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走遍千山萬水，隻為尋找初心。
常言道：“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建國後被專項經費修複起來的蘇州園林，憑著這句高高在上的讚譽不僅讓江南的其它園林難以望其項背，而且把以頤和園和避暑山莊為代表的北方皇家園林遠遠甩在身後。地處水鄉，湖溝塘堰的星羅棋布，讓蘇州易得水勢造園林，而盛產太湖石，又讓蘇州適合在園林中堆砌精巧的假山，加上蘇州官富民殷，吸引了無數文人雅士在此聚集，為蘇州園林“歌功頌德”，使其蘊含豐富的文化底蘊，這些似乎都讓其它園林難以企及。
可是，在曆史的星空下，蘇州園林真的甲天下嗎？
蘇州園林
揚州園林
揚州園林
若把眼光放遠，世界上的園林，歐洲的、阿拉伯的、日本的、中國的，到底誰家的園林甲天下，恐怕並無定論。世界上有多少種園林，我不知道，但我去過歐洲的無數園林，也見過穆斯林風格的不少園林，還去過日本和中國的很多園林。雖然這些園林在我眼中沒有伯仲之分，但日本京都的眾多寺廟園林，像世界遺產金閣寺、銀閣寺和天龍寺裏的園林，還是以精巧細致和清純自然的格調在我心中留下了重重的痕跡。這些寺廟園林乍一看，都是中國江南園林的翻版，可是，跟江南園林“人工之中見自然”不同，受江南園林影響的日本寺廟園林卻是“自然之中見人工”。不管是植物、山石還是水體，日本寺廟園林都用最簡潔的寫意風格使其呈現出層次，也用常綠樹、苔蘚、沙、礫石等靜止不變的元素營造出枯山水庭園。這枯山水庭園，完全脫離了中國園林的影響，散發著禪意，玄妙而深邃。
如果說日本的寺廟園林是修行人心靈修行的道場，那中國的蘇州園林則是文人，特別是官場失意文人個人修行的棲居地。這些文人把“天人合一”的理念融進人造的山林溝壑和曲橋流水中，實現“芳草有情，斜陽無語，雁橫南浦，人倚西樓”的風骨，讓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追求在方寸園林間得到依托與延伸。這種理念後經無數文人墨客的詩文讚頌，讓蘇州園林的暗香浮動和疏影橫斜永遠留在了後世人的心中。
日本園林
日本園林
日本園林
與日本的寺廟園林和蘇州的文人園林都不同，揚州的園林是鹽商園林。因為地處交通大動脈的樞紐和曆朝曆代官府對揚州的鹽業政策傾斜，讓運氣好到爆棚的揚州出現了一批靠壟斷鹽業而成為巨賈的鹽商。都說“有錢就任性”，鹽商也不例外。為了彰顯自己的財大氣粗，為了迎接時常南巡的皇帝，鹽商們開始在“十裏長街市井連”，“九裏樓台牽翡翠”的揚州城興建雄偉與秀美兼有的揚州園林。揚州園林以北方皇家園林的高敞華麗和錯彩鏤金為藍本，在園林中多用樓層並鋪設豪華的方磚，木材選用珍貴的楠木、紫檀和紅木等，還不惜工本，從全國各地運來名貴假山石材，極盡奢華。這些用千金堆出來的園林讓簡樸素雅的日本寺院園林瞠目結舌，也讓充滿“柔糯”格調的蘇州園林望塵莫及，更在清末之前，為自己博得“揚州園林甲天下”的美名。
肥馬輕裘的鹽商們並不滿足奢華，他們為了附庸風雅，還請來了著名的文人雅士和頂級的造園專家，把江南園林的以小托大和含蓄淡泊的韻味融入其中，在雄奇瑰麗中孕育雅致秀美。揚州園林在鹽商們的重金扶植下，把南北造園的手法和意境上的精華進行了完美演繹，建造出了當時最高水準的園林，形成了自己雅健的造園風格。
瘦西湖園林
瘦西湖園林
瘦西湖園林
這獨特的風格，離不開園林的點睛之筆－盆景。如果把揚州園林比作一首長賦，那盆景就是長賦中的一闋短章。鹽商們不遺餘力支持盆栽的種植，到清朝時，揚派盆景已聲譽隆隆。其中的雲片式盆景，被公認為精品。相比於闊筆寫意的蘇州盆景，揚派盆景精於工筆細描。揚州園林的張揚和內斂，伴著揚州在全國舉足輕重的經濟地位傳遍四方，贏得“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三者鼎峙，不分軒輊”的美稱。
雖然這些格局很大，規模也很大的揚州園林最盛時在揚州城內多達200多處，但隨著揚州貿易大通道樞紐地位和鹽業壟斷的喪失，外加兵荒馬亂，曾經可以跟蘇州園林平分秋色的揚州園林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如今的揚州園林，有些像不受待見的小媳婦。提起江南園林，很少有人會想起它。可是，從留存下來的揚州園林，我還是能看到揚州鹽商們過去的盛世繁華。
瘦西湖園林
瘦西湖園林
瘦西湖園林
都說“綠楊城郭是揚州”。被楊柳依依圍繞出的揚州美，一半在瘦西湖。為了取悅時常到訪的皇帝，鹽商們不惜重金疏浚瘦西湖的運河道，使其碧波蕩漾不說，還在一夜之間在湖旁修建出一座白塔，也在瘦西湖兩岸建造園林。不同於蘇州園林清秀的多變水型，瘦西湖園林中的水采用了北方園林集中用水的聚集手法，“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整個湖麵碧波一片，極富氣勢。在這雄秀的氣勢之中，沿岸的一重重楊柳像一道道竹簾，讓遠遠近近的亭台樓閣和白塔曲橋，在柳影中影影綽綽，若明若暗，富有朦朧之美。
揚州城堆金如玉的鹽商們，不僅把錢灑在了湖山園林代表作的瘦西湖，也撒在了自己的私家宅邸，讓揚州有了“園林多是宅”之稱。這些隱藏在小巷中的宅邸，若從外觀來看，並不會感受到鹽商們的富可敵國，隻有置身其中，才會被內部的精致考究和豪華氣派所震撼。鹽商宅邸的汪氏小苑布局規整，雕琢精湛，洋溢著濃濃的生活氣息，是揚州保存最為完整的宅邸之一；盧氏鹽商古宅集明清建築的精粹，是揚州現存最大的鹽商宅邸。而揚州最有名的鹽商府邸，是兩淮鹽總所建的個園。
瘦西湖園林
瘦西湖園林
何園
何園
這個被譽為揚州園林鼎盛時期的代表作，因園內竹子眾多，袁枚有詩“月映竹成千個字”而取名為個園。跟被列為“中國四大名園”之一的拙政園一樣，個園也建於明代，後在清代被重建。多金的兩淮鹽總要如何附庸風雅呢？北宋傑出畫家郭熙的《畫訓》“夏山蒼翠而如滴，冬山慘淡而如睡，春山淡冶而如笑，秋山明朗而如妝”為他建造個園提供了靈感。頂尖的石師工匠們在這個靈感中，用造價不菲的筍石、太湖石、褐黃石和雪石分峰疊石成四組假山，讓四季的景色在一組畫麵裏同時出現。
園林以竹石為主體，在翠竹之間搭配筍石，好像春筍破土而出，形成春山，預示萬物萌生，氣象萬千的春天；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堆疊出如雲翻霧卷的石山，矗立在荷花池畔，形成夏山，山下有石洞穿過。在一池清水旁過橋入洞，似在躲避夏日裏的烈日炎炎炎；雄偉粗獷的褐黃石山構成園林的製高點，秋山，周圍種植丹楓和古柏。在秋天登山望遠，可以感受秋高氣爽和秋意蕭瑟；潔白渾圓的雪石，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象征冬日雪意，以梅花襯托，冬山應時而出。而春山與冬山隻有一牆之隔，暗示“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一年之中的四季輪回都在不大的空間裏有序組合，的確獨有創意。
何園
何園
何園
何園
沒有人知道個園是不是揚州園林中的開山之作，但很多人知道，擁有“晚清第一園”的何園絕對是揚州園林中的壓軸之作。不同於鹽商建造的個園，何園由在朝廷任職後歸隱揚州的鹽官所建。所謂“官商勾結”自古有之。本不該巨富的士大夫卻可以花巨資，用江南園林中獨一無二的造園手法營造出一個隔而不塞，似分似合布局的園林，這筆巨款哪兒來的呢？在這個跟個園差不多一樣大的園林裏，一條長達1500米，遠超頤和園長廊的複道回廊連通了園林各處。此回廊分上下兩層，開放性的布局讓所有景觀盡收眼底，也讓園林更加立體生動，被認為是中國立交橋的雛形。
何園
何園
這中國園林中絕無僅有的立交橋式設計，一下子讓它看起來比個園有“文化”得多。讓何園看起來有文化的還有，這裏保存著明末清初花壇巨匠，也是著名畫家石濤和尚設計建造的片石山房。這個用經過嚴格挑選的石塊堆疊而成的假山雖是人工，卻宛若天然，這是他留在人間的孤本。而讓何園最有文化的是在主人的眾多子女中，居然有兩個畢業於全美排名前十的大學法學院，而我們就來自於那個大學所在的城市，這一發現讓我們一行的美國人好興奮。隨即，這些美國人問我，“為什麽我們要看這麽多的Garden？” 我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呢？對於美國人來說，中國所有的園林，無論是蘇州園林還是揚州園林，在他們眼中隻是花園而已。我怎能用三言兩語把中國園林的設計理念蘊含著中國人精神追求的東方美學解釋清楚呢？我又怎能把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胸襟抱負、情趣氣度都宣泄在這些清泉花木和亭閣建築中闡述得明白呢？那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園林之美是這些美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什麽時候，美國人真能領悟中國文化的玄機，美國的對中政策才會更有的放矢；什麽時候中國“煙雨迷離”的文化能讓世界信服和追捧，才會有真正的巍巍大中華！
何園
何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