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革命在大眾想象中,是自由、平等、博愛理想的誕生時刻,是人類告別專製、邁向現代文明的象征。但當我們真正讀史,最紮眼的事實並不是自由的勝利,而是革命迅速走向暴力、恐怖與極端不寬容。法國大革命之所以令人震驚,不隻是因為它殘酷,而是因為它以自由、平等之名,實現了比舊製度更深層的殘酷。
不隻是法國的大革命,也包括俄國革命和中國革命。許多人都會問,為什麽號稱解放人民的大革命,反而比舊製度更殘酷?
這不是法國的問題,而是革命本身的結構性問題。任何一場想以理想推翻現實的革命,都帶著一種內在邏輯:舊製度的專製基於慣性,而革命的專製基於信仰。前者容忍差異,後者要求純潔。
理解這一點,你就能理解為何革命總是以寬容之名抵達不寬容的極點。法國的大革命和中國的革命都是如此。
舊製度當然不是自由的天堂,它有王權、等級、教會審查,有壓迫、有不平等。但它的“不寬容” 有兩個特征:
1. 舊製度的權力不需要你相信它,隻需要你服從它
國王不在乎你心裏怎麽想,隻在乎你有沒有交稅、有沒有製造麻煩。舊製度不是一套思想體係,它沒有“思想警察”檢查你的純潔度。它隻是一種維持社會運轉的慣性結構,隻要你不挑戰它,它通常不會主動找你麻煩。這種不理想的時代,反而留給個人大量的灰色地帶。
2. 舊製度不以道德優越自居
舊製度沒有宣稱自己是絕對正義,也不聲稱代表全體人民。它根本不需要證明自己道德正確和正義 ,它隻需要合法 或者 沿襲傳統 。因為不以 救世主自居,所以它的暴力是有限度的、工具性的,而不是救贖性的。
革命的邏輯完全不同。革命不是維持現實,而是要創造一個新的世界。它不是治理,而是拯救。它不是秩序,而是一種理想的絕對化。
要證明革命的正當性,必須不斷製造敵人來襯托自己的道德優越:舊製度,反革命,叛徒,溫和派,懷疑者,沉默者,想得不夠“革命”的人,於是有了法國大革命的名言:“沉默的人也是敵人。” 舊製度隻懲罰行動的人;革命懲罰思想不夠純的人。
大革命的理想極其美好:自由、平等、人民主權。問題在於現實世界沒有這樣純粹的狀態,於是革命者得用暴力製造它。要讓人民統一意誌,就必須消滅不同意的人,就必須打碎所有不平等的現實與製度。理想與現實的衝突越激烈,暴力越容易被視為必要。
因此雅各賓派會認為 “自由的敵人不配擁有自由。” 這不是悖論,而是革命邏輯本身的必然。想想我們的無產階級專政口號不也是同樣令人不寒而栗。
舊製度的暴力是為了維持秩序,革命的暴力是為了創造新世界,是帶著神聖使命的暴力。這種為了未來的幸福而可以犧牲現在生命的邏輯,比任何王權都更絕對。
我們看曆史,俄國革命走向紅色恐怖,中國的革命走向極端暴力,紅色高棉以“純潔人民”為名製造集體屠殺,伊朗革命以宗教道德為名建立高壓體製。法國大革命隻是現代革命史的第一例,不是例外。為什麽?因為革命試圖以一套抽象理想替換一個複雜社會。現實世界由複雜利益、階層差異、人性弱點構成;理想世界簡單、純淨、統一。當理想無法在現實中自然實現時,暴力就成為捷徑。
舊製度寬容,是因為它不相信人;革命不寬容,是因為它太相信人,這也是曆史最深的諷刺的地方。舊製度認為人性有限,因此不苛求完美。國王知道人有軟弱、有貪婪、有欲望,因此製度設計帶著妥協。革命相信人性可以被改造,因此要求完美。革命者認為人可以被教育、被提升、被塑造成新公民。於是,舊製度容忍人性缺陷,革命試圖消滅人性缺陷。舊製度的不自由,讓你活得不偉大,革命的自由,讓你連活下去的權利都沒有。
法國大革命的恐怖統治(1793–1794)中, 有4 萬人被處決,30 萬人被逮捕,指控往往不需要證據,懷疑就是罪名,沉默等於背叛。羅伯斯庇爾最終也死於自己創造的機製:他被送上斷頭台的罪名是——“寬容反革命”。革命吞噬舊製度,也吞噬對革命不夠忠誠的人,最終吞噬它自己。
我們的文化大革命也同樣殘酷,有過之而無不及。
革命號稱反對專製,卻創造了比舊製度更嚴酷的專製。號稱解放思想,卻建立更嚴格的思想警察,號稱追求自由,卻在自由的名義下實行恐怖。為什麽?因為革命不隻是要破壞舊世界,而是試圖創造一個更純淨的新世界。而“純淨” 恰恰是人類曆史上最不寬容的詞。最終我們看到的是,巴士底象征的並不是自由,而是革命如何製造象征;斷頭台象征的也不是正義,而是理想如何吞噬現實。革命的真相從來不是寬容,而是以永恒的理想名義,實施最高程度的不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