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中國船員們在太平洋上漂了58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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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登岸:疫情之下,他們在太平洋上漂流58天)

中國船員們9個多月的旅程本該在2020年3月結束。全球疫情爆發,他們被迫繼續在太平洋上飄飄蕩蕩。



卡薩號上看到的海上落日。受訪者供圖

登船

欽州碼頭上的人越來越模糊,最後變成一個點,隨著城市的輪廓一起消失。

田端濤站在巴拿馬籍“LOWLANDS KAMSAR”(卡薩)號遠洋貨輪的甲板上,多少有些沮喪。

他是卡薩號遠洋貨輪的二副。盡管在停靠廣西欽州碼頭前就已得到“不能下船休息”的通知,但再次遠航,心裏還是“非常生氣,我們自己知道自己沒病(新冠肺炎),可當地不理解,不會為我們想,也沒辦法”。

2020年3月12日,卡薩號駛離欽州碼頭時,田端濤和貨輪上的其他20餘名船員,在船上連續服務時間基本超過9個月。此後,他們還將繼續漂流58天,沒法登岸。

按照《中國船員集體協議》第十一條規定,船員在船連續工作期限一般不超過8個月。回家休息,是他們最渴望的事情。新冠病毒阻斷他們踏上陸地的步伐。像田端濤一樣,不能如期休息的人很多。據國際運輸工人聯盟(ITF)公開數據,近期內有換班需求的在船船員約15萬人。中國船東協會在統計54家主要航運企業後發現,5月底有20809名中國籍船員,達到公約要求的換班時長而產生的剛性換班需求。

2019年6月12日,河南開封的陳昆傑和田端濤同一天在菲律賓登上卡薩號貨輪。陳昆傑做了10年船員,登船前一個月剛剛和女朋友完婚。

結婚花去他大部分的積蓄。登船前,他跟妻子商量,“如果再不去掙錢,房貸都還不上,鍋也揭不開。”

妻子開始不同意,希望陳昆傑能陪著她,但陳昆傑一提到房貸,她隻能點頭答應。3個月後,陳昆傑在船上和妻子通電話,妻子告訴他,“心裏舍不得,但不好意思攔你,怕你在海上分心。”

陳昆傑以為這是一次和往常一樣的海航。他跟妻子保證,最多8個月就回開封。她們計劃,等他回到開封,就備孕。

為補償妻子,陳昆傑盤算著歸來後的旅行計劃,他要帶著妻子去看大理的櫻花、西安的燈光秀,嚐嚐成都的小吃。

比陳昆傑早23天登船的王帥,正籌劃著跟女朋友結婚。上船前,王帥跟女朋友保證,最少6個月、最多9個月就回大連結婚。

2019年5月19日,王帥和袁浩林等8人在廣西欽州碼頭登上卡薩號。

王帥其實是想趁這個時間把彩禮錢掙上。他原先在小工廠上班,一個月工資三、四千塊錢,離預期的彩禮錢還差一部分。他想上船,跟他哥哥一樣去做船員,“掙的錢比小工廠高,掙夠彩禮錢就結婚。”

卡薩號在海上。受訪者供圖

一開始,王帥擔心船上不安全,他哥哥一句話就打消他的念頭,“都一樣,陸地上不也得出車禍麽?”

王帥想想,“也是。”他便去考了船員證,申請出海。他想著,出海還能去國外“溜達溜達”,看看外麵的世界。上船後卻發現,“原來下船挺不容易。”

按照正常行程,卡薩號將在海上航行9個月後返回欽州。船上來自大連、開封等地的部分船員,將在這裏下船回家。

疫情

這是王帥第一次出海,顯得有點興奮。這樣的經曆,老船員陳昆傑也有過。“第一次出海的人,一般都會有興奮、正常、厭惡、想回家四個階段。”

王帥擔心暈船,買了一堆藥,結果沒用上。“前幾個月都風平浪靜。”

頭一個月,他基本沒睡好,除了興奮,還有些不習慣。“在家習慣側躺,但在船上側躺,船左右搖動,睡覺就會不得勁。船上睡覺就得平躺著才行。”王帥說。

他索性獨自一人跑到甲板上看星星。他覺得,這輩子都沒看過這麽亮的星星。他拍了照,發給女朋友。過一會,他才發現手機沒信號。他稀罕海上看到的一切,看到赤道海平麵,一點浪都沒有,跟鏡子似的,他興奮地給女朋友發短信,“船行到赤道了,海麵特別平,看看,漂不漂亮。”

這種興奮感大概維持3個月後,王帥便對這一切都失去興致。他特別想見到陌生人,哪怕是不說話,看看也好。他也想見到陸地,上去踩一腳也好。“沒有網絡更難受,外麵發生啥也不知道。”王帥說。

像陳昆傑一樣的老船員,對於看風景拍照早已失去興趣。他們在工作之外,更多的是單調地重複去健身房跑步,看上船前早就下載好的電影。他們對外麵發生了啥也不太關心,他們想的最多的就是“掙錢,準時回家”。

2020年1月底,卡薩號從歐洲比利時航行至非洲幾內亞。在大洋彼岸,船員家屬們正在家中歡度春節。比春節來得稍早的是新冠病毒。

卡薩號船員除夕聚餐。受訪者供圖

公開資料顯示,武漢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揮部發布公告稱,自2020年1月23日10時起,武漢市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無特殊原因,市民不要離開武漢,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暫時關閉。2天後,便是春節。

船員們看到武漢封城的消息時,正好除夕。陳昆傑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跟妻子通電話後才知道,他的家鄉河南,很多連接城市的公路都被人推上土堆堵住。他才意識到,疫情很嚴重。

那時,從城市到農村,大街到小巷,掛滿寫著防疫口號的橫幅——拒野味、不聚會,親友情、網上敘,少出行、莫大意。電視上每天重複喊著: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責任。

卡薩號上的般員感受不到疫情的威脅。他們照常準備除夕的聚餐。這一夜,平常分開在兩個餐廳吃飯的幹部和船員,聚在一桌,“炒了二十多個菜,在一起很開心。”陳昆傑說。這並非常態。茫茫人海,人們各司其職。他們通常隻在吃飯時彼此聊上幾句。下工後,沉默的船員習慣獨處。孤獨,是他們的常態。

聚餐結束前,他們的新年願望是:“希望盡快控製住疫情,不要影響我們回家”。

站在“人間”的邊上

春節後,卡薩號從幾內亞啟程。按照行程,卡薩號將在40天後停靠廣西欽州碼頭。

返程即日起,卡薩號的船東就向廣西欽州方麵申請讓船員在此換班。船上每個禮拜還通報一次國內疫情。“我們特意關注疫情嚴不嚴重,就怕自己下不了船。”陳昆傑說。

王帥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在郵件中告訴女朋友,自己將在40天後從欽州下船,然後回大連,並著重強調,“到時候當麵商量結婚的事。”

陳昆傑也在第一時間把回程的消息告訴妻子。妻子高興地哭了,想著,終於可以抱到老公了。她在日曆上,一天劃一筆,直到兩人按照約定重逢。

這位剛剛新婚的年輕人,多少對妻子有些內疚。看著疫情通報上一天天上漲的數字,陳昆傑有一種不詳的預測,“有可能不讓回家。”

陳昆傑明白,疫情這麽嚴重,換他們班的船員能不能順利到達碼頭,當地政府是否放行等等,任何一個環節卡住,他們回家之旅就會被堵住。他怕妻子過多失望,便開始給她做一些“可能不能回家”的心理鋪墊。“提前慢慢說,心裏落差就不會那麽大。”

從視頻上,陳昆傑清楚地看到,當他說出“疫情可能回不去”的時候,妻子的笑臉一下子掉了。妻子怕他在船上工作分心,幾秒鍾後,反倒過來安慰陳昆傑,“沒事,那麽長時間也等了,再等2個月也行。”

等消息的日子是一種煎熬。駛離幾內亞10天後,他們仍沒有等到確定下船休假的通知。長時間在海上漂著,他們總感覺身體軟綿綿,立不直。

這些大海中漂流的人們,陸地總能讓他們興奮。陳昆傑說,回程時,遇到很多海島,他總想著,他要是船長,就把船靠過去,讓大家到島上走一走。

站在卡薩號甲板上,陳昆傑望著那些“平的、山高的,形狀不一樣的海島”,他幻想著,海島上有沒有人,長得跟他們是不是一樣,“島上有沒有新冠病毒。”

消息遲遲沒有確定下來,王帥心裏莫名的煩燥。他總想找人打一架,但心裏還是克製了這種衝動。他開始反胃,渾身發冷汗,“吐得一點勁都沒有。”

意大利爆發疫情之後,卡薩號開始緊張起來,把醫務室的口罩拿出來,定期發給船員。盡管當時,他們根本沒機會接觸到船上以外的任何人。

接著是韓國、日本、美國——疫情在全球大爆發,國內的形勢則開始平穩緩和。雖然船上的氣氛很緊張,但這讓多數船員都覺得“回家的希望增大”。

但希望還是落空了。卡薩號停靠欽州碼頭前半個月,船員得到正式通知,由於國內疫情防控的需要,拒絕他們換班的申請。這意味著,下船的日子遙遙無期。

盡管心裏有預期,但得到確切的消息後,船員們還是多有抱怨。“我們又沒有病(新冠肺炎),憑什麽不讓我們下船?”

抱怨之後,他們又自我安慰,“就聽從國家的安排好了。”

王帥不敢把確定的消息告訴女朋友,他最擔心,疫情會把他的“終身大事整完了”。婚期一拖再拖。盡管女朋友很理解他“在船上沒有自由”,但王帥心裏總不是滋味。“晃一次好說,晃二次就不好交代了。”

卡薩號停靠欽州碼頭後,王帥跟女朋友視頻,女朋友每次問還有幾天能回家,他總是笑笑岔開話題。“我從視頻上看到,女朋友立馬表情就不對,沒有笑臉。”王帥說,他就隻能一個勁地怪自己運氣不好,頭一次上船就遇上這事。“大家都不能下,大環境這樣,我也沒辦法。”

後來,王帥讓女朋友下載一個軟件,準確知道卡薩號的GPS定位,這才沒再吵下去。

按照慣例,卡薩號在欽州碼頭,需要接受邊防工作人員上船對船員進行一對一的檢查,以防止冒充船員的情況出現。

這次的檢查跟以往不一樣。陳昆傑等船員被安排站在甲板護欄邊上,邊防工作人員站在碼頭上,中間隔著5、6米進行檢查,十來分鍾就結束了。他們依然無法登岸。

陳昆傑站在甲板上,看著眼前的城市,甚是向往。他深吸一口氣,“聞一下城市飄過來的味道都是好的。”陳昆傑說,“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就好像回到人間,卻隻能站在邊上看一看,卻進不去。”

回家

“人間”進不去,意味著他們得繼續遠航。2020年3月12日,卡薩號在停靠3天後,駛離欽州碼頭。卡薩號遠洋貨輪上的20餘名船員將繼續在太平洋流浪58天。

卡薩號距離上一次離開欽州碼頭,已有10個月。那時,是王帥第一次出海,他興奮地叫著“終於可以去看海外麵的世界”。這一次離開,是被迫,也是無奈,王帥有著船員普遍的擔憂,“何日能下船?”

盡管煩躁,船上的人們還是會單調地機械性健身,看離岸前下載好的電影。不同的是,他們心裏多了一份回家的期待。

4月22日,卡薩號停靠於澳大利亞某港口。此時,船員得到的行程信息顯示,卡薩號的下一站將停靠江蘇大豐港。隨後,江蘇大豐海事處收到澳大利亞海事局的消息。“澳大利亞海事局說在檢查卡薩號的時候,發現船員嚴重超時間服役,請求我們協調讓船員下船休息。”大豐海事處主任朱龍錦說。

“至少又看到了回家的一線希望。”陳昆傑說。船東向大豐相關部門遞交了讓船員在此換班休息的申請。另一邊,大豐海事處積極地去向相關部門協調。

又是等消息的日子,他們還將繼續煎熬。離開澳大利亞時,船東告訴船員,90%的機會能換班休息。但卡薩號遲遲沒有等到來換他們的人員名單。大家開始聚在一起猜測,“可能不能換了。”

這一次,他們決定采取一點行動。船員把寫好“我們想回家”口號的多張A4紙拚貼在白色的床單上,當成橫幅。他們商量好,如果再次拒絕申請,他們就在船上把橫幅拉起來。“我們就是想讓國家和政府知道,我們想回家。”

盡管消息還沒確定下來,但船員早早就打包好行李。他們已經迫不及待想回家。“如果又下不去,那就太慘了。”陳昆傑說。

大豐海事處跟相關部門的協調並不順利。一位深度參與協調的人士告訴界麵新聞,每個單位領導對疫情的認識都不一樣,大部分偏保守,一堵了之。“很多單位領導覺得最好不要在他們管轄的港口下,去別的港口下就跟他們沒關係。”上述人士說,“如果船員在他們這裏是綠碼(健康碼),出去變紅碼,他們的烏紗帽就沒了。”

5月10日,卡薩號準備停靠在江蘇鹽城大豐港二期碼頭。但此時船員們仍沒有得到相關部門“可以下船”的許可。直到他們靠近碼頭的最後一刻,才得到正式通知,“可以換班。”包括田端濤、陳昆傑在內的12名船員經過核酸檢測為陰性後,才最終下船。

下船前,船員拉著橫幅,上麵寫著“感謝政府”。 受該者供圖

踩上大豐港二期碼頭的那一刻,田端濤嚷嚷著,“踏實。”

目前,他們12名船員正在江蘇大豐區一酒店接受14天的隔離。

下船前,他們掛出的橫幅上,白色床單上原先那句“我們想回家”的口號,變成了“回家真好!感謝鹽城市政府,大豐區政府,聯檢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