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退了營,我們駛出營地。剛準備右拐開上沿海高速,被鐵軌信號燈給攔住了。
一列頂頭噴著白色蒸汽的小火車從右側徐徐駛來,不時發去“QuQu”的聲音。小火車速度緩慢,看來是作沿海觀光之用。
火車在鐵軌上行駛,是孩子們最愛的場景之一。我們家附近有一列輕軌,每次開車路過,被火車截停,孩子們都會興奮地大叫,“火車,火車,QuQu,QuQu。”
我轉過頭盯住他們。通常,從他們的笑容中,我也能獲得極大的滿足。我也隻能在他們的笑容中得到滿足,因為我本身對火車無感。我是說,沒啥好感。年輕時去北京上學,坐多了綠皮火車,一站一站,停到地老天荒。後來留在北京上班,高峰時段擠地鐵,滿車廂的汗漬體臭,每天被擠壓成相片人,偶爾還會遭遇鹹豬手。無論將哪一件記憶碎片拎出來,都與愉悅無關。
孩子們笑得像年畫娃娃。我也滿足地回轉身來,意外發現左手司機位上的蔣先生,瞪大了眼張大著嘴,扭頭追隨著小火車的蹤跡,把自己笑成了一個兩百磅的弱智兒童。
火車駛過,蔣先生意猶未盡地收回目光,問我:“你錄下來了沒?”
“錄什麽?”
“小火車啊,剛剛經過的那輛。”
“不就一小火車,咱家附近天天見,為什麽要錄?”
“天天見?這是蒸汽火車好不好?十九世紀的古董級存在。我這輩子,除了在電影電視上,現實生活中還是頭一次見到哇!” 蔣先生誇張地張大著嘴。
“哦。“ 聽起來是有點特別。對於沒作錄像,我聳聳肩,略表遺憾。
蔣先生搖頭歎息:”你這攝影師,是不是失職了?這小火車,應該是咱們這次旅行最大的亮點了吧,你竟然連手機都沒打開。“
這就誇張了吧!一列小火車,就成了本次行程的最大亮點了?絕世美貌的大棱鏡服不服?一覽眾山小的Vista House服不服?仙氣飄飄的加農海灘服不服?就算你對美貌事物無感,你讓你那黃石的最愛,那截石化樹,情何以堪?
當然,最不服氣的,是我。辛辛苦苦規劃了這一趟行程,上山下海的,原來在他眼裏,都比不上這列偶遇的小火車。
我啪啪甩出一連串我認為更算得上是亮點的例子,又賭氣補充一句:”蒸汽火車也沒那麽稀奇吧,好多博物館都有啊。你要真喜歡,咱們今天要經過的Coos Bay就有老火車博物館,要不要停車去參觀一下?“
“哪怎麽能一樣?靜態地擺放在博物館,怎麽能有從你眼前開過的那種誤入十九世紀的魔幻感?”蔣先生有點激動,嗓門都比平常高出了兩個音階,”這種可遇不可求的經曆,才彌足珍貴。“
“那你也不用一杆子打死我們之前經曆過的所有的精彩吧,什麽叫這是本次行程的’最大的亮點’,比這精彩的多了去了,好不好?“ 不知道為什麽,我對“最大的亮點”這個詞耿耿於懷。
“什麽精彩,什麽不精彩,這也是很主觀的感受,我有權保留我自己的看法,好不好?” 蔣先生語氣不太友善,看來露營的這一晚,濤聲陣陣的,他沒能睡好,還是攢了點怨氣。
行至半途的旅行,就像行至中年的婚姻,容易話不投機。這不,明明是挺喜劇性的開場,說著說著,就帶了些劍拔弩張的意味。至少,我感覺自己的羽毛已在悄悄豎起:想要開戰嗎,放馬過來!
蔣小詩在後座大喝一聲:“不要吵啦!” 石破天驚地, 把我倆嚇了一跳。
我趕緊從自己的小宇宙跳了出來,戴回慈母麵具,訕訕說道:”爸爸媽媽沒有吵架啊,我們隻是。。。很大聲地辯論。“
蔣小詩才不理會成年人對詞匯的操縱。她一臉嚴肅地用手按住胸口,說:”你們的爭吵,是我心靈的毒藥(Poison to my heart)。“
蔣先生問:“如果爸爸媽媽愛著對方,是不是就可以當你的解藥?”
蔣小詩點點頭。
我倆作勢親吻了一下。蔣小詩把手從胸口放下來,輕描淡寫地說:“我好了。”
我和蔣先生相視一笑。女兒,是我們解藥。
今天的行程,是沿著俄勒岡的環太平洋海岸線一路南下,前往沿海城市Bandon附近的營地。根據穀歌地圖,車程也就五個小時左右。但終點不是重點,今天最值得期盼的,是俄勒岡海岸線沿途的那些景點。
我們的第一站,停靠在了十幾分鍾開外的Tillamook Creamery。
Tillamook Creamery是當地最著名的奶酪廠,一大早,偌大的停車場已是滿滿當當。店裏空間開闊,像個大倉庫,入口處有很多旅遊紀念品,還有專供遊客照相的路演區域,看來是當地的一家網紅商店,走過路過的遊客都要進去打打卡。
當然,店裏最多的,還是各種本品牌的奶酪製品。
本想在那裏吃早餐,我轉了一圈,嫌貴,就隻點了冰激淩和milkshake。
老公說SHAKE非常好,我沒喝,隻是嚐了口冰激淩,感覺一般,並沒有傳說中的驚豔。不過,冰激淋攤位前排隊者數十米,讓人覺得錯過一支冰激淩就是錯過全世界。羊性十足的我,可以私下覺得它味道一般,如果不買,那是要遺憾一路的。
吃完冰激淩,正式上路,開啟俄勒岡海岸線一日遊之旅。
路過一個小雜貨店,很小的一間房,外牆寫著:武器與日雜。美國人民彪悍啊,出門買顆白菜,順便買杆槍?
又路過一家不起眼的路邊海鮮小店,本地人排著長隊。這種店,一向是蔣先生的最愛:外表謙卑,金玉其內。在他的堅持下,我下車買了一塊煙熏三文魚當零食。小小的一塊,$15,有點心疼,不過肉質硬香,味道很好。唯一的遺憾是,這種零食除我之外沒人吃。他們更願意吃麥當勞這種全無養分的垃圾食品。
話說,蔣大核好像開竅了,已經會在麥當勞與萍水相逢的MM搭訕,分享兒童餐裏的玩具心得。
一路黑礁,一路浪潮,就是姿態萬千的俄勒岡海岸線特色。
中間停靠Otter Rock,我們下車參觀了著名的魔鬼的重拳(Devil’s Punch Bowl)。我們到達時,是低潮時分,BOWL裏是空的。
聽說雷神之井(Thor’s Well)就在附近,不過我們老眼昏花,圍著Otter Rock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那口可能會跟隨潮汐爆發的井,倒是看到了一對不畏潮水下海拍照的父子,和海灘另一側許多衝浪的人。
下午三點多,途徑Heceta Head Lighthouse,我們決定好好停留一番,就當中場休息。
這是一個半月形的沙灘,三麵環山,相對幽閉,最出名的地方,就是右側臨海山頂處的一座燈塔。燈塔建於1894年,以西班牙探險家Bruno De Heceta的名字命名。(我像模像樣地寫下了這位探險家的名字,其實這是為寫遊記而臨時查的資料。我連這位探險家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看名字,應該是一名男士。)
停車場要收費,我與蔣先生一起去了繳費站,孩子們搶先跑去了沙灘。等我們繳完費走上沙灘,發現蔣小詩已經跟一對小情侶打得火熱。她在跟他們玩棒球pitching。兩個年輕人看起來心情很好,不停地誇獎蔣小詩,說她投球棒,接球準,簡直是個天生的棒球苗子。蔣小詩被誇得忘乎所以,見到我們就大聲宣布:我是超級明星!
誰說不是呢,你和哥哥一樣,永遠都是爸爸媽媽心裏最亮的那兩顆星。
蔣先生拿出前天從波特蘭書店買來的漫畫書,除去上衣,一邊讀書一邊曬起了日光浴。這是他心目中的渡假方式,不求打卡,隻求身心得安逸。
沙灘上的遊客不多不少,既不擁擠,又不清寂。遠處高坡樹影間的燈塔若隱若現,據說,想要窺得燈塔的全貌,得親自走上山去。
四體不勤者,如我,隻為看個燈塔,當然不會上山。我選擇下海,蔣大核緊隨其後,很快和沙灘溪水邊兩個三五歲的小朋友一起踩起了水。
海水清涼入骨,讓人精神一振。沙水連接處,布滿了黑色的鵝卵石。記得在夏威夷,也見過類似的黑色沙灘,當地的傳說是,黑石是受過詛咒的,遊客不能帶走。總有不信邪的偷偷帶走幾顆,但是因為後來生活中遭遇不幸,有很多人選擇把黑石寄了回去。生活中,當我們對現實無能為力時,會不自覺轉向神力,這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精神寄托。其實,黑石的成因,應該是火山熔岩遇水冷卻,又被海潮億萬年地衝刷,變成現如今圓溜溜的模樣。哪有什麽詛咒。當然,我也沒撿。
沙灘的左側,是一山牆的黑岩,上麵長滿了翠綠色的青苔,像渾然天成的水彩畫。
從黑山牆回望,竟然得見了燈塔的全貌。誰說一定得上山?站得夠遠,找對角度,不光看得見燈塔,連一旁管理員住的房子都盡收眼底。
一個小時的沙灘憩息,各得其所。等我們準備離開時,四麵傳來一片“再見,蔣小詩”的聲音。這小姑娘,一小時交友無數啊。話說蔣小詩與人交往時,總是主動將一張熱臉湊上前去,全然不會擔心人家願不願搭理她。 蔣大核一年級時,整整兩個學期,獨來獨往。蔣小詩隻是陪著我送哥哥上個學,卻是收獲了一大批朋友。每天早上走到學校,到處都是與她打招呼的大朋友小朋友,時常見她眾星捧月般被圍在一群高年級的孩子中間。她隻需把小手插在褲兜裏燦笑。
如此跟女兒廝混了幾年,老母親都被連帶著開了竅。現在外出,我會主動對人微笑,不吝表達對陌生人的善意,大部分時間不懼搭訕。人間友好,就算遇見一兩張冷漠的麵孔,轉頭相忘江湖,對自己的心情也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倒是那些留存的善意,足以溫暖一天,一季,甚至再也不會忘記。
之後一路趕赴Florence。沿途的景觀,漸漸呈現風沙地貌。
汽車接近Florence時,高速路靠海的一側出現了綿延的沙丘。這片金黃色的沙丘,沿著海岸線,向南一直延伸到Coos Bay區域,總長40英裏,總麵積達到7000英畝,最高處海拔可達150米。沙丘挺立在叢林和湖泊海洋之間,顛覆了人們對沙漠區域缺水少雨的傳統認知。究其成因,這是數百萬年來,由海風和雨水對俄勒岡海岸線的協力侵蝕所致,是大自然母親通過時光藝術師打造呈現的近乎惡作劇般傑作。
這個區域,被稱為俄勒岡沙丘國家遊樂區(The Oregon Dunes National Recreational Area).,為當地人和遊客提供豐富多彩的娛樂節目,包括滑沙,遠足,露營,釣魚,沙灘摩托等。
我們停留在Jessie M. Honeyman Memorial State Park,簡稱蜜人公園。那也是一個需要支付停車permit的公園。一路走來,發現俄勒岡州立公園好多,一天能經過好幾個,甚至十幾個。大部分州立公園都是免費的,那些需要支付停車費的地方,車票也基本上可以在現場購買。第一天在Multnomah瀑布,想要停車而不得的遭遇,純屬個例。
沙丘有點高,穿著鞋走上去,阻力太大,行進實在緩慢。所以大家都脫了鞋,蔣大核甚至脫掉上衣,用最接近自然的方式與自然共處。
沙丘的沙質極為細膩,表麵是典型的風積地貌,有層層波紋。
遠處的高坡上,有滑沙的人群。
再往遠,可以看到叢林背後更高的沙丘。好奇那裏會是怎樣的世界。
順著山丘往下,是一汪深藍色的湖泊。
與湖泊和森林完美融合,這片綠洲中的沙漠,注定傲然不群,成為令人願意為之萬裏奔赴的傳奇。
一路亮點太多,最後我們路過俄勒岡南部著名的BANDON海灘時,已有些審美疲勞,決定明早再來。我們急匆匆找了家中餐館,好像叫亞洲花園,點了孩子們愛吃的麵條。食物味道一般,但份量超大,四個人吃兩份餐,頂多隻吃掉三分之二。
營地離Bandon還有二十分鍾的車程。晚上八點零五分,我們終於趕到Bandon/Port Orford KOA Journey。 營地古木參天,是很有氣質的一個露營場所,隻是WIFI形同虛設,信號極其微弱。不過,一家人在一起,似乎也沒有特別需要額外關注的家事國事天下事,所以搭好帳篷洗完澡,就早早睡了。
我反思了一下,這一站露營設計得不太合理,離下一站Gold Beach太近,離Bandon沙灘又遠了點,需要走挺長的回頭路。下次再來,應該在Bandon小鎮住上一晚,行程會有效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