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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炳建,河南大學國學研究所、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古代小說與中國文化研究學者,《西遊記》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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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版本的流變

(2018-08-01 18:37:53) 下一個

 

《西遊記》版本的流變

曹炳建

《西遊記》的版本問題,向來是《西遊記》研究的重要學術問題。過去,由於資料的局限,除了祖本問題和朱、楊二本的關係問題之外,《西遊記》版本研究很少有人涉及。進入九十年代之後,隨著台灣天一和上海古籍兩套大型小說影印版本的出版,《西遊記》的諸多版本才得以被人們見到,研究也隨之逐漸深入。在《西遊記》版本研究方麵做出重要貢獻的學者,國外主要有日本的磯部彰和太田辰夫等,國內主要有吳聖昔、李時人、黃永年等。筆者不揣淺陋,在全麵借鑒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西遊記》的現存版本和已佚版本進行係統研究,並繪製出《〈西遊記〉版本流變圖》。

《西遊記》的版本,從大的係統上可以分為三大部分:一是《西遊記》的古版本;二是《西遊記》的明代版本;三是《西遊記》的清代版本。

一、《西遊記》的古版本係統

研究《西遊記》的版本,當然應該以研究百回本成書之後的版本為主。但是,《西遊記》長期流傳、集體創作的性質,使我們不能不關心《西遊記》的古版本問題。或者可以這樣說,如果對《西遊記》故事流變過程中的相關作品及其版本沒有深入研究,百回本《西遊記》的版本研究乃至文本研究也不可能深入。

張錦池先生認為,記載唐朝高僧玄奘生平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乃是《取經詩話》的故事搖籃”(張錦池《西遊記考論》,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0頁)。此外,玄奘《大唐西域記》中的諸多神異故事,也對西遊故事的流變產生了重要影響。從現存宋代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下簡稱《詩話》)殘存有不少變文遺跡可以推知,晚唐五代已經誕生了講述玄奘取經故事的變文——我們姑且稱其為《大唐三藏取經變文》,以及與之相配合的變相。由此進一步發展,便是《詩話》的問世。《詩話》現存兩種版本:小字本即《詩話》;大字本題名《新雕大唐三藏取經記》(下簡稱《取經記》)。校勘證明,二者實為同一部作品的不同版本:《取經記》雖然文字優於《詩話》,卻是在《詩話》基礎上刊刻而成的。因為《詩話》中出現的京東路、陝西等行政區劃,都是宋代至道三年才確定的,故其成書的上限當為北宋至道三年(997);再由於建於南宋嘉熙元年的泉州開元寺塔上,已經有猴行者等形象,故其成書的下限當在南宋嘉熙元年(1237)。

元代的西遊故事表現為三大係統:平話本係統、雜劇本係統和繪畫本係統。其中平話本已經亡佚,其殘文見於《永樂大典》、《樸通事諺解》、《銷釋真空寶卷》和《禮節傳簿》,我們分別稱之為大典本、諺解本、銷釋本和禮節傳簿本。但這些殘文是否屬於同一版本,遽難斷定。雜劇本一部即吳昌齡的《唐三藏西天取經》,產生於元代前期;再一種即連台本《西遊記》,大約產生於元末明初。至於繪畫本係統,係指元代界畫家王振鵬的《唐僧取經圖冊》。唐代當即有與《大唐三藏取經變文》相配合的取經變相。宋人董逌《廣川畫跋》卷四《書玄奘取經圖》所記錄的《玄奘取經圖》,當是根據取經變相繪製的成套的繪畫作品。王振鵬的《唐僧取經圖冊》,當是在《玄奘取經圖》的基礎上繪製而成的。

二、明代的《西遊記》版本係統

明代百回本《西遊記》產生之前,就有《西遊記》的版本流傳。孫緒《無用閑談》記載一種《西遊記》,是寫“唐僧不空取經西天”的,其中孫行者就被稱為“心猿”——此版本可稱為“孫緒所見本”。《明文海》記載耿定向小時候曾經聽到“唐僧三藏往西天取經”的故事,其中就有“輔僧行者,猿精也,一翻身便越八千裏”的記載——此版本可稱為“耿定向所聞本”。明代寶卷中也有許多西遊故事,故學者推測明前期可能有《西遊記寶卷》。程毅中、程有慶、張錦池、吳聖昔等,都認為百回本《西遊記》之前應該還有一種“詞話本”。另,明人周弘祖《古今書刻》卷上,記錄山東魯府和登州府刻書都有《西遊記》,被稱為魯府本和登州府本,但這兩種本子很可能並非小說《西遊記》。

現存的明代《西遊記》版本共七種,可分為三大係統:繁本係統、簡本係統和刪本係統。

繁本係統包括世德堂本和李評本。其中世本無疑是《西遊記》諸版本中最重要的版本。在世本之前應該已經有前世本流傳。當吳承恩以荊府紀善的身份在荊府完成《西遊記》的創作後,應該在荊府留下一個抄本。盛於斯《休庵影語》所記載的大梁周王府的九十九回抄本,很可能就轉抄於荊府。後來周府刊刻這個版本的時候,因其不滿百回,故而增加一回,形成百回刊本。周府百回刊本之後是不是還有其它刊本則不甚清楚,但世本至少和周府百回刊本有著直接或者間接關係。因此,前世本的版本流變應該是:吳承恩稿本——荊府抄本——周府九十九回抄本——周府百回刊本——(?)——世本。世本其實並不是世德堂獨立刊刻的,而是和榮壽堂共同刊行的。此板片後來歸於熊雲濱之手,可能因為其中第十六卷板片損壞無法利用,於是熊雲濱便按照原書的版式重刻了其中第十六卷,然後一並出版發行,因此台灣故宮博物院所存世本應該是熊雲濱的補刻重印本。經過多次印刷之後,原板磨損嚴重,因此熊雲濱不得不將原板進行個別修補,因此現在存於日本天理圖書館的世本,當為世德堂本的“補修重印本”。 阿英先生所藏的熊雲濱重鍥本的第十七卷,證明熊雲濱亦曾單獨刊刻過《西遊記》。總之,世本刊刻流變過程大抵如下:世本原刻本(世德堂、榮壽堂共同刊刻,佚)——熊雲濱補刻重印世本(台灣世本)——熊雲濱補修重印世本(天理世本)——熊雲濱重刻本。世本現存第九回開頭帶有“己巳”紀年錯誤的文字,當是作者為唐僧身世故事撰寫的,後來在前世本的某一種版本中被因故刪去。朱本中有關唐僧身世故事,大概是朱鼎臣根據雜劇本《西遊記》改寫的。至於清代證道本中的唐僧身世故事,又是在朱本的基礎上改寫而成。百回本《西遊記》的祖本,既不是朱本,也不是楊本,而是平話本,抑或是根據平話本再創作的某種早期《西遊記》版本,如孫緒所見本、耿定向所聞本、學者推測的詞話本等。

世德堂本之後,繁本係統又有李評本問世。李評本現存大概有十二種版本,說明李評本亦經曆過多次刊刻印刷。李評本是《西遊記》版本史上第一部評點本。其評點者雖然實際上並不是李贄,而是另一位下層文人葉晝,但其評點文字及卷首袁於令的《西遊記題辭》,都具有很重要的理論意義。李評本卷首《凡例》中的五條文字,是評點者的評點綱領。其中“總評處”和“碎評處”兩條,主要闡發評點者的評點意圖和形式。“批著眼處”、“批猴處”、“批趣處”三條,是評點者主要評點的內容。這三“處”,實際上涉及到我們今天所說的思想內容研究、人物形象研究和藝術特色研究。書中的評點文字,都是圍繞著這三“處”展開的。至於李評本卷首所載袁於令的《西遊記題辭》,雖然短小,卻在李評的基礎上,加以創造性地概括總結,提出了小說美學的兩個重要問題:一是小說創作中虛與實的關係問題,即小說創作中的虛構和想象特征問題;二是神魔小說創作中幻與真的關係問題,即神魔小說的創作要求“幻中有真”,“幻中寓真”。

簡本係統包括朱本和楊本。朱本前後內容詳略有別,比例失調;全書內容風格包括其節末詩和節目都極不一致;缺少了通天河等幾個故事,結果造成內容前後矛盾等。這些都告訴我們,朱本是百回本的刪改本。但是,朱本比世本多出了唐僧身世故事和個別字句,則說明朱本並非根據世本刪改的,而是根據世本之前的某種百回本刪改的。楊本和朱本一樣,也存在著前後內容詳略有別,比例失調的缺陷;且從楊本本身來看,其文字有不少脫落之處,因而造成情節上的前後矛盾、漏洞百出,說明楊本也是一種刪改本。比勘朱、楊二本,朱本故事情節進展前慢後快,文字前詳後略,全書極不協調;楊本後半部分雖然也嫌倉促,但相對來說,全書故事進展速度較朱本均勻,文字詳略亦較朱本合理;同時,朱本不少矛盾失誤之處,在楊本中有些得到了糾正和補充。有時楊本隻是在關鍵之處,比朱本改動或多出幾個乃至十幾個字,就使朱本的矛盾訛誤得到解決。這些都告訴我們:是朱本刪改百回本的大量文字,不慎造成失誤;楊本在抄襲朱本時,卻並非簡單抄襲,而是同時參閱了百回本,改正了朱本的一些失誤訛謬。

刪本係統現存主要有三種,又可分為兩個子係統:一個子係統是世德堂本的刪本係統,包括唐僧本和楊閩齋本。唐僧本和楊閩齋本是不是有一個共同的刪節本,則不可確知。其中楊閩齋本在刪節過程中,很可能參考了唐僧本。再一個子係統便是閩齋堂本,是以楊閩齋本為底本,再參考李評本,或者還參考了世本等其它版本,增刪而成的一種刪節本。

三、清代的《西遊記》版本係統

現存的《西遊記》清代版本共七種,也可以分為三個大的係統,即刪本係統、繁本係統和抄本係統。

我們先來看刪本係統。這個係統包括《西遊證道書》、《西遊真詮》、《西遊原旨》、《通易西遊正旨》和《西遊記評注》。其中前四種我們分別簡稱其為證道本、真詮本、原旨本、正旨本。至於《西遊記評注》,因其由含晶子評注,故簡稱其為含評本。

在清代諸版本中,證道本居於重要地位。清代所有的《西遊記》版本,都與證道本有著直接或者間接的關係。證道本所據以刪節的底本,應該是李評本而不是世本;但其中唐僧身世的有關故事,卻是以明代朱本為底本改寫而成的。證道本是《西遊記》諸刪本係統中最優秀的刪節本,但卻並不是最優秀的《西遊記》版本。此後的真詮本,當然和證道本具有重要的繼承關係,但是真詮本也根據李評本增加了一些文字。再後的原旨本、正旨本、含評本,其文字基本上都沿襲了真詮本。

以上證道本、真詮本、原旨本、含評本,都持《西遊記》主旨的“講道說”,即都認為《西遊記》是一部宣揚道教金丹大道的“道書”。正旨本雖然號稱《通易西遊正旨》,但實際上其評點文字並沒有超出講道說的範疇。《西遊記》主旨的“講道說”由明代人肇其緒,由證道書開其端,由真詮本繼其後,至劉一明的《西遊原旨》達到了最高峰。此後的正旨本和含評本,隻不過是其餘聲罷了。“講道說”雖然對《西遊記》主旨的認識是錯誤的,但其評點文字,特別是其中原旨本的評點文字,對我們理解《西遊記》中的道教內容,卻有著重要的幫助。至於這類評點本評點文字的文學理論價值,當以證道本最優——這與著名文人黃周星參與了證道本的評點有一定關係。如其中對《西遊記》哲理性內涵的揭示,對《西遊記》奇幻特征、戲謔筆法和詼諧幽默的藝術風格、情節之美與結構筆法之妙等方麵的揭示,都富有文學理論價值。

清代的繁本係統主要就是新說本。新說本的底本應該是李評本,但是其中唐僧身世的故事又係來自於真詮本。與“講道說”不同,新說本的評點文字主張“勸學說”,即認為《西遊記》就是注解儒家經典《大學》的,是證“聖賢儒者之道”的。這當然也並不符合《西遊記》的實際,所以其評點文字也不免隨意曲解《西遊記》原文。但是,新說本的評點者把《西遊記》看作一部具有寓言意味的哲理性小說,從社會學和人性的角度來看待《西遊記》的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揭示《西遊記》“奇”、“幻中有真”等藝術審美特點,對我們理解《西遊記》還是很有幫助的。

清代的抄本《西遊記記》,是《西遊記》版本史上唯一的一部手抄本,其文字主要是根據真詮本,但是卻在真詮本的基礎上再有刪節。《西遊記記》的評點文字頗有特色,不僅表現為夾批、眉批、回前評、回末評一應俱全,而且大量使用詩詞曲賦的形式來評點小說,讓人耳目一新。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我們談到的明清時期的十四種《西遊記》版本,隻是就其版本係統來說的,其實這裏的不少版本,都曾經曆了不隻一次刊刻,形成大的版本係統下的小係統。如現存的十二種李評本,又可分為眉批本和夾批本兩個係統,每一係統下又有不同的版本。再如清代的真詮本,今存世者大概有二十餘種版本,各種版本之間亦有文字上的差異。這些細微的版本流變的研究,因為很難目了全部版本,所以對其的研究也就隻能俟諸異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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