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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京城之會 第六章 火貪一刀

(2006-04-06 11:54:46) 下一個
打從顧家壽宴後,盧雲竟似變了個人,整日都在市坊酒肆裏鬼混,連校場也不去,每月餉銀倒不曾少領分文,盡化為美酒落肚,伍定遠看在眼裏,自是忿怒,隻是他公務纏身,難以管涉,有時忍不住責備他幾句,見了盧雲那幅掉兒琅當的神氣,也知道無法可施。 這夜盧雲又喝得醉醺醺的,滿身酒氣的回到製使府中,此時天色已晚,盧雲不想歇息,一人拿著酒瓶,獨自坐在院中,怔怔出神。 正醉沈沈之際,忽聽書房裏有人說話,卻是管家的聲音,隻聽他道:“這位盧公子做事也太輕浮了些,每天不上工也就罷了,那馬弓手的餉銀倒也照領不誤,整日喝酒玩樂,看他一臉讀書人的樣子,真不知他書讀到哪裏去了。”書房中另有一人,聽來頗似帳房的聲音,說道:“這個盧公子好像是我們老爺的救命恩人,老爺這麽縱容他,也是想報答他的恩情。”盧雲聽他們說到了自己,雖然無意探聽,但一句句對答自己鑽入了耳中。 管家哼了一聲,說道:“這年頭好人難做啊!聽說老爺費了好大的工夫,想把這小子送入柳將軍府中做官,誰知道這小子目不識丁,居然敢在將軍府中大發謬論,害老爺被狠狠刮了一頓,你說可不可笑?”那帳房吃了一驚,道:“我和這位盧公子談過幾回,此人確實有些見識,怎麽會如此不曉事,惹出這種禍端來?”管家哈地一聲,冷笑道:“他有見識?我告訴你,這小子本來是在王府胡同外賣麵的小販哪!你這人眼珠可生哪去啦!”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可知道,那天在柳侯爺府上,咱們伍大人可是給那些軍官老爺下跪,磕頭求情哪!不然那姓盧的小子這般說話,那些軍老爺還能容他活到這時候嗎?”盧雲聽到這裏,全身有如潑上了一盆冷水,酒醒了七八分。尋思道:“原來那天還有這麽件事!想不到伍兄為了維護我,竟然向那些軍官老爺磕頭下跪,我實在對不起他。”他轉念一想:“我如何能留在此處?伍兄對我仁至義盡,我又何必再給他添麻煩,讓他為這些蟲蠅小事心煩?”盧雲站在院中,整理一下衣衫,一股傲氣由然而生,心道:“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京城便有怎地?我便回去賣我的麵,卻又如何?”隨手把酒瓶一扔,大踏步地朝大門走去。 盧雲此時於世情看得極淡,人生悲歡離合,匆匆數十載,於他已是過往雲煙。他緩緩走出製使府,此時伍定遠尚未回府,盧雲自知此番離去,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此時盧雲連書信也不想留下,萍水相逢,路見不平,這般的朋友交的也算值得,又何必再去添擾人家?就這樣走吧!盧雲離開製使府,獨自走在街上,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覺中,卻又經過顧家大宅門口,他心中一驚,暗道:“我就這麽放不下顧小姐嗎?莫非我直念著她,就怕再也見不到她?我……我到底怎麽了?”盧雲看著顧家大門,知道顧倩兮便在裏頭,他心中有個聲音呐喊著,去見顧倩兮一麵吧,哪怕是看一眼也好。憑他此時的武功,若要翻牆而入,實在輕而易舉。隻是想要移動腳步,雙腿卻如灌滿了醋,竟是舉步維艱。 “她……她還記得我嗎?當年我也不過是個低三下四的小斯,又不是她什麽親人……京裏那些貴公子誰不是強我百倍,我又何必自尋煩惱?就算她還念著我,現下的我又能如何呢?一個窮困潦倒的逃犯,不過是惹她傷心罷了。”盧雲心中一酸,歎了口氣,緩緩走開,他見到街旁有個小酒鋪,裏頭冷清清、空曠礦,正合了他此時性情,盧雲坐了進去,吆喝了一壺酒,滿懷心事之中,隻有自飲自酌。 盧雲以手支額,往對街望去,隻見顧家的樓宇在夜色中依稀可見,酒入喉頭,一時自傷身世,不由深深的歎了口氣。 忽然“拍”地一聲,一把刀重重的摔在桌上,盧雲一驚,猛地抬頭起來,隻見一條大漢雙手環胸,目光如電,正自望著自己。 盧雲一怔,正要說話,那大漢卻笑道:“老兄無病無痛,為何長籲短歎?” 盧雲尚未回答,那大漢逕自坐了下來,道:“趁著夜色不壞,咱們喝個兩杯如何?” 盧雲細看那人,隻見他三十來歲,長得是高鼻鷹目,身高膀粗,神態極其威武,卻不知是何來曆。那人取出一錠銀子,扔給店家,道:“今夜我和這位朋友喝上幾杯,你給伺候著。”那店家大喜過望,連連哈腰,趕緊做了幾個熱炒出來。 盧雲微一拱手,問道:“閣下貴姓大名,如何來到此間?”那大漢目光一掃,臉上露出剽悍神氣,說道:“在下姓秦,雙名仲海。”盧雲啊的一聲,隻覺這名字很熟,不知在何處聽過。 秦仲海道:“我目下在左從義總兵麾下,恰從北疆歸來。” 盧雲腦中電光雷閃,想起那日在柳府中談論軍機,那中郎將石憑曾提過一名年輕副將,正在邊關輔佐左從義,似是喚做秦仲海,莫非就是眼前這人?盧雲不知他為何會找上自己,難不成是要報自己當日言語無禮之仇?當下微微戒備。 秦仲海道:“我打邊關回來,方入京師數日,聽旁人說道,有一名公子在柳府生事,都說此人在柳將軍府上言語狂妄,譏嘲石憑大人,可有此事?” 盧雲心下一凜,知道他說上正題了,暗道:“看來又是一個尋事之人,我反正京城也不想留了,便是當今聖上為難我,卻又有何懼之?”當下不驚反笑,淡淡地道:“在下見那石大人言語可笑,無知至極,一時之間狂性發作,便多說了幾句。我自小就是這幅脾氣,對錯是非,含糊不得。” 秦仲海不動聲色,說道:“照公子這麽說來,左總兵布下的陣形確實大錯特錯,一無是處?我還聽人說起,公子曾言此陣三月之內必然為敵所破,可有此事?” 盧雲心中一動,想起那日自己曾誇下海口,說道三月之內,若是左總兵的山寨未被攻下,自己這顆腦袋就不要了,莫非這人真是來取自己的首級?但此時盧雲早已看開身外之事,聽得秦仲海提起此事,隻是微微一驚,便又鎮靜如常,笑道:“秦將軍若是想為石大人出氣,要好好教訓一下小可,盧雲倒也不會推拒,自當奉陪。” 秦仲海哈哈一笑,伸出手去,給盧雲斟了一杯酒,盧雲舉手接過,正待要喝,猛地一陣掌風襲來,秦仲海竟出掌來攻,盧雲見他掌法精妙,斜斜地往自己胸口劈來,已是不能不守。 盧雲一聲輕嘯,伸手向那人手腕格去,用上了三成真力,秦仲海笑道:“來得好。”招式一變,三指攏起,使個鶴嘴翹,逕往盧雲腕上穴道點去,手法快得不可思議。 盧雲細看秦仲海的招式,自己無論怎麽攻守,手腕上下九處穴道都會被點中,慌忙之中,不及細想,霎時握緊五指,化手刀為正拳,直直向秦仲海門麵打去。這拳若是打實,以盧雲此時的功力,便是一頭牛也能給打得骨斷筋折,何況一個活人? 這招一出,秦仲海也是一愣,原本盧雲以手刀來攻,無論如何攻守,穴道必然受製,本來秦仲海以為勝負立判,想不到盧雲又有這種怪招生將出來。 秦仲海大喝一聲,手腕一翻,化鶴嘴為虎爪,一瞬間手臂暴長,也是往盧雲門麵抓落。這招後發先至,不待盧雲的拳頭碰及門麵,便能將盧雲重創,端是厲害無比。 兩人交手數招,盧雲心中已是駭異無比,他生平動手之人中,自是以昆侖掌門卓淩昭武功最高,自己險些在他手下送命,這秦仲海隻比自己大了幾歲,變招之多之快,竟不比卓淩昭稍遜,委實可畏可怖。 盧雲這時滿心疑問,手上又連連遇險,腦筋忽地清楚起來,知道自己如果比拚招式,決計討不了好處,不如以內力見真章。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回掌向內,運起十成真力,呼地一掌,重重向秦仲海推去,拚著自己臉麵給抓傷,也絕不讓秦仲海占得上風,使得是兩敗俱傷、玉石俱焚的絕活。 秦仲海見他這般硬拚,不敢怠慢,橫掌當胸,以逸待勞,硬生生接下盧雲開碑裂石的雄渾內力,刹那間兩人掌力相交,砰地大響。 盧雲隻覺秦仲海內力剛猛至極,一個個浪頭衝向掌心,重重疊疊,無止無盡。此時盧雲習練內力已有兩年餘,仗著“無絕心法”的大威力,內力已不弱於江湖一流好手,雖在秦仲海強攻之下,勉力承受,卻也不見得為難。 約莫一柱香時間,秦仲海仰天大笑,將掌力一撤,道:“好!想不到公子內力如此深厚,佩服!佩服!” 盧雲見秦仲海如此說話,心中訝異,正待回話,隻見秦仲海忽地離桌,向盧雲躬身,拱手道:“在下做事向來莽撞,驚嚇了公子,還乞海涵。” 盧雲見他前倨後恭,不知他真意如何,正感奇怪,秦仲海已坐了下來,跟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笑道:“本以為公子隻是個讀書人,萬萬料想不到武功如此了得,佩服!佩服!” 盧雲疑惑之間,隻是嘿嘿兩聲,不見其他。 秦仲海笑道:“我才回到北京,將軍府裏那一大群蠢蛋就圍上來,在我麵前把你胡罵一通,這些人說你怎生狂妄,怎生無知雲雲,嘴上說得真個難聽!” 盧雲聽他以蠢蛋描述柳昂天的部將,倒似有意為自己分辯,不禁一愣,忙道:“秦將軍此言何意?” 秦仲海笑道:“他奶奶的,此言何意?老子一聽將軍府的白疑罵得你狗血淋頭,又把你說的話話轉述一遍,我原本蠻不在乎,哪曉得越聽越驚,全身涼了半截,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精辟見解!這個叫盧雲的小子未赴戰地,單憑一張臭圖,便能洞悉軍機至此,真乃是曠世奇才!他媽的,咱們再喝一杯!”說著豎起大拇指,又替盧雲斟上了酒。 盧雲聽他稱許自己,隻呆了半晌,跟著歎了口氣,黯然道:“盧某一向口快,從來都是得罪人多,討好人少。秦將軍何必為我開脫?” 秦仲海呸地一聲,道:“盧公子不必過謙,那就顯得虛偽了!古來名士豪傑,豈能與凡夫俗子共處?對便是對,錯便是錯,何必討誰人情?”他舉起酒杯,道:“本以為天下太平多年,已然無人能知兵法,誰曉得陋巷之中,方有臥龍!來,秦仲海敬你一杯!”說著舉起杯來,一口喝乾。 盧雲聽他以“臥龍”相比,心中忍不住震湯,臥龍哪!那是多少讀書人心中最高的境界?助楚則楚勝,助漢則楚亡,天下有更快意的事嗎?他一時怔怔出神。 秦仲海夾了塊牛肉,大口咀嚼,囫圇地道:“我聽那群王八蛋罵了你一通,一時心中大喜,心想這種奇才不能不見。連夜打聽之下,趕到伍定遠那兒,誰知他的管家說尋你不到,怕是出京去了,我想萬萬不可錯過了時機,問了你的相貌打扮,趕忙在京城裏四處尋找,天幸給我在這兒遇上啦!看來老子運氣不壞,半點不壞!”說著哈哈大笑,又喝了一杯酒,模樣甚是隨興。 盧雲聽他說得真摯,又對自己如此推崇,雖與此人並不相熟,心中仍是十分感動。 秦仲海笑道:“將軍府這些酒囊飯袋,除了吹牛拍馬,還能做什麽?全都瞎了狗眼!盧公子允文允武,曠世奇才,乃非常人也,來來,咱再敬你一杯。” 盧雲拱手謙遜,慌忙道:“秦將軍錯愛了。”這回終於舉杯起來,兩人一飲而盡。 秦仲海喝了這杯,卻是愁眉苦臉,隻聽他唉聲歎氣,說道:“唉!這伍定遠真是好福氣,有你這等豪傑相隨,想我秦某征戰多年,至今連個像樣的幫手也沒有。盧公子,不知你現下做的是什麽差事?可是禁軍虎轎營參軍?還是兵部車駕?” 盧雲聽他所言,都是上了品級的官爵,自己不過是個芝麻綠豆的小小職位,連“官”這個字都稱不上,忍不住苦笑道:“承蒙伍製使提拔,我目下在他身邊任馬弓手。”馬弓手不過是馬軍小卒,連編製也無,領得是小兵小卒的餉。 秦仲海愣了半晌,慢慢眼光中蘊起怒火,忽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隻震得木桌四分五裂,碗盤掉落滿地。那小二先前見他們打起架來,已是擔心害怕,這時又見秦仲海這等模樣,更是嚇得縮在一旁。盧雲見他無端發怒,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話,也是大吃一驚,急忙退開,怕他又暴起動手。 秦仲海怒道:“他奶奶的!伍定遠要你當個馬弓手?那何不讓諸葛武侯去掃大街?又為何不叫張子房去挑大糞!”一時怒斥連連,如同猛虎狂嘯。 那武侯就是昔日三國的諸葛孔明,張子房則是漢初三傑中輔佐高祖的張良,盧雲聽他話中之意,竟是如斯抬舉,言下之意更是替他打抱不平。隻是這人行事出人意表,實在不知要如何應付,盧雲張大了嘴,不知該如何相勸。 猛見秦仲海沈肩彎腰,刷地一聲,拔刀出鞘,刀上竟帶著火紅的光芒,黑夜之中分外奪目。秦仲海說道:“放我『火貪一刀』在此,就見不得虎落平陽之事!盧兄弟,你日後出路,著落在秦某身上便了。” 盧雲呆了半晌,道:“秦將軍不必如此,我反正要離開北京了,你千萬別為小人費神。” 秦仲海還刀入鞘,奇道:“你要離開京城?那又是為什麽?”盧雲歎了口氣,滿是無奈之意,一邊把木桌扶起,一邊收拾地下的碗盤,店家連忙搶上,給兩人換上了碗筷。 秦仲海見盧雲滿腹心事,料想一時套問不出,便道:“盧公子,反正你便是要走,也不急於一時,你跟我來,我讓你見識些新鮮把戲,到時盧公子若是要走,卻也不遲。”說著轉身出門,示意盧雲過來。 他見盧雲兀自坐著,遲遲不舉步,似有遲疑之意,便朗聲道:“盧公子智勇雙全,何必畏懼?秦某難道會害你嗎?” 盧雲見這人處處透著怪異,可又不像要對自己不利,他沈吟片刻,暗想:“看這人的模樣,當是個豪邁果敢的人物,不同於將軍府那些勢利之輩,與這種人物交往,也不算枉然。” 想起過去數年來的曆練,始終沒有一個真正的知交好友,與伍定遠雖曾共曆患難,但兩人日後際遇相差過大,已有話不投機之感,眼前這個秦仲海看來英風爽颯,絕非小氣無恥之徒,想來人家何等身分,尚且簧夜來訪,又何必拒他於千裏之外? 他霍地站起,道:“承蒙將軍錯愛,在下豈敢推拒?” 當下盧雲便隨秦仲海出門,兩人一前一後,在大街上緩步而行。 行不片刻,街旁一人朝他二人奔來,身著戎裝,向秦仲海躬身行禮,跟著牽過兩匹高壯駿馬,秦仲海道:“盧公子,請上馬吧!”盧雲不疑有他,輕輕一縱,便即翻身跨坐,秦仲海一駕韁繩,縱馬先行,飛馳而去,盧雲緊跟在後。 雙騎奔至城門,守城的軍官一見秦仲海,立時奔上來,喜道:“秦將軍來啦!可是要找小人喝酒?”秦仲海哈哈一笑,說道:“過兩天我再找你尋樂,你先開了城門!”他取出令牌,讓那軍官驗過,兩人飛馬出城。 秦仲海一路往城郊馳去,深夜之中,月光映在道上,別有一番淒清,盧雲回首望著北京城,一會兒想起顧家小姐,一會兒又想到伍定遠,心中五味雜陳。 行不多時,隻見秦仲海往一處荒僻山丘馳去,銀白月色下,隻見山道荒煙,地下兀自積著殘雪,盧雲心中犯疑,不知秦仲海為何要領著自己到這人煙罕至的地方,莫非是要對自己不利?但他轉念一想,尋思道:“這人看來是個豁達大度、不拘小節之人,絕非卑鄙無恥的小人。如果他真要對我不利,大可在酒店中與我破臉,又何必大費周章,把我引到荒山野嶺再動手?”言念及此,心中踏實許多。 行到峰頂,秦仲海鬥地翻身下馬,盧雲忙勒住疆繩,也跳下馬來,隻見此處荒涼寂靜,實在看不出什麽特異之處。 秦仲海似乎知道盧雲的心思,說道:“我想這兒空曠寧靜,是個說話談心的好處所,倒沒什麽用意。盧兄弟隨意坐吧!”說著仰天臥倒。 盧雲也不說話,隻離鞍下馬,自坐地下。 秦仲海道:“今夜月色明亮,你瞧這北京城,清清楚楚的在你腳下哪!”盧雲從丘上望下,隻見月光照耀著北京城,樓台房舍,城牆瓦弄,莫不在眼前。盧雲想分辨出顧家大宅,一時卻看不真切。 秦仲海哪知道盧雲牽掛心上人,隻道他要找皇帝老兒,笑道:“盧公子要瞧紫禁城嗎?你瞧,就在那兒了!”說著朝一處指去,盧雲引頸眺望,隻見大小宮殿重重疊疊,煞是雄偉,這京城曆經數朝整建,規模宏大,早非天下任何名都可比。 秦仲海仰天長笑,說道:“盧公子,任他皇帝老子再大,這時也在我們兩人腳下睡覺!哈哈!哈哈!你奶奶個雄!” 盧雲驚得呆了,他雖然個性激亢、多遇逆境,卻從未說過如此大逆狂言,一時呆呆的看著秦仲海。 秦仲海仰天吟道:“少時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盧雲知道這幾句詞出自“鄩陽樓記”,過去曾盛極一時,隻是三十年前朝廷因故查禁,就甚少人再敢提及,這幾句詞意思是說“我年輕時候讀過多少經史子論,長大以後又屢經曆練,好像一隻老虎伏在荒野裏,磨著爪子,等待發跡的一日。” 秦仲海又吟道:“誰知刺紋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報冤讎,血染鄩陽江頭!” 這幾句的意思不難了解,正是“哪知道我變成罪人,流放到江州做囚犯,臉上還被刺上了花紋,如果有一日我能洗雪我的冤屈,我一定要用仇人的血,染紅那鄩陽江頭啊!” 盧雲想著這幾句話,這幾年自己飽受世人嘲笑排擠,空有一身文武幹才,卻被迫賣麵維生,浪蕩江湖,忍不住一聲清嘯。 秦仲海道:“大丈夫當執三尺青鋒,血戰南北,縱橫當世,這才不枉了此生!盧公子,你說是嗎?”盧雲想到自己被人陷害,莫名其妙的成為逃犯,斷卻他一生出頭之路,不由得歎了口氣。 秦仲海伸過手去,握住盧雲的雙手,朗聲道:“盧公子,你我素未謀麵,秦某卻為何找上你來?” 盧雲尚未回答,秦仲海卻自問自答道:“一來隻為秦某看不慣世間涼薄,最恨英雄不得誌,聽聞兄弟的處境,頗有惺惺相惜之感,這才作興相邀;二來我征戰多年,手下雖有猛將,卻無一個運籌帷幄的策士,日昨聽人提及兄弟,星夜便來相尋,盧兄弟,我實話實說,你可願意在我麾下效力!” 月光下隻見秦仲海情真意切,盧雲心下感動,情知秦仲海確實見重,隻是過去不是沒有人賞識自己,想那兵部尚書顧大人,又何嚐不是如此?盧雲心中一陣激湯,他遙望星空,尋思道:“我自始至終難忘功名,卻陰錯陽差地成了罪人,以致今日有國難投、有家難奔,糟蹋了這一身的抱負,我……我當真一世賣麵度日?可我……我一身是罪,卻要我如何答應他?”他咬住了牙,良久不語。 秦仲海見他沈默,忍不住道:“盧兄弟為何不答應?莫非看不起秦某?”盧雲輕歎一聲,道:“對不住秦將軍的好意,我不能答應。” 秦仲海嘿地一聲,大聲道:“你打算這樣過一世麽?就這般做個無足輕重的麵販麽?” 盧雲身子一顫,耳邊忽地響起自己在山東大牢裏說過的幾句話。 那日獄卒百般打他,隻想要他低頭認罪,但抵死不從的他,卻從嘴裏吐出了心中的誌願,在生死交迫、苦難襲身的一刻,他仰天哭叫:“我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那臨危的一刻,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他之所以能熬過苦難,忍人之所不能忍,隻因他求的是一顆聖賢心。 盧雲出身微賤,父母都死在貧病交迫之中,一個佃農之子,靠著在廟裏做粗工活了下來,十餘年寒窗之苦,隻為平反自己,平反天下。這樣的一個人,如今卻是一個毫無將來的逃犯。 盧雲淚眼朦朧,猛地低下頭去,歎道:“秦將軍,我也不瞞你,盧雲三年前科舉不中,淪落江湖,方今有案在身,已是待罪之人。”他擦去淚水,望著腳下的京城,續道:“非是盧雲不識相,不懂得將軍的好意,但想我盧雲一個亡命之徒,一身罪孽,你卻要我如何擔當?”說著把當年如何受人誣陷,如何被迫逃獄,如何奔波南北等節,一一都說了,隻略掉揚州顧家一段,以免連累顧嗣源。 也是盧雲這幾日心中悶的狠了,他自揚州以來,不論是親厚如顧嗣源、患難如伍定遠,他都堅忍身世不說,誰知這時卻對一個素未謀麵的朝廷命官說了,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秦仲海聽罷,忽地仰天大笑,盧雲從未與人吐露身世,這時竟遭訕笑,不由得大怒,喝道:“秦將軍!我把隱私說與你聽,你卻這般發笑,是何意思?” 秦仲海收斂神態,莊容道:“盧兄弟息怒,我隻是笑你好生臉嫩,我軍裏十個八個都是囚徒,犯下迷天大罪、殺人放火的,秦某都收留了,還怕你這點小小事情?” 盧雲聞言一愣,奇道:“竟有這等事?秦將軍領得可是天兵禁軍啊!” 秦仲海笑道:“說是天兵,名喚禁軍,還不都是個扛刀賣項的苦力?都說好男不當兵,你想,誰放著好好生計不幹,卻在軍中曉行夜宿,爛命一條,富貴也沒瞧個影兒?要不是犯了教條,落得有家難歸,誰想冒那生死大險啊!實在話一句:便是街邊乞食,也強過遠配邊疆。” 盧雲搖頭道:“邊疆辛勞、沙場戰死,在我都是小事,隻是我身上有罪,即便投身軍旅,隻怕也不能出頭,到死都是無名之輩,想來不知有多少閑氣要受。不如回江湖度日,倒還落得自在。” 秦仲海伸出蒲扇般地大手,重重一記拍在盧雲肩上,大聲道:“盧兄弟這是什麽泄氣話?他日咱們幹下大事業,北滅匈奴,西破羌戎,到那時甭說你那一點小小過錯,就真個殺人越獄,還怕皇帝老兒不赦你那一點小罪麽?屆時不但還你一身清白,說不定封侯受爵,叫你一生富貴榮華!” 盧雲原本心灰意懶,此際聽得秦仲海點醒,他心中一震,尋思道:“是啊!我怎麽沒想到這節?倘若我為朝廷立下大功,獲旨赦罪,還我清白之身,他日何愁不能再赴科考?” 盧雲抬頭望去,隻見秦仲海眼中盡是激勵神色,他心下感激,顫聲道:“什麽官祿爵位,我也不在乎,隻要能重見天日,還我清白,在下決不忘你今日之恩。”他心神激湯,竟爾流下淚來。 秦仲海見他如此神情,心下甚喜,他緊握住盧雲雙手,大笑道:“盧兄弟隻要願意拔刀相助,憑公子一身謀略武功,還怕不名動公卿嗎?” 盧雲淚流滿麵,仰天長嘯,似要把那滿腹冤屈,直拋青天三千丈。秦仲海大喜,也是狂笑不止,這兩人均是內力深厚之輩,這時嘯聲震天,那岡上本有鳥獸棲息,都教他二人嘯聲震醒,隻驚得群鴉悲鳴,小獸亂走。 卻說伍定遠這日剛自回府,那管家卻忙不迭地來報:“老爺,你那姓盧的莊客不知怎地,昨晚獨自走了。”伍定遠吃了一驚,急問道:“這……這卻從何說起?我這幾日沒工夫瞧他,怎便生出事來?” 管家勸道:“老爺,這姓盧的不過有些小恩情與你,就在府裏白吃白喝,正事也不見他做上一件兩件,這種人去便去了,你又何必著急?” 伍定遠聞言大怒,喝道:“胡說!這人是我生死弟兄,同過甘苦,共曆患難,我能有今日,全是他舍命換來的!如今他不告而別,定是覺得我虧待了他,叫我如何不愧疚?”管家見伍定遠發了這許多脾氣,隻有唯唯諾諾而去。 伍定遠慌張間奔出門去,便去尋訪盧雲下落,他連著上了幾處酒家,都是盧雲平日慣常去的地方,卻全然找不到人,整整費了一日的工夫,卻一無所獲。他歎了一聲,走進一旁的客店,自要了一壺老酒,自飲自酌起來。伍定遠喝了兩杯,心道:“也是我這幾日煩惱公務,卻把我這個弟兄給疏忽了。我和盧兄弟是過命的交情,想不到他卻不告而別,唉,真是從何說起……” 他喝了口酒,又想:“自從黃老仵作給人殺了之後,我在這世上已無親人,好容易才有這麽一個生死至交,他卻這樣離我而去。自今而後,我又是一個人了。這漫漫京城歲月,無親無故,卻要如何排遣?”百般無奈中,想到自己舉目無親的景況,猛灌了一口苦酒,眼角卻有些濕潤。 伍定遠自小父母雙亡,一直在涼州衙門裏打雜維生,本來便要平平庸庸的渡過一生,誰知到了十六歲那年,遭逢了一個奇遇,他偶然間幫助了一名落難的俠士,那人為了躲仇家,竟在西涼長居下來,感恩圖報之餘,便傳了伍定遠一身武藝,到得他二十五歲那年,那人也病死在西涼城,死前吩咐伍定遠,要他作一名正直的捕快,為世間伸張正義,伍定遠悲痛之餘,感念師恩,便立誓做一名公人。 伍定遠二十八歲那年接任西涼府捕頭,三十四歲便威震黑白兩道,連破無數大案,隻是他為官正直,雖不至不通人情的地步,卻遠比那幫貪官汙吏來得嚴明,如此一來,朋友卻少了,沒有半個知心。屬下又多是奉迎拍馬之徒,那日在西涼馬王廟外,便已見識了世間冷暖,相較起來,路見不平的盧雲是何等的可貴。 他喝了一口酒,想起了盧雲的許多好處,忽地想道:“我這盧兄弟平日難得一笑,鎮日價愁眉苦臉的,好像什麽也不在乎,想來他過去必有什麽傷心事。唉……盧兄弟這人脾氣太強,從不吐露他的來曆,每次我問他,他總是支支吾吾的,難不成他有什麽難言之隱?可他怎麽不跟我這個做哥哥的明講?” 他灌了一杯酒,連連搖頭,又想道:“我們初識之時,他還是個頂有骨氣的人,怎麽到得後來,卻變成好吃懶做的醉鬼一個?回想起來,好像打那回拜壽之後,他就成了這個模樣。究竟那天有什麽事發生?莫非顧尚書府裏的人欺侮了他?還是怎地?”他是捕頭出身,外表雖然粗豪,但凡事卻極為把細,此時便細細思索起來。 忽然一旁有人說話:“店家!看座!” 伍定遠一怔,斜目看去,隻見十來個錦衣衛裝扮的人走了進來,他心中一驚,暗想道:“這些牛鬼蛇神又出來了!不過我現下是朝廷命官,想來他們也不敢拿我如何!”話雖這般說,但仍不願與這幫人朝相,當即背轉身子,低下頭去。 隻聽一旁錦衣衛中有人說話,說道:“安統領,此次江大人交代了幾件大事,想來沒一件好辦,你老可有什麽對策?”卻見一人麵如重棗,腰懸寶刀,正是安道京,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猛灌下一口老酒,一人道:“老雲啊!你就少說兩句,省得大家心煩。” 伍定遠斜目偷眼,隻見進店來的校尉共有十來人,但與安道京同桌的隻有三人,認得都是錦衣衛裏的好手,一人生得高頭大馬,一張大臉煞是嚇人,名叫“雷公轟”單國易,一人油頭粉麵,臉上生了些麻子,喚叫“九尾蛟龍”雲三郎。伍定遠這幾個月來與京城人物斯混,人麵已是極熟,便把這兩人認了出來。 他轉目再看,卻見餘下的那人舉止端凝,氣勢不凡,伍定遠一見這人,忍不住咦地一聲,心道:“怎麽這人也入了錦衣衛?”眼前這人頗有來頭,與伍定遠照過幾次麵,乃是昔日刑部重金聘來的槍棒教習,人稱“蛇鶴雙行”郝震湘。這人過去專教天下諸省武藝,也曾遠赴甘肅,點撥過伍定遠的武功,隻是此人個性正直,不知為何和錦衣衛的人混在一起?伍定遠心中頗感奇怪,但他見安道京就坐在眼前,如何敢相認?當下靜坐不動。 伍定遠佯裝喝酒,卻聽那雲三郎道:“想來也真嘔的,原本伍定遠那混蛋便要給咱們拿住,誰知道半路給那姓楊的劫走,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伍定遠聽他們提起自己,心中微微一驚,想道:“隔了這許多時日,這些人還是念念不忘那張羊皮,看來我平日還是要多加留意,以免著了他們的毒手。” 那“雷公轟”單國易接口道:“是啊!想不到楊郎中居然敢在我們麵前出手,瞧他年紀輕輕的一個書生,卻有這個膽子。”雲三郎笑道: “他媽的,區區一個楊肅觀,要不是瞧在他老子楊遠的麵上,便十個也殺了,統領大人,您老說是不是啊!”安道京麵帶不豫,隻低頭喝酒,卻不接口。 那“蛇鶴雙行”郝震湘一直低頭不語,這時忽然道:“兩位適才所言,實是大謬不然。”雲三郎臉露不悅之色,哼了一聲,道:“郝教頭此話怎說?” 郝震湘雖已四十來歲,但投入安道京麾下的時日卻不甚長,不過他武功高強,辦事周到,這幾個月來積功升等,上去得比誰都快,原本隻是外省的校尉,目下已是安道京身邊的得力助手,雲三郎等人看在眼裏,自是又妒又恨,老早便對他心生不滿,此時又聽他說話無禮,對前輩毫無禮貌,忍不住便想發作。 郝震湘道:“這位楊郎中身懷絕藝,萬萬小看不得。倘若兩位心存輕視,恐怕日後要吃上大虧。”雲三郎冷笑道:“聽你把他吹上天去啦!這楊肅觀有什麽本領,你倒給我說說。” 郝震湘道:“這位楊郎中的師父不是別人,正是少林寺達摩院首座天絕僧,想來各位也聽過他的大名,江湖公認此人為少林第一高手,楊郎中是他的關門弟子,武藝如何,可想而知了。” 雲三郎嘿黑一笑,說道:“什麽天絕僧、地絕僧,這老和尚久不在江湖上行走了,不過是廢人一個,少林寺除了這個老東西以外,大概也拿不出什麽好手來嚇唬人啦!”郝震湘搖頭道:“『達摩院中三寶聖,羅漢堂前四金剛』,這兩句話大夥兒聽過吧!少林寺的四大金剛,人人武藝高絕,四人的武藝都足以開山立派,揚名江湖,何況寺中第一高手天絕僧?雲都統說話可得小心些了。” 雲三郎心下狂怒,正要發作,忽聽單國易笑道:“喂!你倒說說,若以我的武功與四大金剛較量,勝負如何?”郝震湘麵無表情,道:“若以真實武藝較量,尋常門派的掌門都與四大金剛相差甚遠,更別說是單兄了。實在話一句,便是你們幾人合力,也不見得討得了好。” 伍定遠聽這位槍棒教頭侃侃而談,言語之間,頗具氣度,絲毫不以讚揚敵人為恥,可說是極厲害的將才,心道:“聽說錦衣衛近年來江河日下,用的都是江湖上第三流的人物,便如這雲三郎之類的家夥。不知這安道京怎地開竅,居然懂得重用郝震湘這等高手,真是奇怪至極。隻是這郝教頭個性剛直,很容易得罪人,想來他這話已然開罪這幾人。” 果然雲三郎怪眼一翻,氣往上衝,怒道:“好家夥!你說我們幾人合力也鬥不過少林和尚?那麽你呢?憑你郝教頭的手段,可是四大金剛的對手?” 郝震湘麵無表情,道:“憑我的『蛇鶴雙行』,足與少林靈真的『大力金剛指』一拚。” 雲三郎大怒,與單國易互望一眼,兩人一起站起身來,說道:“既然郝教頭如此悍勇,我們兩人決定聯手向你請教幾招。” 郝震湘望了安道京一眼,看他如何吩咐,雲三郎看出他的用心,冷笑道:“姓郝的你聽好了,有貨有料,何不現在見個分曉?又何必找人撐腰?你有種便出來單挑,生死由命,願賭服輸,要給活活打死了,也算自己祖上不積德。怎麽樣?” 郝震湘神色儼然,伸手往門外一指,道:“既然如此,大夥兒外頭說話。”說著便要站起身來。 伍定遠心下暗笑:“錦衣衛裏全是些酒囊飯袋,如何容得下郝震湘這等人物?且看安道京如何調解是非,息止幹戈?” 眼看錦衣衛眾人便要自己幹起來,安道京連忙伸手拉住郝震湘,溫言道:“郝教頭請坐。”跟著向雲三郎喝道:“你們兩個給我坐下,郝教頭是什麽手段,你們過幾日便能見識了,猴急什麽?” 雲三郎心下不服,大聲道:“統領!你這般維護這個小子,如何讓兄弟們服氣?他進來得晚,升得卻比誰都快,平日講話又狂妄自大,若不能教訓他一番,隻怕這姓郝的連自己是誰也搞不清啦!” 雲三郎平素最愛顏麵,見郝震湘說話時沒給他麵子,不由得怒火中燒,居然在京城客店之中,大暴門戶中的長短事。 安道京見眾人都有不滿神色,笑道:“怎麽了,兄弟們這樣小氣?郝教頭是我一手提拔的,你們有何不滿?” 雲三郎哼了一聲,道:“統領千對萬對,就是弄錯了這個混蛋。憑他也配當什麽教頭?要跟他過招,卻像隻縮頭烏龜似的。” 郝震湘猛聽此言,雙目一翻,兩眼精光暴射而出。一旁“雷公轟”單國易見他這幅模樣,冷汗流了一身,那雲三郎卻渾不自覺,兀自大聲數說。 安道京這幾日心煩無比,為了江充交代的公事,已然焦頭爛額,深怕有所閃失,這才找來郝震湘這等硬手,希望他能化腐朽為神奇,把幾件大事辦得妥妥切切。待得楊肅觀上了奏章,在皇帝麵前數落他的不是,說他在王府胡同如何胡作非為,如何騷擾王公大臣,更讓人感到憂心煩悶。想到近日連遇艱難,屬下還鬧成這等模樣,心中氣憤已極,不覺大喝一聲:“他奶奶的雄!”眾人聽他怒喝,都是一驚,紛紛安靜下來。 安道京猛灌了一碗烈酒,大聲道:“郝教頭是什麽身手?你們兩人購得上資格去領教嗎?那日為了伍定遠走脫的事,昆侖山硬派我們的不是,和咱們說僵了,在江大人麵前大打出手,結果人家不過出來了兩個人,就打下咱們十八名教頭,看得江大人連連搖頭!那時你們兩個畜生在哪裏?” 雲三郎咳了一聲,似要說話,安道京用力一揮手,把他的話頭壓了下去,跟著站起身來,指著雲三郎的鼻子猛罵:“你這死小子給我搞清楚些,要不是那日郝教頭恰巧在場,出手抵禦,你們又有誰擋得下『劍蠱』屠淩心?他這種手段,難道不該升為槍棒總教頭麽!你們兩人既混蛋又糊塗,給我好好反省了!” 這事伍定遠也頗有耳聞,聽說昆侖山火並錦衣衛,在江充麵前把十來名好手打成重傷,錦衣衛鬧了個灰頭土臉,成了京城裏的大笑柄。原本錦衣衛已然全軍覆沒,要不是台下忽然跳出一名校尉,和“劍蠱”屠淩心激戰數百合,安道京早已被革職查辦,哪能坐在這裏發號施令?隻是伍定遠萬萬沒想到,那名校尉卻是舊日刑部聘來的槍棒教習,人稱“蛇鶴雙行”的郝震湘。 雲三郎道:“那時我不在京城,要是我在哪!哼哼,連卓淩昭都一並拿下!”安道京大怒,重重在桌上拍了一記,罵道:“放屁!放屁!光吹牛皮的混蛋!”雲三郎吃了一驚,低頭不語。 郝震湘低聲道:“統領息怒,這裏耳目眾多,不宜談論公事。” 安道京歎息一聲,又喝了一大碗烈酒,雲三郎等人被數落一陣,麵上無光,但心中仍是不服,猶在咬牙切齒,兩眼直覷著郝震湘,心裏說不出的痛恨。 安道京心煩意亂,眼見屬下不和,前途未卜,隻有借酒澆愁,當下連盡十來碗烈酒,猶覺不足。 眾人吃喝一頓後,便欲離去,雲三郎叫過掌櫃,喝道:“這頓飯全算在直隸衙門的帳上,你們幾時去收,爺爺都會給你們方便!”掌櫃陪笑道:“是!是!爺台們肯來小店光臨,已是小人三生有幸,怎麽敢要爺台壞鈔?” 郝震湘冷眼旁觀,忍不住哼了一聲,說道:“鼠竊狗偷之輩,便是這種行徑!”雲三郎怒目暴喝:“怎麽樣?看不慣嗎?我操你奶奶!” 郝震湘冷笑道:“我們若是缺錢花用,隻管上大戶人家取去,富老爺他們有的是錢,如何壞了這些窮苦百姓的生意?想安統領乃是當朝從六品的大官,昔年武舉的榜眼,怎能到處吃白食,做這等小氣之事?咱們錦衣衛的名聲,全是給你們這種人搞壞的!” 雲三郎想要動手,卻是不敢,隻氣得他吹胡子瞪眼,郝震湘掏出錢包,叫過掌櫃,算了錢給他,那掌櫃如何敢收?隻不住發抖。 安道京走了過來,拿出一個金元寶,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記,大聲喝道:“郝教頭說得對極!咱們若要使錢,便該上豪門縣官去討,怎能吃這些老百姓的白食?以後你們這幾個人的陋規惡習,該給我改改啦!” 伍定遠凝目望去,那安道京隨便一掌拍下,那隻金元寶竟牢牢地箝在檀木桌上,這份手勁確實驚人,無愧錦衣衛統領之名。一旁那掌櫃又驚又喜,身子颼颼發抖,兩眼卻直覷著桌上的金元寶,好似口水都快流下。 伍定遠見錦衣衛眾人走得遠了,這才走出店來,他甫一出門,卻聽背後一人叫喚:“伍捕頭!請留步!” 伍定遠自來京城以後,人人都稱他伍製使,或喚他伍大爺,從未有人再叫他伍捕頭,這下聽得親切,一股他鄉遇故知的體會,忽地湧上心頭,伍定遠回頭望去,隻見一名漢子雙手環胸,正自站在門前。 伍定遠凝目看去,卻是方才在店裏見過的“蛇鶴雙行”郝震湘,他大吃一驚,連忙戒備,臉上卻裝作沒事,笑道:“原來是郝教頭,還真是巧啊,咱們好些年沒見了吧!” 郝震湘嘿嘿一笑,說道:“伍捕頭說得是什麽話,適才咱們不是在店裏照過麵了嗎?你什麽時候也來這一套虛偽工夫了?” 伍定遠尷尬一笑,看來郝震湘目光銳利,已然見到自己,雖然心頭發寒,但麵上不能稍露恐懼,當即微微一笑,道:“既然大家有緣,不如到寒舍小坐片刻,閑聊幾句如何?” 郝震湘淡淡地道:“難得伍捕頭如此念舊,我就不客氣了。” 伍定遠見他答應的直爽,心下更是忌憚,兩人昔日不過相互認識,稱不上什麽好友,現下郝震湘忽然找上門來,卻不知是吉是凶,但他向來沈穩,當下不動聲色,一路引領,將他帶回府中。 兩人入得屋裏,郝震湘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來,伍定遠命人奉上茶來,也陪坐在旁,心下卻暗自戒慎。 良久之後,郝震湘仍不啟口,隻是端坐一旁。伍定遠心道:“看他模樣,說不定真是過來敘舊。我可別太小氣了。”他咳了一聲,找了個話頭,道:“不知郝教頭何時入了錦衣衛?原本教頭不是在山東任職麽?” 郝震湘喝了口茶,忽地歎了口氣,說道:“全是命運捉弄,那是由不得人的。” 伍定遠聽他有意敘舊,心中略略放心,便問道:“此話怎說?莫非郝教頭得罪了什麽人?”聽郝震湘此言,倒像是走投無路,這才委屈在錦衣衛麾下辦事,但此人行事向來沈穩,照理不會有這等情事生出,伍定遠不由得暗暗奇怪。 卻聽郝震湘長歎一聲,道:“不瞞伍捕頭了,前兩年我在山東路見不平,見了一名富家公子調戲少女,便當場出手阻攔,把那一夥小子狠狠懲戒了一頓。”伍定遠自知郝震湘本領了得,當下微微一笑,道:“這群無賴欲上郝教頭,可真倒楣了。” 郝震湘苦笑道:“誰倒楣還不知道哪!我那麽一出手,揍的卻是個一不能碰、二不能罵的人,我那一頓好打,打的卻是山東提督的兒子。” 伍定遠久在公門,自知郝震湘惹上大麻煩了,他慘然一笑,搖頭道:“這可慘了,想來教頭定要遭殃。” 郝震湘苦笑道:“那提督好不他媽……好不凶狠,非要我賠命不可,還要我全家一起充軍,我一家老小給衙門逼得無路可走,隻得連夜逃亡,前去河南投靠親戚,誰知世態炎涼,我那親戚硬是不收留我們,逼得我們一家子淪落街邊乞討。” 伍定遠心下惻然,搖頭道:“世間冷暖,總要到患難之際才看得出來。所謂日久見人心,便是這個意思了。”說著想起盧雲,不由得長歎一聲。 郝震湘續道:“眼見全家挨餓受凍,想我郝震湘練了一身武功,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全家餓死吧!也是如此,隻好拉下臉皮,在街邊賣藝維生。”伍定遠歎道:“真折煞教頭了。” 郝震湘歎息片刻,又道:“也真是命運乖離,都已淪落到這個田地,那日還冒出十來個無賴尋晦氣,硬賴我欠他們的錢,非要咱拿閨女來償,我氣憤不過,當場出手打死了兩人,連夜就被抓入大牢裏。全家哭得呼天喊地,卻沒法子救我。” 伍定遠罵道:“這群無賴真他媽的喪盡天良,要是我當捕快,非把他們一網打盡不可!” 郝震湘苦笑道:“想我自己舊日還是捕頭們的教習啊!虎落平陽被犬欺,河南牢裏好一頓毒打,把我折磨得厲害,每日裏連飯也沒得吃,整整過了五日,那縣官便把我押出去問斬。”伍定遠聽他如此下場,不由得長歎一聲,默然不語。 郝震湘又道:“那日在刑場之時,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索性就豁出去了,一路嘻笑唱歌,路上見到全家老小站在街邊哭泣,心裏雖然難過,但反正要死,也不想拖拖拉拉的,把心一橫,想就此解脫。到了刑場,卻有兩人監斬,一人是縣官,另一人卻穿得錦衣衛的服飾。” 伍定遠心下一凜,便道:“那人便是安道京吧!” 郝震湘頷首道:“正是安統領。那日我反正要死,也懶得理會誰是誰,便趴在地下,口中催促劊子手,要他下手俐落些。那劊子手見我嘮叨,便與我口角起來,誇他自己刀法如何漂亮,武功何等高強雲雲,我聽得心頭火起,罵道,『小子懂什麽了?我才是用刀的祖宗!砍腦袋的學問大著很,砍頭之前,先摸好頸椎,記得下手要快,入肉後再使勁,不然腦袋砍不掉!』旁觀眾人聽我如此說話,都是大笑不止,安統領拍手笑道,『你這人很有意思!來!來!喝兩杯再死吧!』說著斟上了酒,命人端給我喝,我那時跪在地下,那人想喂我,彎下腰來,酒水卻灑了出來,我哈哈一笑,說道,『別糟蹋了好酒!』跟著運起內力,淩空一吸,那酒水雖然隔了數尺,卻還是給我吸到了嘴裏,我舔了舔唇,連連大笑道,『好酒!好酒!』” 伍定遠也是大笑不止,說道:“天下之大,大概隻有郝教頭一人有膽如此!” 郝震湘乾笑兩聲,道:“伍捕頭見笑了,那安大人原本坐著不動,待得見我使出這手功夫,立時站了起來,衝到刑場之中,大叫道,『好一條漢子!好高明的武功!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伍定遠聽了這席話,方才明白郝震湘何以投入廠衛,便乾笑兩聲,道:“想來安統領敬佩你的武藝,這才起了惜才之心。說來郝教頭真是命大啊!” 郝震湘搖頭苦笑,道:“可不是麽?自那日以後,我便追隨安大人左右,以前你也曉得,我是如何看待這些廠衛之人……唉!誰知我現下也成了一員……”他自知話多,忙舉起茶碗,一飲而盡。 伍定遠心下了然,明白安道京對郝震湘有救命之恩,否則以郝震湘的硬脾氣,如何能與這幫狐群狗黨混在一起?隻是兩方敵我分明,他雖與郝震湘有些交情,但形勢禁格,隻怕也由不了人。 伍定遠輕歎一聲,取過茶壺,替郝震湘斟上了水,淡淡地道:“郝教頭,聽你這般說,你今日會找上我來,純是因為安道京的緣故?” 郝震湘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伍捕頭說的沒錯,我今日找你,不是為了說這些嘮叨事情,卻是為安大人傳話而來。” 伍定遠知道他說上正題,當下哼了一聲,道:“教頭有話直說,不必隱瞞。” 郝震湘皺起眉頭,似在思索如何啟齒,伍定遠也不催促,隻是皺著眉頭,等他開口問話。過了良久,隻聽郝震湘道:“據說伍捕頭入京之後,已將那東西交給朝中大員,是也不是?”伍定遠嘿地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郝震湘不動聲色,道:“伍捕頭,你可知現下有多少人被押在昆侖山?” 伍定遠想起少林寺靈音大師、李鐵衫等人舍命相救,心中一痛,緩緩地道:“也是在下命大,好些成名豪傑為了伍某,不惜與卓淩昭一戰,伍某至今深感盛情。” 郝震湘點頭道:“伍捕頭難道不關心這些人的安危?” 伍定遠心中一驚,尋思道:“聽郝震湘的語氣,倘若我不交出東西,昆侖山便要殺人泄恨,莫非他便是傳這等訊息來的?”他心念一動,說道:“郝教頭若想傳話,卻是找錯了人,眼下東西不在我的手上,已然轉入柳侯爺手中,郝教頭若有話說,該去找侯爺才是。” 郝震湘搖頭道:“我隻是奉命而來,把幾句話轉給定遠兄,至於定遠兄欲待如何,那也悉聽尊便。”伍定遠冷笑道:“好吧!念在我們還有幾分交情的份上,我就聽閣下把話交代完,也好讓你回去交差。”他把交差兩字拉得特別長,著意譏諷郝震湘。 郝震湘臉上神色微微一變,隨即寧定,說道:“江大人有令,若是你一昧倔強,眼下形勢禁格,他雖然動不了你,但隻要局麵一轉,日後不管你做得多大的官,發多大的財,他一定買通殺手,不殺你滿門老小,誓不為人。” 這幾句話極具恫嚇之力,伍定遠登時驚出一身冷汗,此時江充若要殺他,柳昂天手握證物,必然有法子報複,但若柳昂天一死,或是在朝失勢,伍定遠必然大禍臨頭,想到成家立業之後,每日尚須提心吊膽,忍不住臉上變色。 伍定遠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就是這幾句話,沒有別的了?”郝震湘點頭道:“便是如此了。” 伍定遠低頭不語,忽然歎了口氣。 郝震湘道:“伍捕頭若是擔憂,何不送上東西,也好圖個平安?” 伍定遠忽爾大笑,說道:“郝教頭啊郝教頭!那日我若是貪戀榮華富貴,早在西涼便屈服了,何必拖到現在才死?你回去轉告你的主子,就說我伍定遠的腦袋早就洗好了等他,有種的隨時來拿!” 郝震湘聽他說話漸漸無禮,便板起臉來,冷冷地道:“我念在舊識一場,該說的也說完了,伍捕頭自重。”說著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伍定遠看著他的背影,想到此人方才與錦衣衛之間有些不睦,忍不住道:“郝教頭,這些日子委屈你啦!”郝震湘全身一震,頭也不回,說道:“伍捕頭此言是何意思?” 伍定遠道:“都說你是一條漢子,現下和豬狗混在一起,難免沾了一身屎,我說你委屈,那是看得起你。” 郝震湘轉過身來,大怒道:“姓伍的!我不過是混口飯吃,你又何必侮辱於我?” 伍定遠裝作滿臉不在乎的神氣,說道:“郝教頭何必動怒?若是心中無愧,便當我是一個妄人,也就罷了。”說著淡淡一笑,道:“若是心中有愧,你便殺了我,也是心中有愧。” 郝震湘雙手握拳,全身骨骼劈啪作響,眼中布滿血絲,隻聽他咬牙道:“我是有愧!原來我那日便該死在刑場,好讓我全家淪落街邊行乞,好讓我老婆女兒靠著娼戶賣淫的肮髒錢來養家活口,伍捕頭,你何曾可憐過我這種人的處境?” 伍定遠見他這幅模樣,想他一條鐵崢崢的漢子,卻要如此度日,心中感慨。 郝震湘越說越響,大聲道:“這世道有多難啊!你要見不平了,出頭了,隨時落個不得好死,誰倒楣?誰可憐啊?全都是自家人!伍捕頭,我自山東一路打到河南,在天牢裏早想通了,我日後隻本本份份的度日,忠君報國,把一身本領獻出來,別的什麽也不想!” 伍定遠搖頭道:“別說了,你現下為虎做悵,死時臭名萬古,終究沒有好下稍!” 隻見郝震湘怒目望向自己,伍定遠尋思道:“憑郝震湘的武功,倘若此時要傷我,隻怕易如反掌,不過大家總算相識一場,想來他也不會這麽小氣。” 忽聽郝震湘冷笑一聲,說道:“伍捕頭,你口中說得漂亮,口口聲聲罵我無恥卑鄙,你可知道外頭把你多得有多難聽啊!” 伍定遠心中一凜,但臉上仍裝得毫不在乎,笑道:“竟有此事?隻要不是教頭編排我的陰損話,但說無妨。” 郝震湘搖頭道:“本來定遠兄為了燕陵鏢局的血案奔走,弄到了丟官亡命,江湖好漢,無不敬服。連我遠在山東,也是敬佩得五體投地。待得各方好漢都給昆侖山擒下,隻有你一人走脫之時,天下英雄都為你慶幸,直說老天有眼,保住好人的性命。誰知過了幾個月,江湖上便出了一種說法,難聽之至。” 伍定遠冷笑一聲,說道:“什麽說法!你說清楚點!” 郝震湘道:“本想伍捕頭為人行俠仗義,獨自逃走之後,必會回頭搭救舊日弟兄,誰知伍捕頭到得京城後,搖身一變,成了大名鼎鼎的伍製使,卻不見他苦惱憂心當日為他出生入死的好朋友,隻記得自個兒過好日子,幹自己的肥差,買樓進仆,好不威風?霎時飛上枝頭做鳳凰了!” 伍定遠聽他如此說來,隻氣得臉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 郝震湘續道:“原本四處可見的海捕公文,莫名其妙地,一發全給衙門收拾了,朝廷還加官晉爵,好不快活。這中間若非有詐,卻怎會如此?江湖上都說你給奸黨收買,臨到頭來,乖乖把東西交出,好換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同流合汙,卑鄙無恥,直教江湖好漢齒冷!可憐少林寺靈音師徒、李鐵衫莊主一家,全給人做了富貴功名的墊腳石!” 伍定遠一張臉變得慘白,萬萬沒料想到自己的名聲已是惡劣至此,他心如刀割,廢然坐倒。 郝震湘冷冷地望著他,道:“你說的沒錯,我是朝廷奸黨的走狗,是小人,是畜生,但伍捕頭你呢?你便是這麽理直氣壯麽?” 伍定遠頹然道:“那日我命懸於人手,幸好一名好漢相助,輾轉逃亡,千鈞一發之際,才被當朝大將軍柳大人救起,眼見禦史王寧大人已被抄家,除了托庇在柳大人之下,天下已無人能救得我,我這般做,難道有錯嗎?” 郝震湘搖頭道:“伍捕頭,傳言如此,你同我說這些緣由,我也幫不上你。無論如何,我話已帶到,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伍定遠正待回答,忽聽管家叩門道:“老爺,柳侯爺府上來人傳話,說有大事會商,要你馬上過去。” 郝震湘麵無表情,拱手道:“伍捕頭公務繁忙,我這就告辭。”說著轉身出去,伍定遠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一動,忽道:“郝教頭聽我一言,再走不遲!” 郝震湘停下腳來,回頭道:“伍捕頭還有什麽吩咐?” 伍定遠道:“閣下是一條鐵崢崢的好漢,何必和江充、安道京這些人鬼混?待我替你引薦引薦,日後投效柳侯爺如何?” 郝震湘身子微微一震,跟著眼中閃過一絲感傷,但這神色一隱而去。他搖了搖頭,道:“北京的官場就這麽點大,豈能容得下一個反覆小人?伍捕頭的好意我心領了。”他走出大門,忽道:“咱們來日再見,隻盼不必殺個你死我活。” 伍定遠聽他這麽一說,心中忽然想到兩句話:“寧為太平狗,勿為亂世人”,活在此時此刻,真叫人情何以堪? 伍定遠心煩意亂,卻聽一旁管家連連催促,說侯爺府上催促甚急,伍定遠怕延誤軍機,急忙趕赴將軍府。 伍定遠甫進柳宅大門,一旁就有人急拉他衣袖,伍定遠定睛一看,卻是平日相熟的一名軍官,那人姓趙,也是個製使,平日常與伍定遠一起喝酒,算得上有些交情。 那趙製使悄聲道:“伍兄啊!看來大事不好,今兒個早朝時,江充大人向皇上進了讒言,連上幾本奏章,說咱們柳侯爺府裏不乾淨,收留好些窮凶極惡的逃犯,怕要意圖不軌哪!” 伍定遠忽有不妙之感,郝震湘前腳剛走,彈劾後腳便到,他顫聲道:“什麽收留逃犯?此話怎說?” 那趙製使搖頭道:“詳情我也不太清楚,隻知道江充指名道姓,好像提到你老兄的大名,說你在西涼殘害良民,無所不為,棄官逃亡後竟然跑到京城來,不知用了多少銀兩,向柳侯爺捐了個製使,又在京城大搖大擺,無法無天起來。” 伍定遠全身顫抖,也不知是氣是怕,咬牙道:“豈有此理?我一路千辛萬苦,便是為了一樁沈冤血案,這江充實在惡毒,到這刻也不放過我!” 趙製使歎道:“也是你老兄倒楣,不知道你和江充之間有何過節,反正這江大人的奏章上說得是陰刻無比,隻把皇上氣得七竅生煙,現下派了個禦史來府裏探查,你可要小心應對。” 伍定遠一聽,全身毛孔都豎了起來,心中隻是叫苦連天,尋思道:“那日楊大人救起我時,便說柳侯爺拚著頭上頂戴不要,也決意保我一命,要我先在京師安定下來。果然這些日子也沒人敢來擾我,本想柳侯爺勢力雄大,昆侖山也好,東廠也好,沒人再敢來害我,誰知先是郝震湘找上門來,現下又生出這種事端……我命運怎地如此坎坷……” 倘若自己真給江充派人殺死,那也就罷了,眼前若給禦史大人提審定罪,不免汙臭名聲,死後怕還要被人冷言冷語。想起自己江湖名聲已然難聽,更感痛楚憂懼。 正想間,一人長身玉立,緩緩向他走來,正是楊肅觀。 伍定遠慌忙間急急奔上,叫道:「楊大人,江充讒言上奏,你可要救我一救!”這次江充上奏陷害,禦史大人專程為此到府查案,隻要一個應對不慎,不隻這個製使官職不保,恐怕還要牽連入獄,流放邊疆,伍定遠心念於此,更感惶急,隻拉住楊肅觀的手,不住拜托。 楊肅觀眉頭緊鎖,用力握住伍定遠的手,低聲道:“伍大人不必驚慌,反倒叫人小看我們。你隻要行得正,做得端,就不必怕那些奸佞小人的胡言亂語。” 伍定遠聽他這番話,多少定下,忙道:“大人說得是,我伍定遠向來正直,本不怕他們誣陷,皇上英明,定會還我清白。” 兩人說話之間,已然走進大廳,隻見一名老者坐在上首,看來便是禦史大人了,柳昂天則坐在下首相陪,伍定遠心下忐忑,不知吉凶如何。 楊肅觀進得廳裏,便即下拜,口中言道:“下官兵部職方司郎中楊肅觀,拜見何大人。”伍定遠連忙隨著跪倒,伏身低頭,不敢言動。 那禦史何大人道:“楊賢侄辛苦了,快快請起。這一旁跪的,便是那伍定遠麽?”伍定遠伏倒在地,顫聲道:“賤名有辱大人清聽,下官正是伍定遠。” 何大人道:“好啦!抬起頭來說話。”伍定遠連忙抬起頭來,隻見那 何大人年紀也不甚老,約莫五十來歲,一雙眸子緊盯著自己,像是要掘出什麽私密來,伍定遠隻給他看得全身難受,忙將目光轉向地下。 何大人道:“伍定遠,你在西涼為官時,可曾殺害燕陵鏢局滿門老小,貪汙竊盜官銀十萬兩?快快從實招來!” 伍定遠大驚,連呼冤枉,正待解釋,卻聽楊肅觀道:“啟稟何大人,這伍定遠乃是為人構陷,其中另有隱情,大人若要細查案情,不妨上西涼走一遭,調閱公文詳查,屆時是非曲直,必有公斷。” 伍定遠聽了楊肅觀為自己的辯駁,心中隻是起伏不定,就怕何大人不信。正擔憂間,卻見楊肅觀向他眨了眨眼,似乎要他放下心來。伍定遠心道:“看楊郎中這個樣子,好像胸有成竹,難道他有法子對付這個何大人麽?” 那何大人聽了楊肅觀的說話,隻咳了一聲,斜目看向伍定遠,一時難見喜怒。 伍定遠見他神情如此,心中仍感不安,忽聽柳昂天道:“我說何大人哪!我手下這伍製使,可是老實不過,若有誰說他殺害良民,偷盜府庫錢財,這老夫決計不信。” 伍定遠聽柳昂天也為自己說話,略感安心,自拊道:“柳侯爺如此份量,連他也出麵擔保,說不定我這次能夠逢凶化吉。” 何大人哦了一聲,走下台階,細細打量伍定遠,伍定遠給他看得全身難過之極,兩人眼光相對,伍定遠跪在地下,除了乾笑幾聲,實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良久,何大人忽地發出一陣笑聲,跟著轉身走回座上。伍定遠不知性命如何,耳聽他發笑,不知吉凶如何,隻是擔憂不已。 卻聽何大人笑道:“好啊!既然柳侯爺都出麵求情了,還有什麽假的?我看這個伍定遠麵相正直,渾不似窮凶極惡之輩,江大人這次舉發事端,恐怕有些言過其實了。” 伍定遠聽他這麽一說,心下大喜,忙叩首連連。何大人端起茶碗,笑道:“好啦!看你怕得,快起來說話吧!”伍定遠卻隻拜伏在地,不敢稍動。 柳昂天走下廳中,親自將伍定遠扶起,道:“伍賢侄,你不必驚慌,老夫知道你是忠肝義膽之人,定會維護你到底,朝廷奸黨雖多,卻沒人能動你分毫。” 何大人點了點頭,道:“侯爺說得是。想侯爺與我是什麽交情,他江大人又不是不知,皇上會把這個案子交給我,用意就是八字,所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說來江大人也該識趣,別要惹是生非啦!” 伍定遠啊地一聲,這才知道柳昂天早有安排,當下又是跪倒在地,哽咽道:“多謝兩位大人愛護,小人肝腦塗地,也不足以報答深恩於萬一。” 柳昂天撚須微笑,道:“我看你也受驚啦!你先下去坐坐,晚間一塊兒留下用膳,我有幾件事要交代你。”伍定遠急忙叩首,跟著匆匆走出。 伍定遠出得大廳,冷汗已濕了一身。他給家丁帶著,行入偏廳用茶,他腦中紛亂,雖說逃過眼前危厄,但心中就是定不下來,想起郝震湘日間找他之事,更添煩憂。 正想間,隻見一人身著軍官服色,正向自己走來,伍定遠心亂如麻,無心理會,誰知那人卻停下腳步,直挺挺的站在他麵前。 伍定遠抬頭看去,見那人高鼻闊口,腰懸彎刀,卻不相識,伍定遠站起身來,拱手道:“在下伍定遠,敢問閣下可有吩咐?” 那人不答,隻把一雙眼瞅著伍定遠,伍定遠心下疑惑,不知高低,忽見楊肅觀走來,向那人道:“秦將軍來得早了,柳侯爺這當口還忙著,你且先歇會兒。” 那大漢也不回話,隻上下打量伍定遠,伍定遠不知這人來曆,雖給他瞧得渾身難受,卻也不便發作,隻不住的向楊肅觀使眼色。 楊肅觀意會,忙道:“伍兄,讓我為你引見一位英雄人物。”說著向那大漢一指:“這位便是左從義總兵麾下頭牌猛將,秦仲海秦將軍便是。” 伍定遠雖到京中不久,但也聽過秦仲海的名頭,忙拱手道:“伍定遠見過秦將軍!”秦仲海回了半禮,道:“不敢。” 三人坐了下來,秦仲海道:“伍製使,我想向你借樣東西。” 伍定遠一愣,隨即笑道:“將軍有何吩咐,下官無有不從,就怕下官貧寒簡陋,沒的讓大人笑話。” 秦仲海道:“伍製使切莫疑心,我並非要向你討錢,也不是要尋你晦氣,我今日是想向你借個人一用。” 伍定遠心中一奇,道:“我營中將士自有數百人,秦將軍若想調遣,自當遵命,隻不知將軍要借何人?”秦仲海說道:“我要借的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文武全才,不知製使肯借否?” 伍定遠不知秦仲海用意,隻陪笑道:“秦將軍說笑了,我軍中豈有這等人物?”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想你身邊有這等人才,你卻是不知,這豈不作踐好漢、讓人齒冷嗎?” 伍定遠聽他說得嚴厲,不知如何是好,久久不敢回話。 楊肅觀道:“伍製使初來京城,諸事繁忙,若有什麽疏失,也非他刻意所為,秦將軍切莫因此見責。” 秦仲海道:“兩位大人,秦某不是來尋你們的晦氣,說正格的,我隻是看不過英雄落魄,有誌難伸的模樣,這才多說了幾句。” 伍定遠忙答道:“蒙秦將軍不吝教誨,伍定遠定會深加反省,隻不知大人究竟要借的是何人,還請示下。”他不願多做爭辯,沾惹紛爭,便趕緊蒙混認過。 秦仲海道:“伍大人身邊有一人,姓盧名雲,不知大人是否相熟?”伍定遠一愣,隨即歎道:“盧兄弟這幾日不告而別,至今音訊全無。” 秦仲海冷冷地道:“這倒不勞伍大人煩心。”說著往門外叫道:“盧兄弟快進來!大夥兒敘敘舊吧!” 伍定遠一征,隻見一人緩步走進,正是盧雲。伍定遠張大了嘴,健步向前,一把抱住盧雲,大聲道:“兄弟!你怎地不告而別?可急壞了哥哥啊!” 盧雲適才在外,不知他們對談內容,此時歉然一笑,說道:“小子前些日子酗酒慢事,給伍兄添了許多麻煩,心想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便自個兒走了,還請伍兄海涵,恕我鹵莽之罪。” 伍定遠低頭歎道:“都是我耽誤了兄弟的前程,沒能叫你飛黃騰達,全是做哥哥的錯……”歉疚之情,形於言表。 盧雲忙道:“伍兄千萬別自責,是小弟自己不長進,這些日子若無你照顧提攜,我卻又能上哪去?” 秦仲海本來對伍定遠極是不滿,這時見他真情流露,倒也不是作假,氣也消了許多,打岔道:“好啦!日後盧公子為朝廷運籌帷幄,必有出人頭地的一日,伍兄也不必難受啦!”伍定遠奇道:“運籌帷幄?這又從何說起?” 眾人正待要說,卻聽一名家丁道:“老爺有請,諸位官人內廳用飯。”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咱們這些話再說不遲,吃飯要緊!”說著攜了盧雲的手,逕自拉他進廳。 一旁家丁急急攔住盧雲,問道:“這位公子是……” 秦仲海知道盧雲與柳府的人有些疙瘩,怕盧雲脾氣一來,竟又大搖大擺的走了,忙將那家丁一推,不待盧雲說話,兩人並肩走了進去。那家丁知道秦仲海官拜遊擊將軍,向來是柳昂天手下的大將,哪敢伸手攔阻,眼睜睜的看他們走進內廳。 柳昂天排了一桌家宴,宴請禦史何大人,邀了門下眾將親信相陪,秦仲海等人走進時,隻見何大人與柳昂天已然坐定,正自說話。 那何大人雙眼一轉,上下打量了秦仲海等人,轉頭向柳昂天笑道:“柳大人,我看你門下真是人才濟濟啊!盡是文臣武將,英雄豪傑,你老真是眼光過人哪!” 柳昂天大笑,忽然見到盧雲站在桌旁,不禁一愣,心下不悅,暗道:“這伍定遠也真是的,怎麽又把這人帶來?”但他不願在何大人麵前責罵部屬,當下不動聲色,要下人給他們排上位子。 盧雲本來就不願再來柳府,但秦仲海力邀之下,隻有隨他一來,誰知不隻進到柳府,尚要與柳昂天同桌共飲,他心中不寧,待見柳昂天麵色平和,似乎渾不在意,這才心下稍定,便也坐了下來。 那何大人向伍定遠一笑,舉杯道:“伍製使,適才外頭說話得罪,全是為了公務交代,你可別見怪啊!” 伍定遠趕忙道:“大人明見萬裏,替小人洗刷冤情,下官感恩戴德尚且不及,怎會怨怪大人?”柳昂天笑道:“定遠這杯該喝,這可是壓驚酒,何大人喝的這杯就冤枉了,替人出頭,還倒罰一杯。” 何大人笑道:“柳侯爺說的是什麽話,在座英才濟濟,都是朝廷的未來中堅,我豈能不多敬兩杯?”眾人大笑聲中,一齊舉杯喝乾。 何大人見秦仲海身著軍裝,心念一動,問道:“這位將軍可是姓秦?”秦仲海點頭道:“正是,末將姓秦,雙名仲海。”何大人喜道:“都說『柳門二將,文楊武秦』,這楊賢侄我是熟識的,他父親楊大人與我更是世交,隻是老夫一直無緣識得咱們這個秦將軍,來來,今日有緣,我們喝上一杯。” 秦仲海見無人理會盧雲,怕冷落了他,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大人不忙喝酒,待我為你引薦一人如何?”說著拍拍盧雲的肩膀,道:“我這位盧雲兄弟,乃是當朝兵法名家,大人不可不識。” 何大人見盧雲豐神如玉,早留上了神,本以為這年輕公子是柳昂天的子侄輩,待秦仲海如此介紹,更是欣喜,向柳昂天道:“好你一個柳侯爺啊!手下奇人異士、文臣猛將,我看你這大都督坐的可穩啦!” 柳昂天原本不喜盧雲,待聽得秦仲海這般介紹,那何大人又很是欽羨,怒氣也漸消了,連連笑道:“好說,好說!” 眾人飲得酣暢,何大人忽道:“老夫看西疆賊勢日大,這帖木兒汗國拓地千裏,並國數十,已有昔年鐵木真的氣勢,莫要進犯中原,再成大禍啊!” 柳昂天明白何大人要說到了正題,便點頭附和道:“是啊!近來北境征戰不休,我朝與瓦剌稱得上勢均力敵,要是西境也有亂事,中國腹背受敵,大軍調度困難,倒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何大人望著席上多位青年,道:“昔年西夏侵犯中土,大宋靠著韓琦、範仲淹兩人鎮守,有道是『西賊聞之心膽寒』,物換星移,幾百年過去了,今日本朝有你們這許多英雄少年,咱們還怕什麽?”說著拿出一道公文,道:“實不相瞞,當今聖上有命,我不數月間,就要出使帖木兒汗國。” 眾人啊地一聲,甚感意外。 何大人麵色凝重,說道:“此次皇上希望老夫能趕在瓦剌之前,與西疆連絡交往,以免蠻夷包圍中國,老夫今日來此,除為定遠賢侄之事外,便是想請各位相助此事。” 柳昂天點頭道:“大人的事便是我柳昂天的事,有什麽吩咐,隻管交代下來便是。” 何大人見柳昂天一口承諾,立時安心許多。楊肅觀問道:“朝廷交代大人出使汗國,可曾擬定什麽良策,足使兩國交好?” 那何大人麵上露出無奈的神色,說道:“說來慚愧,此次我們是去和番。” 眾人聽得和番兩字,忍不住一齊站起。這和番自古便是天朝之辱,將王家之女送至蠻夷,行婚姻之約,以期兩國修好,皇女公主若能生子嗣位,日後蠻夷可汗念在身上的華夏血統,也當尊重中原,消弭邊疆禍患。 柳昂天不願手下大將出輕侮之言,連忙道:“既然大人下月便要出使西疆,我看事不宜遲,明日早朝我便上個奏章,建請皇上派兵保駕,到時大人若是不棄,我自會加派幾個幹練手下,隨您一同出關。” 何大人點頭道:“我先前擔心道路不寧,蠻夷凶狠殘暴,但現下得了侯爺的親口金諾,那就萬無一失了!” 柳昂天問道:“此次和番,卻是哪位公主出嫁?”何大人輕咳一聲,說道:“這次的重責大任,全落在咱們銀川公主身上。” 柳昂天啊地一聲,歎道:“可惜了,銀川公主高貴秀美,乃是皇家典範,想不到卻要流落他鄉。” 何大人道:“滿朝之中,自來隻有銀川公主最識大體,若不是她,卻又有誰擔得起這個大任?” 眾人歎息不已,飲至深夜,方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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