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岩穿戴整齊後走出巴掌大的臥室,在步入客廳的一瞬間,將腦海中的虛擬相機按了下快門,讓這套宅子連他自己在內的人和背景被定格,永存於靈魂深處。
要問有什麽特別的?也沒啥特別。老房子了,地板並非當今流行的那種平整光滑的大理石,而是由細長的青色磚石交替鋪成,年代久了凹凸不平。大門正對著的牆上掛著景物畫,是陌岩自己畫的。畫下方橫著細長的木桌,左右端各擺一隻瓷花瓶,花瓶下方有精致的小抽屜。
方形的八仙桌一端通常是杵在長桌下方貼牆安放,左右擱兩把木椅坐人,隻有他和小羽兩人的時候就坐這兒吃飯、學習。需要宴請賓客了才把桌子移至廳中央,再將靠牆擺放的椅子凳子挪過來圍一圈。
眼下是錚引坐在左邊的椅子上,兩條大長腿直直地伸向前方的地麵。謙寶抱著小羽送給他的發光籃球,一次次爬進爸爸懷裏、坐在他腿上出溜一下滑到腳跟處,再站起身興致勃勃地重來一遍。這讓陌岩想起六道輪回中的眾生,雖然每世都是差不多的生老病死,生命完結後還是會欣然投胎、樂此不疲。
然而不入輪回又該怎樣呢?像他一般終於跳出三界外了,如今不還是屁顛屁顛地回來過塵世的日子?
“瞧你陌老師,”大魅羽抬高聲音,戲謔地說,“聰明的時候普天之下無人能及,上來那一陣兒又傻乎乎地不知在想什麽。”
二女原本坐在沙發上說悄悄話,身穿一模一樣的蜜色雪紡花褂,是大魅羽找裁縫做的。不熟悉的人單看這賞心悅目的大美人和小美人胚子,很難想象整個白鵝甸裏最難纏的兩位就集中在這間屋裏了。
而麵前這尋常的一天之所以讓陌岩感慨,是因為他經曆得多了。房子、家具,還有人,聚在一起都需要緣分。哪怕你長生不老、上天入地,隻需遇上一點小小的變故,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在不知何處做一個決定,這份靜謐的生活便可土崩瓦解。
小羽抿著嘴盯了一眼陌岩,說:“陌老師是個聰明人,犯傻是因為感情用事。”
大魅羽同錚引聞言咯咯笑了起來,陌岩也不得不佩服那丫頭。都以為長輩更了解晚輩,事實卻往往是反過來的——長輩了解的隻是晚輩的表象,晚輩看到的卻是長輩的實質。
陌岩在八仙桌另一端坐下後,大魅羽收斂笑容,看了眼丈夫,衝陌岩道:“昨晚我倆商量了下,這次來的仇家非同小可,你和小羽還是搬到我家來住吧,有什麽事也可以互相照應。”
“謝謝,不是我見外,”陌岩已料到夫婦二人會做此提議,“你目前有孕在身,一旦交上手,出現什麽狀況都不好說。他們這次的目標是我,在有把握除掉我之前不會分神來你這裏搗亂。我看就讓小羽一個人——”
“別想,”小羽聲音不大但語氣堅決,“你法力盡失,就靠一把槍能應付那些人嗎?”
“他們這次來了三個,”桌子另端的錚引說,“一個黑瘦的年輕道士,一個西裝墨鏡禿頂男人,還有個女人像是男人的老婆,昨天你們在路上遇到的老太是女人喬裝的。住在北麵靠江的旅館,傍晚去你們樵堎巷門口轉了一圈,沒進去。”
不需要進來,陌岩心道。無澗作為靈寶天尊的弟子,遙視的本事同原先的陌岩相差無幾,當然都比錚引的天眼遜色得多。靠法術遙視需要凝神發力,錚引的天眼則是曜武智菩薩給他的,是曜武智在高維世界生活的那些年琢磨出來的,如同三維人俯瞰二維平麵,一覽無餘。
那對夫婦,自然是智能人加藤和言琳。陌岩山長水遠地跑來異鄉就是為了躲那幾個人,誰知還是追來了。大魅羽應當能猜出無澗的身份,可陌岩不能給她知道加藤也在。加藤便是殺死小魅羽的凶手,以大魅羽的個性一定會上前拚命。
“要不我搬去和你同住?”錚引說,“有我在,至少能及時避開他們。”
陌岩搖頭。原本是我在明、敵在暗,有錚引在身邊就等於反過來,確實是個好主意。然而敵人若是惱羞成怒,轉頭去騷擾大魅羽母子呢?再說了,躲到何時才是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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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小羽已失去耐性,“不知道你們在討論什麽,就問如果咱們幾個人一齊上,是那些壞蛋的對手嗎?”
三個大人黑著臉搖頭。
“那還囉嗦什麽呐?”小羽站起身,“趁他們還沒反應過來,趕緊跑啊!家和東西都不要了,現在就出發吧,我去收拾書包。”
陌岩和大魅羽對視一眼,從對方目光中驗證了自己的看法——這小丫頭了不得!當意識到危機來臨時,能毫不留戀地拋下一切逃命,小小年紀就有成大事之人身上常見的那種殺伐決斷的魄力。
“小羽,”大魅羽拉住小羽的胳膊,神色肅穆地說,“辦法也不是沒有。當年我去太上老君兜率宮,做他的掛名徒弟。別的沒學到,死皮賴臉地要來一本咒語書,倒是蠻有用的。”
小羽一聽咒語書,來了精神頭,“是要陌老師和他們打架的時候,我在一旁念咒使壞嗎?這個主意妙。”
大魅羽搖頭,“無澗可不是尋常修行者,你即便從隴艮師伯那裏獲贈了深厚的內力,單靠念咒也傷不了他。”
“不如我把真氣轉給陌老師?”小羽提議。
陌岩笑了,“好孩子,我的丹田目前就像個漏鬥,進來多少漏出去多少。”就算不漏,他也不能要小羽的啊。
“也就是說,”大魅羽輪番看著陌岩和小羽,“你倆一個會法術,使不出來,另一個有內功卻發揮不了作用。所以……隻能換靈了,小羽的靈魂換到陌老師體內,陌老師的靈魂——”
“不不不!”“好好沒問題!”
兩句話同一時間出口,反對的是陌岩,小羽則興奮得兩眼冒賊光。
“不要想,這肯定不行!”陌岩不容置疑地說,“還是收拾行李,走吧。”
“我不要離開這裏!”謙寶在爸爸懷裏嘟著嘴說,“我喜歡我的家,還有我的朋友。”
“對不起,謙寶,”陌岩真誠地道歉。都怪他,人家本來過得好好的日子被他攪得雞犬不寧。又衝大魅羽說:“打架的事誰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到時候我和人動手,傷到小羽的軀體怎麽辦?”
“那好辦呀,”小羽歪著腦袋說,“我頂著你的軀體擋在前麵不就成了?”
陌岩語塞。要說無論在他成佛之前還是之後,與人辯論的話題涵蓋佛學、武學、物理、繪畫等各個領域,都沒怎麽輸過。怎麽和這個小丫頭在一起,卻經常給逼到辭窮的境地?
“要不先換下試試?”大魅羽提議,“這個咒語簡單好用,兩人隻要各自伸出一隻手,掌心相對,口中同時念這句咒語,就能換了。想要換回來時,再把同樣的過程重複一遍就行。”
陌岩沉默不語,小羽按捺不住地問:“大羽姐姐,咒語是什麽?”
聽大魅羽念了一遍後,小羽走到陌岩麵前,伸出右手手掌對著他,“來吧陌老師,別讓小丫頭片子看扁了。”
陌岩無奈,將掌心迎上小羽的,二人一同念了遍咒語。一旁的大魅羽和錚引走過來緊張地觀望,隻見這一大一小屏住呼吸、脖頸僵硬,瞪大的眼睛裏仿佛看見了鬼。
“媽媽,陌老師和小羽在幹啥?”謙寶走上前來問。
陌岩扭頭對他說:“謙寶,把我上次教你的字默寫一百遍。”
“去你的小丫頭!”大魅羽伸出手指要去彈陌岩的額頭,大概終究覺得不合適,又把手收了回去。
“行了,換回來吧,”小羽神色淡淡地說。
二人手掌原本貼在一起,陌岩聽後反將手掌抽了回去,仰頭嘿嘿一笑,“我要是不樂意呢?”
大魅羽和錚引搖著頭離開桌子,去沙發上坐下。“沒眼看!”
小羽抬起右手,衝臥室的方向做了個抓取的手勢,片刻後便有兩隻鐵盒長了翅膀一樣飛到她手中,對陌岩說:“小羽聽話,趕緊換回來,我就把盒子打開給你看。”
“不用換了,”錚引忽然說道,“無澗就快到了。”
屋裏幾人一同走到敞開的大門前,剛好看到庭院上方的天空中降下一道黃色符紙,有一米多長,上寫“午後巷北倉庫外見”幾個大字。
“你們帶謙寶回家吧,”小羽說完,回桌旁將盒子打開,“我和小羽能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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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北倉庫,其實是片足球場大的野草地,就坐落在樵堎巷的北麵。巷子隻有南邊一個出口,北邊是封住的,野地中真的有間倉庫,頂部還掛著“巷北倉庫”的字牌。隻是誰也不知道裏麵裝的什麽,看外觀似乎很久沒人來過了。
當然無澗是知道的,昨天來的時候就查探清楚了,倉庫中既沒藏人也沒啥危險物品。這之前他同陌岩交手次數不多,可也深知那位墮入凡間的佛陀不好對付。所以當他穿著一身石青色道袍,踩著落葉和雜草第二次來到這片野地的時候,又用靈識將倉庫掃了一遍。
他隻能自己來。雖然他不認為這次的比試——用決鬥更合適——會傳回自己的世界,可陌岩畢竟是被祁哥給封了內力。他無澗乃是年輕一輩修道者中的佼佼者,若是對付一個無法使用法術的敵人還要拉上加藤和他老婆,豈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來到野地中央,無澗停步。方才他走動的時候,身邊有微風拂過,腳下的雜草被踩過後立刻伸直了腰,仿佛無澗隻有幾兩重。可在他瘦削的身形站定之後,野草地上方的空氣像是忽然增加了重量。他不動,草葉陷入絕對靜止,無風,飛蟲更是展翅難行。就這樣靜靜地等著,黝黑的麵容上看不出一絲情緒。
大約一刻鍾後,一個中年男人帶著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出現了。是翻牆過來的,二人未用內力,但身法證明均是每日勤練外家功夫的好手。男人的襯衣和長褲同當地人穿的差不多,隻是那張臉像是比幾個月前還年輕了?
每回見到陌岩的俊臉,無澗的心就被刺個窟窿出來。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如果他無澗有陌岩的相貌,此刻高居九重天上的玉帝之位還能有兮遠的份兒?
“喂,小子!”陌岩喝道,抬起胳膊衝無澗指了下,“一直以來我可憐你人長得醜、身世卑賤、運氣還不好,不屑跟你計較,你還沒完了還沒完了咋的?非要來惹武藝高強、吹拉彈唱煎炒烹炸樣樣精通的人中龍鳳——佛陀我。今天就叫你有來無回!”
無澗翻了個白眼。陌岩怎麽變成這麽個德行?受什麽刺激了嗎?
“無澗,”隨陌岩同來的女孩沉聲說道,“你本是資質萬裏挑一的後起新秀,能有幸拜天尊為師,當珍惜自己的機緣,為道門和眾生做些有益的事。豈料你為自保,不惜投敵並殺害同門師兄弟,你對得起身上的道袍嗎?”
這個女孩無澗也是見過的,印象中伶牙俐齒、潑皮無賴的本事同那個魅羽差不多,都是無澗憎惡至極的類型。今日卻讓他心生警惕,甚至懷疑自己孤身一人前來,是不是輕敵了?
“少囉嗦!”無澗望回陌岩,“我現在的老板才是這個世界的正主。明明是你邪魔附體非要作弄些危險玩意兒,我是在為民除害。”
“你不該一個人來的,”女孩衝他走近幾步。無澗對敵一向不會還未交手便心生怯意,然而此刻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迎麵有艘巨艦在朝他開過來,船頭的炮筒指著他的頭。
無澗哼了一聲,“我要是來了呢?”
女孩停步,“我今日會讓你死在這裏。”
結尾懸了,誰呢?
今晚就睡沙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