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名言說，所有的政治都是地方政治，意思是當我們胸懷天下，放眼全球，為國家大事日夜操心的時候，那些跟自己利益最息息相關的事情，卻在眼皮底下悄悄發生著。對灣區民眾來說，這句話在目前這一刻是非常正確的，而那件正在悄悄發生的跟我們利益息息相關的大事，就是灣區各地正在進行的地區房屋需求評估計劃（ Regional Housing Needs Assessment，簡稱RHNA ）。
灣區矽穀的房地產價格高，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因高科技公司雲集，就業機會多，房產需求量大；且工程師報酬豐厚，價錢越抬越高，隨便一個小黑屋都要賣兩百萬以上，最近Mountain View的一個房子，出價竟比要價高了將近一百萬。
最近一兩年，有關方麵出台了不少軟硬兼施逼迫地方政府提高房屋供給的措施，但收效甚微。而目前的 RHNA 就是最新的一個手段。
RHNA本身不是什麽新東西，每8年就要進行一次。上一個周期從2015年到2023年，下一個周期從2023年到2031年。不久前，灣區政府協會（ Association of Bay Area Governments ）公布了每一個城市下麵8年需要修建的房屋數目。
看到這些數字，眾人都大吃一驚。就拿聖塔克拉拉縣來說吧，上一個8年全縣計劃增加的房屋單位是58836個；下一個8年，這個數字變成了129927。
下麵是聖塔克拉拉縣16個城市的計劃。前兩列是目前的8年周期，後兩列是下一個8年周期。在每一個周期中，第一列是經濟適用房的數字，第二列是總數。從表上可以看出，那些矽穀中心的小城市，本周期的計劃都是上個周期的4倍左右。比如Mountain View上一個8年的數字是2926，下一個8年則是11238。
這是什麽意思呢？就是各個城市要修改自己的土地使用規劃，允許修建高密度房屋。這一招，確確實實是動了矽穀村民的奶酪。
矽穀大部分地區都隻能修建獨立房屋，且占地麵積不能低於某個下限。雖然在外地同學看來，矽穀是一片貌不驚人的大農村，但矽穀村民（如果已經有房的話）都非常享受自己田園牧歌的生活。他們最怕的就是高密度公寓如雨後春筍般在住家附近冒出，破壞自己安寧的居住環境。
而新的 RHNA 正是要逼我們這樣做。
前幾周我寫了一篇題為《矽穀房價：一場正在進行的多方博弈》的文章，介紹矽穀各方人士因房價而進行的紛爭。文章發出去才兩天，就收到了我所在的小鎮要求我們參加問卷調查和公聽會的來信。
問卷調查最主要的一部分是讓我們對下麵八個因素按優先順序排名：
- 保留現有商業地點，例如有超市的購物中心。
- 在社區中修建包括商業、辦公和住宅的混合樓群。
- 要求把經濟適用房作為住房開發項目的一部分。
- 限製山坡和有野火風險地區的發展。
- 為老年人或學生建造住房。
- 盡可能保留獨立住宅區的社區特色。
- 保留通常將建築物限製在兩層之內的做法。
- 提供多樣化的住房類型，以滿足不同收入水平的需要。
我認為盡可能保留獨立住宅區的社區特征是最重要的，限製山坡和野火風險地區的發展次之。至於最不重要的，我認為是將建築物限製在兩層之內。我所在的小鎮即使是對商業建築通常也規定不可超過兩層。很多其他小鎮的商業區都有3層甚至4層的小樓，隻要設計得當也很好看。既然想增加房屋供給，這一條可以首先通融掉。
然後參加市民意見公聽會。會上首先公布目前收到的問卷調查的結果。鄰居們的第一和第二選擇跟我相同，看來大家對保留現有居住環境是最在意的。但沒料到的是，被鄰居們排在最後一名的，是“提供多樣化的住房類型，以滿足不同收入水平的需要”。
我認為矽穀房價惡性升高的問題應該得到解決，這有利於地區的長期健康；而且我認為在某些地段提供多樣化的住房類型，和在大部分地段保留獨立住宅區的社區特征，是可以同時做到的，所以我跟鄰居不同，將這一條列在了中間位置。
但公聽會最主要的內容是市府回答問題。絕大部分問題都是表達對目前政策的不滿。公聽會開成了一場村民吐槽會。
村民們的發言可以分成四類。第一類是表達對RHNA 的強烈不滿，認為這是一個瘋狂的計劃，建議市府尋找盟友，確認敵人，積極抵抗。比如一上來就有人質問市議員中有誰支持了這個計劃；有人問我們是否考慮過和其他城市聯手抵製；又有人問在加州政客當中，有誰和我們立場一致。
對這些問題，市政府的回答可以用8個字總結：愁眉苦臉，垂頭喪氣。RHNA是上麵壓下來的，市議員既無支持也無反對的可能。確實考慮過和其他城市聯手抵抗，但成功的可能性極低，將會是“大衛和歌利亞”（David and Goliath）式的對決。至於加州政客，所有支持這類計劃的政客去年都選上了連任。當然我們應該關注所有議員的投票記錄，在以後的選舉中考慮他們對這一類政策的態度。
第二類發言也想避免 RHNA，但考慮的是更迂回曲折的方式。他們主要提出了兩種懷疑論：人口懷疑論和環境懷疑論。
人口懷疑論者質疑 RHNA 人口預測的準確性。經常聽說民眾瘋狂逃離加州的消息。尤其是新冠之後，遠程上班成為可能，很多人搬離了生活費用奇貴的灣區。RHNA 卻預測灣區人口將有巨大增長，這裏是不是有什麽錯誤？
市府代表說我們提出過這些疑問。但現在的預測是根據人口出生率、人口遷移、和工作機會增長。灣區政府協會並沒有改變預測，也沒有推遲計劃的實行期限。
環境懷疑論者則語重心長地指出，保護環境減緩氣候變化乃當務之急，蓋房子一定要考慮環境的承受力，尤其是山邊小鎮還有山火問題。或許我們可以用保護環境為理由，對強迫我們規劃密集房屋的做法提出訴訟。
但這個理由市府也向灣區政府協會提過了，目前的方案因此比幾個月前公布的第一輪方案的數字少了20%左右。也就是說，這個論證已經使用過，不可能再用一次。
第三類發言在我看來是最切題的，也就是怎樣滿足 RHNA 的要求。有人提議將高密度房屋修建在靠近交通樞紐和主要街道的地方；有人詢問是否有將一塊地皮分為兩塊的計劃；也有人獻計獻策說本市跟附近大城市相鄰的一個地段交通繁忙，人口稠密，可以用作修建高密度房屋的候選之地。
第四類發言是吐槽會中的異數，在大約20個提問者中隻有一人持此觀點，名副其實是自成一類。該市民指出，矽穀今天的房價問題，正是我們長期不作為、拖後腿造成的惡果。今天公聽會的氛圍又是如此，讓她非常失望。該醒醒了！
雖然是一場吐槽會，因市府也把自己擺在受害人的位置，真正的敵人並不在場，會場上火藥味並不濃。總而言之，就是市民們對RHNA非常不滿，但看起來並沒有太多應付的招數。
下麵不外乎兩種可能。一種是大家乖乖承認政府的權威，動腦筋想辦法，在照顧自己利益的情況下盡量滿足 RHNA 的要求；另一種就是一些能量大的人拿起法律的武器提出訴訟，但看起來這麽做勝算不大。
在崇尚個人自由、主張公民自治的美國，更高一級的政府插手當地房屋市場的做法，勢必引起反彈。但這也是當前美國的一個縮影。因為全球化和科技的進步，美國的貧富懸殊越來越嚴重，而既得利益者通常不願主動放棄自己的利益。隨著社會上的不滿情緒越來越強，政府或許會出台一些看起來是侵犯個人自由的舉動。
矽穀村民因此卡在了保護自身利益和關注社會公平的夾縫之中。這樣的公聽會以後還有幾場，其他城市應該也有類似計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些都會開成義憤填膺控訴政府的村民吐槽會。
說到城市規劃，最好的例子是新加坡和香港。新加坡城市規劃完全由政府精英團隊負責，為全體居民提供可負擔的居所。而香港則由自由市場來決定，由議會投票決定土地使用。
人都有自私的心理。已經擠上公車的人希望後麵人不要再擠了，而後麵的人這拚了命也要擠進公車。擁有住房的人希望少蓋房子，沒有住房的人希望多蓋房子。政府的職責是根據人口的變化製定住房規劃，而不是靠公投來決定住房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