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要用假身份出國?”審訊官問。
“因為我擔心佳梁的安危,等不及向單位提交申請。”
去柬埔寨旅遊若是不超過一個月,無需提前去使館申請簽證,到達當地後可以在機場辦理落地簽證。然而作為市局刑警隊副大隊長的我,因私出國需要提交書麵申請,寫明白原因和計劃,等審批通過後才能領到因私護照出境。而我由於工作需要,手頭剛好備有一套假身份證和護照。於是跟單位請了病假,帶上假護照趕去機場。違規就違規吧,顧不得那麽多了,我必須盡快把弟弟領回家。
“所以你是在今年春節過後,2月……”牆那邊的審訊官應當是在翻閱手中的資料,“7號到的西港,回國已是4月初了。為什麽耽擱這麽長的時間?”
“兩個原因,”我說,“其一是那邊的網投園區戒備森嚴,幾平方公裏的整片區域內建有各種酒店、高層公寓和獨立屋,租賃者是數不清的博彩和網投公司。園子裏通車,不斷有酒店工作人員和運貨車出入。可每棟樓的前後門都被荷槍實彈的保安把守著,各個樓層的門禁卡由本公司保安隊長統一掌管。”
連電梯裏都站著持槍的看守,基本上是公司雇的華人黑幫成員。偶爾能見到幾個本地人或者越南菲律賓人,個子都不高,胳膊上裸露的肌肉一塊塊凸起著,仿佛冬季羽絨服上的方格。活脫脫集中營的管理方式。
據邱陸後來告訴我,公司承諾的雙休日自然是沒有的,每周給半天時間在園區附近五公裏範圍內放風。而這對於刑警出身但無法靠近的我,是花了兩個星期才摸到的規律。
“附近沒有警察局?”
“最近的警局在十公裏之外。本來這片兒就是荒地,配套設施一直沒跟上。而且就算找到警察又能怎麽樣?”我語帶嘲諷地說。當地政府都被那些公司賄賂了,他們真的不知道園區內在上演什麽樣的故事嗎?有什麽理由允許非軍事重地由懷抱機槍的保安日夜看管?
但這些話我沒講。因為這又回到開頭的問題——是誰帶頭出資建立的這個西港經濟特區?為什麽建在政府腐敗、賭博合法的國家和地區?本地居民既然於虛假繁榮和通脹之外什麽都沒撈到,為什麽咱們的出資人還不叫停?
“承諾的高工資有無兌現?”審訊官又問。
“工資單上寫的倒是和既定的一樣,但月末會以各種理由給你扣光。”
“都是以什麽理由扣錢?”
我想了想,“據說大頭是住宿和夥食費,此外還有水電費、地板磨損——”
“地板磨損也算在內?”
“鍵盤磨損都算呢!”我尖著嗓子說,“還有廁所使用費跟海景空氣費。”
無聲的譏笑浮現在審訊官臉上,在我的想象中。
那天,邱陸和佳梁幾個新員工被麵包車運送至酒店,被告知七層是本公司的工作區域,八層為員工宿舍,每天有酒店工作人員上來送吃送喝。每人在指定的房間裏擱下行李,就被領去樓下的工作間。一進門就把邱陸驚呆了。本以為自己和另三個華人員工是罕有的倒黴蛋,沒想到這一間大廠房裏人擠人地坐了差不多150個程序員。一共八排長桌椅,電腦一台台並排擺放。空隙間是水杯和紙巾,頭頂幾十盞方形白熾燈將鍵盤照得清清楚楚。
不同於押送他們前來的黑幫人士,員工都是跟自己差不多年齡和外貌的華人男性,都在一行接一行地寫著代碼。過半數戴著眼鏡,瘦削或微胖的身材,鬆散的黑發,如同剛從大學課堂或其他公司研發部門裏拉過來的一樣。唯一區別是原本率真稚氣的臉上填滿麻木與絕望。
“是家遊戲開發公司?”審訊官問我。
“廣告上是那麽說的,他們幾個去到之後才發現是博彩公司。後來公司又、又開了個網投部……”
我的胸腔內像裝了攪拌器的刀片,將我從內到外劃割得血肉模糊。佳梁從小就是個聽話的男孩,他剛去公司那幾個月,每天都認認真真寫代碼,很少出錯。其他的同事們經常因為犯錯或偷懶被看守們痛打甚至電擊,而佳梁相信政府不會放棄他,姐姐不會不管他,以他最大的忍耐力等候著自由的那一天。
然而博彩業雖賺錢,卻還是不如周圍那些做“網投”生意的公司。說白了就是電詐,殺豬盤,名副其實的巨額無本生意,且不受地域和國界限製。據說園區內每有一單生意做成,當晚會放煙花,以此慶祝世界上不知哪個角落的某個人、某個家庭的支離破碎。
所以後來公司決定成立一個網投部,佳梁不幸被調去那個部門。公司給了每個月幾十萬的“開單”指標,讓佳梁每天扮演成功人士,去知名企業網站上尋找單身的中年女性管理人員。在成為她們的白馬男友之後,誘騙她們到本公司操作的投資網站,榨幹她們的錢。
佳梁的第一單生意花了二十來天完成。公司特意獎勵了他五千人民幣,現金,不記在工資單內。可那之後佳梁表示堅決不幹了,請求調回原來的部門繼續寫代碼。這孩子太善良了,他是寧肯被殺都不願繼續去騙人……
“你弟弟跟邱陸分到同一間屋嗎?”這個問題的目的是將我從悲痛的泥沼中拉上來。
“不是的,佳梁跟馬胖子一間屋。邱陸本來單獨住一間,幾天後又分來一位,從別的博彩公司轉過來的。”
“這還有交流?”
我笑了,“都知道這些被騙來的華人為了回國肯出任何價錢,邱陸所在的那家酒店某層就有這種服務機構。說是幫你辦假身份,替你買機票,包送回國,其實是博彩公司自己辦的。等錢給了他們,上了他們的車之後,你會被賣去另一家公司。”
“人怎麽能壞成這樣!”審訊官火了。
“不過邱陸跟佳梁特別談得來,吃飯、放風的時間基本都在一起。”
對這些每日每夜白為他們服務的技術奴隸們,公司唯一提供的福利便是“那件事”。要知道色情業在柬埔寨雖然也屬非法,民間其實非常普遍,而西港更有“亞洲最大色情教育場所”的美名。在每周休息的那半天內,由公司出錢為員工們安排會所服務。當然目的是為了奴隸們安心工作,畢竟不能像家養的貓狗那樣閹掉。
“都是什麽人在那些會所當小姐?”
我想了想,“大部分是華人,也有中韓跟俄羅斯的,很少本地人。”
“所以後來你、你就,”對麵歎了口氣,“為了救親人也是豁出去了。”
這又多花了我兩個星期的時間去觀察和做準備。是的,我豁出去了。
附工資卡(圖片來源:蒙城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