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年輪上,有一些章節始終帶著沉重而又曖昧的色彩。《金瓶梅》的命運,便是其中一段令人百感交集的章節。它被視為禁忌,也被奉為經典;它曾被高懸在政治與道德的審判席上,卻也悄然在學術與思想的耕耘中複活。回顧這部“第一部描寫市民生活的長篇小說”在新中國成立後的際遇,仿佛是在翻閱一份文學與政權、文化與意識形態、審查與自由之間曠日持久的拉鋸記錄。
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以“文學古籍刊行社”名義悄然影印《金瓶梅詞話》,不刪節、全文影印、宣紙印刷,總計21冊兩函,僅發行2000套。誰能讀?必須年滿45歲、已婚,且為副部級以上的高幹或高級學術人員。購買者需登記在冊,編號標記。這部流傳四百餘年的文學巨著,在新中國的國土上第一次被以如此荒誕的方式“複出”。
這不是普通的出版,這是一次在意識形態密林中偷運思想火種的秘密行動。它不屬於人民,隻屬於人民“公仆”。在那張登記表上,不僅釘死了閱讀的門檻,更顯現出一個政府對人民精神世界的高度控製與深度不信任——一部小說,竟然需要身份審查與閱曆背書,仿佛讀者若非年老體穩、德高望重,便無法承受這部書的“重口味”。
毛澤東本人曾有興趣,《金瓶梅》得以名正言順地重印;然而,這份“主席指示”的正當性,到了“文革”時期又變成出版社的“罪證”。紅衛兵聲討、領導人認罪、“印多了”成了結案的審判詞。這部書的文學命運,居然在政治風向之間大起大落,不能不令人感慨:連一本書都如此身不由己,那人又該如何自處?
作為一部在明代即已廣泛流傳的市民小說,《金瓶梅》在新中國成立後被迅速歸入“毒草”行列,既有其文字直言不諱、描寫大膽的內容原因,也有更深層的意識形態邏輯。社會主義建設初期,文學被賦予高度的政治使命,它應當服務於無產階級、宣傳共產主義、塑造新人形象。而《金瓶梅》——一部“充滿情色、寫盡人性醜惡”的小說,自然成了格格不入的異類。
但問題是,中國傳統文化本就複雜多元,古典小說中既有教化,也有娛樂,既有忠義,也有貪欲。《金瓶梅》的真實價值不在於“露骨”,而在於“寫實”——它不僅揭示了一個家庭的腐敗,更借此折射了一個階級的墮落,一種社會秩序的解體。若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那就是“看得深,刺得透”。
隻是,在那個“不能存在灰色地帶”的年代,文藝作品非紅即黑,非頌歌即毒草。如此一來,《金瓶梅》便在一片“高舉”“戰鬥”的口號聲中成了文化“劣跡”的代言人,被貼上淫穢、腐朽、毒害青年的標簽,哪怕它曾得到魯迅、鄭振鐸、俞平伯等文化巨匠的高度評價也無濟於事。
1978年後,隨著思想解放大潮席卷神州,《金瓶梅》也開始被重新審視。人民文學出版社在1985年出版了刪節本《金瓶梅詞話》,作為“中國小說史料叢書”之一,首次麵向廣大知識分子開放。這是一個標誌性的動作:閱讀《金瓶梅》不再是高幹的特權,而是學術研究與文化探索的起點。
此舉雖依然設有門檻——憑證、憑卡購買,而且是“閹割版”,但已比1957年的“部長本”寬鬆許多。同年,《金瓶梅》第一次被納入正式的學術會議議題,徐州、揚州接連召開“金學”研討會,中國的《金瓶梅》研究終於走出密室,步入廣場。
從此,關於作者身份的爭議、文本版本的考證、女性形象的重估,成為文學研究的重要課題。這一切,不再是服務於階級鬥爭的“批判材料”,而是實實在在的文化考古,是對中國古代文學發展線索的追溯與辨識。而《金瓶梅》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地位,也開始重新得到肯定。
《金瓶梅》的曆史遭遇並非孤例。在那個“靈魂都需統籌規劃”的時代,一本小說、一本書的命運往往不是由學術決定,而是由政治劃定。它可以因一句話而問世,也可以因一句話而被打入冷宮。這種做法,反映的不是對文學的關懷,而是對精神世界的控製欲。這種控製欲並不總是出於惡意,或許還有“為人民好”“防止毒害”的初衷,但在實踐中,它往往演化為“父權式管理”,將成人當作孩童,將讀書視作危險。
這種禁書文化,其實深藏著一種文化恐懼:對欲望的恐懼、對真實的恐懼、對自由思想的恐懼。而恐懼本身,正是專製的核心邏輯——禁掉的不是書,而是判斷力;封鎖的不是思想,而是信任。正因如此,《金瓶梅》在新中國的經曆,不僅是一部小說的坎坷命運,更是一場製度對文化邊界的試探,一段權力與知識博弈的縮影。它讓我們看到,在一個封閉的係統中,連文學都要通過“安全許可”,連閱讀都需“政治授權”,那整個社會如何可能走向開放、包容與理性?
如今,《金瓶梅》早已不再是禁書。它有校點本、有注釋本、有評點本,有學術會議,也有網絡論壇。《金瓶梅》研究的熱潮與出版的自由,成為中國思想解放與文化自信的一塊試金石。但我們也要看到,禁書文化並未徹底遠去。某些書籍的“下架”、某些網站的“審查”、某些討論的“禁語”,依然在提醒我們:對文化自由的捍衛,是一項永遠未竟的事業。
《金瓶梅》的曆史之所以重要,不僅因為它是一部偉大的小說,也因為它曾被“處理”、被“閹割”、被“私藏”,更因為它最終從權力的密室走入公共的視野。這部書的一頁頁,記載的不隻是西門慶與潘金蓮的故事,更是一整個時代與文化如何麵對自由、麵對異議、麵對複雜人性的寫照。
而它的命運,也啟發我們一個永恒的命題:一個社會真正的文明,不在於禁了多少書,而在於是否相信——即使一本書中寫滿了欲望、腐朽與墮落,我們依然有能力讀懂它、思考它、超越它。這,才是文化成熟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