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尾,我回國了。
飛機落地那一刻,我並沒有太多波瀾,隻覺得腳下的土地,有一種從未改變的溫度。離開這片土地多年,在異鄉奔波浮沉,終於在盛夏將至時,回到了那個熟悉又遙遠的家。
心若不動,風又奈何
回去的第一個早晨,天剛破曉,我就醒了。沒有鬧鍾、沒有會議通知、沒有打卡簽到,有的隻是窗外傳來的鳥鳴、隔壁狗吠,還有媽媽廚房裏輕輕的鍋碗碰撞聲。
爺爺輩留下的田地還在,平時鄰裏之間仍保留著互相照看的默契,母親總會花時間細心打理自家那點菜地,她常說,外頭的菜打藥多,哪比得上家裏種的,新鮮又放心。
那天,我和母親走進田野。
露水尚未褪去,腳踩上去,草尖濕漉漉地粘在褲腳上,竟有些涼意。奶奶曾經說過:“晨露洗腳,好過藥湯。”那時年幼不懂,如今卻生出幾分了然。
陽光還沒爬上屋頂,田野的空氣是靜的。隻有風吹過玉米葉時發出的沙沙聲,像遠古時代大地在呼吸。我坐在瓜地邊的石頭上,望著天邊微光乍現的雲彩,突然明白了“無欲則剛”的真正意味。
那一刻,心是靜的。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女兒平時跟我爸媽住在老家,大多數時候,我隻能通過手機屏幕看她的成長。那種隔著時差和網速的陪伴,永遠無法取代她小手抓住我衣角的溫度。
這次回國,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心願,就是好好陪陪她。
那天午後,她坐在院子台階上吃西瓜,抬頭看著我,突然問:“媽媽,你小時候都玩些什麽呀?”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她對我小時候的世界一無所知。
“我們以前玩丟沙包、跳房子、彈珠、跳皮筋……”我一邊數著手指,一邊回憶著那些笑聲。
她歪著頭,好奇地睜大眼睛,嘴裏還含著一塊西瓜:“都沒玩過呢。”
於是我翻出家裏舊布頭,縫了一個沙包,又找來粉筆,在院子磚地上畫下一個個方格。我蹲下身,一步步地跳給她看。她在旁邊咯咯笑:“媽媽跳得像小青蛙。”
我也笑了,那笑聲裏混著汗水、陽光,還有一絲被時光溫柔縫合的縫隙。
後來她學著跳,歪歪扭扭,一會兒踩線,一會兒摔倒,卻笑得前仰後合。我坐在一旁,看著她開心的模樣,突然覺得,時間在此刻不再是直線,而是一種回環的流動——
她在跳我跳過的格子,我在看我曾經的影子從她身上浮現。
我沒有告訴她這些遊戲的意義,也沒有想要用回憶去替代她的現在。
我曾經是那個追著蝴蝶滿地跑的孩子,如今是那個看著她在黃昏中追著沙包的小小母親。
老來多健忘,惟不忘相思
傍晚時分,家裏突然安靜下來。我走進父親的書房,看著他佝僂著背,拿著毛筆練字,動作雖慢,卻依舊認真
讓我驚訝的是,他左右手交替著寫——筆走龍蛇、意氣貫通,那字跡如風拂鬆林,雖不規整,卻別有一股蒼勁之氣
“爸,你為什麽要用左手寫?”我問。
他抬頭笑了笑,說:“右手有時候有點抖了,我怕將來寫不動了,就換隻手練練。人老了,不能讓腦子也跟著退化。”
我愣住了,看著他手背皮膚已不再緊實,皺紋縱橫交錯,還有因為長年勞作而變形的手指。他的眼神依舊清明,可那清明背後藏著的,是我從未認真看過的“老去”。
“爸,你是不是一個人太悶了?”
“不會啊,有字做伴,很安靜,也很踏實。”
“那你練這些字,是想留給誰呢?”
他沉默了一下,說:“留給你,也留給我自己。我想,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看到這些字,能記得我心還定的時候。”
那一刻,我忍不住紅了眼眶。不是因為死亡的恐懼,而是突然意識到:我們都在拚命向前,而父母正在悄悄變老、放慢,甚至停留,隻為等我們哪天終於回頭。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枕邊還有舊年夏夜的記憶,窗外有蛙鳴蟲叫
這些年我奔走在城市與城市之間,仿佛一直在朝“更好”的生活進發。可在這片不動聲色的土地上,我第一次真正安靜下來,問自己:我,到底在追求什麽?
是事業?是成就?是安全感?是認可?
不,也許都不是。
我所追的,其實隻是那種“被理解”、“被看見”、“被深深安放”的感覺。
我想起那天早上瓜地的陽光、女兒跳格子的身影、父親寫字的手,還有母親廚房裏洗菜的水聲……這些,是我拚命奔跑的理由,也是我最終會歸去的方向。
我們不過是天地間的一粒塵埃,卻在某些細微的時刻裏,擁有過完整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