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六年月嫂,發現父母比孩子更難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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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孩子躺在媽媽身邊睡著了,爸爸把她指給卓紅英看:剛吃了一小時奶,吃飽就睡了。卓紅英瞅了一眼,糾正他:根本就沒出奶,孩子是嘬太久吃不到,累得睡過去了。判斷有沒有吃到奶,要聽吞咽的聲音。說著,她擠了一下媽媽的乳房,隻冒出一個小水滴。

夫妻倆將信將疑。不一會兒,爸爸喊她過來:孩子喉嚨裏“咕咚”了一聲。

卓紅英又看了一眼,哭笑不得:奶還是沒下來,孩子咽的是口水。

作為一名月嫂,40歲的卓紅英在北京六年,服務過40多個產後家庭。業內把進入雇主家稱為“上戶”,這段時間長則兩個月,短則40天。月嫂要照顧嬰兒和產婦,還要教新晉父母怎麽帶孩子。卓紅英高中畢業,入行前在石家莊的紡紗廠做工,但每到“上戶”,那些在職場上揮灑自如的白領爸媽常在她麵前顯露出生澀甚至笨拙的一麵。在帶孩子這個領域裏,卓紅英比他們更有經驗和話語權。

推開雇主家的門,迎頭總是那句話:你可終於來了。



一位爸爸急於向她請教,解孩子的紙尿褲累到腰疼,怎麽辦?前幾天,他一聽到孩子的哭聲就解開看看尿了沒,重複了一整晚。卓紅英告訴他,紙尿褲上有一道杠,尿完就變藍,不用解開看。

一位媽媽抱怨丈夫木訥,不會和孩子互動。卓紅英把嬰兒送到爸爸懷裏,一句一句教他:“你叫他名字”,寶爸叫了一聲。“你逗逗他,說我是誰呀。”寶爸跟著重複了一遍。下一句還得教:“你說我是你爸爸。”

教人常識並不難,令卓紅英困擾的是,這傳授的尺度很難把握。一位媽媽看到孩子溢奶,立刻緊張起來,擔心嘴裏流出的奶會流進耳朵。卓紅英向她解釋,孩子側著躺,奶會直接流下去,不會拐彎往上流。媽媽聽了這話,紅著臉問她,不就是因為我不懂嗎,不然請你幹嗎?

另一次,因為學不會抱孩子,一位媽媽崩潰大哭,衝卓紅英發火。“她說不用你管了,你明天可以走了。這我能走嗎?”卓紅英聽了不說話,默默去廚房準備飯菜,她心裏不舒服,但知道那是氣話。“畢竟人家坐月子,要照顧她,跟她斤斤計較就沒意思了。”

有時,帶不好孩子的媽媽會被家人指責,月嫂的位置就更加尷尬。一位媽媽直接指著卓紅英和自己老公嚷,你倆帶孩子吧,我什麽都做不好。卓紅英勸了一下午,強調她是個好媽媽,不會可以慢慢學。媽媽最後哭著說,這也弄不好,那也弄不好,我上班都沒受過這個氣。卓紅英不知道她在哪兒上班,隻聽說是做行政的,她猜想“人家可能是上班上出一定成績了”。

她逐漸意識到,這些白領媽媽的心態很複雜。她們生活中依賴月嫂,但心理上又保持距離。“她是媽媽,我是阿姨,要讓她們有優越感,不能是你什麽都比她們強。”

02

再碰上媽媽鬧情緒,她盡量示弱。孩子在媽媽懷裏哭,她不去接,讓媽媽自己哄好。一位媽媽帶孩子屢屢受挫便拒絕喂奶,讓她給孩子凍奶喝。她連連擺手:我弄不了,我真不行,隻有你行。媽媽聽了這話,臉色緩和不少,笑著說,你弄不了,那給我。說完抱起孩子去喂奶了。

有時,她會遇到特別要強的媽媽,請了月嫂還要凡事親力親為。一位女士38歲生下頭胎,總向她念叨: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是被家裏催生,我這孩子是為自己生的。或許出於這種心態,女士整天親自抱著孩子,邊抱邊喊腰疼,卻堅持不放孩子下來。卓紅英勸她月子裏多休息,又怕勸多了傷人心。她隻好等到每晚孩子睡了,再給女士做半小時的腰背按摩。

說起這些,卓紅英有點無奈。她自己也生過一兒一女,產後沒人照顧和指點,“她們比我幸福多了。”但同為母親,她理解新媽媽的情緒比一般人脆弱,更需要安慰。



03

一位媽媽把患肺炎的孩子送去住院,回到家說自己一口氣頂在喉嚨口,難受得吃不下飯,就坐在飯桌前掉眼淚。卓紅英用小兒推拿的方式,邊幫著順氣邊陪著聊天。講的哪些話,她轉眼就忘了,“完全是順著人家的意思在講。”一刻鍾後,媽媽說自己沒事兒了,拿起筷子要吃飯。

她也遇到過媽媽受委屈的情況。有一家親戚多,七大姑八大姨總圍著孩子媽媽,嫌她出奶少。卓紅英怕她情緒受影響,替她說好話:奶很多,吸出來都在冰箱存著呢,孩子夠吃的。有時攔不住,媽媽聽了傷人的話悶在屋裏哭,她在一旁陪著。

“我沒學過啥情緒管理,但是我可以去影響她們。”卓紅英有自己的一套說法,就在這時教給媽媽們:“我說生氣的最高境界是啥,你要讓他們知道你在生氣,要他們停止做讓你生氣的事情。”

這些小事,她說起來很有成就感。曾經,她在石家莊的工廠每天看著三台紗車不停旋轉,如今她能隨手擺出一排專業證書:家政服務等級證明、早教師證、催乳師證、健康管理證。有了職業技能,每個家庭都很依賴她,月嫂的工作讓她覺得自己有價值。

但過去六年,她麵對更多的還是瑣碎日常:孩子醒了要陪伴,孩子睡了就在廚房打轉。產婦講究少食多餐,一天要吃三次正餐三次加餐。夜裏孩子每隔兩三個小時吃一次奶,9點、12點、3點、6點......這些時刻精準切分了卓紅英的睡眠。

04

她關心那些對月嫂的報道,電視裏說這是高危行業,是“拿命換錢”。因為長年得不到休息,不久前一個和她同齡的月嫂在戶上猝死。六年過去,卓紅英覺得自己已適應了這一行的特殊作息,但每次下戶,同在北京打工的朋友都能看出她的虛脫,“說我說話老是接不上氣。”三年前,她把嘴唇漂成玫紅色。當時她氣血太虛,唇色是烏青的,看上去太不精神了。

她承認,這份工作需要付出的越來越多。早些年,月嫂隻幫忙帶孩子、給產婦做飯。現在不同了,一個好月嫂還得會催乳、會早教、會解決雇主的家庭矛盾。這些任務讓她對雇主家庭介入更深,也在下戶時獲得更多認同。每次告別雇主,她常聽到一句:以後我們還是一家人。

但當她拉著行李箱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她知道自己隻是在不同的家庭間遷徙。每次上戶,她為了方便隻帶一個小箱子,裏麵裝幾件當季的衣服。趕上換季,她下戶時就得在街上忍受過熱或過冷的氣溫。雇主大多在她離開後保持聯係,她們常發微信谘詢:出奶怎麽少了、最近不舒服了、孩子該吃什麽輔食……她一一回複。這些父母愛發孩子的照片,總共40多個孩子,她在朋友圈裏看著他們一個個漸漸長大,但不會再有聯係了,“孩子本人哪會記得我。”



05

每到下戶,她奔向自己的孩子。別的月嫂在北京合租房,沒活兒的時候在那裏落腳,卓紅英出了雇主家就直奔火車站,回石家莊。17歲的女兒今年高考,10歲的兒子在上小學。做月嫂讓她掌握了很多教育技巧,但沒有時間用在兩個孩子身上。

當她在雇主家勸說隻顧打遊戲的爸爸“孩子最需要的是陪伴”,總想起自己的兒子:英語老師讓學生背課文,家長給錄音。班上別的同學都交了,這孩子堅持不背,非要等媽媽回來。月嫂沒有自己的時間,她沒有任何業餘愛好,但還是抽空學會了遊泳,因為兒子喜歡。那是她幻想中未來某一天陪伴孩子的方式。有時她想掏出手機給家裏打個視頻,但屋裏又傳來嬰兒的哭鬧。上了戶,她的手機永遠靜音,孩子們知道這一點,從不給她打電話。

唯獨一次,她接到兒子打來的一個電話,向她列舉一串在石家莊工作的親戚。每提到一位,孩子就問她一次:媽媽,你比她掙得多嗎?她知道兒子的心思,是盼著她回來,卻從不和她直說。

她現在月收入一萬五,沒有大額支出,錢都為孩子存著。丈夫在石家莊沒有正式工作,她是家裏的經濟支柱。來北京做月嫂,她覺得自己開闊了眼界,有很大進步。她以接受采訪為例,“從前你來問我,我都不知道怎麽說。”

這份職業也讓她接觸到不一樣的生活。“我們那個小地方的人,想象不到原來北京的人這麽有錢。一套房子怎麽會值那麽多錢呢?一輩子班也掙不到,真是貧窮限製了你的想象。”

現在她對北京的認知,隔著一張手機地圖。要去什麽地方,她能用導航抵達。問她北京有哪些地方,她說得上的隻有後海,朋友曾帶她逛過。還有一塊區域是通州,她曾先後帶了相隔不遠的六個產後家庭,一年都沒有走出那裏的一個小區。其他地方,她不太熟悉了。在北京,她隻是上戶,上了戶就不再下樓。



幾個月前的一個周末,女兒第一次來北京找她。沒放假的兒子不能同來,卓紅英在電話裏聽著小男孩為這事大哭一場。時間倉促,母女倆隻能在北京共度一天。不過回想起來,那仍然是特別幸福的一天。她帶女兒去了後海,在那兒一起吃燒烤攤上的羊肉串,接著送她回石家莊。

她是在第二天早上回到北京的。從火車站出來,她直奔醫院,下一戶雇主剛剛生產,一家人都在醫院裏等著她。產房裏手忙腳亂,剛當上爸媽的兩個年輕人擺弄著嬰兒的手腳,急得滿頭大汗。門開了,他們看到了提著行李的卓紅英,都鬆了一口氣:你可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