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岩告別瀾妤後,懷抱兩隻槍盒下樓,回到宴會廳,哪裏還有人?隻剩侍者在清理桌上的杯盤。一打聽,孩子們都去遊艇後方的遊戲室玩耍去了。
在電樂爭鳴、人影憧憧的遊戲室裏找到小羽時,她已贏了個會發光的籃球,一隻紫色的猴公仔,還有些纏在手上、戴在頭上的小玩意兒。乍見小羽的時候陌岩有些心虛,方才的逢場作戲雖是逼不得已,終究不是什麽見得了光的事。
二人出了遊戲室,船恰好在白鵝甸港口停住。陌岩讓小羽披上她的紅呢外衣,下船,坐進送他們前來的那輛親王專車回家。
“籃球送給謙寶,公仔送妞妞。”
小羽抱著她的戰利品同陌岩坐在後排,心情似乎好得很。扭頭瞥見他擱在腿上的盒子,皺眉問道:“陌老師,你這兩個盒子裏裝的是什麽寶貝?除了書,平時可沒見你緊張過別的東西。”
觀察還挺仔細,陌岩心道。“槍和子彈。”
小丫頭立即兩眼放光,“快打開看看!”
“不行,”他搖頭,“這不是小孩玩的東西。”
小羽噘起嘴,“不打開看,怎麽證明盒子裏真的有槍?”
“啊!”陌岩尖叫一聲,隨即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連一路上裝聾作啞的司機都忍不住回頭瞅了他一眼。
然而小羽剛才那句話怎麽同瀾妤坐在他懷裏時說得如出一轍呢?記得遊艇三樓入口處有警衛把守,且那間密室的隔音效果一流,更不用說小羽這期間在遊樂室贏了那麽多獎品。她沒可能在場的,對吧?巧合,就是巧合罷了,做賊心虛的人才會一驚一乍。
為掩飾尷尬,陌岩轉移話題:“小羽,白天你也見到了,咱們已經被壞人盯上。明早你我去找謙寶爸媽商量對策,訂個防禦計劃。在這之前你暫時不要一個人出門,知道了嗎?”
“知道,”小羽嚴肅地點點頭,“你現在是凡人一個,需要我這種高手保護。放心,我們大家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呃,好吧,陌岩心道,一直以來心高氣傲的他居然有天會成為別人的拖油瓶?也是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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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二人回家各自爬上床後,夜已深,陌岩頭一挨枕頭就昏睡過去。正常情況下的修道者,更不用說已成仙成佛之人,入睡後是不做夢的,還會對外界保留一定的感知。這也是普通人必須打坐入定才能修行的原因之一,因為睡著後不是散亂就是昏沉,同入定可不是一回事。
然而不知是不是先前被瀾妤撩到了,此刻的陌岩如同普通人一樣,睡著後沒多久便開始做夢。夢裏的他正戴著圍裙,在一間幹淨明亮的現代化廚房裏切菜。
“兩根芹菜,一顆洋蔥頭,一湯勺黃油……”陌岩嘴裏念叨著菜譜,眼睛卻不自覺地望了眼牆上的鍾表。小羽今天下午隻有一節大學物理,為啥還沒回來?話說她最近這些天回家越來越晚了,可能是和同學們有活動吧?無論多晚他都會等她回來吃飯,而此刻他已經有些餓了。
又過了十來分鍾,一道車前燈射出的光在陌岩左側的窗玻璃上劃過,讓他心裏繃著的那根弦鬆弛下來。廚房外的車道並非公共街道,隻有來自己家的車才會開進來。對陌岩來說,房子大些小些無所謂,重要的是隱蔽、安靜。
隻是緊隨其後又有一道燈光閃過,莫非還跟來了客人?放下菜刀,陌岩走到窗邊朝外望去,果然見一輛銀灰色跑車停在他家的車道上,車身線條優美,反射著幽光的車麵絕非鋥亮豔俗的風格。於是陌岩擦淨手,走出廚房,去開客廳正門。往常小羽都是從通往車庫的偏門回家,既然來了客人,應當會走正門。
“你家花園真漂亮,”陌岩將門打開時,一個年輕的男聲飄進屋裏。
“都是陌老師種的,”小羽答道。當然不是六七歲小丫頭的童聲,而是十八九歲大姑娘的美聲。早就不是頭頂到他肚臍的小女孩了,隻比他矮半個頭。
隨後便有一對青年男女出現在門口。女孩身穿短袖網球服,白色網球帽下的秀發剛過肩。陌岩知道她發質柔軟,且從不用發膠摩絲之類的東西,而發型不知何故卻總似被迎麵撲來的陣陣清風吹拂著。
長相比上一世現代,是種朝氣又張揚的知性美,多見於商業社會中為名牌運動裝代言的那些名媛明星,絕不會有哀怨的眼神或尖錐的下巴。如果說上一世的小魅羽是朵嫵媚妖嬈的紅色芍藥,那眼前的小羽就是朵白色蝴蝶蘭。隻不過,這份清純中藏著多少欺騙性,陌岩是再了解不過了。
“這是姚誠,我同學……這是陌老師,”小羽為二人介紹。
陌岩衝男孩點了下頭。男孩的長相嘛,平直端正中帶著貴氣,不算帥但也不惹人反感。在陌岩看來,比滿大街朱唇鳳眼的那些陰柔妖孽們強多了。
“陌老師好,”男孩有禮貌地衝陌岩說。隨後問小羽:“你今晚要補課嗎?那我先走了。”
“補課?”小羽一愣,“不是啊,他就是我家的老師。”
“你、家的老師?”男孩雙眉微鎖,麵上掩飾不住困惑。
“對啊,有什麽問題嗎?”小羽理所當然地說,那樣子就好像全世界每個人的家裏都應當住著位老師一樣。
“進來說話吧,”陌岩身子退後,做出邀請的姿態。將兩個年輕人讓進客廳,他自己回廚房繼續做晚餐。過了會兒聽姚誠問小羽:“你爸媽不在家嗎?”
“爸媽?”小羽反問的口氣就好像所有人的家裏都不應該住著爸媽一樣。“媽早沒了,爸跟後媽一起養娃。”
“原來如此,可是……”姚誠後麵的話並未出口,但陌岩知道他想問什麽——你就這麽跟一個成年男子住一座宅子裏,朝夕相處?
然而小羽從來不是個細心敏感的人。或者說,在某些方麵她可以心細如發,能於細微處瞬間把握形勢和他人的心思,但在另一些方麵又大條愚鈍得令人發指。總之眼下的小羽沒有理會姚誠的情緒,滔滔不絕地開講學期末設計項目的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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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做好了。陌岩一一端上飯廳的餐桌後,請兩個年輕人過來吃飯,姚誠禮貌地謝過他就告辭了。陌岩同小羽在飯桌邊坐下,拿起筷子正要夾菜,見小羽目光灼灼地望過來,問他:“陌老師,你覺得這個姚誠怎麽樣?跟我合適嗎?”
陌岩捏著筷子的手臂定住,忽然間麵對滿桌的菜沒了胃口。有種睡得迷迷糊糊時被探照燈射醒的感覺,優雅的瓷器和精美的菜肴離開桌子,在他的世界裏飛舞。
他當然明白她在問什麽,隻是出於僥幸心理,他必須開口確認一下:“什麽意思,做你男朋友嗎?”
“對啊,”小羽興奮地點著頭,“同學們都說我倆般配。你覺得呢?當然不能拿你自己的標準來要求——”
“這要問你自己。”
陌岩打斷她的話,放下筷子站起身,回自己樓上的臥室收拾行李。一個背包就夠了,原本也沒有多少東西值得帶走的。他在佛國有禪房,不如這裏現代化但毫不妨礙飲食起居,目前穿的這些衣服也不適合在佛國裏穿。有必要帶走的隻有一些書,還有……
他拉開書桌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一隻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的錘子。這把錘子還是當年小羽藏在虛空船裏同他赴異地時順走的,曾被一刻不離地帶在身邊。然而自打上了初中,小羽就不再玩錘子了。某天陌岩在地下室的工具箱裏發現了這把錘子,被他偷偷帶上樓,如古董珍品般收藏著。
小時候多好啊!他在記憶中重溫她紮著兩隻小辮的樣子。要是一直都不長大,該有多好?
抗起背包下樓,在樓梯口遇到上樓來找他的小羽,鼓鼓的腮幫子裏塞滿食物,邊嚼邊詫異地打量著他肩上的背包。“哎,腫麽不吃飯?這是要去哪兒?”
“我今晚回佛國。”有點幼稚園的賭氣意味,然而不這麽做他又能怎麽辦呢?
“哦,那你得等等。我馬上收拾東西,再給老師寫封郵件請假。”她隨後抱歉地笑了笑,“還得先拉個屎。”
“我是打算一個人回去,”他繞過她身邊走到廳裏,然而這句話的語氣已經比上一句軟了。
“哎,為什麽為什麽?”她笑容散去,從背後追了上來。“咱倆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嗎?感情也挺好的呀?”
感情?原本隻是被刺傷的心頭突地燃起團邪火。止步、轉身,將音量陡然調大,“那你的男友呢?將來你要是和那個什麽姚誠結婚了,還打算跟我住在一起嗎?”
“當然啦!”她平攤雙手,莫名其妙地問,“有什麽問題嗎?”
陌岩頭往後仰,盯著天花板,感覺快背過氣去了。
“哦哦,我明白了,”她豎起右手食指,略帶歉意地說,“需要二選一,對嗎?我隻能和一個人過一輩子?”
多新鮮呢!陌岩誇張地點了兩下頭。
“原來是這樣,早說啊!抱歉抱歉,我長這麽大還真沒考慮過這方麵的問題。”
她的表情就像一條魚,一直無憂無慮地四處遊蕩,卻突然有一天意識到自己竟然離不開水。“對啊,仔細想想,好像別人家裏都不是我這種情況呢,嘿嘿。怎麽我從來都沒留意過?真是奇了怪了……”
小羽嘴裏嘀咕著,轉身走開兩步,在單人沙發裏坐下來。隨後將兩手各攥起一隻拳頭,舉在胸前。
“呐,左手是他,右手是你,咱們現在做個客觀的比較啊。先說相貌,那肯定是……”她鬼祟地笑著,伸出右手拇指朝他指了指。
“再說學識和智慧,”她又伸出右手食指,同時歎口氣,“隻有五個指頭,要不咱們把學識啊,武功文采什麽的統統合並成一項,好吧?反正都是你贏!現在比身家財產。”
她眯起眼睛打量著他,有些不確定起來,“姚誠家裏據說是比較有錢的,然而你都活了這麽些年了,應該也攢了不少寶貝了吧?別告訴我都捐給慈善事業了啊?這項你倆姑且算持平吧……這第四樣嘛,有什麽是姚誠領先的呢?”
她咬著嘴唇,半低著頭思索著,片刻後“叮”地睜大眼睛。“年齡!嗬嗬,年齡上你可沒有優勢嘍。”
她戲謔地望著他,壞笑了一會兒。“然而換個角度想,五十年後我的同輩們都是老頭子了,你還跟現在一樣,眼光要放長遠些對不對?好啦!”
她輕快地從沙發上站起身,走過來取下他右肩上的背包,擱到地上,再拉起他的胳膊。“現在問題都解決啦對吧?走,繼續吃飯吧,以後咱們還和從前一樣。”
陌岩渾身有種大病初愈的虛弱感,被她拉回飯廳裏坐下,然而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那你以後還會和姚誠來往嗎?”
小羽正要將飯菜端去微波爐加熱,聞言像是被提醒了,從一旁的桌上取過手機,撥通姚誠的號碼。話筒中傳來電話留言:“你好,我是姚誠,有事請留言。”
小羽一本正經地衝著電話說:“對不起姚誠,咱倆以後還是做普通朋友吧。不不,普通同學。你要問為什麽?因為我已經做出了選擇,而被我選的那個人有點小心眼兒,嘿嘿……好了,再見吧!”
放下手機,小羽端著飯菜去了廚房。
還和從前一樣……陌岩咀嚼著這句話。今晚之前他二人在“原來的生活”中過得挺好的,可經曆了剛才的插曲他才意識到,也許真正的障礙並不在於外來的第三者,畢竟這些年他倆建立起來的感情不是能被輕易擊垮的。什麽一二三四、左右手,那是她找的借口。
最難逾越的,反而是他最珍惜、最舍棄不掉的“從前”所帶來的慣性。這是份什麽樣的關係,他倆如何同對方相處,哪些話該如何說,一切的一切都被熟悉的歲月給固化、定格,便是想多前進一步也舉步維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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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老師,該起床了,”小羽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謙寶和他爸媽來了。”
陌岩一睜眼先看到窗戶裏透進臥室的光。居然這麽晚了?平常他都是天不亮就醒來,昨晚這是怎麽了?
再扭頭看站在床邊的小羽,不是十八九歲的大姑娘,還是六七歲的小女孩。清澈的眸子,紅紅的臉蛋,個子比床高不了多少。
“好的,小羽,你問他們喝不喝茶。我這就起床。”
陌岩在床上坐起,目送著小花褂離開他的臥室,滿心都是寬慰與慶幸。多好啊,隻是個夢!
多好啊,還有那麽多年橫在他倆麵前,暫時不必擔心那些棘手的問題。還有無數頓飯、無數道題,就這樣平淡自然地過日子他就知足了。老天爺,這個願望不算過分吧?
下卷(235章開始)就都是小羽的故事了,在第237章 雪夜桃花, 和289章 童養媳,有比較概括的倒敘。
這個夢寓意深啊,就看高妹怎麽向前演繹。特喜歡這句:她的表情就像一條魚,一直無憂無慮地四處遊蕩,卻突然有一天意識到自己竟然離不開水:))
先過來讚通宵不睡來碼字的鍵盤女俠,——“刀妹”的小名,嘿嘿
曾經考慮過讓七歲的小羽死在他懷裏,那會徹底把他擊垮,再也沒心思去找小羽的下一世了,自己遠走高飛。再轉世的小小羽長大後,去異鄉尋他,在廟裏碰見他。那樣也很有寫頭,但是下不去手,還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