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七點後，廣州天河體育中心南廣場一天裏最熱鬧的時段開始了。

　　十幾支舞隊散落在廣場上，各個舞隊的音響相互掐架，阿姨們不甘示弱，隔空比美。

　　旗袍舞的隊伍最婀娜、最豔麗，入秋的晚風輕輕掠起阿姨們的裙擺。這群平均年齡60+的女人，在人生的下半場舒展開來。

　　有些阿姨的腰肢舞動得不夠自然，步伐生澀，旗袍高開叉處露出安全褲的黑色蕾絲。妝容也不算協調，睫毛過密，眼影失真，唇色不太均勻，粉底缺席——大多數阿姨都是化妝新手。

　　

　　廣場上的旗袍隊

　　不過沒有關係，形象管理課程、名媛培訓班等各類商業課程在旗袍協會的阿姨們身後排起了長隊，他們熱情地迎接這群“第二次綻放”的女人們——給人生暮年的她們補上年輕時候錯過的美學課程、情感教育，然後大撈一筆。

　　身著旗袍的阿姨們，催生出一條“金光燦爛”的產業鏈。鏈條上的每一環，都是商機。

　　“全球名媛，向世界出發”

　　再過兩個月，麗霞姐64歲了。128G的手機，97G都是照片——除了出生不久的外孫的照片，剩下的都是她參加旗袍協會的照片和視頻。

　　

　　加入旗袍協會以後，人生欠她的獎杯全給補上了。/采訪對象提供

　　家裏的電視櫃、空調上，都是她參加比賽的獎杯、證書。高中畢業以後，麗霞就沒拿過獎了，加入旗袍協會以後，人生欠她的獎杯全給補上了。

　　兩年前，麗霞加入旗袍協會。此前，她是小區附近一帶的廣場舞達人，身板挺拔，氣質出眾，在姐妹中號召力、影響力首屈一指，朋友圈隨便發布一張自己的照片，就能獲得80多個讚。

　　旗袍協會和街頭野生的廣場舞異曲同工，目的都是鍛煉、社交；但又略有不同，前者有統一的組織，凝聚力更強，活動更豐富，主題更鮮明——旗袍為主，其他特色服飾為輔。當然，也更需要“砸錢”——少則數百元，多則上萬元。

　　

　　某品牌讚助的“世界旗袍歌舞大賽”。 /采訪者提供

　　2019年，麗霞隨旗袍協會赴迪拜演出，參加某品牌讚助的“世界旗袍歌舞大賽”。

　　“世界大賽”的準備匆匆忙忙，排練時長不及平時市裏的文藝匯演，最後會長發話——“上台即興走一圈就行”。

　　到了迪拜以後，演出會場被安排在一家酒店，幕布是動態的藍色海洋，麗霞換上了她人生中定製的最貴的一件旗袍——粉色綢緞繡花旗袍，2000多元，銀幕上的“海洋”塑料感十足，和她的高級旗袍並不相襯。

　　舞台上熱熱鬧鬧，舞台下卻有些冷清，不太有“世界大賽”的樣子。好在阿姨們表演得盡情盡興——麗霞在台上走了一圈，獲得了“最佳個人魅力獎”。

　　參賽的每個姐妹都有獎拿，都是不同領域內的“最佳”，大家迫不及待地在朋友圈裏分享自己的“高光時刻”。

　　

　　郵輪之旅，是旗袍協會阿姨們的最愛。/Unsplash

　　西餐吃飽了，旅遊景點打卡了，還在郵輪上觀望了世界第一高樓哈利法塔。一程下來，手機裏的美照增加了數百張，阿姨們滿足了。

　　不過這趟五天的旅行價格不低，前前後後算下來近萬元。此外，有諸多定製行頭需要購買，統一的粉色行李箱，200元，飛機上穿的製服，300元。阿姨們對此毫無怨言——整整齊齊，才像一個團隊，有氣勢，才能“代表”中國。

　　旗袍協會活動的名字追求大氣、排場。隨便一場晚會的名稱，都會含有“全球”、“世界”等國際化的前綴，諸如“全球旗袍春晚”，“世界旗袍聯盟”，“全球名媛”，“世界旗袍禮儀皇後”等等。

　　

　　有氣勢，才能“代表”中國。/采訪對象提供

　　“與國際接軌”，是旗袍協會活動的宗旨，因為自稱身肩“向世界傳播中華文化”的“重大使命”，所以相比其他的廣場舞流派，“家國情懷”是協會的特色之一。

　　雖然麗霞從來沒有在協會裏認識廣東地區以外的姐妹，但這不妨礙那些一輩子沒出過國的阿姨們爭做“全球名媛”，也不妨礙她們“向世界出發”。

　　哪怕是公園裏一場小小的文藝匯演，也會拉上“金色大舞台”的橫幅。好在，阿姨們並不在乎有沒有真的舞台——反正哪裏都可以是她們的舞台。

　　

　　旗袍協會一出街，阿姨們自帶光環和氣場。/采訪對象提供

　　“不差錢”的阿姨們：

　　暗戳戳的權力較量

　　“旗袍協會嘛，就是個民間的公益組織。”會長助理劉姐強調。看上去的確是這樣，入會隻要100元，基礎培訓200元。對於“不差錢”的阿姨們，這實在是一筆小開支。

　　不過，但凡加入旗袍協會，不僅人不會閑著，錢包也不會閑著。

　　旗袍協會的比賽活動密集，各種文藝匯演、遊學活動提前占據了全年日曆。所有比賽都要繳費參與，而且需要購買配套的演出服飾和道具，大到旗袍、漢服，小到扇子、花傘、頭飾。

　　雖說每筆活動費用不多，統一的服飾不會超過“小幾百”。但是一個月參加上幾場活動，支出怎麽也得在千元上下。

　　

　　所有比賽都要繳費參與，而且需要購買配套的演出服飾和道具。/社交網絡截屏

　　麗霞加入旗袍協會兩年，家裏的旗袍已經霸占了衣櫥的大半個角落，其中，好幾件旗袍從來都沒穿過，隻能在櫃子裏暗暗吃灰。

　　經濟基礎薄弱的阿姨很快就被一次次的活動費勸退，留下那些“不差錢”的阿姨。

　　如今，全國的各類旗袍協會多達上千家。

　　但除了小型自發的民間旗袍愛好者團體，大部分的旗袍協會都以“社會組織”為名，行“商業活動”之實。如果在民政部“國家社會組織管理局”的官網上查詢，這些旗袍組織無一登記上榜。

　　

　　比如麗霞所加入的旗袍協會，實際上隸屬於深圳某傳媒公司，和會長所說的“公益性質”截然不同——在公司眼裏，阿姨們可都是消費潛力股。

　　對此，旗袍協會攜手各大商業機構不遺餘力地煽動阿姨們的消費欲——首先，要向她們販賣“自信”。

　　旗袍協會的會長玉影年過五十，端莊俏麗，心態年輕，是協會的“靈魂”。玉影總在鼓勵姐妹們發現自己的美，她在朋友圈發布旗袍模特師資班的短視頻廣告，配文：“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花，我們要用心嗬護她。”

　　這話不假，旗袍協會的阿姨們普遍要自信很多。隻不過這“嗬護美麗”、“樹立自信”的背後藏著不太美麗的生意經。

　　

　　首先，要向她們販賣“自信”。/采訪對象提供

　　百人的群裏，超過半數的阿姨都使用自己本人的頭像，最常見的拍攝搭配是“身著長裙，四周花團錦簇”。在旗袍協會裏，流傳著這樣一種信條——“用自己照片當頭像的人，是熱愛生活、做人真誠、充滿自信的人。”沒有人不想成為這種人。

　　姐妹們在微信裏互稱“仙女”，無時無刻都在為彼此打氣。隨之而生的，是大大小小的“旗袍女神節”——想要變女神，先來買旗袍。

　　站C位、上電視是每一個阿姨們的夢想。電視台的攝像機伸過來，阿姨們的表情管理立馬升級，狀態煥發，個個都期待自己被拍到特寫。誰被拍到，誰就是賺到，以後就可以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CCTV”是阿姨們的終極夢想。不過，即便央視上不了，還有一大批CCTV網絡電視的衍生節目可以上去拋頭露臉。

　　

　　CCTV網絡電視的衍生節目，成了阿姨們的夢想。/視頻截屏

　　於是，各類演出活動經便用“CCTV直播”作為噱頭去吸引阿姨，還阿姨們一個年輕時候的“電視夢”。

　　如何搶到C位就成了一門學問，妝容打扮，體態氣質都是加分項，但本質上還是暗戳戳的權力較量。

　　有的阿姨氣質並非十分出眾，但是給協會讚助的錢最多、名下資產最多，抑或是丈夫最有職權，上過“天價名媛訓練班”，那麽C位就非她莫屬。

　　

　　“C位爭奪”背後還是暗戳戳的權力較量。/圖蟲創意

　　中老年美學“剛需”：

　　“形象蛻變”背後的生意鏈

　　旗袍衍生的生意鏈遠遠不僅圍繞“旗袍”和“旗袍之旅”。

　　從中年步入老年的城市中產女性，擁抱了更多的閑暇時光，社交需求也開始增加，“如何在社交場合表現得優雅得體”成為一大課題。此外，阿姨們年輕時候物質條件艱苦，美商普遍缺乏。所以美學課程就自然成為這個群體的一大“剛需”。

　　女神培訓課、形象管理課、社交禮儀課……各種各樣的“女性美學教育培訓機構”在旗袍協會的群裏潛水，跟群裏的會員們建立“姐妹情誼”，然後再悄無聲息地推銷“美學課程”。

　　對於一開始猶豫不決的阿姨們，這些機構會先為她們準備一個特價體驗課程，讓阿姨們感受一下“美學培訓”的奇妙效果。

　　協會裏最基礎最火爆的“女性形象密碼”講座，原價1980元，現價100元，聲稱可以幫助阿姨們解鎖“妝容”、“發型”、“色彩”、“風格”和“衣櫥”五個維度的密碼。這樣的折扣力度，讓不明所以的阿姨們感覺“占了大便宜”。

　　

　　廣告中，幾位“打扮邋遢”的女性，在上過進修課後，從“路人”變身“女神”，不僅服裝搭配、妝容發型提升了好幾個等級，就連膚色都P白了幾個梯度。右下角，還附著知名作家從未說過的“名言”——“毛姆說，世界上沒有醜女人，隻有懶女人。”

　　這類機構的宣傳話術還經常把“個體女性的形象”與“國家形象”捆綁——“讓中國女性成為世界榜樣”。這樣一來，旗袍協會的阿姨們就獲得了一種“變美就是為國爭光”的驕傲感。

　　而這僅是中老年女性美學課程的“入場券”。在活動現場獲得與形象管理導師一對一的接觸之後，機構們的營銷才剛剛開始——“美商”提升是第一步，“情商”和“財商”是一個女性提升形象的第二步。

　　

　　價格不菲的女神培訓課程/某培訓學校網站截屏

　　女性魅力演講課程、情緒管理課程、婚姻經營課程、婆媳關係課程，以及各種理財課程，在旗袍協會的活動中，接踵而至。三天兩晚的婚姻經營課程，價格在4萬元左右。

　　高價婚姻經營課的廣告套路如出一轍：丈夫被美麗的“小三”勾引，焦慮的妻子經過形象升級、兩性關係培訓之後，重獲丈夫的寵愛。

　　所謂的“家庭關係疏導”也不過是一種變相的雞湯哲學。“隱忍、堅持、平靜、隨順”是關係經營的核心——遇事想開、看淡，相信“吃虧是福”。

　　“退一步，海闊天空”。如果退一步解決不了，那就退兩步。

　　

　　某美學培訓機構的導師/公眾號截屏

　　“女神導師”娜拉是國內最早一批聚焦“女性美學培訓”的創業者。上世紀90年代末畢業於意大利某服裝設計學院，隨後又前往澳洲進修了人體結構學，1999年回國以後，專注於女性高級服裝定製和美學培訓課程。

　　如今，娜拉的“女神培訓課”一節3000元，包括服飾搭配、插畫、品酒、樂理知識、心理谘詢等等。課程實行終身製，對方許諾，進入“女神群”以後，你就會結交到相同階層的朋友——“各行各業的精英女性聚集在一起，大家一起變女神。”

　　在業內，這個價格隻是一個平均水平。

　　“這個年齡段的女性早已經實現了財務自由，錢對他們來說不是事情。如何找到幫助自己完美‘蛻變’的課程才是最重要的。”娜拉說。

　　對於封閉式的“名媛培訓課程”，10天課程的價格，從5萬元到10幾萬元不等。

　　

　　進入“女神群”以後，你就會結交到相同階層的朋友/電影《摘金奇緣》劇照

　　但別以為報名10萬元的培訓課程就萬事大吉了。參加課程以後，一係列的捆綁銷售仍舊層出不窮，例如“馬術培訓課”後，導師就會力推你購買相應的馬具、騎馬套裝，西餐禮儀課程過後，就會推薦你定製私人晚禮服。

　　“幾十萬元能讓你形象蛻變，處理好家庭關係，挽救一場婚姻。這意味著最終能挽救上千萬元，甚至上億元的家產。何樂而不為呢？”娜拉說。

　　這就是旗袍協會消費的“最高階”。

　　從幾百元到幾十萬元的活動推銷中，最有“價值”的阿姨們在這場“篩選”中逐漸勝出。

　　但那些單純想跳個旗袍舞的阿姨們，也免不了“被忽悠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