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警官,”這聲稱呼大概是說漏嘴了,審判官們對我這個嫌疑人應當直呼其名。“你是什麽時候發現或者懷疑——你弟弟那邊的情況不對勁兒的?”
“去年年底,我母親準備了些東西,讓我給佳梁寄過去。我問他要那邊的郵寄地址,他過了好久才答複我,說別麻煩了,他住的地方什麽都能買到。我說主要是媽的一點心意,她前些日子去南普陀寺,看中一串紫檀手串,求回來為你保平安的。佳梁於是在微信裏發給我酒店名稱、地址,還有房間號,我就寄過去了。過了一個多月,我問他收到沒有。”
話到此處,不得不稍停。時間退回到五個月前,我看見自己站在一扇拱門前。那時的我還背負著失去未婚夫的創痛,以為當下已經處在人生的低穀了。渾然不知一旦邁過那扇門,我們一家人的命運才是真正進入到萬劫不複之境。
“他收到沒有?”對麵追問道。
“說是收到了,手串他很喜歡,天天戴著。但其實……”我像個低氧血症患者般急促地吸了幾口氣,“手串在打包送去郵局前從一堆衣物裏滑了出來,現在還在我家裏擱著。”
“你沒戳穿他的謊言?還是說,那時你已打定主意,必須去柬埔寨親眼看看他?”問題被一個個拋過來,如同救生圈拋向溺水者,大概是見我的樣子太難過了。
我搖頭。“那之後就再沒收到過他的消息,無論我和父母怎麽聯係他。我於是給酒店打長途電話,倒是通了。但工作人員說,整棟樓不對外開放,已經按層租給了不同的公司,他們無權過問任何公司的內部管理。我當時還存著僥幸心理,西港畢竟是有國際機場的一座大城市,華人眾多,離文明不會太遠吧?佳梁無非是運氣差些,遇上了霸道的雇主。我隻要按地址找過去,最多陪人家一筆違約金,怎麽還不能把弟弟領回家……”
大概聽到我最後一句裏又帶了哭腔,審訊官們決定轉移話題。“吳佳梁去柬埔寨的那次旅途中,有與他同行的嗎?”
“飛機上有一個,”這我是知道的,“叫邱陸,也就是我這次帶回來的那個人。佳梁後來跟他成了好友,說邱陸挺照顧他的。別的航班嘛,還有兩三人?反正都是程序員,公司派車去機場,將他們一並接走的。”
“那幾人到達西哈努克機場後的遭遇,你清楚嗎?”
“都是邱陸告訴我的,我想你們應該也問過他了。”
我幾乎能看到坐在牆另一邊的審訊官臉上浮起微妙的表情,“你再跟我們講講唄?”
我本來就是幹這行的,知道這是交叉口供的一種形式。邱陸也許會對我撒謊、對審訊員們撒謊,但事隔一個多月,謊言是很難保持前後一致的。當然,他們肯定也會仔細盤問邱陸有關我在西港遇上他之後的一連串經曆,再與我其後的口供做比較。
“邱陸說,公司派來輛黑色麵包車,車上除了司機還有二男一女。女人是人力資源部的芸芸,之前就是她遠程為新員工們辦理工簽。那兩個男人都是華人,身材粗壯,紋身。上車後大家先簽了合同,隨後被要求上交護照和身份證,說是辦理入職手續時要用。”
邱陸後來回想起這段噩夢般的經曆,其實在飛機降落前以及麵包車剛駛離機場時有過短暫的一段時間,收納了柬埔寨在他記憶中所有的美好因素。
那開闊的海與天之間是一座座新建成或正在建的豪華酒店、商務樓。筆直的海岸線上鋪著雪白柔細的沙礫,馬路兩旁是一排排的糖棕樹。霓虹鑲在金色的外牆上,合法的博彩業為城市的每一天帶來節日的歡愉氣氛。人行道上行走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投資者和淘金大軍,與細瘦棕黑的柬埔寨本地人和諧地生活在一起。
邱陸與同行的那幾個華人倒不太一樣,他不是主動來這裏逐夢的。生於福建山區,從小戴副高度近視眼鏡,斯文纖弱的書生樣。四年前去莆田工作時認識了太太,現有一個兩歲的兒子。婚後一直住在老丈人家,沒辦法呀,2018年前後中國大陸的房價讓男人和女人都能生出“與其做牛馬、不如當雞鴨”的絕望。
關於西港,是丈母娘從別人那裏打聽來的消息。“說是要打造第二個深圳!靳姨你們認識的,說她女婿在西港工作的那家工廠,是專門為美國生產名牌運動裝的。好多跨國公司都去了那裏哦!你走在馬路上,時不時會有人提著一整箱的美金,問你有沒有房子賣。去年一平米還不到一百美金,今年就過千了。”
丈母娘眼中的光,讓邱陸毫不懷疑她自己就去過那裏。
“地基才剛剛打好的新址,整樓的單位就已經被一搶而光,才投進去的錢都回來了。那些做二手房的,簡直是空手套白狼呐,租一座樓再馬上轉手租出去,一個月能掙上百萬呢!你說去那種地方幹上幾年,回來後全款買房直接退休不香嗎?還用在這裏沒白沒黑地打工……”
言下之意,自家的女婿太窩囊了,沒能讓家人跟著他過上好日子。人在屋簷下,邱陸隻得主動去網上聯係西港那邊的公司,倒是很快有了回音。然而這才降落在黃金海岸不到倆鍾頭他便意識到,此生也許再也見不到兒子了。待新人們的證件一一落到對方手中,身穿黑色緊身背心的一名壯漢從包裏取出幾隻黑色的頭套,依次給每人套腦袋上。邱陸心裏咯噔一下,可他知道反抗也沒用,他打不過人家。
“你、你們要幹什麽?”坐在車門邊、隻知道是姓馬的一個胖子扯掉頭套,扭頭看了看滿車麵無表情的陌生人,伸手去拉麵包車的門,打算跳車。“我得去趟廁所。”
發現門已被鎖住,打不開,馬胖子開始猛烈地拍打門窗。“放我下去,我不幹了!你們誰攔著我,我報警!”
但聽另一名壯漢手中劈啪聲響,子彈已上膛。當他將那柄黑色槍管頂在馬胖子後腦上時,臉上的笑容幾乎可以用陽光燦爛來形容。
“報警?死胖子,我先爆了你的頭,看你怎麽去報警?等下車後隨便找個地方把你埋了,燒了你的護照,你覺得你的家人能找到我麽?能找到你的屍體?”
肥胖的身軀僵住,壓抑著的抽泣聲伴隨一股腥臊之氣在車內蔓延開來。馬胖子不用去廁所了。
“你們別胡來啊!”邱陸身邊的吳佳梁也扯下頭套,緊張但底氣十足地警告不法分子們,“我姐是刑警,大隊長!給她知道了有你們好果子吃!”
“哈哈哈……”回應他的是一車肆無忌憚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