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來到舊金山,準備參加她的寶貝外孫女的婚禮。一想到這個,她就忍不住地心裏樂開了花。小雅今年二十八了,不比自己當初嫁人早。這兩個孩子能走到今天也真的不容易。
姥姥從箱子裏拿出來一個老舊的小錦盒,在燈下打開,那玉鐲溫潤的淡綠色經年累月,還是那麽令人感動。上麵一條紅色的紋理,好像是飛舞的絲帶,也好像是經年累月在心上無法愈合的一道血痕。她小心地把玉鐲拿出來,套在手腕上,在燈下緩緩轉動。出乎她自己意料的是,她對著開淼留下的玉鐲,心裏卻是對夏建勳說:老夏,咱們的寶貝外孫女要出嫁了。我想把這鐲子送給她。
回想和夏建勳一起生活的幾十年,經曆了風風雨雨,雖然他沒有送給她戒指項鏈之類的東西,可是他送給她一個完美的婚姻和無可抱怨的家庭。隻是,他走的太早了,太急了......
露露結婚生子那一年,夏建勳58歲,已經離休在家了。他的精力都投入到蒔花弄草和逗孩子身上了。青蓮隨後兩年退休,被作為專家返聘,又工作了兩年。中國大地上的標語口號揭示著國家的走向:從“實現四個現代化”、“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到“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發展是個硬道理”......
古塵的專業能力日漸提升,也受到了很大的重視。露露的英文專業也越來越吃香。小雅茁壯成長,給姥爺姥姥帶來了很多含飴弄孫的快樂。在文革後期的十幾年,是他們家最為平靜順利,又充滿喜悅的十幾年。
直到1989年,春夏之交的社會變故,讓曾經飽受各種運動之苦的夏建勳和青蓮開始膽戰心驚。這些年的社會問題他們都看得出來,說是改革開放的陣痛。可是一陣就好多年,問題越來越深入,越來越難以忽視。走上街頭示威遊行的不僅僅是學生,這樣側麵說明了一定的問題。
“露露,你們倆不要出去!”夏建勳第一時間給孩子們打電話。每次運動一起,都是看起來有“革命”的理念,後來呢?
“爸爸,你放心。我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去遊行。”露露在電話裏說。“現在小孩兒功課真多,我下班還要在家輔導小雅,根本沒時間想其他的。古塵更是加班到深夜是家常便飯。”
“忙一點好。你們前一段時間說要出國?自費啊?”夏建勳這輩子還沒出過國呢。他倒是有興趣去看看以前常提到的萬惡的資本主義和霸權主義的代表----美國,是個什麽樣子。從巴西電視劇裏,他看到了西方社會的富足,很是迷惑。連日本的人民都生活得那麽富裕,中國真的要加把勁了。
“還不一定呢。古塵在爭取公派留學。也許我們會帶小雅去。”露露很是為此感到驕傲。單位裏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紅呢。
“孩子出去念書啊?能行嗎?算了,我也搞不明白。你們小心就是。不要去遊行,知道嗎?”夏建勳掛上電話,又立刻拿起了聽筒,給肖冉打了一個。
肖冉也退休了,在總政治部幫助編寫軍政史冊。兩個人對目前的形勢通了個氣,但是都沒敢提到自己在家偷聽的美國之音的新聞。
“老夏,這次恐怕要大亂。上次我們就被在新華門外靜坐的學生給堵在裏麵了。我們一群老頭子,回不了家,每個人還配槍,以為要戰鬥呢。”肖冉壓低嗓音繼續道:“老夏,這次真的是要亂。”
局勢果真越來越亂。北京周邊駐軍頻繁調動,社會上出現了各種奇怪的暴力事件。全國各地的運動也一觸即發。夏建勳心裏緊張,在郊區也不清楚局勢如何,就偷偷騎車跑了出去。
他騎到市中心,正好被騷亂堵在裏麵了。周圍充滿了激動的學生,還有看起來像是暴徒的社會閑雜人員。很快,他在人縫裏看見被圍在中心的是一輛軍隊車牌的小轎車,後座似乎有一個乘客。有人開始往車上丟垃圾、雞蛋,繼而發展到用木棍鐵器敲打車身。
隨著一陣歡呼,夏建勳看到小轎車被一個社會青年指揮的人群給掀翻了。裏麵爬出來一個老人,腦袋流血,神情恐懼萬狀。夏建勳看不過去,於是上前把老人拉了起來。他這才意識到,周圍的人並不認識車裏的人,就是因為是軍隊的車牌才開始圍攻的。
夏建勳護著老人擠出人群。那批人對他們推推搡搡,也沒有特別為難他們,而是開始燒軍車。老者扶著夏建勳的胳膊,忽然泣不成聲。
夏建勳在僻靜一點的胡同裏找到電話,通知老人的家屬,也打電話告訴青蓮發生的事情,說:“我等他家裏人來了就回去。你別擔心。我繞道走。”
青蓮氣急敗壞地罵了他一頓:“你告訴露露別出去,自己倒跑去湊熱鬧。你趕緊給我回來!”
“是!立刻向目標急行軍!”夏建勳開玩笑道。
“少貧嘴,路上別騎太猛了,注意安全。”青蓮再次囑咐。
“好,放心吧。等會兒見!”
夏建勳掛了電話。那幾個字,就是青蓮聽到他的遺言。直到半夜,他也沒回家。急瘋了的青蓮和露露他們一起去找人。最終在黎明即起的時刻,在一家醫院嘈雜的急診室走廊看見了已經撒手人寰的夏建勳。醫生說是被人送來的,應該是騎車摔倒,腦部內出血,引爆了動脈瘤。
“動脈瘤?”青蓮呆呆地重複著,她的醫學知識一時無法運轉。
“對,以前他有腦部外傷吧?”醫生問。
青蓮淚如雨下。抗美援朝時期的外傷,今天要了他的命......
看到他安靜地躺在那裏,青蓮拚命地想將他喚醒。以往有很多次,她真的喚醒了不省人事的他。可是今天,他的生命冰冷封凍,再也醒不過來了。這個護了她一輩子的男人,就這麽獨自離開了......
十幾年過去了,青蓮每次回望那個夜晚,都渾身冷得直打寒戰。出事之後,她幾天不吃飯,一個月沒說話。她安安靜靜地看著自己被砍去一半的生命,汩汩地流著早已和夏建勳融為一體的鮮血,無能為力。
那時因為古塵和露露出國進修,小雅已經在姥爺姥姥家住了一陣子。一老一少一唱一和,成功地讓有潔癖的姥姥最終點頭答應養了一隻小貓。本來打算等露露他們從國外回來就把貓送到他們家的,結果古塵對貓過敏。無奈之下,小貓在夏建勳和青蓮家住下了。這隻小貓除了四隻腳,周身墨黑,據說叫“四蹄踏雪”。他們給他起名為“煤球”。自此,煤球就成了夏建勳的小跟班,甚至比跟小雅還親近多了。
夏建勳忽然離世,煤球天天在家找他無果,以至於和青蓮一樣鬱鬱寡歡。青蓮不吃飯,他也不吃,隻是窩在夏建勳的鞋上不動。幾天之後,青蓮開始吃東西,煤球也開始吃一點。吃好以後,再去鞋上睡覺。
一個月後,青蓮讓照顧自己的露露和小雅回家了。她開始和煤球說話,把他抱到身上坐著。終於,在一天晚上,青蓮摟著煤球在黑暗無聲的房間裏大哭一場。在那之後,他們倆的生活漸漸回到了軌道上。隻是在一年之後,青蓮開始把夏建勳的衣物收進一個大箱子裏的時候,煤球跳進去就不肯出來。青蓮生氣了,把他拉出來,先是拍了幾下他的屁股,然後摟在懷裏大哭。不久之後,煤球就不見了......
唉......每次想到這些,青蓮心裏的刺痛還如當年一樣鮮活。不過,她多年來養成了在心裏和夏建勳聊天的習慣,讓她覺得好受多了。她將玉鐲摘下來,放進錦盒裏,對心裏的亡夫說:小雅居然找了個洋鬼子!你要是還在,會反對嗎?不過,那個孩子真的不錯,人很實誠,對小雅也好。那麽單純的孩子,現在不多見了。長的嘛,也不錯,也有一技之長。他們將來的孩子一定很漂亮,很聰明。老夏,你放心吧。
姥姥把錦盒收好,想到Chris也算是個英雄,這樣的話,能配得上自己的寶貝外孫女了。對了,他的演講還沒看過呢。姥姥趕緊翻出來小雅留給她的一個記憶卡,插進電腦,看裏麵的照片。夏露這是拍了多少照片啊,姥姥笑著搖頭。最後,她開始聽演講,沒聽懂幾句,但是覺得很自豪。末了,Chris還領了一個獎杯呢。那個發獎的老人家,也是一身筆挺的飛行員製服,看不清臉,但怎麽就是覺得有點眼熟呢?唉,真是老了,看誰都眼熟,看誰都記不清了。有時候明明知道是熟人,名字就在嘴邊,可是怎麽也叫不出來。但是小時候來班裏讀了半個月書的小姑娘的名字,又會忽然在腦子裏跳出來。真的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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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老了,時間衝洗了一切,記憶裏會剩下什麽呢?記憶剩下了到模糊,模糊到了選擇性剩下,選擇什麽剩下,選擇了特殊的感受。時間在篩選,在衝刷。
情感世界是由過去和未來相互交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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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建勳原來是這樣走的啊,真是讓人心痛!愛得越深,失去越痛!
大家都猜那是開淼,才女妹妹不會讓大家失望吧?
通過青蓮和煤球的交織描繪,把老夏的離世寫得肝腸寸斷。這句寫得好催悲:她安安靜靜地看著自己被砍去一半的生命,汩汩地流著早已和夏建勳融為一體的鮮血,無能為力。。。
唉,俺毫無準備,就跟老夏永別了,可可算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