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課 - 經曆抄家
66年夏,文革伊始,社會功能停擺,人們革命、被革命,小學停止招生,學齡前群體成了逍遙派,無學可上、不受管束、也無人管束。
之前一直在寄宿製全托,兩周回家一天,周六下午離院,周日晚前返回,院址在頤和園後門玉泉山下。臨近大班“畢業”,因為市內學校停止招生,家長希望院裏能繼續收留、多待一年無果,7月後與78位毛頭“校友”,提前踏入社會,經曆人生風雨。
恰好某部為職工子弟辦了個“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收留學齡前小孩,被家裏送去。文革時托兒所不叫托兒所,名曰學習班,好在體諒學員大字不識幾個,不用學習思想主義。學習班設在東城一處門口有石獅的大院,不同年齡段的孩子混雜在一起,由成人看管,到點有飯。好景不長,不久學習班取消,之後又沒了去處。
經家裏緊急聯係,暫時安頓在人藝一位幹部母親家,老人家年事已高,腿腳不便,很少外出。她家樓後坡上有一條鐵路,到了沒多久,就開始跟樓裏“逍遙派”一起爬坡,看火車呼嘯來往。被鄰居舉報到老人處,嚇得她不輕。趕緊讓母親來將人接走。
在京找不到落腳之地,隻好搭火車去滬上祖父母家“避難”。誰想到上海也風聲日緊。祖父母住在虹口區山陰路,文革時是各路造反派必來的抄家之地。伯父57年在北京外語學院被指為右派,從正在任教的福州逃回,每天躲在三樓房頂小屋,從那可以觀望大院門口,旦有風吹草動,可以立刻行動。家裏有道後門,不在前門視角內,有危險時方便溜之大吉。
讀到達奇珍2020年一篇回憶文章《山陰路的前世今生》,詳細記載文革初期的環境:
“先是風起雲湧的‘破四舊立四新‘ ...... 山陰路住戶人心惶惶,經曆多次政治運動讓知識分子特別敏感,許多人嗅出危險氣息,不等小將上門,先自我革命。把珍藏多年的膠木唱片砸了,聖經撕了;通宵達旦清理書櫃,將‘四舊‘、‘反動‘書籍撕碎扔進弄堂口的垃圾桶。垃圾桶很小,幾條弄堂合用,扔的人多了,很快填滿,還堆在周圍地上。這立即引起革命小將和居委會幹部警惕,派專人把守垃圾桶,...... 8月5日《炮打司令部》後,全國範圍內大字報鋪天蓋地,‘牛鬼蛇神’雲集的山陰路,也不例外。”
“沿街牆壁被大字報蓋滿,尤其是大陸新村、積善裏及303弄弄口牆麵。大字報白底黑字,人名被紅墨水打上’X‘。不久大字報向‘縱深‘發展,一路貼到弄堂裏及 ‘牛鬼蛇神‘家門,配上醜化漫畫。大規模抄家接踵而至,漫無目標的紅衛兵,開進花園洋房和裏弄,挨戶抄家。高規格的開著卡車來,車上放著鑼鼓家什,紅衛兵綠軍裝軍帽寬皮帶,最醒目的是臂上毛體‘紅衛兵‘袖章。一路鑼鼓震天、喇叭高喊‘ 打倒XXX!‘ 、‘ 把XXX楸出來!‘ 、‘ XXX罪該萬死,死有餘辜!‘ 。被抄的家庭如驚弓之鳥,不敢多問一句。”
“有的人家一天被抄幾次,老子單位造反派剛走,妻子機關紅衛兵接踵而至,還有兒女學校的紅衛兵、紅外圍(非紅五類子女)、紅小兵。為了搶功,撞車的兩路人馬會激烈爭吵。能有本單位來人抄家,是不幸中的大幸,畢竟是同事,會出具收據。遇到沒關係的中學紅衛兵,那真是慘了 ......”
“山陰路被兜底翻了一遍,幽靜祥和被鑼鼓口號聲取代,住戶無不提心吊膽憂心忡忡。批鬥會時有發生,親眼見過一個同學母親,被紅衛兵從家裏楸出,在青莊前揮臂高喊打倒自己的口號,她淚流滿麵嗓音顫抖尖銳,那場景至今還會浮現在眼前。”
躲不掉的事情終歸要來。某天早上,聽到由遠而近的鑼鼓和喇叭聲,接著大卡車緩慢駛進大院。大院幾十家人,車是衝著我們來的,伯父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記憶裏有幾十人,其中幾個戴柳條帽手持鋼管長矛,把房子圍住,阿姨開的籬笆門。來人把一樓擠得水泄不通,院子裏也站著不少。叫我們待在二樓別下來,從樓梯扶手向下觀望,看見很多人進進出出,紙張扔了一地, ...... 之後的記憶便嘎然而止。
晚上過得極為慌亂,半夜伯父溜回家,低聲與祖母商量事情,接著搜尋糧票、整理行李、連夜離開、不知去向。這次抄家,目標不是他,但難保福建來的紅衛兵,不會隨時到來抓人。伯父走後,家裏讓阿姨把我們姊弟連夜送到她一個蘇北朋友家暫避,蘇北人在上海倍受歧視,所以相對安全。那是一個擁擠不堪的老房子,木質樓梯踩上去吱嘎作響。
上海呆不下去,乘火車前往西安。在西安住了兩宿,還有心情去了趟臨潼溫泉,再轉到離西安不遠、武功縣的西北農學院。暫時平靜的姨父母家,早有另一家表妹在此“避難”。姨父在學院任教,一家都是老師,浪跡數月,終於上了“私塾”,先生好幾位,學生隻有兩個。這一待,就到了67年中。
其時西北農學院派係勢不兩立, 雖沒武鬥,雙方都在收集和自製武器。姨父母家靠近學院院牆,院牆早被扒開。一天,聽見外麵一聲轟鳴,跑出圍牆外查看,說是一派在測試地雷。還有一次到學校操場觀看某派土製“坦克”演練,從一邊向另一方向推進,冒著石塊木棍,攻擊假想的對方防線,圍觀者看得津津有味。
夏季過後,學生們開始搶奪武器。9月初,西北農學院學生開著卡車,深夜到縣武裝部,砸開武器庫門鎖,搶劫槍支百餘件。10月武功縣造反派組織之間發生衝突,造成人員死傷,公共設施被毀,農學院的大規模武鬥也已一觸即發。三十年前,也在秋季,新婚的姨父母,在日軍合圍南京前,先期隨各自單位撤離。這時危機意識被激活,立刻通知兩家表親將小孩接走。
回到北京,中央文革小組通知“複課鬧革命”,小學開學招生,漂泊的日子總算過去。以後幾年“寄宿”在一個雙職工大家庭,父母都是工人黨員,在三教九流的大雜院裏屬於正派人家。他們八口人,四個孩子,父母加祖父母。祖母負責一家老少一日三餐,把夥食管得井井有條。與他們同吃“同住”幾年,周末常與父子幾個去北京東南郊撈魚,補充夥食。這一帶地處低窪,有很多池塘水澤,幾個人拉拽一張大網,將池水一網濾盡,撈上來的水草淤泥中總可以檢出半盆小魚。肉不夠吃,將油餅切碎混合白菜做餡餅。初春時節,撿拾楊樹穗子做包子餡 ......
文革過後,到了90年代初,幼兒院搜集院史,輾轉帶來信函,要求提供離院後經曆和其他小朋友聯係方式。由小至大班,在院裏共度過四年難忘時光。這裏三麵被昆明湖後海環繞,院內果樹成林、葡萄架成行,如同世外桃源。66年共有79位畢業生 ,到了7月某日師生合照,此後全部離院,失學在家體驗人生冷暖,大概每人都有一番難忘經曆。
伯父在外院時被劃成右派,“發配”福建,一直耿耿於懷,80年移居海外,去信要求平反。90年初,外院來信,要求提供進一步線索。他當然沒有任何線索能夠提供,戴帽時不請自來,摘帽要自供證明。所以名義上的反,到去世也沒平。
不久前一次聚會,遇到某位40年代末從密執根大學歸國的學者之後,談起他家文革中被抄家和後來發還被抄物品的經過。平反後,因被抄珠寶失蹤,他被帶到文物公司庫房,接待的人說,你不要說話,我按單子找類似的,指給你看,你點頭就算找到。如同受害者互相賠償,可以想象原物的主人,已不在人間 ...... 他後來平靜地說,發還抄去的東西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父親沒了(如果碰巧看到這段文字,向你父親脫帽致敬)。1966年他剛上小學,抄家之夜,家具被抄走,連被子都沒留下。
記得66年夏以前,周日返院,需要步行經過青龍橋路邊麥地,正值夕陽西斜,還沒落入西山群峰之際,公社地頭的廣播喇叭,播放著郭蘭英的《麥浪滾滾》,“麥浪滾滾閃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豐收的喜訊到處傳,社員人人心歡暢”,曲調悠揚婉轉,帶點憂傷。回到65年秋收季節,麥穗起伏如浪,歌聲在風中時高時低,“豐收的喜訊到處傳,家家戶戶喜洋洋,喜洋洋”。剛經曆過“三年自然災害”大饑荒,劫後餘生,大家都盼望喘口氣,過幾天好日子。卻不知短暫的祥和平靜即將遠去,潮汐退去之時,文革海嘯正呼嘯而至。
1966年7月畢業師生合影。後排右四為幼兒教育家姚淑平、《馬背搖籃》作者,擔任院長31年。79位“同學”這一天離開世外桃源、卷入文革洪流。
我想起我母親回憶我的姥姥文革後認領抄家物品時的情景,和您文中的描述是一樣的。工作人員是不會費勁心力大海撈珍地尋找的,幾乎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用了這個"變通"的方法。
那年我的小夥伴也不知道他從那裏,搞來了二張北京~成都大串聯的火車(免費乘車卷)我讓我弟弟回家幫我偷二個饅頭來,結果過了一會:我弟弟給我帶來了一句話,他告訴我:媽說啦隻耍你敢去,就打斷你的二條腿、、、、就這麽著:我楞是沒敢去!
這件事情讓我後悔了很多年、、、、、
遺憾的是,五十多年過去了,依舊在原地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