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媽媽經常說,她的一生就像一部曆史劇。以前她寫過一份回憶錄,一個親戚說幫她出版,後來就沒了下文,原稿也丟失了。
現在她在八十一歲的高齡再重寫回憶錄。
用我彈的柴可夫斯基的《斯拉夫進行曲》來打開序幕吧。(這首曲子體現了塞爾維亞被土耳其壓迫之苦。)
我在開始懂事的時候,我父親就告訴我,我是在戰爭中來到這個世界的:八年抗戰,三年的解放戰爭。在我出世的那天晚上,正好是大水泛濫的時候,我母親在大水中走出弄堂,搭車去了醫院。在晚上正好十二點鍾左右我呱呱落地。我是在戰爭和大水中出世的孩子,注定我是個苦命的孩子。
一九三八年,上海抗日戰爭開戰時,我來到這個世界。那時上海是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有英租界,法租界,還有日本人,猶太人和印度人等等。全世界的外國人都可以隨便進中國,不受限製。
上海夜晚比白天還要瘋狂,被稱為“夜上海”,十裏洋場,燈紅酒綠的不夜城。但我家人正好相反,還是保留了封建社會時代的習慣。因為我的祖父母和外公外婆都是從來沒有離開過出生地的本地人,他們的原籍就是上海。他們是在封建社會,清朝末年出生的老人,還保留了原來古老的生活習慣,他們受過古老的世俗教育。舉個例子來說吧,在家裏,男人是至高無上的,女人是矮人一等的。如果我們一家在客廳吃飯時,突然有人來敲門,我們女人會立即起身躲避起來,因為女人是不能接待客人的。
外祖父在法國洋行公司任職總會計,所以收入還是不錯的。外婆的娘家是大地主,陪嫁豐富,有很多房產收入。我們家是一個23人的大家庭,就靠著我外公外婆開銷。我家的外婆不準兒子們自立門戶,我母親出嫁後也回來和外婆一起住。我母親是外婆和外公的第一個孩子,從小就體弱多病,嬌生慣養的。結婚以後,到我祖父家生活了一陣子,後來覺得絕對無法再生存下去了,外婆就立即叫我母親回家,對她說,“我養你,照顧你”。所以我們一家一直是和外公外婆一起住的。
我的祖父是上海很有名氣的著名人物,祖父家有七個孩子,六個男孩,一個女孩。也和我們家一樣,有很大的一棟房子,六房夫妻和孩子都住在一起,不過是分開吃飯的,每一房的孩子加起來一共超過三十個。我記得小時候每年祖父生日時,我們就回去祖父家,下午吃點心。吃飯孩子們要排隊領取。
這樣的大戶人家看起來很熱鬧,但媳婦之間明爭暗鬥,太複雜了。我母親絕對無法住在我祖父家裏,她太懦弱,膽小,所以我們必須回外婆家住。外婆家有三個兒子,兩個阿姨,加上我們一家:母親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後來母親得病去世了,所以我們姐妹兄弟幾個,都是靠阿姨和阿婆照顧的。
我家兩個阿姨不準出嫁,是準備留在家服侍外公外婆的。舊社會的女兒很聽話,一直服侍到外公外婆去世。不久三個舅舅都娶了老婆,家裏就熱鬧起來了。大舅舅沒有生孩子,其餘兩個舅舅都各生了兩個女兒,一共二十個家庭成員,加上傭工三人,真是個大家庭。這樣複雜的大家庭,可想而知結局是什麽。
戰亂時期,我還很小,可是我還是記得很清楚,每天聽大人們說:“米不夠了呀!”隻好在米中加上各類豆子。外婆是主管,家中那麽多人,該如何是好?家裏堆滿了大米,但外婆還是擔憂,還是考慮每天的小菜,今天吃什麽?明天又吃什麽?整天愁這愁那,惶恐不安。有時正在忙家務,警報突然響起,就必須立即放下手中的一切,拖著孩子立刻往外跑,跑去防空洞躲起來,直到解除警報才回家去。每天時時刻刻都會聽到飛機在空中的來回轟轟聲,有時伴隨著掉炸彈爆炸聲,馬路上大呼小叫不斷的嘈雜聲。一天又一天的,大家活在混亂,愁眉苦臉中,老百姓隻能在這種恐怖中過日子。
有一天,我父親突然回家,告訴我們抗戰勝利了!全家大大小小都歡呼起來,苦難日子終於過去了!父親帶我們孩子去大街上看遊行,整個上海熱鬧起來了,大家都鬆了口氣。可是當我們還沒有轉過氣來,另一輪的亂局又來了,三年的解放戰爭!我隻感到家裏長輩們又把笑臉轉化成憂愁和恐慌的苦臉。
苦難的上海人民又卷入一場戰爭,當時很多國民黨的敗軍竄逃到上海市中心。他們把寺廟占據了,也占據了老百姓的房子,搶了民間的雞,鴨,豬肉等食物煮了吃,老百姓不敢出聲,隻要他們不傷害自己的身體,就隨他們去搶,老百姓的日子過得更苦了。
那時我已經讀小學了,見到物價每天飛漲,到後來,甚至上午漲,下午也漲,一天漲幾次,鈔票已經無用了。我看到大人們每天拿了袁世凱的銀幣去買食物,紙幣已是廢物,被孩子折成紙飛機玩。我們老師已經沒有心思上課了,上一半的課,其餘時間都去排隊搶米和食物。因為上午剛漲了價,下午又再漲一輪,所以學校校長要我們告訴父母,下半學期再加一次學費,民不聊生。
一九四九年的一天早晨,我家一個親戚五點鍾左右來到我家敲門,我已經起床了,是我開的門。我親戚告訴我:“快叫他們(家裏人)去前麵看看!” 我們的陽台底下,睡著好多解放軍。我立即去告訴我的父親,拉著他的手出去一看,真的看到很多解放軍,整整齊齊的睡在大街上。我爸爸說,解放軍真好!很有紀律。從那時起,上海正式解放了。
解放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跑狗場(現在的人民廣場)鬥地主。老百姓都不知道有什麽大事,這天早上剛起床,就驚奇地聽到警車來回,川流不息,大家一看,就馬上逃回家去。解放軍押著一批又一批的犯人來到廣場,有人問到,“今天有什麽事?”有人小聲回答說“鬥地主啊!”,而且是就地槍決。我們家就在文化廣場對麵,大人們拉著孩子們,讓我們趕快回去。老百姓才驚醒,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本來想國民黨軍隊逃去台灣了,我們可以安定下來過好日子了,誰知接著好戲還在後麵。
我小學畢業後,父親把我送去祖父家附近的教會學校,是美國人開的女校,我住宿在學校。在我剛進這學校後又發生了一件大事:抗美援朝。當時是美國和朝鮮打仗,中國是朝鮮的朋友,中國也要參加援助朝鮮,因此就出現很多的宣傳,說保家衛國,製造了各種宣傳的輿論,還唱起了愛國歌曲:“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這是中國一貫的宣傳計量。學校裏的高中學生踴躍參軍,其實這學校本來是個貴族學校,學生們基本都是資本家的女兒,或者是小康之家,所以家長是絕對不會讓這些女孩子去參軍的。很多女孩被鎖在家裏,但他們用各種方法逃出來,最後大部分參軍的孩子有去無回。
抗美援朝戰爭過去了,在我讀初二那年,又搞了個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就是所有的私人財產一律歸國家所有,而且還要表現得很高興地上交。所有的大中小學校沒有例外,從各類大公司,商店,銀行,各類工廠,醫院,殯儀館,娛樂場所,電影院,到最小的賣煙酒的家庭小店,熱水館,飯店等等,都不能有私人的東西。當時我父親經營的糧食公司,和賣酒和調味料等等的店都交了上去。我外婆家的祖傳房屋,和我祖父的幾個大公司(電車,電燈,自來水等公司),全部都公私合營了。頃刻間,全國人民都成了無產階級。
接著又來了三反五反:反貪汙,反漏稅。。。我在讀的學校很大,除了學生課室,還有老師的宿舍,另外還剩下許多空屋,結果都留給了這些貪汙漏稅的罪犯。我們晚上在宿舍裏,總是聽到警車押送罪犯,到淩晨時是救護車的聲音。罪犯跳樓的,自殺的每天都有,這些人主要是開廠,開公司等的各類大老板。
初中畢業了,我回到了外婆家附近的學校讀完高中。在那段時間好像沒有什麽特別的政治運動,隻是記得在高中時,英語課都改成上俄語。我記得當時上海市長是陳毅,他對政策比較寬鬆,沒有像幾年前的政治運動。在學校可以跳交誼舞,看蘇聯電影。那時對蘇聯很友好,整天叫他們蘇聯老大哥。
蘇聯的食物,例如豬肉等,都是中國供應。有人告訴我,蘇聯的老大哥穿著白大褂,在我們的殺豬場挑選最好的豬,打上一個圓章,這就是他們運回國的優質豬。後來蘇聯和我國關係破裂後,就沒有豬肉吃了。當時蘇聯要求周恩來總理再賣點豬肉給他們,周總理答應了,就把所有的豬頭和尾巴賣給他們,說讓他們看看我們國家有多少豬。
很快三年高中畢業,我進了師範大學,一進去後第一年,又來了一個恐怖的反右運動。當時他們說,你們對領導有什麽不滿可以大鳴大放出來,因此很多知識分子,老師,教授中了計,他們提了很多意見,結果都上了當,全都被打成右派分子,嚴重的去坐牢和勞改。
我們班有個同學,他本來是台灣一個中專學校的學生,那年他們在海上實習時,在一條船上被解放軍俘虜了,就關了起來,後來釋放了,就可以考大學學習。這人很直爽,所以在反右時提了很多意見,結果成了右派,被天天鬥。有一天早晨鬥完後,大家去吃午飯,下午接著再開批鬥會,結果大家都到了,就是不見他來。班長就去宿舍找他,見他睡在床上,班長用腳踢了他一下,他沒動,再一看眼睛,瞳孔已經放大了。他旁邊有一張紙,一看是一包老鼠藥,他就這樣死去了。
整個大學鬥了不少學生,最後都被套上右派帽子,有坐牢的,有在學校勞動改造的,全國的右派太多了。我還聽說每個單位還規定要抽多少個右派,是上麵的規定。從此以後,大家開始從不開口,說話時隻說讚美的話。畢業後,我被派去了中學教書。每次開會時,無人發言,隻有組長一人唱獨角戲。
沒多久又開始搞運動了,這次的運動是全國性的,每個百姓都參與了,每家每戶都影響到了,就是農民也一樣,沒有漏網的。這就是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時,大家還覺得莫名其妙,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隻見很多年輕人帶著紅袖章,上麵寫著紅衛兵,每人手裏都拿著叉,棒,皮帶,繩子等,見人就亂打亂叫。看見燙頭發的女人,就拿出剪刀亂剪,有的還被剪光了頭。見到穿皮鞋的,就把那人的皮鞋脫下來,扔上屋頂。見到穿衣服時髦的,就剪破那人的衣服,總之亂來一通。如果你質問他,他就立即用皮帶抽你。
我那天穿了件藍布衫,布鞋,剪了短發,很幸運他們沒有找上我。從此大家不敢再穿好的衣服和皮鞋了。理發的工具全部被砸爛,不準燙發。我第二天去學校,學生不上課了,也學著馬路上的紅衛兵那樣。他們不知哪裏找來的軍用服裝 - 解放軍大衣,還戴上了紅袖章,很神氣地在老師的隊伍裏走來走去,好像在找一個可以隨便打罵的老師出出氣。老師們很害怕,到處躲起來不敢出聲。一大批有點曆史問題,家裏出身不好,父親是資本家,地主的教師,每天早上來到學校,站在校門前低頭,學生就在大樓頂上,倒水,丟石頭,丟課桌椅,很多人受傷流血也不許出聲,否則就再打一鞭。
每個月發工資時,學生就搶錢,無法無天,大家也沒辦法,紅衛兵是最大的。後來就不能在學校發工資了,隻能偷偷的去學校附近的老師家裏發工資。教師每天來學校服侍從北京來的紅衛兵。教室全部變成紅衛兵的宿舍,教師還必須為紅衛兵煮飯,給一批批來到的紅衛兵洗衣服和被子。紅衛兵們永遠穿著綠色的解放軍大衣,下雨下雪濕了又幹,幹了再濕,身上都爬滿了虱子,老師幫他們抓虱子,一瓶一瓶的虱子。到後來學校已經不像學校,晚上電燈也沒有,本來晚上教師必須開會學習,因為沒有電燈不能開會了,隻能放教師們回家了。學生們都去外麵抄家了,沒錢了就去抄家拿錢。也有少數學生因為家庭出身不好,父親是右派分子,不能參加紅衛兵, 他們的結果很好。我有一個學生平時上課很用功,是個好學生。有一天他在走廊裏碰到我,小心翼翼地問我:“老師,我想在家自學英語,可是我買不到書,您家裏是否還有英語書?” 我輕聲告訴他,明天在這裏給你,別對人說是我給你的。因為文化大革命時,家裏有英語書要燒毀的。後來我從同學的那裏知道,這位同學後來考取了大學。我真心為他祝福,真是個好孩子。
那時整個城市都不像樣了,街道兩邊都貼滿了大字報,一層一層貼得很厚,後來有人把大字報拿去賣掉,賺了不少錢。
有一天下午,學校突然來了一批工宣隊和一批解放軍,他們來到教師辦公室裏亂叫,要所有老師到操場集合。那天下了場大雨,地上都濕了,我們去了操場,隻見操場的台上放了個大的長台。他們要教師們立即坐在地上,嚇得我們立即在水中坐下。
不一會兒,他們就把一批男女教師推上台。聽說這些老師都有曆史問題,有人是以前當過老板的,也有以前是國民黨黨員的,有的是家裏地主出身的,總之都是上了年紀的老教師,都站上台,低下頭,任他們工宣隊,軍宣隊打罵。老教師們身上還掛了黑板,不聽話的再加一塊大石頭,我們坐在地上的教師一動也不敢動,嚇得發抖。紅衛兵們不懂事,本來他們的班主任平時為了學生好,不做作業或打架的,老師有責任教育他們,現在學生們正好對老師進行報複,好多班主任被學生打傷了。
第二天,學生們就像開玩笑似的在班主任身上掛了大牌子,寫上牛鬼蛇神,邊打邊罵,還去老師家抄家,拿東西。馬路上隻見到遊街示眾的人群。上海市市長也遊街示眾,還要戴上高帽,一邊走一邊被打罵。這個運動紅衛兵是主角,被他們亂搞一氣,他們不用上課了。全國串聯,北京學生到上海,上海學生到北京,整個學校的課堂變成宿舍,老師的辦公室變成紅衛兵的宿舍,學生可以隨便去老師家抄家,誰都不能阻止。
待續。。。媽媽的回憶錄(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