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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矮簷下也不低頭

(2013-12-07 15:04:28) 下一個

2)矮簷下也不低頭

         一個星期後,鄭心渠的父親下班回到家時,鄭心渠的母親告訴他,兒子還沒回來,問他要不要先吃飯,他說等孩子回來後一起吃吧。母親說:“今天早晨我出門前,心渠說學校越來越多的人去外地串聯了,他說他過一陣也要去。我說我不同意,他說要問你。我可警告你,你不許答應他。”

         父親對母親說,這場運動越搞越大,可能不會很快結束,心渠這孩子從小爭強好勝,這樣天天在外麵亂跑,早晚會出事。如果是和老師同學有組織地去外地串聯,即參加運動,又增長見識,應該支持孩子去。

         母親聽了,皺起眉頭,在沙發上坐直身子道:“怕他出事,更要留在身邊,好好照看他。”

         “照看他?”父親在母親跟前的茶幾上坐下,湊近母親道,“我是怕咱們連累了孩子。”

         “什麽?!”母親叫道,差點跳起來。

         父親看著母親,停了片刻,說道:“如果我也出了問題,或者是你,孩子就會成為‘黑幫崽子’,如果其他紅衛兵小將批他、鬥他,逼他寫揭發書、檢討書,甚至關他、打他,你說心渠這孩子會接受得了嗎?他能正確對待嗎?”

         母親感到了恐懼,她也是近三十年的老革命了,又在政府機關工作,對當前全國上下混亂、失控的形式還算了解。眼下,的確是個個迷茫、人人自危。更主要的是,在內心裏,她一向是相信丈夫的思考和判斷。他的“如果”,不會是毫無根據的。此刻,她想反駁,但不知道說什麽。正在這時候,外麵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接著是朱阿姨和鄭心渠在說話。

         父親站起來。

    “爸,媽!”鄭心渠出現在客廳門口,有點緊張地看著爸爸,因為今天他又自己翻出一件爸爸的新軍裝穿上了。

         “嗯。”父親對他點點頭,然後轉向母親道,“吃飯吧,吃完飯再說。”

         “吃完飯我也不同意!”母親大聲說。

         鄭心渠嚇了一跳,問父親:“爸,我媽怎麽啦?”

         “還不是為了你。”

         “我過得挺滋潤的呀。”鄭心渠說。

         “不放心你這麽整天亂跑。”

         “積極參加革命運動嘛。”

         “心渠,你過來。”母親讓兒子在她身邊坐下,“媽問你,站在矮簷下,應該怎麽樣?”

         鄭心渠愣了一下,昂首挺胸地答道:“站在矮簷下,我也絕不低頭。”

         一向嚴肅的父親忍不住嘿地笑出了聲。雖然兒子的回答不是他們希望聽到的,但他完全能理解,也有一絲“知子莫如父”的得意。他真想對心渠的媽媽說,孩子從小受的教育都是好好學習,鍛煉身體,長大了建設祖國,保衛祖國,而且心渠一直以來的誌向就是參軍打仗,現在想告訴他“站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要學會在不利的境遇中保護自己,這顯然是不合適的,也是辦不到的。十三歲的孩子,沒有經曆人生坎坷、世事滄桑,怎麽能明白是玉碎,還是瓦全,是魚死網破,還是忍辱負重之類的難以搞清的問題呢?

         鄭心渠本以為自己的回答能讓媽媽放心,自己不會給他們丟臉,不會當叛徒。但沒想到,媽媽聽了,竟掏出手絹抹起眼淚來。他不知所措地看著父親。

         父親和藹地問道:“停課鬧革命以來,你都參加了些什麽主要的活動呀?”

         鄭心渠從小頑皮打架、淘氣惹禍,但學習一直很好,每次爸爸問到他的學習,他都會主動拿出作業本、成績單給爸爸看。現在是不上學,搞運動,他也不甘示弱:“亂七八糟的活動都參加過,最主要的是我們也組織了自己的隊伍,我是司令。”

         “自己的隊伍?跟誰搞的?有多少人?”父親又坐回到茶幾上。

         “就是跟楊小龍他們,現在隻有十幾個人。我現在覺得招兵買馬其實挺難的,很多人嘴上答應加入,但真讓他們在本兒上注冊登記,他們就犯肉了,說要再想想,還問這問那的……”

         “什麽組織?”母親問,“叫什麽名字?”

         “紅衛兵組織呀,叫,叫,叫,少壯戰鬥軍!”

         “你們的綱領是什麽?”父親問。

    “綱領?”鄭心渠一時沒反應過來,心想,我們名字的全稱的頭三個字“打你丫”算不算綱領?但沒敢說出來。

         “你們做為組織者的,在動員別人加入之前,就必須考慮好,你們的組織要做什麽事,怎麽做,做的事對誰有好處,對誰有壞處……”

         “當然是對好人有好處,對壞人有壞處。”

         “你們如何判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呢?”

         “挨批鬥、被抄家的就是壞人,其他的,像我們這樣的,就是好人唄,不過……”鄭心渠皺起眉頭,“今天遇到一件搓火的事兒。我們好不容易爭取到一個女生加入了我們軍團,可是聽說她爸是壞人,軍團裏有個傻帽兒要批鬥這個女生,結果今天不光她退出了軍團,另一個跟她好的也退了。我真想把那個傻帽兒拉出去槍斃……”

         “槍斃?”母親問。

         “哦,就是開除丫的。”鄭心渠說。

         母親顯得很焦慮,盯著兒子紅撲撲的臉蛋:“參加學校的紅衛兵活動就行了,你們這麽小就自己搞組織幹嘛?還是什麽戰鬥軍!”

    “我們小,所以才叫‘少壯戰鬥軍’嘛。我們隻不過是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隻是先搞個軍團再說,現在還沒想好有什麽大行動可搞……”

         “心渠,”母親正色道,“不要搞自己的組織。你畢竟還是學生,除了到學校參加活動,別的時候應該在家看書……”

         “我這陣兒看書,頭都看暈了。”

         “看什麽了?”

         “《軍隊的擴建》。”

         “軍隊?擴建?”母親重重地靠到座背上,不住地搖頭,“你這孩子,遲早鬧出亂子……”

         “為革命運動添磚加瓦嘛。”鄭心渠無不自豪地說,然後轉向父親,“爸,我什麽時候參軍呀?”

         “你根本還不夠年齡!”父親揮揮手說道,“我倒真想把你送到部隊去算了,省得我和你媽天天為你擔心。吃飯吧。”說完抬腿向飯廳走去,又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心想,的確是亂七八糟,一切都亂七八糟!

    “為我擔心?”鄭心渠愣住了,父親的背影在房門口消失了,但帶了些許銀絲的頭發似乎仍在燈光下漂浮顫動。鄭心渠突然覺得爸爸有點老了,他也不明白父母為什麽會擔心,他從來都是父母的驕傲,德智體全麵發展的好學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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