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萬買房、一塊錢吃麵”的鶴崗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朱儷安覺得,困擾鶴崗的,不隻是賣不出去的房子。這裏是經濟、文化的陷落區,再怎麽使勁,也無法擺脫低素質造成的平庸與困頓。



“全款五萬買房”、“一塊錢吃碗麵”,黑龍江省鶴崗市全國倒數第一的房價,在今年頻頻成為社會熱議話題。資源枯竭,作為收縮型城市樣本的鶴崗,被描述為一個蕭條、無望的城市。在輿論放大的衰敗中,鶴崗年輕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家鄉,他們又過著怎樣的生活?



枯竭鶴崗

鶴崗剛登上熱搜那一陣,北漂6年的朱儷安剛剛回到老家休假。網絡上,鶴崗房價“三百每平方”、“五萬一套房”的消息鋪天蓋地,她不斷收到外地朋友的詢問:房子真的那麽便宜嗎?

和去菜市場買菜一樣的道理,朱儷安說,有錢買豬裏脊,沒錢就買豬下水。

朱儷安的同學在鶴崗做了3年房產,近半年,她經常接到外地打來的谘詢電話。不過,沒幾個真的過來買,因為他們發現,房價沒有網傳的那麽便宜。

幾萬塊一套的房子都在偏遠的城區,因為沒人住,大量高層空房隨便扒拉。但進了市區,同樣是棚改房,均價也要二、三千每平方。

在心底,她希望能賣出去更多房子,但特別討厭那些傳得沸沸揚揚的信息,它們把鶴崗描述成末世廢土。更擔心的是,外地人看到房價低的新聞盲目過來,裝一把東北浪漫,可壓根不了解這座城市,發現現實偏離預期,還會瘋狂吐槽。

父輩們則認為,如果大家都奔著鶴崗來,房價遲早得上漲。

7月,朱儷安朋友的父親瞞著家人,在城西近郊的興安台花10萬塊買了套新房,堅信可以升值。秘密被撞破後,兒子在電話裏幾番譴責這個衝動的決定,說到最後,他也開始半信半疑。

外麵的人調侃鶴崗是“掛壁之城”,本地人則在憂慮,不事勞作的漂泊者成群來到鶴崗,會真的把這裏變成老廢物樂園。

和所有資源型城市一樣,煤都鶴崗昌盛時燒成一團火,等到落寞時,又被輿論唱衰。

煤炭業興盛時,鶴崗遍地煤老板,房價最高8000多塊一平方。那時鶴崗的冬天,街道兩旁永遠堆積小山高的髒汙積雪,開春後化成一片泥湯。空氣也像摻了煤渣,出去溜一圈,回家擦擦鼻孔,紙巾都是黑的。

作者圖 | 大雪漫城

煤炭資源開采中後期,地底幾乎被挖空,礦區開始塌陷。政府推行棚戶區改造政策,每年撥一筆專項資金用來建造保障性住房,把舊樓、平房改成新樓,資金不可挪用。

而本地煤炭業漸入衰敗,下崗礦工多數外出打工,房子建得多了,卻沒那麽多人住,房價越壓越低。

鶴崗鮮有外來人口,因此,房子不僅賣不出去,也沒多少人求租。朱儷安的高中同學家有幾處閑置空房,自2010年起向外出租,直到2019年,房子也沒租出去。

在東北,這樣的收縮型城市一抓一大把,隻是,鶴崗作為典型,意外地進入輿論視野,被展覽議論一番。

棚改房政策讓一些頭腦活絡的人嗅到了商機,利用環節上的漏洞將收來的房子倒手賣掉,賺個幾萬塊,俗稱“房販子”。除此之外,新聞和熱度似乎沒對鶴崗的房市造成任何波動。極少數外地人因為便宜的房子搬進來,像一顆石子丟進大海,又迅速沉下去,淹沒在這座小城。

朱儷安覺得,困擾鶴崗的,不隻是賣不出去的房子。這裏是經濟、文化的陷落區,再怎麽使勁,也無法擺脫低素質造成的平庸與困頓。

有一回她等公交,兜裏沒零錢,想向在站點賣水的中年婦女換點兒。對方就像聽不見一樣,沒搭理她,表情冷淡。

朱儷安猜測賣水阿姨可能是故意裝聾,接著問:“你聽不見嗎?”阿姨依然視朱儷安為空氣,她隻好換個方式,問:“你的水賣嗎?”

這次有了回應,阿姨梗著脖子,語調高昂快速,說:“賣啊!”朱儷安指指最普通的礦泉水,問多少錢。阿姨說出了一個比北京賣得還貴的價格,朱儷安念叨著“行,你自己賣吧”,轉身打車走了。

這是典型的小市民舉止,一種特別差勁的勁兒,朱儷安心有預期。不止鶴崗,所有相對閉塞的小城市都是這樣,每天都有荒唐事。

作者圖 | 鶴崗街景

後來再乘公交,朱儷安發現,車裏有最簡單的移動支付方式,司機車座後的鐵皮上,貼了張大大的二維碼。

家門口是公交站點,旁邊有片小樹林,好多老人在那裏活動。等車的時候,朱儷安看著一輛八線車從眼前駛過,她拚命朝司機招呼,車沒停,慢慢悠悠地往前開了一百米,拐在一個旮旯,好像要停在那。

朱儷安跑一百米去追車。上車後,她問司機:“什麽意思,剛才那個站點是不停了嗎?”司機目視前方,看都不看她一眼。又是個假裝聽不見的,朱儷安把臉靠近司機的耳朵,一字一頓地說:“我在問你,剛才的地方,是以後都不停了嗎?”

司機牽動嘴角,似笑非笑,還是沒吭聲。旁邊的乘客木張張地看著,朱儷安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解釋,找個空座坐下了。

父親告訴朱儷安,這些老頭老太太,天天早上七八點鍾,趕著上班上學的點兒,和小年輕一起擠公交去買菜,一個勁兒地“老年卡”“老年卡”,有時還揪著人讓座。為啥不停車,估計那是有等車的老頭老太太,司機不愛載。

鶴崗的昔日輝煌早已被壓在衰頹的礦井,人們卻沒適應光芒迅速黯淡後的冷清,變得冷漠而遲鈍,像是同這座城市的榮耀一起困在了地下。



大城床,小城房

危機早在九十年代末就開始潛伏。

當時,國有企業改革,大量工人下崗。生在東北邊陲的人渴望海,失去工作機會後,大批工人流入海南,沒錢的打工,有錢的投資房產。

人們好不容易逃出去,寧願在三亞做水手,當宰客的酒托,也不想回來。

作者圖 | 鶴崗胡同內醒目的紅色標語

沒落後的鶴崗似乎一直在重複昨日。

休假期間,朱儷安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市中心轉盤道的地下商場。高中的時候,她周末去補習班,經常抄近道,從地下穿過去。

這裏一切都沒變。剛結完賬的路人拎著商場的藍粉印花硬質塑料袋,賣烤腸的大媽留著葡萄紫色小卷發,冰激淩的攤位依舊擺在角落,甚至促銷區掛的紅色橫幅,宣傳語都沒換過。

如同觀看昔日的紀錄片,朱儷安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北京換了一波血,再也沒有辦法重新在這裏,過翻舊日曆一樣的生活。她站在商場入口處厚厚的綠色防風門簾前麵,看著這個因太過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像在注目一個愛過的人。

在北京的時候,朱儷安偶爾也會想家。想念冬天一上凍,鶴崗的街上都是賣冰棍兒的,攤販一摞摞冰棍兒堆在粗糲的紙盒裏,直接擺在地上賣。在北京看不到這些。零下三十七八度的氣溫下,凍的噝噝哈哈的,拎一兜冰棍兒回家,是東北人獨有的儀式感。

作者圖 | 結在房簷上的冰溜

故鄉是這樣的存在,一個離遠了會想念,走進卻無法融入的地方。朱儷安計劃,2020年的春天回鶴崗寫劇本,主角是荒廢小城裏的青年。

這個決定和父親達成了階段性的戰略一致。他一直勸朱儷安回鶴崗,家裏啥也不缺,何必非得在北京受罪。

大學畢業後,朱儷安在北京帶藝考的學生,房子租在電影學院附近,一間不大的主臥,月租金3000多。北漂6年,朱儷安交出的房租加起來二十幾萬,這些錢足夠在鶴崗買房。但如果回鶴崗,她隻能去青少年宮教小孩子說普通話。

當個人能力高於一座城市的需求時,鮮有人願意主動下沉。

作者圖 | 鶴崗大楊樹社區,正在散步的鵝

圍城內外的人偶爾會互相用憐憫的目光看待對方。

一直在鶴崗生活的於西,曾給在北京工作的好友寄過護膚品和衣服,那段時間,她經濟緊張,吃穿都在縮減。好友不想過那種一眼就能看到頭的日子,可於西覺得,這也過於看不到頭了吧。

於西24歲,一畢業就回到了鶴崗。高中的時候,她也想過以後去大城市工作,因此在填報誌願時選了東北最時髦的城市大連。

於西學播音主持,藝術院校的食堂價格不便宜,種類也少,出去改善夥食要付更貴的價錢,她每月有3000塊生活費,還是覺得不夠用。

一次,於西和室友走進一家小龍蝦店,問龍蝦怎麽點。得到“68一隻,5隻起點”的答案後,於西問室友:“你還餓嗎?”室友飛快搖頭,說不太餓。兩人對視一眼,走出了餐廳。

要是在家,絕對不會出現這種窘迫的狀況。於西想到了兼職。

周末,她坐兩個小時的車去房地產公司做電話銷售,賣別墅區的房子。10平方大的辦公室裏塞了20個員工,圍坐在一張長方形的會議桌,麵前攤著一本50多頁的客戶聯絡本,每頁都是密密麻麻的聯係人。銷售們肩膀貼著肩膀,同時打電話,一天要打上百個。

如果有人來看房,就有提成拿,但通常,剛說出“我是某某房地產的”,對方就掛了。打了幾天電話,沒一個聽於西把一句話說完的,她覺得沒意義,就不再去了。甚至,她有種慶幸的快樂。幸好沒人聽自己說下去,如果對方真的來看房,接待和應對的過程應該更難。

做電話銷售時,售樓處大姐跟於西閑扯,“我兒子以後找媳婦,一定不能找黑龍江的。”

當時於西沒太往心裏去,東北人向來招黑,她隻好假裝自己不是黑龍江的。事後,她卻常常想起這句話。

大四實習,同學幾乎都去了北上廣深,最次也留在大連。而於西隻有一個想法,回家。

作者圖 | 鶴崗街頭,行人稀少

回家第一年,於西在鶴崗電視台實習,同事幾乎都是40歲以上的中年人。

這裏是青年文化的流放地,土味的特效包裝運用得很極致,一度讓於西覺得,自己找到了土酷亞文化的源頭。電視台收視率最好的節目是民生類新聞,由一位不到五十歲、大肚翩翩的男人主持,每天播報百姓百事,張家跑水了,老王家的豬跑了。

於西參與錄製的第一檔節目是與福彩有關的訪談。她搜索了大量福彩資料,背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還花了80塊去影樓化了個上鏡妝。但最終,節目沒能上播。那位以專業著稱的嘉賓表現木訥,對於西說的內容一無所知,一個問題都答不上來。

她試過創新,做了幾個新形式的節目策劃,年輕人喜歡的美妝、穿搭,或者更具話題性的中老年相親。每提出一個新想法,都會被老同事駁回,理由是與鶴崗的風土人情相悖。

電視節目越做越泄氣,於西轉而去鶴崗廣播,做最拿手的音樂節目。為適應當地百姓口味,她每天關注國內外各大排行榜,找一些鶴崗人可能會喜歡,又比較新的歌。根據專輯信息和新歌資訊,她寫了7、8頁串詞稿,非常細致。

同台的大姐看見,說:“其實你不用這麽認真,咱們做的節目沒有幾個人聽。”

於西點頭,表示理解。之前,節目裏播的是黃梅戲和京劇,年輕人不愛聽。現在,電台裏播了新東西,他們也不知道。

作者圖 | 街上騎著電三輪的攤販

過年,返鄉的人多了,出租車開始緊俏。於西帶回家過年的朋友去新開的飯館,剛招呼到一輛車,一位大媽從旁邊衝過來,拉開車門就要坐進去。於西拽住車門,據理力爭,跟大媽對峙好幾分鍾,對方覺得麵上掛不住,罵罵咧咧地走了。

朋友好奇,性格挺溫柔一個人,咋學會得理不饒人了呢。於西反問,你在大城市就沒遇見這樣式兒的人?回家就是圖個舒坦,沒必要讓自己受氣。

底氣來自原本就生在羅馬的人,即使是在鶴崗。回家後,於西很少再讓自己忍受委屈。

那時候,她已經離開電視台,在部分人員聘用製的黨政機關工作。單位離家步行距離十分鍾,早八晚五,不打卡,午休兩小時。工作內容比在電視台錄節目無聊,但這也是好事,沒有自由發揮的空間,也就不會因得不到回饋而失落。

這是幾經試探後舉起的白旗。最開始,於西想考公務員,特地去哈爾濱的集訓班上課,考了兩次還是沒成。

競爭比她想象中激烈,她本以為鶴崗的年輕人不多,實際上,隨著大城市的工作機會逐漸飽和,家鄉也成了造夢的地方。



在流放地

鶴崗房價備受關注之後,上頭讓於西在微信公眾號上轉載相關文章,意在吸引更多年輕人回鶴崗安家置業。

鶴崗棚戶區改造的項目在2013年啟動,預期進行到2023年,2300餘戶平房大規模拆遷,改造成了公園和綠地。

因為煤炭產業效益下降,也因為私人煤窯多次發生透水、塌方和爆炸事故,鶴崗關閉了245處小煤窯,空氣質量明顯提升,路麵少見黑色的積雪。

高鐵站和機場也正在規劃,飛機場設在寶泉嶺和蘿北之間,高鐵站基於鶴崗火車站改造翻修,預計2020年建成通車,承諾到哈爾濱隻需三小時。

這年畢業季,回鶴崗工作的年輕人明顯多了,於西辦公室裏6個同事,5個都是同齡人。街頭出現了貓咖啡、網紅蹦床館,老板的年紀均在30上下。

改變是悄然發生的,過程慢了一點,但終於,家鄉不再是失敗者的退路。

於西的閨蜜嘉寶也在大學畢業後和男友一起回到鶴崗。男友在體育場做拓展訓練的輔助教練,她在一家健身房教舞蹈,因為跳得好,一些專業舞蹈培訓學校也開始找她教課。

嘉寶的學員大多是已經退休的中老年婦女,最年長的已經63歲。她們軟開度普遍不好,但都穿著足尖鞋,盡可能繃直腳背。伴著音樂《絨花》,前點地、後下腰、變位跳,在這座不斷被媒體唱衰的小城角落,舞蹈教室裏彌漫一種再生式的青春。

還有一位高中同學,回家開起了飯館,母親負責招呼客人,父親在後廚炒菜,她在前台收銀。

過去鶴崗有過幾家假模假式的咖啡店,均因為經營不善和不匹配的消費水平而關閉,她計劃攢筆錢,開一家像樣的主題咖啡館。

作者圖 | 鶴崗小串

留在鶴崗的年輕人試著在這片“末日廢土”上製造生機,讓它和好的時代一起長大。

在單位工作滿一年後,於西漲了10%的工資,但也不過1600塊。還好鶴崗高端消費的地方不多,沒給年輕人製造太多花錢的機會。2019年10月,於西在時代廣場附近開了家服裝店,圓滿了在小城、開小店的理想生活。

時代廣場是鶴崗第一家包含購物、娛樂、餐飲、休閑的中端商場,集結本地最有消費力的客人。現今,鶴崗有三家新的商場落成,或許,它將不再是最大的商場。

其中一家新商場與朱儷安家隻隔一條馬路,高中的時候,她經常站在窗台,看對麵的大樓逐漸疊高。工程進展緩慢,直到畢業,商場也沒建成。這次回家發現,那棟本以為會爛尾的大樓外,立了招商廣告牌,據說,裏麵會有新的電影院。

作者圖 | 天水湖公園,聚在一起聊天的百姓

變遷有時會帶來遺憾。有人在鶴崗貼吧連續發帖,詢問曾建在鶴崗的東北電影製片廠遺址。1946年,新中國第一個電影製片基地建在鶴崗,後來遷至長春。

最終,他的探尋沒能得到滿意的答複,那個位於市政府後方掛著牌匾的陳舊門臉,如今已徹底拆除,東北電影製片廠展覽館也早就改建成了電影院。

2019年初,鶴崗導演耿軍又在家鄉拍了一部電影。從2004年拍第一部電影開始,耿軍一直把鏡頭聚焦在東北城鎮,通常由同鄉和朋友出演。這次,耿軍新片的主演卻都是大眾熟悉的職業演員。

有人暢想著鶴崗的文藝複興,等電影上映了,鶴崗沒準會成為東北的“凱裏”。耿軍表示,現象的問題不好說。但他的微信簽名上,始終寫著一句:導演,來自鶴崗國。

鶴崗最近一次登上熱搜引起了轟動,不少奮鬥半生仍然生活窘蹙的人慕名而來,流浪到鶴崗,花幾萬塊實現“買房”的人生夢想,視這裏為最後的棲身之地。也有網紅緊跟熱度,用一次直播的收入,在鶴崗置了房產。

短短數日,鶴崗的房價上漲了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