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移民申請到麵試剛好一年,前兩個月我在地獄裏度過。超不過三天於兵就要砸爛家裏的東西,然後把我逼到角落裏臭罵。真是沒處躲沒處逃啊!這是命麽?我姥姥沒受完的罪,沒終結的厄運,就這樣轉到我身上,讓我接著受麽!他和我姥爺一樣,非在羞辱完了的時候,特別想要肌膚之親。他倒是不打我,但能把所有侮辱的語言用盡。那是我的煉獄,每一次和他的性生活,都是酷刑,都是在用尖刀從我最敏感的地方剜肉。完了事,他象泄氣的皮球一樣坐在我身邊,悲傷地歎氣:"什麽也別說了,我知道你心中是有愧疚。你當初說過會照顧我但你現在做不到,所以你覺得對不起我。沒關係我認了,不恨你。誰叫我愛你呢。我發過誓要一心一意對你。不管你怎麽對不起我,我都原諒你。"我沒有做出他期待的感恩神色,他於是開始下一輪的討伐,謾罵,往往能持續一夜。我怎麽應對都是徒勞的。我不說話,他的火氣會更大更持久。我一定要配合他,要跟他辯駁,辯駁的話還一定要讓他逮到漏洞,讓他揪住不放,讓他痛快地聲討發泄,讓他覺得說的過我了,贏了,對我的折磨結束得才能稍微快點。沒處躲沒處逃,從小我被我媽這麽討伐,謾罵,侮辱,這是我的命,沒處逃,掙脫不了。天亮了他睡覺,我心如死灰,拖著半條命,還有流不盡的淚水,上班。
兩個月後他實在受不了,丟下一句話"你不會伺候我,我找我媽去了。"我得到了暫時的解脫。他在過去的半年掉了十多斤,因為吃不上飯,身體也出現不明原因的疼痛。他在他家養了十個月,通知下來我們去香港麵試,他氣色好的象春天盛開的花,粉裏透紅。他又恢複了高大帥氣的外表,連麵試官,一個瘦小的華裔小姐,也為之驚歎。
那位小姐可能真被於兵的外表震住了,竟然用中文和他攀談起來。於兵的口才很好,尤其給人的第一印象,相當和善,談吐優雅。認識我們的人都覺得是我有問題,我對不起他,因為他會說話,他會訴說。這傾訴不僅表現在打動人心的語言,他麵部表情也跟的上。他掌握用不多的神情語言讓傾聽的人對他產生無限同情的秘訣。不明是非的看客跑來勸我,話裏話外都向著他,吃瓜群眾走後他在我麵前炫耀:"你還找人訴苦哪!切,就憑你?你看看誰聽你的。全都站在我這一方,你這輩子別想翻身!"
那移民官和他談了以後,竟然把我們倆的申請調換了一下,他成為主申請人。"你先生更符合移民條件。"那溫文爾雅的小姐欣然對我說:"我認為你先生是加拿大所需要的人材。你的先生雖然英語不好,但那是可以通過學習而改變的。他的專業比你有優勢。"
我們通過了移民,全程用的中文。他抱著我在中環的人群裏大笑歡呼。"我的功勞!移民成功是我的功勞!"趕快給他媽打電話,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英雄事跡,如何征服移民官,征服全世界。"我寶寶厲害呀!"他媽媽激動地流淚,無限崇拜,轉眼他的輝煌榮耀就傳遍了家鄉,人人歌頌。於兵沉浸在巨大的精神滿足裏,大手一揮對我說:"怎麽樣,寶貝,還是得靠我吧!親愛的,想要什麽,我給你買!"我說我什麽都不需要,他非拉著我去商場,不停地向我保證,多貴都行,自豪地在售貨小姐麵前展示一疊錢,我為了配合他的炫富心,挑了一支聖羅蘭的口紅,他爽快地付了錢,回到旅館發脾氣:"我們這趟來香港怎麽花了這麽多錢!"
"不是你讓我買東西的麽。"
"我讓你買你就真買?!我那是讓人看看我對你有多好的!你個敗家老婆,早晚給你敗光!"
他又回到老家養著去了。他說隻有他媽照顧著他,他才能專心致誌學英語。既然給了他機會,他就堅定了出國的決心。"移民官都說我是人材的。等我有了環境,我一定混出個模樣讓所有人刮目相看!"到了走之前,他來到我家住了十來天,那是兩千年初,我也辭職了準備行李,那十幾天他把我們家鬧了個天翻地覆。移民後沒有依靠的日子他想都不敢想,遠離他媽的日子令他恐懼不已。"我英語那麽差,我到加拿大幹什麽去呀!"他如夢初醒,盯著我的雙眼露出灰白的光,"老天跟我開了怎樣一個玩笑!我怎麽這麽傻,我怎麽現在才看清你的真麵目!愛情蒙蔽了我的雙眼。都是你,你利用我,你明知道我英語不好還讓我出國!我現在就是用我最弱的一項去拚!你就是利用我想有個光明的前途,忽悠我出國!你好實現你的夢想!臭娘們!臭婊子!"
禍不單行,他又發現我沒按他說的方法兌換美元,裏外裏損失了二十塊美元的匯率。這是最後一顆稻草,他的世界終於崩潰了,坍塌了。"你說你還能幹什麽!這點事你都幹不好!你還能讓我怎麽依靠你!我媽為省幾毛錢,把我們居民樓裏的電偷偷接家裏用,功率太大全樓跳閘,鄰居叫喚誰那麽缺德,我們為擺脫嫌疑也裝模作樣地跟著喊,然後關上家門偷著樂,甭管怎麽樣我們占到了便宜!你看看我們!你再看看你!豬啊!豬都比你強啊!我跟著你,我真吃虧!"
我媽是第一次見到他的這一麵,嚇得不行,哆哆嗦嗦地勸"別往心裏去…別在乎這點錢…"不想這話是火上澆油,他頓時跳腳,聲嘶力竭地喊:"你說老子在乎錢?!老子在乎錢?!"嗓子也劈了。一把奪我過我的錢包從裏邊掏出幾張錢幣:"看好了!我撕!我撕!你們說我在乎錢!老子都撕光了給你看!"家裏人全嚇的不輕,趕忙上前把錢奪下來,他見錢撕不成,轉身去擰煤氣罐,"老子炸死你,燒死你!我們全死一起!"我家裏人都嚇呆了,竟沒人上去阻攔他,他猛地停住,擰著脖子質問:"你們為什麽不攔著我?是不是沒安好心想要我死!"
姥姥一輩子剛強,受多大罪都沒求過人,此時流著淚上前求他,為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外孫女:"劉穎一小兒就老實啊,打小兒就受氣包…你就多包涵著點她吧!我們老的…求你啦!"於兵希望被人央求被人捧著的心得到了一點快慰,很大度地寬恕了我少換20塊錢的大錯,"錢沒了我有本事給你掙,下回記著就是了。知錯就改還是好同誌。"自己睡覺去了。媽半夜偷偷哭泣,一邊哭一邊數落我。"怎麽招來這麽個玩意兒啊…天上沒對地上無雙的都讓你碰上了…那麽多人給你介紹,非挑,非挑!嫌這個殺豬的沒學曆,嫌那個狐臭黃牙…最終挑了這麽個不是人操的玩意!該!讓你挑!"爸也睡不著,看著我的眼裏第一次流露出真切的心痛和關懷,第一次。"趕快想辦法離開他。這人很危險。到了國外,千萬保護好自己。你這…這麽一走,太讓人不放心了。"臥室的門輕輕一動,爸的所有話都落在了門後偷聽的於兵耳朵裏。
移民後的藍天讓於兵有了短暫的興奮,加拿大公務人員和善的笑容讓他發自內心地感慨,這裏真好,一點也不象國內,辦點事使勁刁難,這個環境還混不出頭,那隻能是自己的責任了。他躊躇滿誌地把我抱在懷裏:"相信我,親愛的,我會給你幸福的!我是你終生的依靠。"
我領著他的手辦各種證件,找地下室出租房,領著他去政府開的免費英語班,領著他去買菜,萬一我有事不能趕回給他做飯,早上離開家門之前往他脖子上套好一張大餅,他低下頭就能夠著啃。可是他在媽媽那裏養出的肉還是開始往下掉了。掉的很快。接著重複國內那一套,爭吵咒罵砸東西,撿來的家具全讓他砸的缺胳膊斷腿,砸累了坐在地上哭。"我到加拿大來,不是打工來的…是求學來的…現在學校在哪兒?前途在哪兒!你說,你說呀…"他扯著脖子幹嚎,哭得很傷心:"老天啊!你為何這樣對待我!我過的是什麽日子呀,我媽要是知道了,非心疼死不可…媽!"情到深處,他哇哇地放聲大哭。夜裏不讓我睡覺,黑白天熬鷹似的審問我,是不是處心積慮地利用他,為什麽不照顧他,為什麽不花心思給他做好吃的,為什麽非要去打工掙錢,錢就這麽重要麽!你虛榮心就這麽強!為什麽利用他,說!為什麽,說!什麽?不是?還敢狡辯!臭娘們!臭不要臉的雞,利用完老子,就想扔了攀高枝找老外,老子早看穿你那點兒伎倆了!你們女的臭不要臉,都跟著學壞,到加拿大以後都學壞,以為有人給你們撐腰了,可以猖狂了,該死的加拿大向著女的,向著婊子…我是受害者,沒人可憐我…你早算計好了,早看準了,所以你選加拿大…說,是不是!他抓著我的肩膀發狠地搖晃,"老子要是留在國內,年薪三十萬輕飄飄地!都是因為你,都是為了你老子才出國的!出國!出國!出你媽了個國!老子怎麽就信了你!"他突然一把卡住了我的喉嚨,兩隻手象硬鉗,下力氣往死裏掐。"去死!去死!臭娘們,讓你玩弄我!讓你…"
我失去了意識。我解脫了。他的辱罵,他充血的眼,凶神惡煞的臉,他變了形的嚎叫,終於再也看不見,再也聽不見,我滿身的罪孽終於贖清了。我飛上了天,從沒有這麽快樂過,從沒有這麽放鬆過。我在雲端裏放飛自我,眼前閃爍金光萬丈,我想要隨著那金光進入天堂,卻突然一腳踏空,瞬間又落入了黑不見底的深洞,我揮動著手腳,拚命掙紮,卻發現我沒有死,我還在這冰冷的家裏,周遭墳墓一般地寂靜,隻有我的腦子在持續嗡嗡做響。
房裏無人,於兵不知道去了哪裏。我爬進浴室,發現脖子上腫起青紫的掐痕,又大又粗蜿蜒如猙獰的虯。我竟還有心情從這可怕的痕跡裏欣賞出美感來,我對著鏡子佩服自己。天亮了,電話響起,我拿起話筒,"喂--",那聲音嘶啞變形,如同鬼叫。這難道是我的聲音?電話那邊響起興奮地叫:"劉穎!你沒事吧!你老公在我們這兒呢!"
我昏過去以後於兵嚇得不知所措,第一個念頭就是趕快跑,跑回家裏找他媽。邁腿才發現兩條腿抖得象篩糠,完全不聽使喚,可又不能不逃,這有個死人哪!連滾帶爬逃出地下室,半夜的冷風吹得他透心涼,他癱在地上嗚嗚地痛哭,咬牙爬著挪到了附近另一家新移民租的地下室門口狂拍門,把那小夫妻嚇醒。"我和劉穎…吵架,她把我…轟了出來…求你們…收留我一晚,"他哽咽懇求,淚流滿麵。那對夫妻和我們同齡,移民中心認識的,和我們一樣剛來加拿大不久。
"於兵在我們這兒吃了午飯再回去。"那女孩兒懇切地勸和:"一日夫妻百日恩。有什麽大不了的呢。於兵是個好人,你看你去打Labor他那麽心疼你,老跟我們說你的好,說你能吃苦,堅強,善良心眼好,老誇你。你也得看到他的長處。他現在這樣是暫時的,誰一來就有好工作呢,你得給他時間…咱們做女人的有時候會強勢,不知不覺Push老公…出了國了就得心齊,本來就困難,你要再不跟他齊心協力一起奮鬥,你想他能不傷心麽…什麽都不用說啦,想想以前那麽好的感情,甜哥蜜姐兒似的,還有什麽過不下去的呢!"
這樣的話我聽的太多了。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我一度象祥林嫂,逮著人就流眼淚,就想哭訴。可你知道的,結果是他們都躲著我。沒有人幫我,沒人相信我。他們覺得我這是一麵之辭。我學曆比於兵高,我打工掙錢,我在家就一定是凶悍霸道不可一世的老婆。我越嘮叨,越沒人信,我回到家,麵對的是於兵的獰笑。"沒有人會相信你的。沒有人會幫助你的…"那洪水就在我身後,張著大嘴,我準知道我會被它吞噬淹沒,我不是沒有過作為,多少次我不甘心,我改變自己,改正缺點,讓社會接納,讓所有人喜歡,我抗爭,努力擺脫被詛咒的命運,多少次被汙水大浪打沉到底,多少次掙紮著上來喘口氣。岸上那麽多人看著,欣賞我在水裏垂死掙紮,沒有人可憐我,沒有人向我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