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

是一個故事,不是某一頁——而是整本書,尚未寫完
正文

他們望向我的眼神,如今隻存在夢裏

(2025-07-16 22:50:07) 下一個

前幾天做了一個夢,夢裏我又回到了小時候的老家。

那是一座老房子,屋簷下還掛著風鈴,院子裏栽著一棵石榴樹,爺爺坐在木椅上打盹,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地灑在他臉上。奶奶在廚房裏忙活,鍋裏燉著湯,香味飄了滿屋。我站在他們中間,像回到了從前,什麽煩惱都沒有。

夢裏的一切太真實了,真實到我甚至記得奶奶喚我名字時那種帶著笑意的語調。可當我睜開眼時,天已經微亮,四下安靜得隻剩心跳。

那一刻,心像是被什麽輕輕刺了一下。

原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適應了他們離開這麽久的事實;可原來,隻需要一個夢,就能輕而易舉地將我拉回那個他們還在的舊時光。

於是,我想寫點什麽,寫寫他們的模樣,寫寫那些日子裏,他們如何慈愛地看著我、守著我。也寫給如今的我,提醒我不要忘了,那些曾給我全部溫柔的人。

 

 

 

 

他們是鄉紳,也是我心中的燈塔

爺爺奶奶年輕時是鄉裏的紳士和大家庭的管事人。那時候,講究門第,講究排場,也講究規矩。爺爺讀過幾年私塾,也曾當過軍人,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屋裏常掛著“家和萬事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樣的條幅,字蒼勁有力,像他說話時的聲音,威嚴中帶著餘溫。

奶奶則是那種“外柔內剛”的人,眼裏總有光,但語氣永遠溫和。她做事極有條理,穿衣要整齊,菜刀放在灶台的哪一邊都不能亂。她說:“家裏有個樣子,孩子才有方向。”小時候我不懂,以為她隻是愛嘮叨,後來才知道,那是她用盡一生傳給我的生活哲學。

他們的規矩很多。

比如飯前必須洗手,說話不能打斷長輩,走路不能拖拉,衣服不能亂丟。爺爺尤其愛在吃飯時講“禮數”,比如“先敬老再動筷”,比如“食不言,寢不語”。我那時候常常一邊吃飯一邊偷瞄電視,被他輕輕敲了一下腦門,“沒規矩!”他皺眉說,但轉身又夾了一塊肉放我碗裏。那一刻,我才明白——所謂的“嚴”,背後藏著多深的寵

我小時候特別黏他們。爸媽工作忙,暑假都由他們照顧著我,每次出門玩耍回到家時,遠遠地就看見奶奶站在門口張望,一見我,笑容就從眼角開到了嘴角。她會把我拉進廚房,給我盛一碗熱騰騰的湯,“快喝,別著涼。”

我記得有一年冬天特別冷,腳都凍裂了。奶奶每天晚上都燒熱水幫我泡腳,還給我親手縫了一個小熱水袋,外麵是她舊棉衣改的布套,紅底白花的,暖得我在被窩裏不舍得放開。

爺爺則負責“文化教育”。他喜歡坐在竹椅上,讓我坐他腿邊,拿著《三字經》《弟子規》一點一點教我念。他念得很慢,每個字都要我“咬清楚”,有時候我調皮跳下去跑了,他不追,隻在背後喊:“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別怪爺爺囉嗦。”我至今記得他說“其義自見”時的神情,像一個仍相信讀書能改變命運的老士人。

 

 

 

 

那一次,他說著說著就哭了

小時候,每到夏天的夜晚,爺爺最喜歡搬一把老藤椅,坐在院子裏乘涼。那時候我年紀小,最愛纏著他講故事。他講得最多的是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有時是村裏讀書的趣事,有時是家族間的老規矩,還有一次,是他講起了1950年他去參軍的那段日子。

“那年我剛過二十,還沒娶你奶奶,就跟著村裏一隊人去了東北,說是支援抗美援朝。”爺爺點著一根煙,煙霧在星空下彌散。他聲音平靜,但我聽得出,字字句句都有重量。

“那時候冷啊,零下三十多度,鞋子都凍得直,腳一踩進雪地就拔不出來。我們穿著薄棉衣,吃凍高粱米,端著槍,趴在雪窩裏,一趴就是一整天。”他說著,眼神慢慢變得遙遠,“美軍的炮彈像不要錢似的,一天到晚在頭頂呼嘯。我們沒什麽像樣的裝備,全靠人扛。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下去,有的甚至來不及說話……”

那一刻,他聲音哽咽了,手指不停地顫抖。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卻沒忍住,眼淚還是滑落了下來。

我從沒見過爺爺哭,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那個總教我“要站得穩、走得正”的老人,在回憶戰火時低頭啜泣。

“你知道嗎?”他喃喃地說,“我們那一連上去的有一百多人,最後活下來的不到三十個。有一個小兄弟,剛滿十八歲,子彈從他胸口穿過去,他躺在雪地上,喊我‘哥,我疼’,喊著喊著人就沒了。”

他說完這句,久久沉默,隻聽得見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後來,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那一仗我們打贏了,可我這一輩子,總忘不掉那張沾滿血和雪的臉。”

我坐在他身邊,不知道說什麽。隻覺得那個一臉皺紋的老人,在這一刻,是我見過最堅強也最脆弱的人。

也是從那一天起,我第一次真正明白,爺爺不是從我出生時就慈祥安穩的老頭子,他曾是那個用命去拚的少年戰士。如今他把這些故事講給我聽,也許不是為了炫耀什麽,隻是想讓我知道——他用餘生的溫柔,是因為曾在生死之間,看見太多無常。

 

 

後來我長大了,他們卻慢慢老了

時間總是這樣,一邊給你翅膀,一邊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帶走了港灣。

高中開始,我住校了。一周才回一次家,來去匆匆。起初我還很興奮,覺得自己終於像個大人了。而他們,則每個周末都等著我回來。爺爺會提前掃幹淨院子,奶奶則提前燉湯、做我愛吃的菜。

有一回,是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

那天是星期天下午,我吃完午飯就準備走。奶奶坐在灶台邊的小木凳上,一直沒說話。我背起書包說:“奶奶,我走了。”她忽然抬頭,聲音有些啞:“這次走得這麽早?”

我笑著說學校有晚自習,就快步往外走。她追出門來,一邊說著“早點走也好,路上別急”,一邊卻把手搭在我肩上,不肯鬆開。

那一刻,她的眼淚突然就流下來了。

她說:“每次你回來,家裏就熱鬧些,你一走,就剩我們倆了,像空了似的。”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隻好抱了抱她,說:“下周就回來。”

可我知道,從那之後,她變得越來越依賴那短短兩天的“重逢”。每一次分別,都像一次告別。

再後來,他們真的離開了

奶奶走得時候,我在外地,連最後一麵也沒見上。那天,我正在上晚自習,手機響了很久。我走出教室,聽筒裏傳來爸媽壓抑的聲音:“奶奶走了,下午突發的。”

我丟了魂似的走在街上,風很大,星星特別亮。我沒哭,隻覺得整個人像空了。

而爺爺,在奶奶走後一直變得沉默。他的屋裏開始亂了,不再堅持每天寫字,不再說“規矩”。半年後,他也走了。那一天,我一個人坐在老屋的門檻上,看著空蕩蕩的院子,腦子裏浮現的不是他們去世的模樣,而是無數次他們望著我回頭時的眼神。

慈愛、溫柔、堅定,像要把全世界的祝福都塞進我生命裏。

 

許多年後,我依舊會夢見他們

夢裏,我又成了小孩。

爺爺在教我寫“孝”字,奶奶在灶台邊切菜,聽見我咳嗽,立馬跑過來摸我額頭。陽光從瓦縫間漏下來,風吹動竹林,影子斑駁。我在夢中想說“我好想你們”,卻始終說不出口,隻能站在那兒,靜靜看著他們笑著向我走來。

有時候我想,或許我們真正失去親人的那一刻,並不是他們離世,而是當我們連他們的聲音、習慣、摸頭的手都記不清了。

可幸好,我仍記得他們的眼神。

那雙望著我的眼,仿佛在說:“你要好好長大,我們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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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shparis 回複 悄悄話 讚!讓我想起我外婆,昨晚還夢見我為她洗澡。她已離開我快40年了,但我仍常在夢裏與她相會。
木木薇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看得我流淚。
風鈴在非洲 回複 悄悄話 好感人, 文筆真好,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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