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上午,邵艾依照李尚的建議,來深圳市公安局社區矯正部詢問,小羅接待了她。
小羅雖然也不清楚剛強目前的所在,但對“失聯”一事倒不怎麽擔心。說剛強是上周三結束培訓後才離開這裏的,到今天還不足一個星期。按照分別前的約定,剛強會在8月1號那天回來匯報,並遞交思想改造書麵總結一份。
“超過40天不露麵才會頒布通緝令,對違規人員進行搜捕,”小羅說道,“迄今為止,我們局負責過的社區矯正人員,還沒有出現過逾期不回來匯報的情況。雖然他們有責任與司法機關隨時保持聯絡,現在就啟動警告程序的話未免有些小題大做,還會影響剛強的積分。也許隻是手機沒電,或者出了故障呢?邵女士,你看要不這樣,最近隻要有他的消息,我們就讓他跟你聯係,好吧?”
邵艾連連點頭稱是,心裏頭踏實了些。這不還有執法人員管著剛強麽?無論他是出於什麽原因不回她的消息,她隻要在8月1號前後再來深圳一趟,每天在公安局門口守著,還愁逮不住那小子?
小羅從記事簿上撕下一張紙,遞給邵艾。“保險起見,你把聯係方式留一下,見麵後我交給他。”
邵艾不認為剛強會忘記她的手機號碼,不過還是將自己的手機號和蘇州家裏的電話寫了下來。之後還有些意猶未盡,琢磨著不如再留個信物吧,可以增強視覺衝擊。留什麽呢,拔個指甲?那太疼了。從手提包裏取出一隻指甲剪,將鬢角一撮頭發剪下,並在紙上注明“見發如見妹”幾個字,包好。在她做這些的時候,一旁的小羅忍笑忍得頗為辛苦。
出了公安局,邵艾叫司機開去東方玫瑰花園。羅叔羅嬸今日外出,她就在張姐家坐了會兒。張姐對剛強的情況也不甚了解,倆人主要談論劍劍。邵艾許諾下次帶劍劍來看剛強的時候,一定再來張姐這裏串門。
下午無事,邵艾去邵氏在龍崗區的中美合資子公司瞅了兩眼,傍晚就坐飛機回蘇州了。邵艾那時不可能知道的是,她跟剛強其實前後腳就差了一天。剛強第二天也來市局找小羅了,是來尋求幫助的。
什麽樣的幫助呢?倒是與毀壞的手機無關。話說剛強周六在掛壁旅店房間裏躺了一天,又是一天的住宿費和餐飲費白搭進去了。心裏免不了焦急,這樣子下去很快就能耗光手裏頭那點兒現金,誰知道附近的二手智能手機多少錢一台?還得再買張新的SIM卡不是?他可不想最終淪落到睡馬路的境地。怪不得人在三和,錢不叫錢,叫“實力”。沒錢就是沒實力,什麽毛病都能改。
於是到了周日上午,生病還未痊愈的剛強咬牙退掉房間,再次將行李寄存。昏頭昏腦地走去“海新信人力資源市場”的巨大招牌下,混在其他老哥們中間等候日結工作。這回可不敢逞能再接那些高強度的體力活,剛好有家位於羅湖區的五星級酒店周日晚有大型聚餐活動,招日結工,一人給85塊。據說這種情形在餐飲、娛樂、旅遊這些淡旺季分明的行業挺常見的。大部分時候生意沒那麽忙,隻雇最低數量的正式工。等人手不夠的時候就來三和這邊拉一車臨時工過去,方便又合算。
剛強到中介人那裏報了名,隨後就是等車來接,點名上車。一輛車沒叫到他就已坐滿了。隨後中介給了餘下幾人每人10塊錢,讓自己坐地鐵過去。
“香格裏拉,怎麽去啊?”一個同伴茫然地問。
“我知道,我帶你們去吧,”剛強說。
香格裏拉位於羅湖區建設路1002號,二十年前就建成了,08年的時候重新裝修過一次。羅湖區政府的很多宴會都選在那裏舉行,剛強再熟悉不過,隻暗求今晚的宴會別遇上他的同事們。
領著幾個衣著寒酸的老哥搭乘地鐵4號線轉1號線。出了地鐵站,剛強能立刻感覺到大家的舉手投足變得不自然起來。來到香格裏拉那座雄偉大廈的外圍,剛強見先前搭車前來的工友們已在路邊蹲成一排,他便也走過去,蹲著等。也許是因為角度問題,酒店外牆上嵌著的“深圳香格裏拉大酒店Shangri-la Hotel SHENZHEN”那幾行金字顯得格外高昂耀眼。
一直等到兩點半,酒店後廚工作人員領著老哥們從側門進樓,一人發一套棗紅色的製服。之前中介是說幹到晚上10點,現在的說法是晚上11點,到時候地鐵站都該關門了,還不知怎麽回去。福利是等宴席結束後,臨時工們可以吃掉剩下的食物。
現在這麽個點兒,客人們還未到場。老哥們先被指揮著給宴會廳擺好桌椅,並由正式工示範桌上花瓶和杯盤的擺放。隨後將一箱箱才運來的酒水卸車、拆箱。有的需要把冰塊盒從這邊抱去那邊。剛強的工作是準備鮑魚醬汁,一個人負責倒滿140多碟醬汁。印象中自己曾嚐過這種醬汁,還聽說製作一大鍋需要老雞30斤,幹鮑40頭,配以豬皮雞腳幹貝五花肉等輔料,雖然看起來也就是褐色濃稠的那麽一坨漿糊。
這期間不斷有廚房工作人員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大聲叫嚷,關於各種規章製度、注意事項,客人點的哪些酒水飲料可以隨便供應,哪些需要額外加錢。上菜後每人要盯緊自己負責的桌子,盤子吃得差不多幹淨就即刻撤走。定時查看客人們的茶杯酒杯是否空了,餐巾、桌布和椅套是否需要更換,席間有無客人出現食物過敏或酒精中毒的征兆。
酒宴六點半開始。六點鍾一過,客人們呼啦啦來了一片。剛強偷偷瞄了一眼,客人們相互間認識的不少,但顯然非政府官員,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上菜前的宴會廳是最熱鬧的時候,剛強認識人多,廣東一代的方言也都熟悉。聽起來像潮汕商會深圳分會搞的聚餐。老哥們這時反倒無事可做,三三兩兩開始閑聊。
“聽說一桌席要一萬多塊錢呢!”與剛強同坐地鐵來的一位工友在他耳邊說道,“咱們每人的報酬還不到一百。剝削,赤裸裸地剝削!”
照這麽說,剛強心想,那他原先也沒少剝削過別人。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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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菜了。倒也無需動腦,按照廚房管理人員的吩咐,叫上什麽上什麽。
“托盤不能上桌,先擱到小邊桌上,再單獨把飲料和食物送到客人麵前,記住了啊!”
“這兩盤裏是豬肉,那盤是牛肉。有些客人不吃豬肉的,端上去的時候要講清楚。你們要是搞混了,拍拍屁股走人,我們酒店可是要吃官司的!”
剛強身穿略嫌短小的棗紅色製服,將第一個托盤端過去時掃了一眼在座的客人,沒看到熟悉的麵孔。然而等他第二次上菜,先前一個忙著和身邊人講話的中年男子認出了他。男人五十上下的年紀,黑色博柏利短袖衫下擺鼓鼓囊囊地掖進閃亮的褲帶裏。比皮帶扣還亮的是那張營養豐盛、全無皺紋的大臉以及額頭上因興奮而熠熠生輝的幾粒粉刺。
“喂,你等一下!哎呀,我沒眼花吧,這不是那誰……喂,你們大家都仔細瞅瞅這是誰?”
男人誇張地環顧左右。在座的其他人一臉茫然,即便私下已認出剛強這位前區長的,人家礙於素質也沒吭聲。
“唉,我說許區長,讓我說什麽好呢?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你跟我們大家說說,你在位的時候都貪了多少錢?可別太誠實了啊,我們小市民沒見過世麵,聽到個天文數字能嚇出心髒病來,嗬嗬。”
剛強手捧空空的托盤站在桌邊,麵無表情,盡量將自己與周圍的一切隔絕為兩個時空。說實話他對發問的這個男人毫無印象。過去他見過的想要巴結他的大老板、小商人數不勝數,哪裏記得住每一張麵孔?
“你們是不知道,”男人向同桌人解釋道,“當時我想給他送禮,求他辦件事。其他人的禮他都收,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我啊!連麵都沒見成。有道是風水輪流轉,你賺我也賺,十八大開得真及時,主席好樣的!……喂,跟我們說說你這一晚上能掙多少錢?二百有沒有?”最後一句又是問剛強的。
“請給我換隻小點的酒杯,”同桌一位女士對剛強說。剛強知道這是故意支開他,替他解圍的。拿起女士的酒杯擱到托盤上,衝她一笑,轉身走去後廚。
那一晚上,男人又找了幾個由頭使喚剛強。一會兒讓他給自己加兩隻冰塊,一會兒讓他把盤子裏的青江菜端下去,嫌自己這份太老,換幾棵嫩的上來。剛強自始至終也沒說話。人生如戲,他目前的角色就是個跑龍套的,隻等著帷幕落下時領他的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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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捱到宴會結束,快十點了,髒活累活現在才開始。把桌上的盤子和剩菜端去廚房後,再將桌布一一卷起,然後擦桌子。如山的杯盤,即便有洗碗機也需要人來擺放。更不用提一袋接一袋的垃圾,需要不斷往外麵運送。老哥們一邊幹活,一邊吃著剩下的食物。剛強病未痊愈,本沒有胃口吃來著。想著不吃的話明天又要多花一份飯錢,那幹脆把自己填飽算了。
11:20,大家又坐上酒店的車。因為是晚上,超載也不容易被發現,於是就全擠上去了。車快到三和的時候,站在後方過道裏的剛強聽司機和前麵幾個老哥吵起來了,大意是司機要每人交10塊錢的車費,老哥們不肯。
“我說你們一個個身強力壯的,10塊錢還跟我爭?有這功夫,再去上個夜班不好嗎?”
“話不是這麽說,阿叔。坐地鐵才5塊,公交隻要3塊,你這獅子大開口,我們累了一天下來,全給你打工了。”
“地鐵公交是便宜,你問問11點他們還開嗎?我也是來打工的,跟你們一樣的。你們不給我車錢油錢,我不白幹了,是不是?我在酒店裏管人的,我管很多人……”
聽著這番前後邏輯矛盾的解釋,原本就心情不佳的剛強這時候有些怒了,低聲對身旁的老哥說:“咱們這麽多人,幹嘛怕他一個?”
老哥慌忙擺手,“不成的,他敢一個人跟我們這麽多人收費,說明他有實力啊。他打一個電話就弄來一幫打手了,之前發生過的。”
實力……剛強也不知道真有這麽回事,還是老哥們自己膽小。總之老哥們有的就是他們自己,那一身的力氣。要說三和匯集著這麽一大群無業遊民卻不必擔心社會治安問題,這是中國才有的特色。老百姓們但凡沒被逼到絕路,極少會選擇鋌而走險。
到“家”,交錢下車。剛強一合計,今晚如果再住旅館,差不多又白幹了,幹脆也選了家8元包夜的網吧。裏麵空調開得很足,但空氣汙濁不堪,一絲絲妖嬈的青煙飄來蕩去,既燎眼睛,對曾經的煙民剛強也是個考驗。還好,他現在沒有實力買煙。
找了個空位坐下後,剛強才發現右側坐著的是曾經和威武哥在一起的那個“細眼睛”。細眼哥卻沒注意到他,正忙著跟另一側坐著的一個青年說話。剛強聽了幾句,看樣子是那個青年抑鬱了,細眼哥正在努力開導他。
“你一個窮逼一個屌毛,你怕個雞毛你焦慮個錘子?還擔心經濟下行,經濟上行期也沒見你發財也沒請你當老板!你就一個扛沙包的打螺絲的,工廠倒閉不用你負債,企業重組也輪不到你當股東。你說你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不專心享受人生,非要累死累活,你就存下錢了?從十幾層樓上跳下來的那些都是底層人嗎?你一介賤民、一個幹日結的能不能借到一千萬貸款,還想學人家跳樓?小偷小摸都沒人逮你。關你,怕糟蹋監獄裏的糧食,斃了你人家還心疼子彈,浪費情緒。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火星人侵略地球,都輪不到你上前線送死……”
剛強後腦靠在遊戲室的座椅上,一邊聽細眼哥上課,一邊咧著嘴無聲地笑。可不是嘛,都到了這份兒上,自己就是隻拔了毛的雞,還怕個雞毛?今晚在網吧休息一夜,明天繼續找份工來幹就是了。
第二天還真碰上了份好差事,可以說是天上掉下來的。但是要先回公安局一趟,才能報名。
注:本章部分內容來自B站頻道“娛樂咻嘰”和“提桶跑路總舵主”。
其實,我們很多人並沒有接觸過如三和日結工這個階層的。我曾讀過關於重慶棒棒軍的生活狀態報道,大為震撼。
但是疫情當然是重點(一堆藥學畢業生和開藥廠的)
不是體察民情,就是“服刑”啊,哈哈。
疫情的時候, 他不會被封在三合吧?那可要受大罪了。
剛強還要在虐幾十集。
期待第二天的轉機,艾瑪。
“留什麽呢,拔個指甲?那太疼了。從手提包裏取出一隻指甲剪,將鬢角一撮頭發剪下,並在紙上注明“見發如見妹”幾個字,包好。在她做這些的時候,一旁的小羅忍笑忍得頗為辛苦。”,哈哈哈,高教授的學生知道高妹這麽調皮嗎?:)
話說邵艾現在是越來越像小羽了L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