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暑假,周恒剛除了騎自行車去了一趟縣城,到縣醫院給奶奶買藥,去一中看望了幾位老師,到牟洪雲家打了個“照麵兒”以外,就一直在老家蹲著,他要多陪陪奶奶。奶奶的身體多年來一直很硬朗,但從他上年離家遠赴北京上軍校以後,老人家的身體就開始走下坡路。娘說,你奶奶這一輩子,一顆心就撲在三個男人身上,你爺爺,你大大,還有你。打日本鬼子那些年,你大大不在家,你爺爺奶奶和我俺三個人,倒換著抱著你,東躲西藏,你爺爺死到鬼子手裏,你大大沒音信,你奶奶顛著小腳兒,受了多少的苦,她心氣兒一點兒不減,就因為你是她的心尖子。解放了,你大大回來了,讓你奶奶上濟南享福,她說什麽也不去,她得在老家守著她的孫子—當然也心疼她的兒媳婦,她得親自供孫子上學,看著她孫子走了,來了,一天天長大了,她就精神。你上了縣城,星期天下午一走,她就數算著,過了星期一,是星期二,天天掐著指頭算,盼你星期六過晌午回來,尋思著弄什麽好東西給你吃。你上軍校,穿了軍裝來家,她高興壞了,說你穿上軍裝,格外威武,滿莊跑著去跟人說,俺小剛兒上的是培養軍官的大學,又是解放軍,又是大學生。可是,你這一走,半年才回來一 趟,她嘴上不說,心裏不高興,背地裏跟我說:“老了,見不著俺小剛兒幾回了。”有時候突然跟我說:剛兒他娘,你做點兒什麽飯,小剛兒回來吃。我跟她說:“娘,你忘了?你小剛兒不在縣城念書了,他上了北京—有毛主席的那個地方—念軍校去了,得放了假才回來。你不用掛著他,他在北京,什麽好吃的沒有?比咱吃的好多了,咱不用管他。”她就搖搖頭,怨自己老糊塗了,滿看著心裏掃興,不是味兒,時不時地歎氣,不願意說話,一袋接一袋地抽悶煙,也沒點精神頭兒了,飯也不好生吃,說是一點兒不覺餓。我就勸她:“娘,當年,你供繼章念書,繼章出息了。現如今,咱供小剛兒念書,小剛兒上了軍校,眼看又出息了,咱不就是盼的這一天嗎?全周莊,咱左右方邊,四外莊裏,提起你周老太太,烈屬,兩代大學生,兩代軍官,烈屬加上軍屬,誰不誇你?當年俺大大遇害,小剛兒他大大沒音信,咱娘們兒逃難,你抱起小剛兒,別看小腳兒,沒你跑的快的,我有時候哭天抹淚的,你勸我,給我鼓勁。守著外人,你一滴眼淚也不掉。娘,比起那時候,咱不就是上了天了嗎?你怎麽倒沒精神了?”你奶奶說:“怎麽沒精神?有精神。娘就是老了,心瓤了。”實際上,從你走了,她一天不如一天。你想啊,她四十多歲,沒你爺爺了,你大大不在家,掛著你大大,這邊兒就一心想著你。你這一走,她心裏空了。人老了,心也瓤了,沒心勁了,不願意動彈,就吃不下飯去,身子骨兒可不就慢慢不行了。也拉著她上縣醫院看,也請先生來家瞧,都說沒什麽大毛病,就是身子有點虛,有的還給她開玩笑,說,有大幹部兒,還有在北京的孫子,給老太太弄好吃的,補養補養就好了。你大大,濟南你媽給她拿來的什麽阿膠,人參,也讓她吃了,喝了,變著法兒給她做飯,可是,你弄半天,她伸上筷子,蜻蜓點水似的,吃不了幾口,就放下筷兒了。吃不上飯,身體能不瓤嗎?你奶奶的心病,就是想你。你放了假,少出去竄竄,多在家裏陪你奶奶。周恒剛聽娘的話,放了假,哪裏也不去,天天陪著奶奶,跟奶奶啦呱兒,聽奶奶說那些已經說過不知多少遍的陳年舊事,爺爺的事,大大的事,苦妮兒姑姑的事兒,小剛兒小時候的事,還有周家老輩兒的事,周恒剛不嫌奶奶絮叨,他知道這些“呱兒”裏浸透著奶奶的感情,奶奶對他們周家幾代人的無量的,無私的愛。……孫子在家,老太太就像打了強心針,起床也早了,說話也多了,飯也吃得多些了,走路也有勁兒了。放寒假的時候,爸爸,媽媽和明明都來家過年,周恒剛和明明兩人在老太太跟前,娘三個一陣陣的笑聲滿院子響,爸爸對娘說:“我看咱娘的身體沒什麽事兒,精神也挺好。”娘說:“小剛兒放假來家了,你們也都來了,咱娘就來精神了,過幾天你們回了濟南,過不了十五,小剛兒再走了,咱娘立時就蔫了。這麽大個院子,出來進去就俺兩個人,我要出去上生產隊幹點兒活兒,上自留地裏拾掇拾掇,就撇下老嫲嫲自已,太孤單,她精神頭兒下去了,不願意動彈了,吃飯就不行了。人不就是活的個精神頭兒嗎?”爸爸說:“你就別上隊裏幹活兒去了,咱交口糧款就是。不行連自留地也不要了,就在家陪著老太太。”娘說:“你見年往家來錢,咱沒欠過口糧款。小剛上了軍校,咱成軍屬了,人家還照顧。我老覺得咱不幹活,上場裏去分口糧,好像欠大家似的,有社員罵白吃白喝的,知道人家不是罵的咱,可聽著也心跳臉紅。我去幹點,也盡盡心。咱娘也攆我去,說我老在家裏窩著,悶得慌。自留地可不能交,全指望它出點新鮮菜給咱娘吃。你們在外頭開銷大,三姑家那邊又不素靜,用錢的地方多著哩,你也別往家打一些錢,我保證虧不著咱娘。”爸爸說:“過年,你別給明明一點子壓歲錢,小孩子,別慣她。”娘說:“這個你就別管了,明明喊我‘娘’,給我磕頭,我就得給壓歲錢。我哪裏都能掙出來,省出來了。”娘就是這樣的人,永遠是這樣想著別人,對生產隊,對莊鄉四鄰,對自家人都這樣,多少年都是這樣過來的,爸爸見他說了娘也不聽,也就隻好由她了。……奶奶還有個掛在心上的事,就是盤算著給周恒剛找媳婦兒。沒事兒喜歡數算周莊或親戚莊裏什麽人家的閨女長得俊,脾氣好,她相中了,說要去找人家“提提”,就是不知道小剛兒能看上不?娘對她說:“剛兒他奶奶,你不想想,這是什麽年月兒 ,你張羅著給小剛兒找媳婦兒?他一個大學生,咱鄉裏的閨女,他能要?這事兒你老人家就別操心了。說不定到了時候,他就領一個家來了。”還真讓娘說著了,周恒剛上了軍校,頭一個寒假,回到家,就拿出了林蘭的照片—好幾張,有穿軍裝的,也有穿便裝的,還有一張兩人一起在天安門前照的—給奶奶看,說:“奶奶,你看看,這是我給你找的孫子媳婦兒,叫林蘭,是我軍校的同學,你能相中不?要是相中了,就是她了,要是相不中,回去跟她散了,咱另找。”周恒剛一邊說,一邊朝娘擠眼兒,娘知道小剛兒是哄奶奶高興的—她孫子找的對象,她哪會相不中?奶奶忙不選地戴上老花鏡,走到堂屋門口,照著亮兒,拿著幾張照片,翻來調去,一遍遍地看,一邊看,一邊“嘖嘖”地讚歎:“看人家這閨女,怎麽長來?人家爹、娘怎麽拉扒來?你看那小臉兒,眉兒裏眼兒裏的,那個精神,那鼻梁,那個周正,那小嘴兒,那一口小牙兒,那個受看,你看,人家穿著花衣裳,這個俊,穿軍裝,這個神氣。哎喲,這個閨女,別說咱周莊兒,四外莊子,就是全陶陽縣,也找不到這麽好的。”看了好一陣,問周恒剛:“小兒,這像片兒上的閨女,當真是你找的對象兒?”周恒剛說:“奶奶,這個還能是假的?不是真的,人 家能給我這麽多照片兒?能跟我一起照像?”奶奶點點頭,說:“唔,俺小剛兒好眼力。”老太太想了想,又說:“這個閨女也就得找俺小剛兒這樣的,要不然,就委屈她了。”娘打趣兒道:“說來說去,還是你孫子好。娘,這回不用你給他找媳婦兒了吧?”奶奶說:“唔,不用找了,這回我算是壓住窮心不跳了。”過一會兒,奶奶又問:“這個閨女,跟你在一個學堂裏上學,上出來也當軍官?”周恒剛說:“是啊,俺班兒裏女生好幾個哩。”奶奶說:“有好幾個?那幾個反正不跟咱找的這一個?”周恒剛笑了,說:“奶奶,那幾個也挺好,你老人家不就隻能要一個孫子媳婦兒嗎?”奶奶說:“那倒也是,咱甭管人家孬好了。”奶奶心裏想,俺小兒心眼兒厚道,他不說人家不好兒,隨他爺爺的。奶奶又問:“這閨女家是哪裏?她大大她娘是幹什麽的?”周恒剛說:“她老家是湖北,她大大她娘都在部隊上。”奶奶說:“噢,在部隊上,也當軍官?”周恒剛說:“對,也是軍官。”奶奶又問:“她大大幹個什麽差事?”周恒剛說:“是軍長。”奶奶說:“我的娘,‘軍長’?那不比團長官還大?”周恒剛說:“是,比團長大不少。”奶奶說:“打鬼子那會兒,八路軍獨立團上過咱這邊來,千數號人,站那裏開會,黑壓壓的,那一大片,那軍長得管多少人?”周恒剛說:“我也鬧不清,反正得有萬把人吧。”奶奶說:“俺那娘哎,管一、兩萬人的大軍長的閨女上咱家來,能行嗎?咱小門兒小戶兒的,能擱得下人家閨女嗎?”娘說:“怎麽就擱不下?還不都是一樣的人嗎?再說了,小剛兒他大大不也是幹部嗎?”周恒剛說:“奶奶,我跟林蘭談對象,和自己爸爸當多大官兒沒關係。俺那裏有個男生他爸爸比林蘭她爸爸官兒還大,死活地追她,她不願意,就相中我了。”過完寒假,周恒剛回學校以前,奶奶說:“剛兒,到放暑假,你來家,把那個林蘭姑娘領回來,待兩天,讓奶奶看看。我讓你娘把屋裏屋外打掃得幹幹淨淨的,省得人家嫌咱埋汰。……行不?”周恒剛說:“放心吧,奶奶,我一準領她來。你不用讓俺娘怎麽拾掇,她來了,俺兩個一起打掃,收拾,她保準好好伺候你老人家。”奶奶說:“那可使不得。人家閨女頭回來,咱得賓客相待。她能來讓我看上一眼,我就心滿意足了,死了也閉上眼了。”但是,周恒剛放暑假來家,卻讓奶奶失望了。林蘭答應跟他一起來山東老家,但征求爸媽意見時被嚴厲製止了。林蘭是個聽話的姑娘,爸媽特別是爸爸的命令是至高無上的。她可可憐憐地對周恒剛說:“我去不成你家了,我爸媽暑假裏有別的安排,對不起。”周恒剛想發火,但看林蘭眼淚窪汪的樣子,忍住了。畢竟他們談戀愛時間不長,他也沒去過女方父母家,沒有理由讓她一定跟他回自已家。周恒剛一進家門兒,不等放下行李,奶奶就問:“小兒,林蘭姑娘沒跟你一起來?”周恒剛說:“學校裏留下她排演節目,她請不下假來,這個暑假來不了了。以後吧。”奶奶的臉立時就耷拉下來了。周恒剛見奶奶難過的樣子,心裏埋怨林蘭,也怨自已,沒把林蘭拽了來。
周恒剛是個勤勞的孩子,從七、八歲就跟娘下地幹活兒。上了十幾年學,放了假,星期天來家,不是給生產隊割草,就是幫娘種自留地。這回放暑假回來,奶奶說:“小兒,你上軍校了,不是咱莊的社員了,就甭下地幹活去了。上學挺累的,好不容易放個假,歇歇吧。坡裏怪熱的。”周恒剛說:“我上軍校,就是參軍了,解放軍更應該支援農業生產,我到隊裏幹活兒,讓俺娘在家陪你,她也歇歇。”娘說:“他願意幹,就讓他幹去吧,也跟那些一塊兒光著腚長大的小哥兒們一起啦啦呱兒。出點兒力,淌點兒汗,也不孬。”周恒剛脫下軍裝,換上高中時穿的汗衫,短褲兒,跟社員們一起下坡幹活兒。他不願意穿軍裝,兄弟爺們兒都穿得破破爛爛—莊稼人本來就窮,買不起布,這幾年發的布票兒又少得可憐,更沒法兒買布做衣裳了,夏季裏,男人們就一條破褲衩子好歹掛拉著就是了—自己穿得“周武鄭王”的,像羊群裏來了頭驢,別扭,周恒剛生在周莊,長在周莊,莊裏男女老少他都認識,除了小丁點孩兒,他都能叫出名兒來,那些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小哥們兒跟他挺有感情,這些年他在外邊上學,接觸少了,疏遠了,他想和他們親近。他到隊裏幹活兒,老少爺們兒都很高興,願意跟他啦呱兒。有的說:“大軍官還來幹活兒?”周恒剛說:“我是學生,不是軍官。”他們就說:“別謙虛了,俺知道,穿四個兜軍裝的就是軍官,你上的就是軍官學校。”周恒剛願意和他們一起幹活兒,願意聞泥土和莊稼棵在太陽底下發出的那種辣絲絲的清香味兒,願意聽老少爺們說那些土得掉渣兒的莊戶話,俏皮話,他從中感受到濃濃的鄉情鄉味兒。周恒剛走在故鄉的土地上,看著村裏破舊的房舍,踩著路上的泥濘,聽著瘦得皮包骨頭,隨時要跌倒的幾頭老牛哀號般的“哞哞”聲,滿坡裏草盛禾苗稀的大田和油綠,茂盛的自留地鮮明的,強烈的對比,讓他觸目驚心。他在周莊兒長大,他的根兒在周莊兒紮著,這些年周莊的曆史變革,莊裏發生的事情,他都見過或者聽說過。五十年代初,戴著紅領巾的他對村裏成立互助組,初級社十分欣喜,因為他幼小的心靈,已然樹立了一個信念,共產黨讓幹什麽,都會對老百姓有好處。沒多久,初級社變成了高級社,全村一個大社,社大了,可是,糧食,青菜,柴草卻分得少了。一九五六、五七那兩年,不少社員惱了,煩了,要把自己的牛牽回家,把自己的地要回去,要退出農業社,自己去單幹。周恒剛聽說那是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階級敵人在背後煽動,是農村“自發勢力”向社會主義進攻。反右派鬥爭勝利了,農村裏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開會,批判,揪鬥四類分子,敲山震虎,莊稼人把頭縮回去了,社員們隻能用“磨洋工”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到了一九五八年—老百姓不大記得公曆年份兒,但是這個“五八年”卻牢牢地記在每個人的腦子裏—出現了那麽多新鮮事,奇怪事,荒唐事,讓莊稼人目瞪口呆,暈頭轉向,睡一覺兒醒來,全區成了一個大公社了。這莊那莊,大家都是一家人了,都吃一個鍋裏的飯了。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不分彼此了。社員們幹活兒不叫幹活,叫“戰鬥”,好幾個村裏青壯年集合到一起到哪裏幹什麽活兒,執行什麽任務,叫做“大兵團作戰”。勞力調來調去,叫“會戰”,白天幹了不算完,還要點上汽燈,馬燈,再接著幹,叫做“夜戰”。深翻地像當兵的挖戰壕,說是地翻多深,莊稼的根就紮多深,就能增產。播種提倡密植,差不多是拿了種子口袋往地裏倒。漚綠肥,到處挖坑,把青草弄進去,澆上水,用土封起來,說爛草會成為肥料。最新鮮的是辦食堂,各家各戶把鍋灶掀了,自家不做飯了,到飯時兒,男女老少端著碗去食堂,就跟城裏當幹部,當工人的那樣“打飯”吃了。幹部們宣傳說,現在糧食多得吃不了了,要“敞開肚皮吃飽版”。有的大隊還搞了男女宿舍,男社員和女社員各自按性別住宿,到星期六才能回家兩口子一起睡,大男人,小媳婦兒“靠”得難受死了。公社搞大煉鋼鐵,各家各戶的鐵鍋,鏊子,甚至鎖門的門掛子都收交了送到公社,扔進爐火熊熊的煉鋼爐裏,煉成了奇形怪狀的大黑疙瘩,用紅綢子蓋上,浩浩蕩蕩的隊伍敲鑼打鼓,紅旗招展,去向縣委報喜。莊稼地也變神了,到處放高產“衛星”,報上宣傳“共產主義”對於中國人民來說,已經不是遙遙無期,而是近在眼前,指日可待,像掛在果樹枝頭的,成熟的果子唾手可得了。當西北風刮落樹上的黃葉,忙著大煉鋼鐵的隊伍才回來戰三秋時,玉米,豆子長了芽,地瓜花生一半落到地裏,短短幾天,秋收秋種就宣布“告捷”了。莊戶人家的男人女人甚至老人和小學生都像孩子抽打的陀羅一樣被撥弄得滴溜溜轉,喲來喝去,天天被轟著趕著,弄得暈頭轉向,“屁不在腚裏”,像羊群裏的羊在牧羊人的鞭子下盲目地奔突,像磨道裏的驢不知所終。莊稼人忘記了自己曾經有過的土地,也舍棄了“二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千年夢想,要奔“共產主義”了。但是,當人們很快就從夢裏醒來的時候,撲麵而來的卻是老輩人都沒見過的饑荒。一九五九年的春季以後,高產“衛星”從天上栽下來了,人民公社的糧倉見底了,大食堂成無米之炊了。莊稼人餓得連大聲說話,打老婆罵孩子的力氣都沒有了,“共產主義”的海市蜃樓消失了,“蘇聯的今天”沒有成為中國人的“明天”,蘇聯人吃的麵包,喝的牛奶,莊稼人到底也沒見過,更不用說什麽“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他們就連糠窩窩,野菜團子也填不飽肚子了。樹葉,樹皮,野菜,地瓜秧子,花生秸,還有八輩子沒聽說過的無糧澱粉,什麽都往嘴裏填。人們很快就撐不住了,三杠子砸不倒的壯漢長水腫病了,年紀大點,身體弱點的長肝炎了,人們原先有病的,很快就“伸腿”了,沒病的長病了。老人不該“走”的“走”了,小孩子拉扒不活了。今天這家一個,明天那家一個,死人,出喪,不斷溜了。莊東頭喪局沒過,莊西頭喪局又開場了。餓著肚子的孝子孝親哭聲都有氣無力。坡裏多出來一個又一個新墳。墳頭上插的冥紙幡迎著疾風荒草簌簌地抖動著,周恒剛走在路上,社員們指點著告訴他,哪座墳是埋的哪家的哪個。社員們經曆的是悲慘的災難,但當他們介紹和敘述這些的時候,卻很像麵對日出日落,雲去雲來,平常的生老病死,說來麵無表情,出奇的平淡。“大躍進運動”中的折騰讓他們筋疲力盡,“三年自然災害”中的饑餓讓他們頭昏眼花,他們的精神和肉體都變得麻木,所以無論經受什麽傷害,蹂躪,遭遇怎樣的災難,他們總是低眉順眼,不哼不哈。除了實在活不下去了,外出逃荒要飯,被當成“盲流”遣返回來,再往外跑以外,沒有抗爭,啦起“五八”年的荒唐事,還像說與己無關的笑話,沒有人再“拉牛退社”,他們家的牛早已死了,他們家的土地,已經在“農田改造”中變了樣,找不到了,他們自己也忘了在什麽位置了。除了自己家那幾間小破屋兒和破屋裏一點破破爛爛的東西,他們一無所有。他們隻知道自己是某某公社某某大隊第幾生產隊的社員,他們已經不知道,除了自己所屬的公社,他們還能到哪裏去?既為公社,大家皆為社員,他們理應享有社員的種種權利,但他們沒有任何權利,甚至也沒有“權利”這個概念,似乎隻知道社員是幹活兒的,似乎“社員”和“幹活兒”是一枚錢的兩麵兒。公社的幹部全部是上級派下來的,他們不認識,隻是偶爾會聽說某書記某社長的名字,而且提到這些名字時,往往充滿了敬畏,因為那是很大的“官”,而本生產大隊的幹部一般是公社裏讓誰當誰就當,除了很個別的情況,生產隊的幹部也是由大隊指定。他們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舊社會的保長也不是老百姓選的,自古都是如此。他們沒人想經常宣傳的“人民當家做主”跟自己身邊的事情之間有沒有關係,他們最多是對自己不喜歡的幹部有意見,背後罵幾句,或者受到某個人欺負時跟他打一架而已。他們中有上過中學回來的,知道“民主”,“自由”這樣的“詞”,但同樣認為那些跟自已的生活沒有關係,因為老師在政治課上告訴他們,那是萬惡的資本主義製度下的東西,是“資產階級的假民主”。他們羨慕那些吃公家飯兒的人,但認為那是高不可攀的。他們認“命”。他們中成份好的,會慶幸自己政治上的優越地位,自家小孩兒能入團,甚至入黨—盡管很少人能夠條件,能參軍,小孩兒有“才分”,還可能升學,日後成為吃公家飯的人。這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但能撈著的人家很少很少,所以一般也不指望。……他們的表情是木然的,他們的眼神是茫然的,除了極鮮見的例外,他們是馴順的,所以經過三年“自然災害”的大災大難,不少黨的大幹部滿懷悲天憫人之心,說“我們的人民是最好的人民。”農村像一張神奇的大網,容得下也遮得住無盡的苦和難,讓城裏的幹部得以“眼不見為靜”。農村又像無邊無涯的死海,自生自滅,波瀾不興。這真是一種奇特的社會現象。曆朝曆代,興,百姓苦,衰,百姓苦,誰料又見於“人民當家做主”,而且是搞“社會主義”的當世。周恒剛為之感歎。他上高中時,寫的那篇短文,“向黨交心”說的那些“錯話”,不過是目有所見,心有所感,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而已,結果成了他“翻身忘本”的罪證,他還被迫違心地當了“回頭”的“典型”。一中的盧正人居然還抓住不放,如果不是軍校的政治部主任保護了他,後果不堪設想。周恒剛跟社員們一起幹活兒,啦起呱兒來,有人說:“恒剛,你有學問,又上了北京,在毛主席跟前念書,識文解字,經多見廣,俺問問你,怎麽走了社會主義,在了人民公社,一年倒不如一年了,別說原先吹的那點子大氣兒—什麽牛奶麵包,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就是分的口糧能夠吃,社員不挨餓了 也行哎。”周恒剛說:“頭兩年工作中有錯誤,幹部頭腦發熱,刮共產風,浮誇風,平調風,瞎指揮風,現在中央開了會,發了文件,正在糾正。現在不再一個公社吃大鍋飯了,改成‘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咱一個生產隊裏,都是鄉親,跟一個大家庭似的,人人齊心協力,都好好幹,地裏打糧食多了,就能吃飽飯了。”社員們說:“理兒倒是這麽個理兒,可是,架不住人不齊心。人心隔肚皮,一人一個心眼兒。都怕自己多出了力,吃了虧。還有的沒人心眼兒,又偷又摸,當幹部的再自己撈摸點兒,社員有意見,不敢提,就逮著隊裏的活兒出惡氣,不出力,磨洋工。”有的幹脆說:“哼,有的人日他丈母娘的心都有,八輩子也幹不好。”有的說:“幹好?籃子沒係兒—襻(盼)著吧。鳥門兒都沒有。餓不死就燒高香了。”周恒剛知道農民是最講實際的。你官兒大,你說得天花亂墜,他們不反駁你,甚至當麵兒還順著你,但心裏自有他自己一本“小九九”,不信你那一套。他們隻看事實。事實已經傷透了他們的心。解放後,除了土改分地,讓他們中一部分人高興了兩、三年以外,從打入社,今天一出,明天一調兒,今天這辦法兒,明天那點子,這運動,那運動,刮這風,吹那風,把老百姓折騰得跟“狗流子”似的,他們一點兒好兒沒得著。他們被騙怕了,他們不相信任何關於美好前景的空話,大話,漂亮話,他們早已徹底失望,甚至絕望了。你很難再重新點燃他們的希望,激發起他們的熱情。就像經了水漚爛了的柴禾,著不起旺火苗兒了。他們說話總是很消極,但是很實在,是大實話。周恒剛心裏讚成他們的話,確實看不到出路和希望。按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社會關係要和生產力相適應,否則就會阻礙生產力的發揮和發展。現在的問題是,明明生產力水平十分低下,卻偏要搞“一大二公”,明明大家都是小自耕農的意識,幹部不過是投“革命”之機的小農,一肚子私心,硬要把大家匯攏到一起,由這種私心很重的幹部替眾人掌管集體資產,怎麽會搞好?那種大公無私,有能力,有辦法兒,把大家團結起來,發揮大集體的優越性的幹部在現實生活中難得一見,似乎隻存在於電影,戲劇和文學作品之中。上了年紀的社員說,現在人幹活兒還不如過去給地主幹活賣力,更比不上租地主的地種幹活有勁頭,因為給地主幹活好好幹,是圖個口碑,以後好找活兒幹。而租地種,交上租子,剩下的全是自己的,為了自己多得,也要努力把地種好,那目標的激勵很直接,能夠把握。而現在自己的勞動和最後得到的收獲之間距離很遠,影響個人所得的因素很多,充滿變數,不是個人所能把握,何苦為一個不可靠的結果兒去努力?而且生產隊也像中國的所有單位一樣,外加了許多政治的東西,派生出不少莫名其妙的活動,因而就有不少不幹活兒的“高級社員”,造成幹和不幹一樣,同樣出力幹活的人,幹好和幹差一樣,在這種情況下,久而久之,誰還肯出“憨力”?中國農村土改以前,自有多年形成的傳統的宗法的秩序和公認的道德評價體係,這對多數人具有約束力和激勵作用,而經過土改和以後的政治運動,這一切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以黨組織為領導核心,以階級路線為評價標準的新秩序和新的評價體係,而政治口號喊得再響,階級鬥爭怎樣熱火朝天,地裏也不會多打糧食,樹上不會多結果子。而按照時下的觀點,常常把生產搞不好的原因歸罪於階級敵人的搗亂和破壞,階級鬥爭成了生產不好的遮羞布,而所謂“人民民主專政”實際上是對農民隊伍分而治之。正是這種分而治之的策略使農村形成了看上去十分穩定的社會結構,保證了黨和政府在農村推行的變革通行無阻,即使已經弄得農村凋殘破敗,農民一貧如洗,甚至野有餓殍,哀鴻聲聲,但農村卻依然秩序穩定,這真稱得上是一個奇跡。……周恒剛在生產隊裏幹活兒,時時思考這些事情。他就是這樣一個腦子閑不住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兒不但不合時宜,而且很“錯誤”,甚至很“反動”,但他確信自己的想法兒有道理,是符合實際的。他相信會有不少人和他有同感,但沒有人敢說出來。這真可怕。他想,幾億農民仍在這樣煎熬,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八月初,爸爸媽媽和明明來了,全家樂翻了天。奶奶高興得合不上嘴。明明一個勁兒偎在奶奶跟前,還常讓奶奶攬著,像小娃娃似的。媽媽說:“明明,天這麽熱,你這麽大了,別老讓奶奶攬著。”明明說:“我跟奶奶親,奶奶願意攬我。”回過頭問奶奶:“奶奶,是不是?”奶奶說:“可不是嗎?奶奶想明明,跟明明親啊。”明明得意地說:“怎麽樣,我說得不錯吧?”媽媽說:“這個妮子,娘,你不知道,我和她爸都不嬌她,她自己嬌自己。”奶奶說:“這麽好的閨女,怎麽不嬌俺?您不嬌,我嬌俺孫女。”
頭天下了一天一夜的雨,莊裏莊外溝滿河平,地裏“渲”,進不去人,社員們都不用下地幹活兒了,男爺們兒睡覺的睡覺,打牌的打牌;大姑娘、小媳婦兒在大樹底下納鞋底,縫鞋墊兒。奶奶說:“小剛兒他大大,你們幾個別光在家裏悶著,上河邊兒風涼風涼。”周恒剛在前頭領著明明,周橋和陸國筠在後頭跟著,來到村南小河邊。明明十分高興,脫了塑料涼鞋在河邊兒玩水,撈小魚兒,拿石頭片兒打水漂兒,陸國筠也脫了鞋和女兒一起玩。周橋和兒子走進河邊小樹林,一邊走一邊啦呱兒。小樹林裏是沙土地,下過雨,地變軟了,但沒有粘泥。周恒剛問:“爸爸,你的甄別結論怎麽說的,有沒有‘留尾巴’?”周橋說:“中央‘七千人大會’之後,中央又開了個會,據莊重同誌說,是鄧小平提出來,對‘拔白旗’,反‘右傾’中受處分的一律‘一風吹’。‘結論’是‘對某同誌的批判和鬥爭是錯誤的,予以糾正’,沒留一點尾巴。結論下來之後,莊重同誌找我談了話,把我調到省委宣傳部去做副部長了,事兒比較多。放了暑假,你媽媽和明明就吵著要來,等我忙完了這一陣,才來的。”周恒剛笑著問:“你因禍得福,提拔了?”周橋說:“是平調,不是提拔,不過屬於重用。你媽媽倒是真提拔了,還入黨了。”周恒剛問:“怎麽回事—姥娘家那種情況?”周橋說:“前幾個月,中央在廣州召開科學工作會議,周總理在會上做了‘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對前幾年在知識分子問題上的偏差總結了經驗教訓。陳毅副總理在會上向知識分子行了脫帽禮,表示道歉。會後,下邊貫徹會議精神,選個別出身不好但表現好的知識分子作為‘典型’培養和使用,以體現黨的知識分子政策,重在政治表現的政策。你媽媽在育新中學一直表現好,在學生和老師中口碑好,威信高,區教育局和中學黨支部把她選上了。沒幾個月,你媽媽就入了黨,很快又提拔當了副校長。你媽媽一直在申請入黨,但就是批不準。要不是遇見這種特殊機會兒,她的家庭和社會關係情況,她的入黨申請是不會批的。這是大好事。我不太讚成她當副校長,因為進了領導班子,就處在風口浪尖上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她太單純,太善良,太書生氣,不適合搞政治—其實我也不是很適合搞政治,但是自從上了延安,就成了職業革命者,身不由己了—禍福相因,我怕她會出什麽問題。不過也隻好如此了,你總得服從組織安排。”周恒剛說:“你別‘杞人憂天’了,不會出什麽問題。我倒覺得媽媽很幸運,當然這也是她多年付出的結果。人家不是說‘機會屬於有準備的人’嗎?這下好了,媽媽等於塗上保護層,進了保驗箱了,對姥娘家也是好事,總算是一束亮色。”周橋正色道:“你小小年紀,跟誰學的這一套?什麽又是‘保護層’,又是‘保險箱’的?再說了,誰也不能說進了‘保險箱’,我不是入黨多年的老革命,不一樣打‘右傾’?”周恒剛說:“其實也沒有什麽。實際上,共產黨也是個黨派,是實現一種政治目標,達到一定政治目的的工具,沒必要把它神聖化,更不要為它披上什麽精神的,道德的外衣。這沒有好處。這會讓人們形成一種錯覺,以為共產黨是全知全能,不犯錯誤的。這幾年犯的錯誤夠嚴重的了。過去多少年以後,還不知人家怎麽說呢。現在,你可以利用權力不讓人說話,但是,誰也無法去堵後人的嘴巴。”周橋說:“你這孩子,怎麽老說這種話?”周恒剛說:“好,不說了。反正我挺為媽媽高興的。她總算可以抬起頭,挺起胸膛走路了。心情會好些,性情會更開朗,對身體也好。爸爸,要知道,在我們這個社會中,同是一樣的人,做同樣的事,出同樣的力—有人甚至出更大的力,但卻被放入‘另冊’,不被信任,被當成‘外人’,被邊緣化,有的不過是青少年,學生,卻被排斥,受打擊。那個滋味兒,隻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得到。”周橋看著兒子洋溢著英氣,書生意氣,但仍不脫稚氣的樣子,想起自己年輕時也像兒子今天一樣,他有點兒被感染,但故作平淡地說:“你媽媽能解決入黨問題,還提拔了,這當然是好事。不過,你姥娘家那邊兒讓人憂心的事太多了,你媽媽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周橋又說:“你這孩子,怎麽那麽些名堂,還說什麽‘另冊’,‘旁冊’的,以後不許說這種話。剛才你說學生,我問你,周恒順現在幹什麽了?”周恒剛說:“周恒順回了家,村裏連個民辦老師也不讓他當,他很堅強,幹了不到一年,莊稼活兒樣樣精通了,自留地也種得好。後來又拉套子,經過大、小隊同意,出去跑運輸,還賣冰棍兒,在單位裏幹雜活兒,掙錢比公社書記都多,還堅持讀書,寫‘日記’,給我寫信,一寫十幾頁信紙,文思洶湧,字字珠璣。他真不簡單,我自歎不如。”周橋問:“他出去幹,政策能允許?”周恒剛說:“這種情況算是生產隊派人搞副業,他每月往隊裏交二十塊錢。他們隊裏工值兩毛錢,等於隊裏剝削他十四元錢,幹這點苦力活兒,多麽不容易吧。”周橋說:“這孩子能這樣,確實難得。你跟他通信,多寫些鼓勵的話,不要老是說些不平,不滿的東西,對兩個人都沒好處。”周恒剛說:“我們倒是想高歌‘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能唱得出來嗎?我們也想高歌‘我們走在大路上’,可是能‘走’得通嗎?那‘大路’讓周恒順上去嗎?爸,你不知道我們心裏有多麽難受。”周橋說:“這孩子,這一套又來了。”周恒剛說:“爸爸,不是我‘又來了’,對周恒順這個事兒,我確實又痛心又氣憤,甚至有痛不欲生的感覺。這樣一個好學上進,品德優秀的窮孩子,苦孩子,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周橋歎口氣,說:“像他這種情況的孩子在全國比比皆是,成千上萬,沒什麽辦法兒。”周恒剛說:“在全國成千上萬,就對嗎?爸爸我問你,如果解放前類似周恒順這種情況的人要參加革命,共產黨會拒之於門外嗎?”周橋說:“那肯定不會。”周恒剛說:“那為什麽解放了,共產黨掌權了,對這樣的優秀青年要排斥,打擊呢?讓數以百萬計的優秀青年遭受這樣不公正的對待,難道是革命的初衷嗎?”周橋說:“我們國家實行的是人民民主專政,黨的基本路線是階級鬥爭,政治審查的政策是階級路線在用人方麵的具體體現,在執行過程中,可能有少數人是冤屈的,無辜的,但對這條路線和這種政策不能懷疑。對現實中的一些問題,我有時也想不通。按毛主席的說法兒,這說明我腦子裏仍然潛藏著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王國,我常常為此自責,我也在不斷地改造自己,不然就跟不上形勢,就會栽跟頭。究竟是徹底的革命者還是同路人,我自己都沒有把握,常常很困惑,很迷茫,而且隨著革命的深入,越來越困惑和迷茫。事實上,要投身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也許一直都要麵對這個問題,按毛主席的觀點,這個過程永遠不會完結。小剛兒,你現在是軍事院校的學生,以後你會入黨,你有不少想法兒是不對頭的,這樣下去會很危險。”周恒剛說:“有什麽危險?難道我對人民政權有二心?我不過是希望她更民主,更公道而已。”周橋說:“小剛兒,你這種想法兒就要不得。你怎麽總是鑽牛角尖兒呢?”周恒剛說:“我不是鑽牛角尖,隻不過是不人雲亦雲,有點兒獨立思考而已。”周橋說:“什麽‘獨立思考’?五七年,五八年多少人因為‘獨立思考’成了右派?廬山會議上,彭老總‘獨立思考’出了大問題。我們的國家裏,有毛主席和中央領導,特別是毛主席獨立思考就行了,我們隻要聽毛主席,黨中央的就對了。”周恒剛說:“爸爸,你這個說法兒肯定不對。你不獨立思考嗎?你不獨立思考,怎麽會冒著生命危驗去投奔延安?你不獨立思考,為什麽處心積慮保一中那些老師過關?你不獨立思考,能抵製‘五風’,打成‘右傾’?解放前,共產黨號召人們衝決一切羅網,為什麽革命勝利了,就剝奪人們獨立思考的自由,當什麽‘馴服工具’?說實話,對‘馴服工具’這種提法兒,我向來是反感的。這也不符合馬克思‘人的自由發展’的觀點呀。”周橋讓兒子一番連珠炮似的反問問住了,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說:“小剛兒,你跟我不一樣,我畢竟是抗戰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同誌,而你不過是個未出茅廬的孩子,我有些差差點點,組織上還會有些看顧,你一旦出問題,那會毀掉一生啊。小剛兒,我跟媽媽煩心事夠多了,你奶奶歲數大了,身體還不好。你聽話,好好學習功課、專業,政治上的事,全按文件上、報上的口徑說話,不要發任何不合時宜的議論。你不聽話,一旦出事兒,你奶奶還能活嗎?到那時後悔就晚了。記住了嗎?”周恒剛見父親十分焦慮的樣子,他發現從五七年年底父親被下放,到後來又犯“右傾”錯誤,這幾年父親頭上已經有了白頭發,臉上新添了不少皺紋,蒼老了許多,周恒剛心裏一陣酸楚,他想,別跟老爸爭了,別讓他擔心了,就說:“好,爸爸,我聽你的,放心,你兒子什麽事也不會出的。”在河邊玩兒的明明問媽媽:“怎麽爸爸和哥哥老在小樹林裏說呀,說呀,不過來跟我們玩兒?爸爸,哥哥,快來呀。哥哥,你來幫我抓小魚兒,……”陸國筠說:“小剛兒,快來吧,你爸又給你上政治課了?還沒聽夠?快來吧,讓他以後再上課。”周恒剛說:“好,我來了。”
夕陽西下,周橋一家還在小河邊兒留連。周橋和陸國筠兩人坐在一棵垂柳下邊,明明拽著周恒剛在河邊采野花兒。一會兒,明明手裏拿了大把紫色的,白色的,黃色的小花兒給爸媽看,陸國筠說:“明明瘋了一過午了,坐一會兒吧,讓哥哥也歇歇。”明明拉了哥哥在媽媽身邊石頭塊兒上坐下。起風了,河麵上泛著細粹的漣漪。陸國筠看著身旁兩個孩子,心裏湧動著對他們的愛,這個剛剛宣誓入黨的中共預備黨員,習慣性地想,感謝上帝,讓我和周橋有這麽好的孩子。她說:“小剛兒,林蘭這小妮兒很好。什麽時候帶她來濟南讓我和爸爸看看,我領著她挨個親戚家轉轉,炫耀一番。”周橋說:“聽你媽媽這話,還‘炫耀一番’。”陸國筠說:“是要‘炫耀一番’。有這麽好的兒媳婦兒,我太高興,太自豪了。”明明說:“媽媽還用上‘自豪’這個詞兒了呢。”周恒剛說:“有機會兒,我一定帶她來看奶奶和娘,去濟南看爸媽,看姥爺姥娘。”明明說:“哥,你對象來了,我喊她什麽?”周恒剛說:“結婚前喊姐姐,結了婚喊嫂子。”明明說:“就一直喊姐姐吧。喊姐姐親。”周恒剛說:“小丫頭兒,道道兒還不少。”周橋說:“小剛兒談這個對象,當然我不反對。但這孩子她爸爸是個軍長,這事小剛兒要慎重考慮。”陸國筠說:“那有什麽好考慮的?”周橋說:“和高幹結親,關係比較難處。”周恒剛說:“無所謂。是她上咱家來,又不是我上她家去。”明明說:“對,反正是她上咱家來,又不是俺哥上她家去。”爸媽看著明明憨態可掬的樣子,笑了起來。
爸爸媽媽和明明在老家待了四、五天了,就要回濟南了。他們臨走的時候,奶奶說:“走吧,別耽誤公事。你們走了,過不了幾天,剛也該走了。家裏就撇下了我這個老嫲嫲子和剛兒他娘這個半老嫲嫲子了。”爸爸媽媽趕緊說:“娘你別難過,我們會常來看你。”周恒剛和娘一起往外送他們的時候,爸爸說:“娘以前不這樣,每次來要離開的時候,她都很剛強的樣子。怎麽現在淨說些傷感的話?”娘該:“娘老了,人老了,戀親人。……”爸爸默然,眉頭緊鎖,麵色憂鬱起來,媽媽眼裏含著淚水。娘低頭對一直牽著她手的明明說:“明明記著常來看奶奶,他倆大人要是忘了,你就跟他們說。”明明看看娘,連連點頭。
爸、媽、明明走了以後十多天,周恒順用地排車拉著他奶奶來了。奶奶和大奶奶老妯娌倆幾年不見了,車沒停穩,二奶奶就急著往下爬,奶奶顛著小腳兒趕過來牽她的手,老妯娌倆手牽著手進屋坐下,娘給端上茶水,倆老太太就絮絮叨叨地啦起來。她們要把兩、三年沒見麵積攢下的話全說一遍。周恒剛和周恒順去了周恒剛住的東廂房裏,兩人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周恒剛說:“‘大躍進’終結於全國大饑荒,現在是大步後退,有個說法兒叫‘退夠’,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大批項目下馬,學校解散。據說全國要下放兩千萬人,人類社會發展進步的方向是城市化,我們國家卻被迫作逆向運動。據說,有的軍事院校也解散,我們學校也屬於被‘砍’之列,回校很快就知道了。”周恒順說:“怎麽會這樣?”周恒剛說:“不這樣就沒法兒維持了。現在內政外交全麵吃緊,形勢嚴峻得很。我在軍校看了不少馬列著作,對照蘇聯、中國的一些做法兒,總覺得和馬克思主義離得很遠。蘇聯對中國也沒有什麽‘國際主義’,而是赤裸裸的沙文主義。”周恒順說:“你現在是軍人,還是要多學軍事,學專業,政治不能不問,但不要太往深處想。想了就可能說。防止‘禍從口出’。”周恒剛說:“我也知道。我爸也沒少訓我,但我就是積習難改。屈原兩千多年前寫的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表現的是人類對探索真理的執著,但是現在對真理的求索都不被允許了。”
周恒順和他奶奶第三天就走了。又過了兩、三天,周恒剛要離家返校了。臨行前,奶奶攥住他的手,說:“小兒,奶奶不知道還見著你了不?”周恒剛說:“奶奶,你說什麽呢。放年假,我就回來了。沒幾個月。不光我回來,我還讓林蘭一塊兒來看你。”奶奶說:“我這陣子夢見你爺爺好幾回了,老不往好處尋思。小兒,說準了,放年假,你跟林蘭姑娘一塊兒回來。奶奶活著,等著。”周恒剛熱淚盈眶,但故作輕快地說:“奶奶,放心,我說到做到。你老人家多保重。”
周恒剛回校沒幾天,上級黨委來人宣布了學校下馬的決定,同時宣布高年級同學提前畢業分配,一九六一年進校的學員在部隊內部分流。校黨委號召全體學員提高認識,端正態度,顧全大局,服從分配,到基層連隊去,到邊疆去,到黨和部隊最需要的地方去。會後,周恒剛和他的同學們都寫了“決心書”,表示“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誌願,作為軍人,堅決服從命令,聽從分配。”私下裏,同學們中卻流傳著各式各樣的小道消息。有關係有門路的,就能進機關,去好兵種。有人對周恒剛說:“你爸是大幹部,你不讓他想想辦法兒。”周恒剛隻是笑笑。十幾天後,分流方案公布了,周恒剛被分配到河南一個部隊下連隊當兵,而林蘭則留到了北京一個部隊—追他的那個男生的爸爸是這個部隊的主官—機關。這次開學後,周恒剛和林蘭隻見過一次麵,沒說幾句話,林蘭推說有事,匆匆走了。那以後她一直躲著他,分配方案下來之後,周恒剛老遠看見林蘭匆匆走過,緊跑幾步追上了她,問她:“怎麽最近老躲著我?”林蘭低著頭不說話。周恒剛一個勁催她,她才說:“我也不願意躲你。我沒有勇氣見你,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周恒剛說:“有什麽不好說的,照實說。是不是因為我下連隊了,你有新的想法兒了?”林蘭哭了,又不說話了。周恒剛說:”你哭什麽?有什麽想法兒,你直說就是。”林蘭說:“不是我有新的想法兒,是我爸媽……”周恒剛說:“你爸媽讓你和我分手?”林蘭說:“對咱倆的事,他們一直沒點頭。咱兩人剛開始談,我爸就通過熟人到濟南了解你們家的政治情況,知道了你爸的事。”周恒剛說:“我爸怎麽了?我爸是抗戰時投奔延安的老革命,一九五九年被錯誤批判,今年春天就平反了,安排了更重要的工作。”林蘭說:“他們還知道了你繼母娘家的情況,據說特別不好。”周恒剛說:“我繼母娘家是有人犯了錯誤,但我繼母本人今年剛入黨,還提拔了副校長。她娘家情況不好,跟我有什麽關係?”林蘭說:“我也是這樣跟他們說,可他們就是不同意。他們說,放著政治條件好的不去談,為什麽一定要找政治條件有問題的?”周恒剛說:“我是政治條件有問題的?你爸太損人了。恐怕是嫌我爸爸官兒不夠大,想讓你找個比他官大的人家的公子吧?”林蘭說:“你別說的那麽難聽。”周恒剛說:“難聽嗎?我不過是實話實說。那麽怎麽辦,咱們兩人就該說‘再見’了?”林蘭說:“這次學校下馬,爸爸通過戰友關係,把我留到了北京,並且讓我和你分手。”周恒剛說:“說了這半天,你口口聲聲你爸你爸,那麽你的態度呢?我隻關心你的態度,畢竟這是我們兩人的事。而且我認為,你的態度是最重要的。我對你爸爸作為共產黨軍隊的高級幹部,在處理女兒戀愛問題上的態度和對你的安排,不作評價。我隻需要聽你一句話,你是什麽態度?”林蘭哭著說:“你別逼我,我心裏夠苦的了。我不願意跟你分開,可是,……我爸爸脾氣很厲害,我媽對他唯命是從,我們兄弟姊妹幾個誰也不敢違抗他。”周恒剛說:“那就是說,你已經決定向你爸爸屈服了?”林蘭說:“恒剛,請你原諒我,我真的沒有辦法兒。”說著,又哭了起來。周恒剛說:“既然你們家的情況是這樣,那你在與我交往之前,應該先向你爸爸報告,請他派人對我進行政審,然後你爸媽再對我目測,麵試,一切順利通過後,你再出場。可是,那樣就不是愛情了,那就成了你爸是貨主,你我是他的商品了。”林蘭說:“恒剛,你不要說了,我是真心愛你的呀,……而且,雖然我們分手了,我也不會再愛別人了。……”周恒剛說:“我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但是,得不到你爸爸的授權,你有權利愛一個人嗎?如果你所愛的人夠不上你爸爸的標準,你能愛嗎?恐怕那位大軍區司令的兒子才是你爸爸心目中理想的‘東床’吧?”林蘭說:“別提他。我們分了手,我也不會同意他。”周恒剛說:“那恐怕就由不得你了。好了,不說了。林蘭,我跟你說,你是我的初戀,我對你確實感情很深。我們分手,我確實很痛苦。……但是,我不會糾纏你,增加你的痛苦。我會咬著牙離開你,到連隊裏,讓摸爬滾打的汗水和疲憊來化解我的痛苦。……請你盡快忘掉我,在機關大院裏按你爸爸的標準找到如意郎君,祝你好運。”林蘭說:“求求你,別說了,我心裏比刀割還難受。”周恒剛說:“會過去的,時間會消解任何痛苦。”林蘭說:“你會給我寫信嗎?”周恒剛說:“已經這樣了我們再通信,有害無益。我們還是都克製住對對方的感情,快去掀開人生新的一頁。好了,我得走了,回去寫信,把失學,失戀的消息一起向親友通報。”說完,轉身“咚咚”地走了,林蘭在他身後哭著喊了兩聲:“周恒剛,周恒剛,…”周恒剛沒有回頭,而是加快了腳步,剛才強忍著的眼淚像噴泉般湧流,但他隻讓眼淚流淌了片刻,就到水龍頭上洗了臉,回宿舍去寫信了。就這樣,從小到大一帆風順,被世人視為“天之驕子”的周恒剛在軍校第二學年剛開始之際,同時遭逢了失學和失戀的雙重打擊。他像一根立柱,受到突如其來的撞擊,身軀搖晃了一下,又挺住了,站直了。他連夜給親人、朋友寫信。給奶奶和娘的信隻是說到連隊鍛煉,沒說學校“下馬”,更沒說和林蘭分手,他知道奶奶來日無多,不想再讓奶奶受這個刺繳;在給爸媽的信裏,冷靜、客觀地報告了學校解散,他被分配去連隊的情況,還說考慮到今後各人發展的諸多變數,他和林蘭很難繼續保持戀愛關係,兩人決定“友好”分手了,請爸媽切勿掛慮,並說這事不必讓奶奶和娘知道;但在給周恒順、牟洪雲等同學的信裏,充溢著感情色彩,洋詳灑灑十幾頁,盡情地傾訴自己的憂傷和痛苦。他說,當林蘭提出和他分手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牟洪雲在周恒順高考落榜後,堅持不分手,甚至要在大學畢業後和周恒順生活在一起,他說牟洪雲有一顆金子般的心,相形之下,林蘭和她的老革命的父親連爛泥都不如。……
軍隊係統辦事效率高,幾天之後,學員們就分批離校了,當周恒剛坐在敞篷軍車上離開學校的時候,他看到,在送行的隊伍裏,林蘭淚流滿麵,正眼巴巴地看著他,恍惚中,他看到,林蘭的兩隻眼睛都哭得紅腫了。周恒剛的心一陣抽緊,撕裂般的疼,他後悔得腸子都斷了,他覺得那天不應該那樣對待她,在給周恒順的信裏,不該拿她和牟洪雲對比,不該那樣說她。她是愛他的,她也是無辜的,她也是受害者,她隻是比較懦弱—麵對位高權重,威風凜凜的父親,她能怎麽樣?除了她自己,她沒有任何抗爭的資源,你總不能要求她學祝英台,以死相拚吧?那也不是你周恒剛所希望看到的。她孤立無援,隻能屈從,隻能表現出她的懦弱—而懦弱對於一個女子來說,甚至都算不上什麽缺點,即使是缺點,也應該被原諒。現在,她甚至比你還痛苦。而你,當她最痛苦的時候,卻對她說一大通刺傷她的話,你的惻隱之心,你的悲憫之情,特別是你的愛哪裏去了?林蘭固然比不上牟洪雲,你更比不上周恒順,他對牟洪雲的拒絕不就是出於至誠至高至潔的愛嗎?你為何不能?如果不是車上擠滿了戰友,他恨不得狠狠地捶自己一頓。……他心裏說,別了,林蘭,永遠地別了。他想起周恒順曾經感歎的話,暗自說,我也一樣,林蘭去後,世無芳草矣。他想朝著被飛馳的汽車拋在身後的軍校校園大哭,但麵對一車戰友, 他不能,他需要保持對離校下連隊的“正確態度”,他咬牙忍住,讓眼淚全流到了肚裏。
周恒剛下連隊後,訓練,勤務,樣樣幹得出色,他立誌全身心地投入,不當則已,當就當個好兵,但是卻因水土不服,被病纏上了,三天兩頭拉稀,到連隊幾個月,竟住了兩次醫院。軍校一起來的同學,有的不適應,已經要求退伍了。有的同學悄悄對他說,不行就以生病為由,要求退伍,回去插班,明年再考大學。周恒剛很倔強,他說:“決不。我不信我的身體就經不起這個考驗。”爸爸也來信,說身體如此,勉為其難,可否考慮申請退伍。周恒剛在醫院的病床上,給爸爸寫回信說:“現在國家正處在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困難的時期,美帝亡我之心不死,蘇修咄咄逼人,聽說毛主席,周總理都不吃肉,不喝茶了,在這種時候,我決不能當逃兵。位卑未敢忘憂國。我要盡微薄之力為國分憂,而不能給組織添亂。爸爸,對黨和國家工作中的問題,我是有一些自己的看法,那也是出於對黨和國家的熱愛,是愛之深,期之重。我這一生也許會虧欠家人,朋友,但是決不虧欠祖國。既然我已由軍校分配來當兵,我就要當好一名戰士,為祖國扛好槍,站好崗。”周橋看著兒子的信,淚水模糊了眼睛,他把信遞給陸國筠,陸國筠一邊看一邊流淚,把信紙都打濕了,說:“你看,他這樣堅決,怎麽辦?”周橋說:“還能怎麽辦?他是大人了,凡事有自已的想法兒,這種想法兒又是這樣堂堂正正,這樣有骨氣,我們回信支持他,鼓勵他就是了。”陸國筠說:“你知道小剛兒為什麽這樣嗎?”周橋說:“為什麽?他信裏不都說了嗎?”陸國筠說:“除了信上說的,還有更深層的原因—他很像你上延安以前那種義無返顧的勁頭兒。”周橋說:“應該說,他比我還強。我那時是處在亡國滅種的危難關頭,而現在是和平時期,不少人說得漂亮,卻拚命謀取私利。這次軍校下馬,有權有勢有辦法兒的,有關係的,安排去了好單位,好兵種。小剛兒卻是這種態度,很難得。”明明在旁邊專心地聽著,聽完了爸爸的話,問:“爸爸,媽媽說哥哥跟你上大學的時候一個樣兒,是真的嗎?”周橋說:“對,是一個樣兒。明明,你也要向哥哥學習。”
周恒剛的病治好了,或者不如說,他慢慢習慣了也適應了部隊駐地那種又鹹又澀的井水,順過腸子來了。他在班裏表現突出,很受連隊幹部和戰友的喜愛,他又多才多藝,在連隊文體活動中十分活躍,不久,就被調到連部當了文書。他經常寫稿子,表揚連隊中的好人好事,登在連隊黑板報上,還向軍報投稿兒,被采用了幾篇,每一次他的稿子見了報,連隊裏都漾溢著喜氣,而且,還引起了營裏、團裏領導的注意。過大年了,當兵沒有寒假,不能回家。他提前給家裏寫了信,對奶奶和娘說春節期間軍校搞拉練,不能回家過年了。雖然濟南那邊三口人都來家陪奶奶過年,但孫子和她一心想見到的孫子媳婦兒沒回來,老太太很失望,悶悶不樂。過年那幾天,感冒發燒,咳嗽得厲害,發燒厲害的時候,說胡話,還念叨“小剛兒,林蘭,……”周橋、陸國筠聽了,難受極了。除夕夜,遠在豫西的周恒剛替戰士值勤站崗,讓戰士參加聯歡。他背著長槍,身上穿著軍大衣,仰望著夜空中閃爍的寒星,聽著部隊營房近處農村中傳來的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思念著遠方的親人,他知道奶奶會特別難受,心裏覺得對不住奶奶,不知不覺落下淚來。
周家的年沒有過好,大年三十晚上,還請大夫來家給老太太看病,又吃藥又打針。年過了,老太太燒也退了,但還頭暈,起不了床。年初六,濟南來的三口兒回去了,老太太更蔫了。青草發芽的時候,流感來襲,老太太又攤上了,而且起病凶猛,高燒不退,程守芝去找了大隊書記苦瓜叔,要了地排車,一大幫人前後跟著把老太太送到縣醫院。大夫檢查後,說是重度感冒,並發急性肺炎。立即組織搶救。苦瓜叔就派人去給周橋和周恒剛拍了電報。周橋收到電報,立即和國筠,明明一起趕了過來,老太太見到匆匆趕到的兒子,喘息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章兒,我這回是撐不過去了。”周橋和陸國筠忙安慰她,說“娘你別多想,沒事兒。”老太太說:“你們別哄我,我心裏有數兒。我要走了,就還有兩個心事,一是我想見小剛兒和他對象一麵,你們快點去給小剛兒打電報。”周橋忙答應著,老太太喘息一會兒,又說:“二個事,我走了,任誰也不掛,就掛著小剛兒他娘,撇下她自己,孤孤單單的,我心疼。”程守芝眼含熱淚,說:“娘,你說什麽呢。我不讓你走,你不會撇下我的。”老太太心疼地瞥了程守芝一眼,說:“我苦命的孩子,長胳膊拉不住短命的,你留不住我。”又回頭對周橋說:“小剛兒他大大,我可交待你,你可不能不問小剛兒他娘的事。小剛兒還沒上出學來,還不掙錢,你可不能撒手不管。你可不能讓她落到地下。”周橋說:“娘,你放心。守芝是咱周家的有功之臣,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我和國筠會像待老的一樣待她。”陸國筠說:“娘,你放心,我會把守芝姐當親姐姐。”明明一直抓著娘的手,也說:“奶奶,你放心,我長大了掙錢孝順娘。”……
周恒剛接到電報,立即請了假往家趕,當火車停在濟南站時,他意外地在車上見到了剛上車的牟洪雲。兩人都為這意外重逢而欣喜,牟洪雲高興得跳了起來,車上找不到座位,兩人幹脆到車廂連接處,在列車的顛簸中,站著拉呱兒。周恒剛說:“我奶奶病得很重,已經快不行了。我從軍校去了連隊,春節沒回家,奶奶非常想我。……”周恒剛神色黯然,望著車窗外,眼前浮現著奶奶慈祥的麵容,過一會兒,又說:“去年暑假我回來,我答應奶奶一定把她未來的孫子媳婦帶家來讓她看,她還一直盼著呢。怕她受不了這個刺激,軍校解散,我和林蘭分手,我來信一直瞞著她,原想等她身體好些,再慢慢給她說,誰知道……”牟洪雲問:“你和林蘭真的分手了?徹底決裂了,沒一點挽回的餘地了?”周恒剛說:“那還不‘徹底分手’?藕斷絲也不連了,她爸把她安排到一個大部隊機關,那裏的首長是她爸爸的老戰友,一有機會就能提拔或者找地方兒深造,而我成了基層連隊的普通士兵,她爸還嫌我政治條件不好,還有什麽挽回餘地?林蘭根本不敢挑戰她爸爸至高無上的權威,她很軟弱,不像你對感情執著,有主見而且堅強,……”牟洪雲一下臉紅了,說:“你小子拿我比什麽?我再執著,再有主見,有什麽用?你兄弟更有主見,……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恨他。……”周恒剛像哄小孩子似的,說:“洪雲,對不起,我勾起你的心事了,……別恨恒順,他全是為了你。除了你之外,我最了解他。他是在為愛而做犧牲。”牟洪雲說:“哼,‘犧牲’?他的犧牲帶來的是兩個人終生的痛苦。”周恒剛說:“他是男人,男人考慮問題應該更理性,現實擺在那裏,你們之間確實存在一些不好跨越的障礙。他擔心將來……”牟洪雲說:“我是橫下一條心,偏偏要跨越這些障礙,用我們自己的方式過自己的人生。你兄弟不幹,非把我推開呀。”周恒剛說:“周恒順腦子裏寫滿‘責任’兩個字,這當中也包括對你,對你的前途,你的幸福負責。你比我更明白她的苦心。”牟洪雲不作聲了,秀美的臉龐像蒙上了一層霜,她無聲地望著窗外,鐵道旁的公路上有幾個腳夫低頭彎腰拉著排車在艱難行走,她想到也許周恒順此刻也在某處的公路上像他們一樣揮汗如雨地奔走著,心裏像被針刺著一般一陣痛,暗自歎息一聲。周恒剛說:“對不起,牟洪雲,我不該提這事。”牟洪雲苦笑一下,說:“沒關係,你不提,這個事也一樣存在。而且看到你,必然會想起他來。……沒法兒,隻好讓時間撫平傷痕。……不過,我跟你說,到今天,我也沒放棄—不是我不想放棄,是我做不到。這也許就是你說的我的‘執著’,除非你那強牛兄弟另找了對象結了婚。”火車快到站了,他們要下車了。周恒剛犯愁地說:“也不知奶奶什麽樣了,……林蘭的事,我還沒想好怎麽跟她說呢。我太對不往奶奶了。”牟洪雲見周恒剛萬分愁苦的樣子,七尺男兒,像小孩子一樣抓耳撓腮,她轉一下眼珠兒,說:“周恒剛,我幫你過這一關。”周恒剛說:“你?你怎麽幫?”牟洪雲說:“好辦,我冒充林蘭,跟著你到病床前一站,喊聲‘奶奶’,打個照麵兒,讓奶奶看一眼,老人家都這樣了,不讓她帶著失望和遺憾離開,不就行了嗎?”周恒剛聽她這樣說,覺得這個小女孩兒真夠仗義,辦法也可行,但他斷不能同意。這不但是難為情,更重要的是她曾經是—現在她自己心裏仍然是—自己的堂弟周恒順的戀人,他算是她的大伯哥,這樣做,成什麽事了?他斬釘截鐵地說:“這個辦法兒,能哄過去,但絕對不可行。那像什麽話?”牟洪雲說:“有什麽不行的?就當是演戲,幾分鍾就過去了。怎麽嫌我不夠標準?”周恒剛說:“洪雲,別亂說了,讓你幫這樣的忙,我心裏太不安了。”牟洪雲說:“你呀,你就是想得太多,你兄弟倆一樣,是被道德禁錮著的,有點兒像魯迅說柔石的話,無論是舊道德,新道德,凡是損己利人的,都拿來用在自已身上。不用鑽你心裏看去,你是覺得是周恒順的堂兄,那有什麽?不用說,你堂弟已經把我推開了,即使俺兩人不分手,你奶奶也是他奶奶,我不也得喊‘奶奶’嗎?幫這點忙兒怕什麽?”周恒剛說:“我太過意不去了。”牟洪雲沃:“沒什麽過意不去的,你們男生不是喜歡說‘為朋友兩肋插刀’嗎?我也挺身而出,學一點俠氣。”周恒剛隻好同意了。火車到站了,兩個人下了車,搭過路的大車回到陶陽縣城,牟洪雲匆匆回家,帶上她上中學時演節目穿過的帽徽、領章齊全的軍裝,跟周恒剛一起去了縣醫院,來到奶奶所住的病房,爸爸,媽媽,明明還有周莊的苦瓜爺爺等鄉親都在病房門外候著,見周恒剛和牟洪雲來了,忙迎上去,周恒剛急忙問:“俺奶奶怎麽樣了?”媽媽說:“小剛兒,你可來了,你奶奶幾天不吃點東西了,也不肯說話了,神智還清醒,認人兒,隔會子睜睜眼看看—她是找你,嘴裏有時嘟念‘小剛兒’,你不來,俺急壞了。你娘自己在屋裏看著她,俺都在這等你。”周橋在一邊招呼牟洪雲:“洪雲,你怎麽來了?”牟洪雲說:“我媽病了,也在這裏住院,我爸出差不在家,我請假回來看我媽,正巧在火車上跟周恒剛碰上了,一塊兒過來看看奶奶。我們在路上說好了,演段戲給奶奶看,讓老人家高興一點。”周橋和陸國筠兩人相互看看,陸國筠招呼了牟洪雲,又說:“洪雲,這樣好嗎?這是小剛兒想的主意?”牟洪雲大大方方地說:“不是他,是我看他愁得了不得,要幫他過這一關的,他還不願意呢,被我說服了。你們不用擔心,保證演出成功。”牟洪雲說完,還孩子似地伸伸舌頭,就拿了包兒,拉著明明一起去衛生間,片刻功夫,兩個女孩兒回來了,牟洪雲從頭到腳,一身軍裝,儼然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兵,小臉兒被紅五星,紅領章映得更加靚麗,周家人和苦瓜爺爺被這女孩兒驚呆了,牟洪雲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笑,對一旁正有些難為情的周恒剛說:“快點,周恒剛,快進去看奶奶,出來了,我趕緊去看我媽媽。”周恒剛推開病房門,和牟洪雲一起進去,走到病床前,奶奶平靜地躺著,正在輸液。娘在床前坐著,見小剛兒帶著一個女兵—她不認識牟洪雲,但分明不是林蘭— 一塊兒來了,這個女兵看上去很不尋常,長得像片兒上的林蘭還俊,心裏嘀咕,莫非小剛兒跟林蘭散了,又找了個對象?可是信上沒說呀。娘正疑惑著,周恒剛對牟洪雲說:“這是我娘。”牟洪雲低聲,甜甜地喊個“大娘”,說:“我跟恒剛還有你侄子恒順是高中同學,跟恒剛一塊兒來看看奶奶。”周恒剛問:“奶奶這會兒睡著了?”娘說:“也說不準是睡著還是醒著。這四、五天就一會兒迷糊,一會兒清醒,睜開眼就四處裏瞅尋,嘴裏含叨‘小剛兒,蘭蘭’。”娘說著就落了淚,周恒剛說:“娘,別……”爸、媽和明明,苦瓜爺爺都進病房來了,圍在他們身後,也許是老太太聽見了寶貝孫子說話的聲音,也許是祖孫兩人的心靈感應,奶奶醒了,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孫子,老太太顯然看到了站在孫子身旁的女兵,蒼白的,縮縮巴巴的臉上,多少天來第一次綻出了笑容,周恒剛哽咽著喊道:“奶奶,我們來看你了。……”老太太一隻未插針頭的手動了一下,周恒剛忙過來握住奶奶的手,奶奶看看牟洪雲,牟洪雲也伸過手去,老太太的手和兩個孩子的手握在了一起,嘴唇翕動著,說:“蘭蘭,蘭蘭,……好,好,好,……”一縷夕陽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奶奶的臉上,把奶奶的臉鍍成了金黃色,奶奶的眼晴閉上了,從眼角兒裏流出了兩滴淚珠兒,握著兩個孩子的手的手鬆開了,周恒剛淚流滿麵,抬頭看時,見牟洪雲兩眼也滿含熱淚,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忙把手抽回來,不好意思地說:“洪雲,謝謝你。”牟洪雲好像才從剛才的情景中出來,臉微微發紅,說:“不用謝,能讓奶奶了卻一個心願就好。”娘這時才恍然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握住牟洪雲的手,說:“多虧你了,好閨女。”轉臉問:“小剛兒,林蘭呢?”周恒剛說:“她來不了了,多咱也不會來了。”周橋對程守芝說:“這個閨女是繼香妹妹的婆家侄女,她爸爸是我的同學,現在在縣裏當副書記,她現在在齊魯大學念書。”牟洪雲說:“大娘,我跟周恒剛,周恒順兄弟倆都是好朋友。”回頭對周橋說:“周伯伯,我得趕緊去看我媽媽了。”說著,就伸手摘下軍帽,三下兩下脫掉了軍裝,草草疊一下,說:“周恒剛,軍衣先放你這裏吧。”給屋裏人說聲“再見”,一溜煙似地走了。這閨女走了,大家彷佛覺得屋裏暗了下來。天晚了。……老太太見到孫子和牟洪雲假扮的“林蘭姑娘”後,就沉沉地睡去了。她殘存的一點兒能量耗盡了,身穿軍裝的孫子和日後的“孫子媳婦兒”站在床前,齊聲喊“奶奶”,她心滿意足了,這輩子曆盡苦難,終於苦盡甘來,她沒有心事了。老太太一直在昏睡,再也沒有醒來,周恒剛一直守在奶奶床前。他抽空去另一間病房看望了牟洪雲媽媽。牟洪雲領著她爸爸過來看望了奶奶。周橋和牟永平見了麵,都很激動,兩人在走廊裏說了好一會兒話。過了一天,牟洪雲媽媽就出院了,周恒剛幫牟洪雲把媽媽送回家,把那身軍裝一塊兒捎了回去。牟洪雲媽媽問:“拿這軍裝幹什麽來?”牟洪雲說:“有個同學借去照像用來。”牟洪雲送周恒剛出來,說:“剛才好懸。我還怕你捅了實話,媽媽嫌我‘胡鬧’。”周恒剛說:“我哪敢亂說話?你很機智。”牟洪雲調皮地伸伸舌頭,說:“對,撒謊而不臉紅,是為‘機智’。”又說:“我明天就回學校了,你呢?”周恒剛說:“我請了半個月假,看看奶奶的情況再說。周恒順要來看我奶奶,俺兩人得好好好啦啦—我心裏有好多話要跟他說。”牟洪雲臉色立時變暗了,說:“可惜,我很少有這種機會兒了。替我問候他。給他說,我又買了一大堆書,很快就寄給他。”周恒剛見牟洪雲這般神色,又說這話,心裏有種難抑的酸楚和不平,他為自己的好兄弟,好朋友周恒順和眼前這個有著金子般的心的女孩兒萬分難過。
周恒順來縣醫院看望了周恒剛奶奶,兩人啦了兩個多小時。周恒順來後兩三天,奶奶病情加重了,大夫搶救了大半夜,也沒能把這個倔強的老人留住。她走了,去找她慘死在日本鬼子屠刀下的小剛兒 他爺爺去了。老太太是烈屬又是軍屬,喪事辦得很隆重,縣委牟副書記,縣民政局局長,縣人武部的副部長,周莊所在公社的領導都參加了。周恒順用排車拉著奶奶和娘來了。出喪的時候,周恒剛的母親程守芝和周恒順的母親苦妮兒都哭得死去活來。程守芝哭喊著:“娘,你,怎麽撇下我走了?你撇得俺好苦啊。你走了,我有話跟誰說呀。”苦妮兒是老太太拉扒大的,又做主打發她嫁給了周繼業,半世苦情不斷,恩人死了,勾起她滿肚子的冤屈和悲酸,在靈前盡情哭訴。
喪事辦完,周恒剛和爸爸兩人到小河邊散步,他問爸爸:“奶奶沒了,娘一個人在家怎麽辦?”爸爸說:“我和你媽媽想請她去濟南—自己家或者祥雲裏都可以住,她說什麽也不肯去。”周恒剛說:“她那樣要強,肯定不會去的。俺姥爺反正不在了,我去榆樹村把俺姥娘接來,讓她娘兩個在這裏做伴兒吧。”周橋說:“那樣也好。”周恒剛說:“我原本打算軍校畢了業,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把俺娘接了去,現在辦不到了。”周橋說:“小剛兒,我知道,你心裏怨恨過爸爸。”周恒剛說:“爸爸,你……”周橋說:“你不要解釋。其實,在這件事上,我也很自責。剛解放的時候,我們那些人頭腦都有些發熱。我對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我沒想到你娘會這樣。……你娘是個偉大的女性,她的一生全獻給了我們周家三代人。”周恒剛看到,爸爸眼裏的淚珠兒在陽光下閃亮。周恒剛說:“爸爸,我會永遠記著你的話,為娘,也為你爭氣,當好兵,不讓你們失望。對了,忘記跟你說了,我寫的稿子,不但上了軍區報紙,還上了‘解放軍報’。”周橋說:“是嗎?那很好。繼續努力。部隊是鍛煉人,出人材的大熔爐。可是一定要注意,不要在文章裏流露你那些‘獨立思考’的東西。”周恒剛說:“那不會的。我寫的那些文章,是反映部隊戰士和基層幹部真實的生活兒和事跡,是真情實感,不是那種無聊的歌功頌德。”周橋點點頭,同時心裏想,這孩子總是會有他自己的想法兒,什麽是“無聊的歌功頌德”呢?
第三天,爸爸媽媽和明明就回濟南了。送他們的時候,周恒剛說:“我回部隊時,到濟南落落腳,待一個晚上,去祥雲裏看看姥爺姥娘。”媽媽說:“那太好了。他們常常念叨你。”周橋說:“去看看好。兩位老人身體都不大好,讓亮亮給愁得不輕。”爸爸他們走後,周恒剛去榆樹村接姥娘,姥娘正在為鄰居家一個姑娘趕做嫁衣,說過幾天才能來。假期到了,周恒剛要回部隊了。晚上,他和娘坐在奶奶的遺像前,周恒剛說:“娘,我真恨不得退了伍,回來陪你。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麽過啊?”娘說:“別說孩子話了。想當年,那麽苦,都過來了。現在可不算苦,我是烈屬又是軍屬,我兒子有出息,我苦什麽?你放心走就是,你奶奶的‘五七’不出,我哪裏也不去。過了‘五七’,我就上榆樹村去接你姥娘來。除了這,死了老的,誰家也不能去。你姥娘在這裏待不住,我自己也過得好好的,我還得陪你奶奶說話哩。你自管好好當你的兵去,別給你奶奶丟臉。”
第二天,周恒剛和娘一起到墳地裏給爺爺奶奶燒了紙,磕了頭,就擦幹眼淚,回部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