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玻璃展櫃裏,父親的軍功章泛著陳舊的光澤,金屬邊緣被我摩挲得溫潤如玉。1992 年的深圳蛇口,鹹澀的海風卷著潮濕,父親轉業帶回的鐵皮餅幹盒總藏在樟木箱底,每次打開都飄出淡淡的甜香。我常蜷在他膝頭,聽他講林海雪原裏的剿匪故事,燈光下,那枚軍功章比天上的星星還要耀眼。
變故發生在1993年的深秋。那天放學回家,遠遠看見工地圍滿了人,救護車的藍光刺破暮色。我擠過人群,攥住父親逐漸冰涼的手,監護儀刺耳的長鳴至今仍在耳邊回蕩。母親默默將勳章收進木箱,姐姐輟學到電子廠打工,而我把 “別人家的孩子” 這個稱號,當成了守護家庭的鎧甲。父親的老戰友們常送來米麵糧油,他們拍著我肩膀時,眼裏滿是心疼與期許。
1997年,我考上重慶大學土木工程係。圖書館的台燈下,圖紙上的線條蜿蜒成河,我在計算中忘卻饑餓,在模型製作裏逃避現實。畢業後進入國企,混凝土攪拌車的轟鳴成了治愈的白噪音,工資到賬的短信提示,是最動聽的旋律。
2010年,女兒出生,看著妻子懷中粉雕玉琢的小人兒,我決心給她們更好的生活。辭去穩定工作,投身家具創業。鋸木機的嗡鳴中,我仿佛回到堆滿木料的童年小屋。第一筆訂單交付時,嶄新的家具搬進客戶家中,我以為幸福終於觸手可及。
然而,2018 年 12 月的深夜,命運再次重擊。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曖昧的聊天記錄刺痛雙眼。我在陽台上枯坐到天明,深圳的霓虹在玻璃幕牆上扭曲成破碎的光斑,像極了父親那枚碎裂的軍功章。2019 年 1 月,離婚協議上的墨跡未幹,我忽然想起母親的叮囑,想起姐姐的付出,想起女兒奶聲奶氣的 “爸爸”。那些溫暖的碎片,將我從深淵邊緣拉了回來。
離婚後,我隻身飛往美國。洛杉磯機場的落地玻璃外,海風依舊潮濕,卻沒了熟悉的氣息。從唐人街的小倉庫起步,憑著在深圳積累的經驗,在家具行業重新打拚。如今,公司走上正軌,銀行卡數字不斷增長,可午夜夢回,總會看見女兒在家具廠裏玩耍的身影。
住在空蕩的別墅裏, 書房牆上父親的軍裝照永遠年輕。我常常在深夜驅車前往聖莫妮卡海灘,聽海浪拍打著堤岸,看城市燈火明明滅滅。錢和房子都有了,可心裏的空洞卻愈發清晰。這一生,我究竟在追尋什麽?是彌補童年的遺憾,還是證明自己?或許人生本就是一場漂泊,我仍在等待,等待那個能填滿缺口、讓靈魂安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