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溫柔的探尋漣漪之後,接連幾日,雲溪鎮都風平浪靜,再無異狀。陳默不敢懈怠,日夜練習著精神屏障的構築,以及對懷表節奏的深入感知。在顧晞近乎嚴苛的指導下,他的進步堪稱神速,已經能夠在不進行深度冥想的情況下,也維持著一層薄而韌的基礎屏障於意識外圍,如同給自身的感知穿上了一件無形的貼身軟甲。
這天清晨,薄霧未散,一位特殊的訪客敲響了鍾表鋪的門。
來人是位老者,看年紀比林師叔還要長些,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布衣,身形清瘦,手裏握著一根光滑的竹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雙眼,瞳孔呈現一種毫無焦點的灰白色,顯然目不能視。但他行走間步履平穩,竹杖點地的動作輕巧而準確,仿佛對周圍環境了如指掌。
“林師傅在嗎?”盲眼老者的聲音溫和而蒼勁,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老朽姓呂,聽聞貴鋪精於修葺時光之器,特來叨擾。”
林師叔從工作台後抬起頭,看到來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恢複了平靜,起身相迎:“原來是呂老先生,稀客。請進。”
顧晞在老者進門的那一刻,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眼神銳利地掃過老者,尤其是在他手中那根竹杖和灰白的雙眼上停留了片刻。陳默也感覺到,自己那層初成的精神屏障,在老者踏入鋪子的瞬間,如同被清風拂過的水麵,泛起了極其微弱的、持續不斷的漣漪。這感覺,與前幾天那道一閃而逝的探尋波紋截然不同,更溫和,更持久,仿佛這老者本身,就是一個散發著某種特殊力場的源點。
盲眼老者呂先生微微側頭,那雙無神的眼睛“望”向顧晞和陳默的方向,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看來,林師傅這裏,近日很是熱鬧。”
林師叔沒有接話,隻是問道:“呂老先生此來,是為何事?”
呂先生將手中的竹杖輕輕靠在牆邊,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扁平的古舊木盒,放在工作台上。“此物伴我多年,近日其‘聲’漸濁,老朽目不能視,手足亦笨,難以自清。聽聞林師傅有清音正律之能,特來懇請,為其滌塵複律。”
林師叔打開木盒,裏麵襯著暗紅色的絲絨,上麵躺著一隻音哨。這音哨非金非玉,色澤暗沉如古木,造型古樸,看不出具體年代。
陳默好奇地看著那隻音哨,它看起來並不像鍾表。但林師叔和顧晞的神色卻都鄭重起來。
林師叔小心地拿起音哨,放在耳邊,用手指極輕地彈了一下。沒有聲音發出,但陳默清晰地看到,林師叔的手指微微震動了一下,眉頭也隨之一蹙。
“確是濁了。”林師叔放下音哨,看向呂先生,“此物‘調’的不是凡耳能聞之聲,呂老先生應該清楚。”
“自然。”呂先生頷首,“它調的,是‘氣律’,是地脈流轉、萬物生息之間,那微不可察的‘和聲’。老朽倚仗它指引,方能在這世間行走無礙。近日感覺周身氣機滯澀,方知是它受了汙濁。”
調律地脈之氣?陳默心中一動,聯想到之前的地脈異動。這位呂先生,絕非尋常盲人!
顧晞此時上前一步,對著呂先生拱手一禮,語氣帶著敬意:“晚輩顧晞,冒昧請問,呂老先生可是‘地師’一脈?”
呂先生灰白的眼球似乎微微轉動了一下,麵向顧晞,“想不到如今,還有年輕人記得‘地師’之名。老朽不過略通些皮毛,借地氣辨位,依律而行,不敢妄稱地師。”
地師!陳默記起了外祖父筆記中偶爾提及的隻言片語,那是一些古老傳承中,能觀山望氣、調理地脈的能人異士,他們感知世界的方式,與鍾表匠人迥異,卻又在某些層麵殊途同歸。
林師叔對陳默道:“陳默,你去取第三排架子最左側那個紫檀木盒裏的工具來。”
陳默應聲而去,當他拿著那個裝著特製麂皮、銀質小刷和幾種氣味清冽精油的工具盒回來時,看到林師叔並沒有立刻動手清理音哨,而是將它遞給了顧晞。
“顧小子,你來看看。”
顧晞會意,雙手接過音哨,並未用肉眼觀察,而是閉上雙眼,指尖輕輕拂過音哨表麵,一股極其精純柔和的精神力如同水銀般緩緩探出,包裹住音哨。
片刻之後,顧晞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他看向呂先生,語氣肯定:“呂老先生,您這音哨,並非自然積塵所致。其內部,纏繞著一絲外來的、帶有‘竊’意的滯澀之氣。正是這絲氣息,擾亂了它的‘律動’。”
呂先生聞言,臉上並無意外,隻是輕輕歎了口氣:“果然如此。近日行走,總覺得某些地脈節點氣息晦暗,有被強行抽取的跡象。看來,是有不開眼的東西,在打這片土地的主意,連老朽這賴以指路的家夥,也受了池魚之殃。”
陳默心中凜然。竊時者!他們的活動已經開始影響到雲溪鎮的地脈,甚至連這位深藏不露的呂老先生都受到了波及!
林師叔從顧晞手中接過音哨,對呂先生道:“既是‘氣’濁,光靠清理外表無用。需以精神意念,輔以特定韻律,將其滌蕩驅散。此事,顧小子比我擅長。”
顧晞也不推辭,對呂先生道:“晚輩僭越了。”他重新拿起音哨,雙手虛托,指尖泛起肉眼難見的微光,一股純淨、中正平和的精神力如同涓涓細流,伴隨著某種奇異的、仿佛能與大地呼吸共鳴的低聲吟哦,緩緩注入音哨之中。
陳默屏息凝神,在他的感知中,那音哨內部原本纏繞的一絲灰暗、粘滯的氣息,在顧晞精神力的衝刷下,如同冰雪遇陽般,迅速消融、瓦解。
整個過程持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當顧晞停下動作,將音哨遞還給呂先生時,那暗沉的音哨表麵,仿佛都多了幾分瑩潤的光澤。
呂先生接過,放在鼻尖輕輕一嗅,臉上露出了舒暢的笑容:“清冽通透,複歸本律。多謝小友。”他又轉向林師叔,“也多謝林師傅。看來,這片土地上的‘守護者’,比老朽想象的要多。這是好事。”
他重新拿起竹杖,對著三人微微頷首:“濁氣已除,老朽也該繼續巡遊了。諸位,山高水長,各自珍重。”
說完,他轉身,竹杖點地,步伐穩健地離開了鍾表鋪,消失在晨霧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鋪子裏恢複了安靜。
陳默看著呂先生消失的方向,心中波瀾起伏。地師、守錨人、竊時者……雲溪鎮這個看似普通的小鎮,其下隱藏的暗流與交織的勢力,遠比他想象的更為複雜。而這位盲眼調律師的到來與離去,仿佛隻是一個序幕,預示著更大的風雨,即將來臨。
顧晞走到窗邊,望著外麵,輕聲道:“地師一脈感官異於常人,尤其對地氣變動敏銳。連他都受到了影響,說明‘竊時者’的活動,比我們預想的還要頻繁和接近。”
林師叔坐回工作台後,拿起一把小銼刀,繼續之前未完成的工作,聲音平淡卻帶著力量:
“該來的,總會來。”
“把籬笆紮緊,等便是。”
陳默握緊了拳,感受著意識外圍那層無形的屏障。他知道,自己必須更快地成長起來。因為守護這片土地和其中秘密的責任,已經悄然落在了他們每一個人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