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北美的星空，一向是明淨的，就像最純淨的心，通透，曠遠。靜穆的深藍，銀白的星辰，偶爾一顆流星滑過，無聲無息。
每個夜晚，我都會遙望夜空，感受那靜謐的力量，一點點注入心間。一直覺得，星空是種治愈。人生在世，十之八九是勞苦愁煩，但隻要望望星空，就會心中一亮，釋然。因為星空是永恒的。不管塵世多少悲歡離合，多少滄海桑田，它始終在那裏，不生不滅，不增不減，讓你了悟，在永恒麵前，生命何其渺小，又何必糾結於瞬時悲歡。當你靜定如星空，不悲不喜，你也就有了天地的氣度，那一點高遠，一點浩然。
從沒想過，這樣的星空，也可以麵目全非至此。這幾日，星星都隱匿了。夜空不複本色的深藍，而是一種不可名狀的藍、灰、紫的混合體。一開門，一股嗆人的煙氣就撲麵而來。在可以燒壁爐的冬日，特別是雨後，這氣味會令人愉悅，因為它柔和，恬淡，叫人想起山鄉種種，卻又並不咄咄逼人。而如今，它已成為空氣的主宰，牢牢盤踞在天地間。無數肉眼可見的顆粒在陽光下飛舞，灰蒙蒙一片。藍和灰在高空廝殺。每個黃昏，夕陽都發出一種前所未見的血色光芒，尖銳，燦亮，仿佛一種慘烈的哀鳴，響徹人間。
而大火，仍在蔓延，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每一天都收到學校的群發郵件，報告更加惡劣的空氣質量。每一天都看到新的失蹤人數和死亡人數，節節攀升。窮人富人有了新的平等線。新聞圖片中的大火令人膽寒：火從高速兩側合龍，已吞沒道路，一輛汽車停在火隧道口，那樣無助和孤單；漫長的高速沿途，寂然無聲，一輛輛汽車已被燒成焦炭，車中是逃難的一家人；七千多所房屋的廢墟，曾經的天堂，已成今日的焦土；火海茫茫，濃煙滾滾，消防員站在鋪天蓋地的野火前，渺小如草芥……
老天卻像鐵了心，不下雨，還送來風，助紂為虐。曾經生活在天堂般的小鎮的人們，曾經安享這富足的國土上，最詩意的居所的人們，曾經熱切期盼感恩節，聖誕節，淺斟慢飲生命瓊漿的人們，一夕之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甚至屍骨無存。
那些在汽車裏，在住所裏，在逃亡路上被燒成殘骸的死難者，在走向天國的路上，也會大睜著絕望的眼睛嗎？那些劫後餘生，失去一切，至今驚魂未定的人們，在往後餘生裏，會不會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呢？
即便是我，這個遠離火場的同類，僅僅是呼吸著這令人窒息的氣體，已感到無常在我生命中投下了如此猙獰的影子！
誰能逃脫無常的魔掌呢？誰能永遠規避厄運呢？哪怕你才高八鬥，哪怕你富甲一方，哪怕你投生在最富有，最自由，最太平的國度，你也難逃它的覬覦。這一次，是他們，下一次，或許就是你我。無常如鬼魅，在人間遊走，揮舞著一雙翻雲覆雨手，信手抓住一個，或一群，隨心所欲地踐踏，碾做塵灰。
在這樣的天災人禍麵前，縱然你安然無恙，你也會劇烈痛苦，為同類遭受的苦難，也為那有可能是自己命運的命運。世間沒有割裂的悲劇。任何悲劇，不管發生在誰身上，都是發生在你身上。無常的手臂隨意揮舞，你隻是這一次，僥幸避開。
就像，如果刺蝟遭受擊打，它會本能地縮起來，縮成一個刺球，人心亦如是。太平歲月裏多少欲求，多少浮躁，一心向外，魂不守舍，一朝大災襲來，見到無常的傑作，你會悚然一驚，醍醐灌頂，當下一念清淨，烈焰成池。懂得，你所渴求的一切，擁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個美麗的肥皂泡。無常的手指輕輕一碰，就破了。
所以，何必苦苦執著呢？何必患得患失呢？何必有那麽多糾結和不甘呢？不久前那個25歲，伯克利雙料碩士，已是Google財務主管的美麗中國姑娘，曾付出多少努力和汗水走到今天，卻在Google班車的輪下輕飄飄殞命，生命定格在最美的華年。無常，就是如此卑鄙，熱衷於把最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你在這頭兢兢業業編織美好，它在另外一頭，陰森森窺伺你。
唯有過去和當下，是實實在在的擁有，完完全全屬於你。未來一切皆是未知數。就像死亡，你永遠看不清它的真容。未來亦然。你以為你運籌帷幄，一切盡在掌握，也許一夕之間，無常便叫你千金散盡，甚至命喪黃泉。
所以，有生的日子，何必為了雞毛蒜皮的瑣事，和另一半針鋒相對，不依不饒呢？也許明天，或下一刻，你們就將陰陽兩隔，永不相見。何必以愛為名，逼迫孩子，以各種刻薄的言語數落孩子呢？也許天災人禍比孩子高考更早到來。生死關頭，你會痛悔，這一世，朝夕相處的日子，你留在孩子生命中的，太少愛，太多傷害。
無常是修行最好的老師。它以邪惡和殘酷棒喝你，碾壓你，去除你生命中種種雜質，讓你一天天純淨，真實，簡單。直到你發現，你已去盡枷鎖，自由自在，滿心知足和善念，遇事神閑氣定，像一條魚，穿梭在無常的海藻間。
當你有了清明透亮的覺知力，你就會發現，人生在世，其實快樂很簡單，幸福也很簡單，就是，要掙脫情緒的枷鎖，欲念的枷鎖，清淩淩活在當下，能感知並理解自身每一種軟弱，每一種情緒的緣起，一直追溯到你生命的源頭去，然後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然後你注視它，那悲傷，那痛苦，那焦灼。它和你對峙了片刻，然後，在你眼前破碎，消失。
情緒和欲念如水蛭，每時每刻，千方百計要鑽進你的生命體。當你警醒，充滿覺知力，你就會看清每一條水蛭的麵目，給與最強力的一擊。
我們不是為不可知的未來而活。我們不能以此刻為祭，獻給虛無縹緲的未來。我們要全神貫注地活在此刻，感受當下一切細微鮮活的美好，迎戰當下一切情緒的侵襲。生命是個透亮的水晶瓶，裏麵盛滿了淨水。我們要持守它清明的質地。
不久前，同宿舍大姐對我說，豔兒，千萬不要停止寫作啊，在我看來，你是有寫作的潛力的，千萬不要荒廢。
大姐這樣說，是因為我久久不再發朋友圈，不再更公眾號，久久處於銷聲匿跡的狀態。
在此謝謝親愛的大姐，對我的期望和鼓勵。不管我是不是如她所說，有那個不該被荒廢的潛質，我都很開心她給我這份向上的能量。她隻是不知道，這麽久的沉寂，對我而言，不是虛空，不是懈怠，而是生命內部一次前所未有的整頓，和建設。如果說，從前我對自己，對人生，還有很多執著，甚至偏執，還有各種糾結和放不下，那麽現在的我，不再如是。寫作的本質是一種內心的激烈，躁動，急於得到釋放的情緒，急於被看見和認同的渴望。當你心如止水，靜若朗月，你就會發現，你甚至沒了傾訴的需要。一切圓滿具足，都在自心。
生命在於領悟。靜若處子，動如脫兔，都是生命不同階段的領悟方式。曾經的我，熱烈，喧囂，沸騰，恨不能把眼中一點一滴的美，心中一點一滴的情緒都分享給世界。但那個我，其實離我很遠。就像真正的愛情從來不是呐喊出來的。真正的力量，真正的智慧，也從來不在喧嘩中。
我們一家，酷愛徒步。矽穀周遭全是山，山上有上千條徒步路線，有名有姓的就有上百條。多年來，我們已走過大半。不久前，在一次徒步後，我寫過這樣一段日記：
“周遭很靜。風從背後吹來，無聲無息。山雀在頭頂清啼。不時有根枯枝掉在地上，啪嗒一聲，敲碎心底的靜寂。共27棵紅木，將木台團團包圍。樹冠在高處相會。枝椏縫隙裏是一片淡藍的天，一抹燦亮的雲。偶有人語響，是來自遠處，鑲著清晰、寂寥的邊。
坐在秋風裏，鳥鳴裏，樹枝墜落的啪嗒聲裏，沐著從頭頂灑落的一抔銀白暮光，不知不覺，身體就輕盈起來，透亮起來，仿佛那些風，那些光，正從中穿過，往來不息。”
這也正是此時此刻，我生命的狀態。安靜，滿足，透亮，就像深山裏，一棵自由自在的樹。
幾天前的某個夜晚，我冒著霧霾去買牛奶和雞蛋。彼時天地間煙塵彌漫，車廂裏的空氣都汙濁不堪。對空氣質量異常敏感的我麻木地開車在路上，有種萬念俱灰之感。路過離家不遠的購物中心時，看到在一家店門外，一棵巨大的聖誕樹已亮起來。五彩的燈光，穿透陰鬱的霧霾，向周遭灑落一片寧和，那麽靜謐，那麽篤定，那麽美。就如生命之光，穿越無常的陰雲，綻放出鮮明，動人的光輝。
那一刻，心中所有烏雲都散盡，代之以燦爛的希望，和歡愉。
走在人間，走在無常裏，願你我內心有力，圓滿而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