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的風卷殘雲席卷而來時,我們居住的5號樓宿舍逐漸變得空空蕩蕩。曾經熱鬧的走廊,忽然隻剩下我們一家人的回聲。整棟樓裏,隻餘下姑姑、姐姐和我三個影子在回蕩。那時的姑姑,瘦小得像一根風一吹就會折斷的草,可在我們眼中,她卻像一麵永不倒下的小旗。
清晨的第一聲鳥叫還沒落下,她就已經輕聲推開大門,去菜場、去忙碌、去維持一日又一日的生活。傍晚時分,她又縮著身子,把寂靜得有些可怕的大院大門關好。那些日子裏,姑姑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用一盞微弱的燈光照亮我們姐弟的童年。
有一天,我和姐姐悄悄跑到辦公區玩,光影斑駁的角落裏,我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爸爸,就站在木柵欄後麵。我們興奮得像兩隻小鳥,叫著“爸爸!爸爸!”朝著他撲過去。木柵下麵有條窄窄的縫,我們掙紮著從土裏鑽進去,撲進他懷裏。
他一手抱著我,一手抱著姐姐,那一刻,他的手臂顫得厲害,卻抱得特別緊,好像怕我們被風吹走似的。
我抬頭問:“爸爸,你怎麽不回家?我們好久沒看到你和媽媽了。”
爸爸沒有回答,隻是把臉埋在我們頭頂,呼吸急促得像在忍淚。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在牛棚裏勞動改造的日子,而媽媽,也因為牽連,被關了許久。那個年代,大人們的命運輕飄得像一張紙,被卷入風暴就不知去向;更不用說兩個連穿鞋都需要人幫忙的小孩。
聽父親回憶,那天他從木柵後看到我們兩個孩子,手腳髒兮兮、眼睛亮晶晶,卻在拚命往裏鑽,他突然覺得世界那麽大,卻沒有一個地方能容納他做一個父親。
幸好,還有姑姑。
那段日子,姑姑一個人撐起了整個家。她背著生活的沉重,卻從不曾喊苦。廚房裏升起的飯香,傍晚輕輕合上的院門,甚至那一雙永遠忙碌的手,都成為我們在黑暗年代裏僅有的安穩。
後來聽親戚們說,那時有好幾個家庭和我們一樣。父母被抓走,家裏隻剩孩子,兩個小兄弟撿菜市場地上的菜葉充饑。可是他們也靠著這些冷風中的殘渣,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
時代最終向前了。那場風暴散去以後,世界恢複了色彩,但我們心裏那段灰色的記憶,卻永遠不會真正褪色。
有時我會在夢裏回到那棟空空的5號樓。走廊裏風聲回蕩,遠處像是傳來姑姑輕輕關門的聲音。那一聲“哢噠”,仿佛在告訴我——
縱然世界風雨飄搖,總有人會替你撐起一盞小燈,讓你不至於在黑暗裏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