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優勝美地露營的第一晚,有種腹背受敵的煎熬。
躺下後想要換個體位,疼到冷汗直冒。而換完姿勢,十分鍾內痛感會慢慢減輕,但不會消失,變作一種恒定的“刑罰”。倒是平躺最舒服,劇疼一小會兒,剩下的痛感便漸如星光,一閃一閃地,落入可承受的範圍。這種時候,身下的充氣睡墊就顯得滯澀呆板,因為過不了多久,後背的氣血就漸漸凝滯起來,延展出一種機械的麻木。很想翻身,又不敢翻身。
我嚐試著坐起來,發現手臂完全不能著力。但凡用到一點胸肌,就會激活新一輪的疼痛。
呼吸也痛!
睡前又吃了兩顆蔣先生遞來的藍白小藥丸,腦子裏一片愁雲慘霧,不知道明天會怎樣,甚至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隻是肌肉拉傷。畢竟,姐夫隻是隔著電話遠程診斷。望聞問切,隻占了個“聞”字,所謂的結論,也隻是一個潦草的判斷。
身體如此不適,為什麽還要堅持露營?
各位看官,實在是因為這優勝美地的營地,得來不易啊!
和其他國家公園不一樣,優勝美地的營地並不是提前半年就逐日開放預定,而是某一個(或幾個)月的預訂位,會在某個特定的日子開放。譬如我們所訂的8月20和21號兩晚,與其他所有八月中到九月中的營位一樣,統一在今年4月15日太平洋時間上午7點開放。
公園網站說,該處營地比較搶手,通常會在開放後的數秒或一兩分鍾內被搶購一空,想要訂上,得眼捷手快。為此,我特意上了三道鬧鍾,抓著蔣先生一起,在開營日(4月15日)東部時間上午九點半,各捧一台電腦,各自選定一處心儀的位置,隻等十點一到,就開搶。
為了表達對這次營位搶奪大戰的重視,之前我已實戰預演了好幾次。也就是說,在那些不那麽熱門的國家公園,我會提前六個月,在它們開營日的上午十點準時點擊。無一失手,信心逐漸累積。我以為,有過如此豐富的實戰經驗,又有兩人集體作戰,這優勝美地的營位,自當萬無一失。
指關節被擰得哢哢作響,手指與鼠標各就各位。當電腦右下角的時鍾從9:59am 轉成10:00am的那一刻,我多嘴說了一句:“開始”,和蔣先生同時點擊“預訂”按鈕。
屏幕上的鼠標慢慢悠悠轉了幾圈,給了我們同樣的反饋:對不起,這個位置已經不available。
我倆被震呆在現場,一時竟不知如何選擇備用方案。以為兩個人選擇不同的位置,總有一個能得手。沒想到,隻是慢了一秒,真的隻有一秒,想要的位置就被搶沒了。我的對手們,究竟是怎樣一群黑帶九段的武林高手啊!
愣了半分鍾,互相安慰一番,我倆趕緊回到營位選擇的頁麵上,打算看到什麽就搶什麽,不再管它們是否環境優美,離衛生間是遠還是近,或者位置是否太過偏僻。到時候要來隻熊,大不了單挑咯。
隻是,整個屏幕灰蒙蒙一片,一個空位都沒有。我倆隻能不停刷屏,寄望有人棄位。
等了七八分鍾,有個空位被放了出來,不過隻有一個晚上。我躊躇著要不要下單,蔣先生大喊:“訂上訂上,大不了到時候取消!”我趕緊下手。
又過五分鍾,另一個空位被放了出來,蔣先生又及時鎖定付款。
所以,也算是訂足了兩個晚上。隻不過,兩晚的營地在不同位置。也就是說,我們露完一夜,還得拆了帳篷,換個位置重新紮營。
從舊金山去往優勝美地時,我們不是沒想過要取消營地,可這千辛萬苦爭來的位置,就這麽放棄了,有多不甘心!再說公園如此熱門,又是旺季,哪還有酒店或木屋的空位?除非放棄這個公園,直接北上。可它又如此有名,連蔣先生這種對國家公園從不上心的人,都知道這個地方。
糾結來糾結去,我說:“來都來了!”
就算客死他鄉,也得找個美麗的地方,不是嗎?
言歸正傳,回到來優勝美地的第二天。
早上醒來時,我驚喜地發現,平躺基本沒什麽異感了。隻是背部僵硬一片,感覺後背肌肉在睡墊一夜的折磨之下,齊齊放棄了求生欲。我小心翼翼地嚐試左側臥,疼痛還是難以忍受,隻是尖利感有所降低,多了些鈍鈍的成分,像是滴血的傷口在慢慢痊愈。換右側臥,劇疼一小會,慢慢也進入了可控狀態。最讓我開心的,是呼吸時沒有牽牽扯扯的痛感了。也就是說,我能正常呼吸了!
不管由什麽原因導致,這場病,是朝著好轉的方向前行了。
喝井不忘挖水人,我感覺蔣先生的藥丸功不可沒,就又主動要過兩顆。
蔣先生說,與其在帳篷裏坐等12點換營,不如先開車出去兜一圈?
我看了下表,上午九點半。我盤算著,老營地12點退場,新營地12點進場。來去一趟著名的冰川點(Glacier Point),也就兩個小時。趕著中午十二點回來,一退一進剛剛好。
去往冰川點的道路蜿蜒崎嶇,過程比我們預計得漫長。中間,我們隻在Washburn Point停留了一下。那裏又是瀑布又是險峰,山色黛青,感覺是我們在優勝美地看到的最壯美的景象了。
到達頂峰時,已近11點。我們連車都來不及下,隻遠遠看了一眼著名的half dome,又開下山來。
回程臨近curry村時,我們轉錯一個方向,多繞了十五分鍾。到達營地登記處時,又趕上了check in的高峰時段。排隊輪到我們時已近一點。還好,老位置的預定者還沒來,蔣先生得以從容拆除帳篷,又獨自螞蟻搬家。一切準備就緒,已近兩點,一家人趕去Curry村吃飯。
咖喱村可選擇的食物,實在有限。點了個孩子們指名的芝士披薩,份量很足,味道不可描述。
我不愛吃披薩,蔣先生又去買了一盒雞肉卷。雞肉全無肉味,像是麵包粉做成的素肉,還沒加調料,味同嚼蠟。
這頓飯,吃了就跟沒吃一樣。
不過,來一趟咖喱村也有收獲,好歹買到了頭燈。在以後的黑夜裏,我們不用隻靠摸索了。
按照蔣先生的意思,一家子老弱病殘,不如吃完飯就回營地躺著。
可這才下午三點!連我這病號都看不過去了,建議:不如坐免費班車去鏡湖?
在鏡湖站下了車,我們沿著一條雙車道的馬路走了十來分鍾,根本看不到湖的影子,天空倒是飄起了蒙蒙雨絲,且有加大的趨勢。我問了一下對麵走回來的遊客,他們說,想看鏡湖,還得往前走上一英裏。
這一來一回,就是兩英裏,plus。我果斷決定:不去了,回營地。
所以,大老遠來一趟優勝美地,隻是看了一個冰川點,附送一路豪華奇異的樹皮。
不過,也不遺憾,營地附近就挺漂亮,有山有水有小橋,還有水墨色的山峰。
蔣大核一心想要跳進溪裏遊泳。隻是溪水源自雪山,不說徹骨,也夠寒冷,他隻能遺憾地看看。
蔣小詩的愛好溫和許多,一路撿撿樹皮鬆果,或蹲下身和蝴蝶小草嘮嘮家常。
倆娃的相處日益和諧。爭吵還是每天都有,更多時候,他們會意識到,對方就是彼此最好的玩伴。
話說行程步入二十來天之後,蔣大核終於進入了旅遊狀態,不再哭哭啼啼說要回去上學了。他越來越少提及之前停留的地方,並開始安於現狀。他甚至開始期盼未來:到了俄勒岡就可以見到他的弟弟James, 到了維多利亞可以天天去水上公園,諸如此類。
不管他的願望是否現實,不把自己禁錮在過往,就是讓我和蔣先生倍感欣慰的進步。
雨越下越大,我們躲在帳篷裏,哪兒也去不了。
有那麽些瞬間,我坐立難安,突然很想離開這個地方,就對蔣先生說:“不如咱們現在離開公園,在去往火山公園的路上找間旅館?”
蔣先生倒是躺得安逸。他掀了掀眼皮,說,住旅館要多花幾百美元,沒必要。
果然是有付出,就會珍惜啊!記得旅行剛開始的前幾天,這家夥每逢露營必作妖,心心念念想要住旅館。這一次,因為參與了搶營大戰,知道這個位置來之不易,就算我主動提出棄營,他也不想離開了。
我回車上找電腦,打算寫寫日記。坐進去的瞬間,隻覺得裏麵暖暖和和,風雨都被擋在了外麵,且躺下坐起都有扶手,又方便又舒服,就對一同跟來取物的蔣先生說:“今晚我就睡車裏了。”
蔣先生愣了愣神,沒置可否,拿著東西回了帳篷。
我當他默許了。
雨下得不大不小,但一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不到十分鍾,蔣大核跑上車來,一句話也不說,隻在後座坐好,並係上了安全帶。
這孩子就是傳說中的媽寶男,恨不得分分鍾我和黏在一起。
我沒以為意,邊敲電腦邊問:“你是想媽媽了嗎?”
他說是,繼續幹坐著,並不說話。
我剛想勸他回帳篷,蔣小詩也冒雨跑了過來。她一邊拉開車門,一邊扯著大嗓門喊:“我們去住酒店。”
這就奇怪了!通常給她一隻iPad,她可以六親不認。怎麽這會兒也上了車,還說要去住酒店?
我合上電腦,冒雨走去帳篷,看到蔣先生正收拾背包。
我問:“怎麽了?蔣小詩怎麽說要去住酒店?”
蔣先生說:“我們現在就走。我老婆生著病,我沒理由讓大家冒雨在這裏露營。”
“況且,雨這麽大,帳篷底部遲早會被打濕。”蔣先生邊說,邊掀開帳篷前沿的踩腳布跟我示意:雨水已越過帳篷外圍的遮雨棚,蔓延進了“客廳”地帶。
看來,這是天意。不管營地有多難搶,我們有鐵打的理由需要放棄。
我沒作推辭,默默跟他一起收拾睡袋氣墊。帳篷在收拾的過程中,裏裏外外都被打濕了,我們就把濕漉漉的一團直接塞進後備箱。一家人罔顧大雨與黑夜,在夜晚八點駛離了營地。
出發時,油箱還剩四格,我以為開個兩百公裏不成問題。不知從營地到公園西門是不是一路上坡,車子開了不到半個小時,油格就隻剩一格了。這讓我無比緊張,因為我們還沒開出國家公園的大門。而且,車子正在半山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路上幾乎沒有過往車輛,天又黑得嚇人,還沒路燈。要是半道拋錨在這裏,遇見一輛因為路滑來不及刹車的大卡車。。。我不敢往下想。
大限難道就在今夜?我暗自拷問,心裏萬般後悔:為什麽要給出棄營的暗示,還讓蔣先生get到了。辛辛苦苦訂到的營地,住滿兩個晚上不是應該的嗎?這下好了,把全家人置於如此危險的境地。。。
蔣先生的緊張,並沒有用言語表達出來,但他關掉了空調和收音機。我猜,這樣比較省油。
孩子們一如既往地嘰嘰喳喳:還有幾個小時我們能到酒店?還有幾個小時我們能到麥當勞?
我和蔣先生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孩子們的問題,時不時在黑暗中拉一下手,互相打氣。
GPS接連經過幾個它所提示的“加油站”,但我們根本看不到加油站的影子。就在我們商量要不要打911時,GPS把我們帶入公園內的一個general store。店裏沒人,加油站還亮著燈。
我和蔣先生同時說了聲:謝天謝地!
油箱滿格,我們的心就安定許多。我把GPS設置成了火山公園,具體不知道要在哪裏停下,但目標一定就在前方。
一路幾無人跡,偶有燈光,也稍縱即逝。開了一個多小時,進入蜿蜒的山區,但遙遠的前方,出現了一片燈的海洋。蔣先生興奮地指向燈海,說:“文明就在前方!”
山路九曲十八彎,在黑夜中開起來,著實需要主駕和副駕全部的心思。等開完將近半個小時的盤山路,燈海也消失了。那片文明,若不是海市蜃樓,就是被拋到了大山背後。
孩子們等不來麥當勞,無奈在後座睡著了。
十點左右,我們才遠遠地重見另一片“文明”。隻是看見山腳,跑斷馬腳,來到這個叫Stockton的城市,又花了一個多小時。
找到麥當勞連上網,我們在Expedia上訂購了附近的一家酒店。床單有些粗糲,並不舒適,但當背部碰觸到張弛有度的床墊時,一波信心立馬襲來:今晚如果平躺,應該能睡個好覺!
而隻要能睡個好覺,就是這一晚奔波的初心。所有的舍棄,也就有了正當的理由,不是嗎?
遇見不開心的事,我一般在日記上寫寫,發泄完了,就當清理完畢。很多事,互相指責也沒用,懶得費那勁。
最近被娃遛得太累,都沒空更新。看到你的留言,一鼓作氣來一篇。
希望身體早日康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