料的公文包，顯得很幹練，“解決完這個事情，我隻想去個陌生的城市，每天上班能滿足溫飽，想過平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