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的長途旅行,加上風雪夜裏的跋涉,著實讓呂林這一覺睡得深沉。等呂林醒來,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多了。他趕緊洗嗽一下,趕到廠裏吃午飯去。
外麵氣溫很低,他卻不覺得冷,皆因天已放晴,太陽高照的緣故。雪地反射出來的陽光眩人眼目,在不經意處竟會折射出如彩虹般的豔麗的光線,令人稱奇。那山坡路邊的每棵樹木,都穿戴著的最合身不過的衣服,有的雍容富貴,有的端正大方,有的婀娜多姿,有的含笑害羞,想必那“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之後的景象,也不過如此了。
呂林進了廠門,一路跟人打著招呼,來到化驗室。化驗室裏的唐大姐、劉瓊她們正好都在,看著他進來,人人臉上立刻湧現出驚喜,跟見到親人似的。對麵種子室的翁少春、小芳她們也聞聲跑過來,也是一樣的喜樂。大家高興地互致問候,一個月不見,呂林對她們還真有些掛念呢。其實,他後來才知道,她們這兩天還一直在議論,猜測呂林他們會不會回來;有人甚至斷言說,他們可能會離開宜昌一去不複返了。
因為還在元月裏,請客吃飯自然不在話下,有兩頓飯局很快地就敲定了下來,下星期到劉瓊和翁少春家,呂林建議多等幾天,因為安仔他們還沒有回來。呂林接著又從唐大姐那裏聽到一個好消息,廠裏覺得他表現不錯,要把他調到技術科去,前兩天技術科科長已經給她打過招呼了,說讓呂林回來後就去技術科那裏報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呂林在食堂又遇到在發酵車間的幾個玩得來的工友,約好飯後大家一起去烈士陵園踏雪去。於是乎,從食堂出來,呂林跟大家一行十幾個男男女女,步行去了旁邊的烈士陵園,跟小孩兒似的,在公園裏打雪仗。呂林多少年沒有這樣在雪地裏撒野了,玩得實在舒暢。
下午呂林就去了技術科報到。技術科在二樓,科裏就隻有兩個人,科長和一個辦事員。科長姓韓,是個北方人,今年要退休。辦事員是呂林以前的車間主任的老婆,頗有幾分資色,是小喬欣賞的那種類型。她在科裏工作好幾年了,苦於沒有學曆文憑,前途便欠缺了些。韓科長一見到呂林就說,覺得呂林這人實在,做事也踏實,群眾反映和領導印象都不錯,覺得他在這裏很合適,叮囑他要好好幹,會很有前途的。前途不前途的呂林倒無所謂,因為他知道他的前途壓根兒就不在這裏。但呂林卻不想拂了科長的一番好意,情真意切地對他表示了感謝。再說,從化驗室到技術科,好歹也算是高升一級啊。呂林又想,考試已經過去了,也不需要熬夜看書了,利用這段時間輕閑輕閑,也很不錯啊。因為人人都知道技術科是個靠茶水和報紙打發時間的輕閑地方,坐累了就可以到處逛逛,走到廠裏任何角落都是在工作,——了解基層情況嘛,——哪怕是去找人閑聊。
當呂林從樓上下來經過材料室的時候,就聽到裏麵人聲鼎沸。原來是大胡也回來了。他從車站下車後就直接來了廠裏,行李包才剛剛放下來。
呂林進門後,擂了他一拳,說:“嗨,你這家夥,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不怕媳婦罵你呀?”
大胡笑著說:“想你們了唄。”這家夥新婚燕爾,紅光滿麵的,看起來這個春節的蜜月過得真不錯。
大胡已經聽說了呂林要去技術科,說:“恭喜你呀,高升了,哈哈,這一下你都變成我的上級領導了。”
呂林有點不好意思,說:“別扯淡,什麽領導不領導的。——我也是剛知道的。”
稍後,他倆決定下班後到老德兒那裏去看看,一個月了,也不知這家夥是死是活。
大胡姓胡,可並沒有胡子,嘴唇上邊下邊都是光的,盡管他每天早晚都用刮胡刀操練,但也不見動靜,嘴唇四周依然寸草不生,這曾經讓他鬱悶了很長時間。大胡個子大,一米八望上,身材談不上魁梧,也算結實,畢竟還有那個大骨架子在那裏。可惜他不喜歡體育活動,不打籃球,不踢足球,隻是偶爾去跑跑步,大學時同學們都說他是浪費了身體資源,而他覺得那些都是浪費時間,因為這些對他來說全是玩物喪誌的玩意兒。當然他也不玩麻將,又白白浪費了他的“大胡”這個好意頭的名字。偶爾抽點煙,稍稍喝點酒,也都是淺嚐輒止。大胡最大的愛好就是學英語,是全情投入孜孜不倦的那種,因為他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出國留學,為此他已經花費了四年多的大好時光。從大學二年級開始,他就是“托派”(對參加TOFEL考試那幫人的通稱)人物了。他上次的TOFEL成績就很不錯,可是過期了,害得他去年不得不重考一次。去年他還考了普通GRE和化學專業GRE,三個考試在兩個月內完成,連“拖派”圈內的人都說他簡直是瘋子。可結果是他這三項考試的成績都很棒,也算著實胡了一把大胡。
在大胡宿舍靠書桌的牆上,貼著一張小紙片,上麵是他親錄的四行英文詩,詩歌《A Psalm of Life》的最後一節,他以之作座右銘:
Let us then be up and doing,
With a heart for any fate;
Still achieving, still pursuing,
Learn to labour and to wait.
這的確是詞語簡單卻充滿智慧的好詩:——行動起來吧,年輕人,不管前麵會遇到什麽樣的困難,都要不斷地努力工作,努力進取,還要學會等待。在那個年月,正是這幾句詩給了大胡很多的支持和力量。而他最喜歡的,還是那結尾的既有西洋哲理又有東方禪機的“學會等待”,他也果真如此苦等了兩年,可一直沒有拿到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以至於他發了狠話,說今年要是再拿不到,就幹脆把自己給閹了。呂林笑話他說,就算你自己想當東方不敗,也會有人不願意的。
在他到宜昌工作後,大胡就開始為留學申請忙個不停,查找美國的大學信息,打印申請信和推薦信,到郵局去寄發信件等等,成天忙得不亦樂乎。一開始,大胡隻是讓呂林給他幫幫手,寫個信封地址什麽的,後來幹脆讓呂林替他的推薦人“簽名”,因為他不可能把每封推薦信都寄到武漢讓教授簽名的。事實上這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中國學生在申請海外留學時準備推薦信的基本做法:先聯係好做推薦人的教授,然後自己草擬推薦信讓教授過目,如不需改動教授就會直接在信上簽名了。呂林字寫得不錯,還有個善於模仿不同人字跡的小本事,所以就給他做了好幾次“推薦人”,倒也給他節省了相當可觀的時間和郵寄費,反正美國學校那邊也不可能搞清楚哪些簽名是真的哪些簽名是假的。一開始,大胡還用一台老式的打字機自己敲信,但這實在不是個輕鬆活兒。後來街頭上興起了電腦打字,解決了他的這個難題,他把打印信件的業務固定在離郵局不遠的一個打字房,並且指定隻讓那裏的一個來自浙江的漂亮打字員幫他做。打字員叫小敏,隻有十七八歲,小巧玲瓏的,活做得好,人也熱情,一來二往的,大胡和呂林都跟她混熟了。
早在前年秋天的某個下午,大胡在郵局偶然遇到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外,苦於找不到操練口語機會的他就象蒼蠅聞到醒臭似的,主動湊上前去搭訕。這個老外叫Dirstaniel,來自美國,受聘夷陵師專做外籍英語教師,剛到宜昌不久,恰巧也正在那裏給他老母親寄信。Dirstaniel實在是憋得慌,平時根本就找不到一個可以交談的人,因為他對漢語是一竅不通;現在他終於遇到一個能聽得懂他說話的人,甭提多興奮。這次他們兩個人彼此算遇到知語的人了,相見恨晚,頗有點伯牙遇子期的味道,在郵局竟然都聊了一個多小時,才依依不舍地說再見。告別時大胡告訴他自己就住在師專旁邊,Dirstaniel眼裏頓時發光,欣喜不已,迫不及待地給大胡留了他師專宿舍的地址和電話,盛情邀請大胡當天晚上再到他那裏去聊天,並且再三說,對大胡是隨時歡迎。大胡正是求之不得,從此後就三天兩頭地翻圍牆到夷陵師專找Dirstaniel,兩人很快打得火熱。那年頭宜昌還是個秘密級城市,對老外都有戒備心,Dirstaniel自然也被公安部門記錄在案。因為接觸頻繁,大胡的名字也很快列到了Dirstaniel的卷宗裏,最後他還被公安部門找去談過一次話,不過那是後話。
後來呂林也跟大胡去過Dirstaniel那裏幾次,慢慢地跟他混熟了,經常跟他們在一起活動。隻是呂林的英語水平太差,Dirstaniel不得不對他說比VOA電台Special English還要慢的英語,有時候還要把關鍵單詞重複一下。Dirstaniel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語,發音清晰,字正腔圓,跟VOA電台的播音員都有得一比,大胡跟他練得如癡如醉,隻是那時候呂林正忙於複習功課,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專業課上,再說研究生招生的英語考試裏並沒有聽力測試部分,所以他並沒有什麽熱情去跟他練聽力和口語。 即使如此,呂林也從他那裏收獲頗多,不但從Dirstaniel那裏了解到跟書本上所說的不一樣的美國風土人情,而且還認識了他班上的一個叫秦柳的女學生,她可是幫了呂林的大忙,在師專圖書館幫他借了很多專業參考書。
那年頭有個叫“大山”的加拿大小夥子,在中國混的很火,漢語說的不錯,跟薑昆學說相聲,竟然能都混到春節聯歡晚會上了。於是大胡他們也給 Dirstaniel起了個中文名“老德兒”,——“德兒”來自他的英文名字的第一個音節,叫起來還蠻有北京味兒的。老德兒一開始聽說大胡呂林給他起了個地道的中文名字時,還很興奮,急於知道他中文名字的含義;可等大胡給他解釋“老”就是old的意思時,他便老大不高興,連連搖著頭說道“No,no,I am not old”。老外真的都很介意別人說他老的,大胡以前還將信將疑,現在是眼見為實了。在他們西方的文化裏,“老”就意味著沒有能力,沒有前途,就是快玩蛋了。大胡他們趕緊解釋說,“老”在中國是一種尊敬的稱呼,就像叫大胡是“老胡”,叫呂林“老驢”,叫教師是“老師”,叫女朋友是“老婆”一樣的。這樣費了半天勁,老德兒才算搞明白,總算接受了這個新名字。沒想到幾年後,“老德兒”這名字竟然在深圳被人叫得風生水起,成了個相當當的名號,大胡甚至建議他趕快去注冊一個“老德兒”商標,隻是他並不在意。
老德兒喜歡玩,像一個西洋版的老玩童。有幾個學校外麵的女孩要跟他學英語,蚊子似的圍著他嗡嗡轉。大胡知道老德兒對她們的人沒有興趣,就建議他開了一個英語私塾,按時段收費。這幾個女孩倒滿有熱情,甚至為了多些跟老德兒嘰嘰哇哇的機會,每到周末,就會請老德兒吃飯,或外出遊玩。天氣要是好的時候,老德兒也一道邀上大胡和呂林,騎著自行車滿宜昌城地瞎轉悠,倒也快活。
到了老德兒的房間,大胡開始敲門:“咚咚咚咚,咚咚咚”——四長三短,是老德兒跟他們約定的暗號。老德兒很煩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找他,如果暗號不對,一般他都不會應的。
門開了。老德兒見到大胡和呂林,欣喜異常,像久關在家終於等到主人回來的狗一樣,呼呼叫個不停,不待他們進屋,就一一來個熊式擁抱。進屋坐下,每人一瓶啤酒,開始聊天。這個月老德兒基本上是閉門不出,隻是就餐時到食堂找那個固定的炊事員要固定的那幾樣菜。春節那幾天食堂放假,好在他事先儲存了幾天的食物,要不還得餓肚子。聊著聊著,一會兒就見老德兒眉飛色舞的,說要請大家吃飯,慶祝他發財了。呂林開始還發愣,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後來聽他又一次的解釋,才想起去年年底幫他造假騙錢的事。
事情是這樣的。老德兒的老爸生前是個百萬富翁,去世時給他留下一大筆遺產。但他老爸害怕他坐吃山空,在遺囑中聲明銀行每次隻能付給他相等於他每年賺取的薪水的錢。所以老德兒是守了座金山卻不易享用,每年都要填寫一份收入證明一樣的東西,寄給執行遺囑的監督人,領取一份額外的“年終獎”。遺囑監督人是他老爸的老朋友,也是幾個老眼昏花的老頭子。
老德兒出生於美國Baby Boom時期,跟那時剛競選上美國總統的Bill Clinton同齡。年輕時他家境很好,受到的教育也不錯,是美國著名的斯坦福大學的碩士,可所學的專業太偏門,搞什麽帆船設計。大胡和呂林看過他的設計作品,厚厚的一大本,很漂亮,跟小孩子的拚圖似的,片片塊塊,詳細的一塌糊塗。這幾年他在美國沒找到工作,到中國來碰運氣,心想這小帆船可能在這長江邊上用得著的。可是,這年頭誰還用帆船搞運輸啊。老德兒造小帆船的事還沒著落,就先遇上如何養活自己的問題,於是來師專教英語,想穩定下來以後再找機會去推銷他的小帆船。老德兒在師專當口語和寫作的外教——這活兒簡單,他隻要張張口動動筆就行了。隻是因為師專支付他的那每月八百元人民幣的工資額對他來說的確太少,也就等於一百多個美金。要是把這樣的收入證明寄給美國那些老頭子,不光是丟他的人,而且從銀行裏套出來的也太少了。去年十二月早些時候,他就為此事找大胡幫忙,想把工資額度虛擬大一些。
於是大胡幫他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從他老婆(那時還是他女朋友)單位搞了一份工資表複印件,把老德兒的英文名字加在最後一行,然後又有模有樣地寫了一份聘書,上麵還蓋有單位公章,說聘請老德兒為國際專家顧問,聘期兩年,月薪六千元人民幣。可他們遇到兩個很大的技術難題,一個是大胡寫的那個“6”怎麽看也不象是工資表上那個會計的筆跡,另一個是這後填上去的墨跡總比複印件上的原墨跡要濃些,總之,這假造得也太假了。大胡這時想起了呂林,把他叫到了師專門口的一個打字複印店,他們在那兒已經忙乎半天了。
那時呂林正在複習準備的節骨眼上,正在閉門用功,因為一個月後考試就要開始了。他本來不想下山,可看到大胡心急火燎的樣子,還是出手相助了。他接過這工資表一看,其他人每月都是兩三百塊,後麵突然來個大家夥,一個六帶三個零,比前麵十幾人的加起來還多,就問這樣別人相信嗎?大胡說沒關係,是老德兒要寫這麽多的,這樣就是要體現他“國際專家”的身價。
既然這數目不是問題,呂林就開始了技術攻關。人們常說,技不壓身,可呂林覺得,有了某些本事有時還真不一定是好事。譬如說,呂林有模仿別人字跡的絕技,一不小心就變成了個造假老手,——盡管都是在朋友需要幫忙的時候才出手的;除了幫大胡簽推薦信,他還在大學裏,模仿了幾個體育老師的簽名,拯救了一大批體育成績沒法達標的書呆子和女孩子——他們都感謝他是救命恩人。
一般人“6”的寫法都是起筆右上,然後弧線行向左下,順勢至正下再以一個圓圈結束。可這會計的“6”寫得的確與眾不同,上麵翹起個頭,下麵圈曲著身子,像一條被激怒的眼鏡蛇。仔細再看運筆,起筆正上方,先向右下作個試探,然後快速以四十五度斜線轉向左下,至底後三十度反折弧向右上,並及時向左上複折,在遇到斜線前止住。做完這一番研究後,呂林在一張廢紙上先演習一下,再依樣寫到工資欄裏,大胡老德兒看了直叫好。
第二個難題麻煩一些。呂林向老板要了個剪紙刀,用刀尖沿著老德兒名字的那串英文字母一個一個輕輕刮擦,刮起一些帶黑色墨跡的小紙絨,再用膠帶紙輕輕粘去。然後再拿去複印,再刮,再複印,直到老德兒名字的墨跡輕重跟單上其它名字沒有差別。完工後再看那筆跡,那墨跡,簡直就跟原件一樣。別說是糊弄幾個老眼昏花的老頭子,就是正常人不留意的話也看不出破綻呢。
然後老德兒就把表寄往美國,然後事兒就成了。這不,老德兒興奮得跟小孩過年似的——其實這也算是他這個春節最值得高興的事了,所以忙著要請大胡呂林他們吃飯慶祝了。
三個人很快就把老德兒的慶功飯局商定在這個星期天晚上。那天恰好是西方情人節,老德兒打賭似的對大胡和呂林說,必須各自帶上一個女孩子去,否則隻能喝酒不能吃菜的。大胡和呂林相視一笑,頓時明白了這家夥的心思——他想把秦柳也邀去。畢竟,大胡他們不可能讓他隻喝酒不吃菜的。老德兒打賭的用意是想讓大胡呂林再去幫他,把秦柳約來。
有個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是男人都會喜歡漂亮女孩。呂林理解老德兒,因為他也是個男人,也因為秦柳的確是個可愛的姑娘。她有一雙轉盼多情的眼睛,配上一對 淺淺的小酒窩,甜美的微笑和溫柔的聲音,真是清純美麗得讓人沒法拒絕。一句話,除了她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身高和稍顯單薄的身材以外,呂林還真的在她身上挑不出什麽的毛病來。偏偏她那副又瘦又高的模特身材,卻也是又瘦又高的老德兒所喜歡的,老德兒多次在大胡呂林麵前提起她如何如何地迷人,自己如何被她搞得暈頭轉向的。實際上大胡呂林都清楚這是老德兒的單相思,隻能是他的白日夢,因為他們從秦柳的言行看得出她不是那種開放或前衛型的女孩子,相反地,很傳統很守舊,要她找個四十多歲的美國佬做男朋友,她壓根兒想都不敢想。再說了,在那個年代,在師專那個地方,師生之間是絕對不允許發生這種事情的,這一點人人都知道,除了老德兒以外。其實,秦柳也知道老德兒喜歡她,因為他曾經對她明說過,但這反而弄得她更緊張不安,想竭力回避他。可她偏偏又是班上的學習委員,送發作業什麽的,每星期都少不了和老德兒打交道。因此,她也一直為這事兒苦惱著。老德兒也夠有心計的,隻讓她把學生的作業往他房間送,以此增加見到她的機會。可越是看到她近在眼前卻不能親近,老德兒這胃口就被越吊越高了。
因為複習和查找參考書的原因,呂林有好幾次請秦柳幫忙從師專圖書館借書。為答謝她的幫助,呂林還請過她吃飯,也在聖誕節時送過她小禮物,其實這也普通得很。關於借書,有個很通俗的說法,說這是青年男女套近乎的開始——一借一還,可以混兩次見麵呢。其實,呂林當時真沒這麽想,可他喜歡和她在一起說說話,倒是真的。看呂林心眼不壞,還在準備考研,也算是一個上進青年,秦柳也樂意跟呂林來往,有時聽聽他天南地北漫無邊際的神侃瞎聊,也感覺很開心。秦柳喜歡安靜,也很善解人意,有一次呂林開玩笑地對她說,“你要是不長這麽高就好了。”從那以後呂林見她都是穿平底鞋的——可這對呂林來說依然也無濟於事,他知道原因在他這裏——誰讓他是身高不過“根號3”的殘廢呢?其實,這些並不妨礙他倆成為好朋友,秦柳也越來越信任他,還有一次特意找他談她跟老德兒的事。
那時呂林正在準備政治科目,正好活學活用,運用辯證法先幫分析一下目前的形式:“明擺著的,他是老師你是學生;他想跟你親近,你不卻想跟他交往;他一個近五十的美國老頭,說不定哪天又飄到什麽地方了;你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再過一年半就要畢業開始擁有自己的生活。”全是廢話,她卻聽得很認真,還不住地輕輕點頭,問道:“那我該怎麽辦呢?”
“我給你一個建議,不即不離不作為。”呂林故弄玄虛地說。
“我還不明白,你講清楚些。”
“你看啊,既然你不想跟他那麽回事,就要保持適當的距離,包括空間距離和情感距離,盡量不要有可能引起他誤解的曖昧暗示,這就是不即。可作為學生,也要努力維持良好的師生關係,不要鬧矛盾啊什麽的,把事情搞僵了對大家都不好。此謂不離。”呂林很得意這當老師傳道解惑的感覺,何況是當這未來老師的老師。
“那什麽是不作為?”秦柳用一副小學生的神態,繼續問。
“這個簡單,不該做的就不做唄。”呂林答道。
沒有想到她狡黠地一笑,繼續問道:“你說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啊?”
呂林意識到該適可而止了,說:“問題問多了,不是好學生。”引得她也嗬嗬笑個不停。
呂林還沒忘打趣她,說:“其實,他也是有趣的一個家夥啊,有風度也幽默,你怎麽會反感呢?跟他說不定還能去美國呢,那地方多少人做夢都想去啊,我要是個女的沒準兒我就答應她了。”
她眉毛向上一聳,斜瞥了他一眼,調皮地說:“那咱兩個換吧。”
“隻換身高。”呂林趕緊接話,心裏想,自己才不要做女人呢。
她哈哈一笑:“看,你也虛偽了吧?”她接著說,“玩笑歸玩笑,這件事你說的有道理,我聽你的。”呂林聽了她的話心裏一陣得意,卻突然又感到內疚,覺得這樣做有點對不起老德兒。
於是大胡和呂林應承老德兒一定會叫上秦柳,然後就討論晚餐的規格和準備工作。老德兒立即拿出一百美金,說這是總經費。呂林接過來,對大胡小聲說:“哇噻,一百美金,比我們三個月的工資還多,可以好好瀟灑一回了”——當然他說的是中文。很快他們就定下來一些細節,包括明天呂林去銀行兌換,大胡則要搞定出租車,晚上兩人再一起去預訂帶卡拉OK包間的酒樓房間等等。
那天是星期五,呂林擔心秦柳周末另作安排,就建議大胡最好當晚就通知到她才好,這樣一來可以給她多點時間考慮,二來也給他們多點時間說服她——其實呂林和大胡誰都不敢打包票能邀請到她的。一看快九點了,呂林和大胡就趕緊從老德兒那裏出來,往女生宿舍走去。
老德兒所住的教師宿舍樓在學校東邊,師專女生宿舍樓在西南角,中間隔著圖書館和幾棟教學樓,走過去要用六七分鍾的樣子。呂林和大胡的興致都很高,一路上聊著,路上還有積雪,走在上麵還會有嘎吱聲。盡管外麵氣溫很低,他們也沒覺得冷,畢竟已經是二月份了。
說到邀請女伴的事,因為老婆不在身邊,大胡說他準備邀請那個漂亮打字員小敏,還問呂林想邀誰。他知道呂林沒有女朋友,就開玩笑說:“廠裏那麽多女孩子,隨便叫上一個就行了。”
呂林說:“我寧願站著喝酒也不能叫廠裏的故娘,咱惹不起。”
大胡又說,要不就叫上那個正在跟老德兒學英語的胡小姐。呂林嚇了一跳,趕緊止住他,說:“你那本家人很熱情,可自己著實欣賞不了她那種類型的體香。”大胡罵他扯淡,活該打光棍。
呂林最後說:“得了,省省吧,自己的事兒明天再說吧,今晚搞定秦柳這樁事兒先。”今天呂林遇到的都是開心事兒,希望這股好運能幫他們順利邀請到秦柳。
他們經過燈光通明的圖書館和教室時,已經有學生三三兩兩的出來,下自習回宿舍。大胡認識秦柳比呂林早一點,可呂林後來與她來往更多,知道她的事情也比大胡多,尤其是她在老德兒這事上的內心想法。他們知道她總是設法躲避著老德兒,若說是老德兒請客,隻怕她不會答應去的,所以他倆就商定,對秦柳說是呂林來請大家的。在路上,呂林又把傳授給秦柳的那個“不即不離不作為”對付老德兒的策略給大胡講了一遍,當然他少不了時不時插話,說到興致處兩人還哈哈大笑。兩人這麽說著笑著就來到女生宿舍樓前。
師專女生宿舍樓入口處懸掛著“男生止步”的牌子,宣布這裏是男生禁區,有幾個老太太輪流坐崗,二十四小時嚴防死守,男人絕對不可能入內的——可見男人是多麽危險的一種動物。呂林他們想見秦柳,隻能用唯一的辦法,就是請個女生傳話,然後在樓下等。此時剛好在他們前麵三四步遠處有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女孩正要上樓,從圖書館到宿舍樓,她一直走在他們前麵。
“喂,這位同學,幫個忙好嗎?”呂林和大胡快走兩步,叫住她。
她聽見有人叫她,便停在樓梯口,轉過身來。隻見她留著一頭披肩長發,戴著一副眼鏡,胸前抱著兩本書。
“請幫我們叫一下604的秦柳。”呂林說,因為大胡不知道她的房間號。
女孩子瞟了他倆一眼,說:“好的。”在她轉身上樓前,又冷不丁加了兩句:“你們是誰?找她幹什麽?”
呂林大胡心裏同時一驚,感覺這局勢不對頭,因為以前請人幫忙叫秦柳從來沒有這樣被盤查一下過,趕快說:“我們是她的朋友,找她有點事兒。”他們生怕回答慢了,惹她不滿意。
“那你們等一下”。她轉身進去了。
“不好,她好像認識秦柳,”呂林對大胡說,“會不會是一個班的?不知道她剛才聽到我們的談話沒有?”
“真不好說,我們的聲音太大了。”大胡也同樣擔心,“那些話讓別人聽到真有點危險,傳出去真的要死人了。”
“是啊。老天保佑不要出亂子。”呂林安慰他們自己,“說不定她沒聽到呢?”
就這樣兩人忐忑不安地在樓下等著,剛才那股興奮勁也沒了。約過了七八分鍾,那個穿紅色羽絨服女孩又下來了,眼鏡摘下了,手裏沒有書,但多了一個飯盒。隻是一直沒有見到秦柳下來。
“她寢室的說她上自習去了,還沒回來。”她告訴他們。
呂林和大胡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大胡反應快,說:“你認識她?是她同學吧?”這也是呂林想知道的問題。
“是的,她是我朋友,住在我隔壁。”她回答。
呂林看她手裏拿著飯盒,忽然心裏一亮,問道:“你這是要去吃東西嗎?”又看了大胡一眼,說:“大胡你餓不餓?我是真的餓了,我們一起吃點夜宵吧。”
大胡趕緊說:“好啊好啊,我也餓了。”看著她有點猶豫,大胡接著說:“我們也是秦柳的朋友,正好有個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她,你能不能幫我們傳一下話?”
她盯著呂林看一下,又盯了大胡一下,小心謹慎地說:“好吧”。
“那我們邊吃邊說,站在這裏多冷啊。”呂林說。
“對啊,讓他請客,這家夥今天升了官,該請客,你選地方。”大胡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她,連說話都很快跟她站在一邊了。
“行行行,小事一樁。”呂林很爽快地答應,因為他今天的確高興,一頓夜宵沒什麽了不起,再說還有那件重要的事情,說不定她能幫忙呢。
“就在校門口那家麵館吧。”她終於答應了。
“這麽簡單?想清楚了?”大胡恨不得上桃花嶺飯店,“別這麽便宜他呀。”
出了校門,馬路對麵就是她說的那家麵館。店不大,還算幹淨,店裏人也沒幾個。先坐下來,每人點了一份炒麵和一碗餛飩。大胡又起身忙著找筷子,又吩咐老板他改要炒粉,加豆芽少給辣。趁這功夫呂林才開始打量身邊這位女孩,因為剛才在昏暗的路燈下他沒怎麽看她。這一看不要緊,呂林立即明白了為什麽剛才大胡那眼鏡後麵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這還真是一張漂亮臉蛋,就是男人看了不會忘記的那種,如果套用古人對美女佳人的描繪,那就是:麵容清純嬌美似剛敷粉,肌膚白裏透紅嬌嫩如嬰,眼眸清澈明亮深如秋水,嘴唇欲閉卻啟施脂若朱;前額飽滿不失個性,臉郟圓潤溫柔流露,眉梢間已帶著天然嫵媚,眼角處似堆積百樣情思。
呂林竟如此看呆了,直到她對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才返過神來,也報以微微一笑,心裏卻暗罵自己:“沒出息,不就一個黃毛丫頭嘛,竟然如此失態,搞得像沒見過女人似的。”
“敢問小姐芳名?”呂林即刻恢複了那種無厘頭的神態,他記得武俠電影裏英雄初遇美人,都是這樣問人家的。這時大胡也回到桌前坐下,說:“是啊,說了半天還不知道你怎麽稱呼呢。”
“鄭兵。鄭州的鄭,士兵的兵。”她不緊不慢地說。
大胡和呂林又一次對視,都覺得女孩子取這樣一個名字太少見了。“喂,小姐,沒必要把我們當壞人吧,還來個化名?搞得像地下黨似的。”大胡說。
她微微一笑,說:“真的,那是我的真名,別人第一次總是不相信。”然後又問:“你們的呢?”
呂林一本正經地指了指大胡,對她說:“他是胡漢山。”又指向自己,說:“我是南霸天。”還繼續瞎攪和說:“我說的也是我們的真名,別人第一次也都不信。”
“別鬧了,你小子別把人家姑娘嚇到了。”大胡幹什麽都講分寸,所以很理性地給了個刹車信號。“說正經的。我叫胡得勝,胡耀幫的胡,旗開得勝。喂,哥們,你叫什麽?”大胡要讓呂林做自我介紹。
“你問我,我問誰啊?嗨,你小子淨蒙我,每次都是你在喊我名字,你都忘了我怎麽記得住?讓我再想想,我叫什麽名字來著?是學名、藝名、筆名、還是化名呢?”呂林說話的時候繼續做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還不忘偷看她一眼,好像她也不反感,一直坐在那裏微微笑著。
“嗨,呂林,你小子怎麽也學會耍貧嘴了?第一次見麵就這樣,千萬別把人家姑娘給嚇跑了。”大胡轉過眼對她說,“你別看他吊兒浪當的,其實人很好,很優秀,也講義氣,接觸多了你會就知道的。”
“謝謝誇獎。優秀說不上,不算壞人而已。”呂林真的感謝大胡為他以後留下了伏筆。
一份炒麵先上來,當然是要先讓給她的。她沒動筷子,說也等一會兒,又問,“你們說要傳話給秦柳的,什麽事啊?”她手揣在兜裏,眼睛看著大胡。
“還是呂林你說吧。” 大胡把皮球踢過來。
呂林輕輕清了下嗓子,說:“是這樣的。這不大新年的嗎?我呢,想在這個星期天,就是後天,想請大胡,秦柳還有你們的那個外教Dirstaniel一起吃頓飯,我和大胡剛休完假回來,也想和大家聚一聚。剛剛去給Dirstaniel說了,正要去找秦柳呢,這不碰上你了。”呂林完全按照事先和大胡商量好的來說,讓旁人感覺一切都再自然不過了。
“我們怕秦柳那天沒空,想早點告訴她。”大胡還補充一下。
粉麵和餛飩都上來了,大家開始動筷子,呂林隻吃了份餛飩。大胡趁機給他使眼色,來了一句“要不這個?”他覺得眼前機會實在太難得了。
呂林當然領會他的意思,於是定了定神,對她說:“咳,鄭兵,能不能幫這個忙啊?我們怕請不動她。你倆是好朋友,她肯定聽你的。要不你也和我們一起去?我想你去她肯定也會放心去的。”然後他和大胡都盯著她,知道關鍵的時候到了。
她停下來,嘴唇抿了一下,然後輕輕地說,“讓我考慮一下。”
“別這樣啊,我最怕別人說考慮考慮了。你和我們都是秦柳的好朋友,大家能認識也算是有緣份吧。我現在就正式邀請你,給個麵子好嗎?”呂林心想,讓誰作別人的陪襯去吃飯,誰心裏都肯定不舒服,所以趕緊彌補一下,希望有效。
“看你也是個爽快人,大家以後都是朋友,一起去吧。”大胡也在後麵加油。
“好吧,回去我告訴秦柳,她去我就去,她不去我也不去。”她這好歹也算是答應了。
“謝謝。你要說你去的,她才會說去的呀。你兩人千萬別都是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要一起去的,拜托你了。”呂林還不忘再加一道保險,一臉真誠地對她說。
“那好吧。怎麽通知你?”她看來真的幹脆利落。
“明天中午十二點半我到你樓下等你消息。”看到她不再吃了,呂林就付了帳,讓老板把那份沒動過的炒麵打包,對她說:“沒動過,還是熱的,你給帶上吧。”
她笑著問道:“是給秦柳的吧?”。
“如果她在,就給她吧。如果她不在,就給你的姐妹吧。——總不能浪費啊。”呂林心裏也在掂量這樣做是否妥當。
“好吧,明天見。”送她進了校門,大家道別。
在回宿舍的路上,大胡大發感慨:“靠,真沒想到,你說什麽叫後發先至?什麽叫出人意料?剛才我還替你操心明天誰陪你呢,你卻最先搞定了。這姑娘不錯吧?努力加點勁兒,把她搞到手。”
“我也覺得太意外了。哎大胡,要不我也來次上刀山,下火海,勇往直前?你說真的,我有沒有戲?”呂林問大胡,也像是在問他自己。他捏了捏昨晚被煙燙了一下的指頭,想起昨夜那些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
“我說你肯定有戲。聽我的,回頭教你兩招,包準有用。反正你試也考玩了,沒什麽事兒幹,還不趁此良機泡個女孩爽一把?隻是你遲早要離開這裏,隻要把握好分寸,別陷進去就行了。”大胡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對呂林說。他現在比呂林還興奮,恨不得自己親自跨馬上陣。
大胡說的聽起來都挺在理,搞得呂林心猿意馬,心裏癢癢的。忽然遇到這樣一個漂亮可人的故娘,很快就可以情人節共進晚餐,這不跟演電影一樣嗎?那些電影和小說裏的經典套路,總是在說這樣一個美麗的邂逅往往就是一段浪漫戀情的開始。一見鍾情,隻需那麽幾秒鍾;愛的火花,迸發隻在一瞬間。要麽一個吸引人的眼神,要麽是不經意的對視,或者三言兩語的對話,或者無意間的身體接觸,總之,時時刻刻到處都有可能成為兩個人相愛的理由。然後就是牽腸掛肚,坐立不定,朝思暮想,寢食不安了;再然後就是卿卿我我,熱情似火,如膠似漆,難分難舍了。就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就誕生了。——隻是,這個套路在呂林身上會再上演嗎?
第二天上午呂林抽空跑了一趟銀行把錢給兌了,中午早早吃了午飯,在十二點半前趕到師專,不一會兒就見到秦柳和鄭兵一起下來了。一高一矮,豐滿勻稱,各有各的韻致,真是兩個不同類型的漂亮。呂林忽然想到顏肥柳瘦這個詞,又覺得筆墨氣太濃了,覺得還是環肥燕瘦更貼切一些。
打過招呼,呂林就問秦柳考慮好沒有。秦柳靦腆地不肯說話,鄭兵替她說:“她先說去的,可一聽說還有Dirstaniel,她又說不去了。”
果然不出呂林所料。他不知道鄭兵是否知道個中真正的原因,於是謹慎地說:“不就是跟你老師一起吃頓飯嗎?犯不著緊張啊。再說,是我請你們的,就算給我個麵子吧。”
秦柳臉有點紅,依舊猶豫著說:“不去不行嗎?”
“千萬別這樣啊,你一不去,鄭兵也不去,那我請客不就泡湯了。其實,我請你是要感謝你幫了我那麽多的忙。你看這新年剛過,朋友聚一聚高興高興也是應該的啊。別擔心啦,還有我和大胡呢。”呂林眼巴巴的看著她。鄭兵也看著她,等她說話。
“那我再考慮一下吧。”她說,對呂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又是要考慮!怎麽都是跟領導一樣的官腔啊?好好,就考慮考慮吧。但是千萬別考慮不去啊。”呂林笑著說。“大胡已經去訂飯店了,定好後告訴你們地方。我明天上午十點鍾過來找你們,可以嗎,兩位小姐?”
她們相互看了一眼,說:“好吧,明天上午十點。”
過了中午大胡就上街去聯係出租車了。那年頭,在宜昌那小地方,出租車還是很少見的東西,一般隻會在火車站和客運站碼頭才會見到那麽四五輛,還多是那種甲殼蟲一樣的小型車或者簡陋的小麵包車。大胡轉悠一圈,最後在大公橋水路客運站敲定兩輛型號大點的桑塔那,談好價錢,約定明晚六點在師專門口來接人。
然後呂林又和大胡一起在外麵尋找適合聚會的飯店。他們開始是打算到桃花嶺飯店去的,可大胡上午打電話去訂座,卻被告知包間已經客滿了。明天是情人節,有點品味的場所肯定不好找。後來他倆費了老大勁,跑了三四家,總算在沿江路找到一家不錯的酒店,二樓有個包間,帶卡拉OK的。他倆看了菜單,感覺也不錯,事先定了幾樣主菜,點了甲魚鵪鶉之類的好讓老板早準備。搞定酒店後他倆去到老德兒那裏,告訴他萬事俱備,隻等秦柳了。看他滿懷期待的眼神,呂林索性誇口說秦柳已經是沒問題的,這樣老德兒總算安了心,那晚他也睡了個好覺。
星期天上午,大胡去了郵局,順便去找那個小敏,告訴她吃飯的事兒,呂林則要去師專落實消息。還沒到十點,呂林就遠遠地看到她和鄭兵在師專門口等著,兩個人有說有笑的,他心裏即刻有底了。正如所料,她們答應一起去。再表示一番受寵若驚的感謝之後,呂林告訴她們吃飯地方在江邊,已經訂好車來接,晚上六點在門口集合,大家一起出發。然後又問她們白天有什麽安排沒有,她們說上午想去逛一逛街,下午還要看看書。其實那天呂林也沒什麽事兒,心裏曾猶豫是不是要和她們一起上街去,趁機和美女多接觸接觸;隻是他特討厭逛街,——男孩子十有八九都是這樣;再說,和她們兩人一起去,肯定不合適,多半是找別扭,還是作罷。於是呂林借口說還要去老德兒那裏,告訴他時間地點什麽的,和她們道了再見。呂林見到老德兒,帶給他這個好消息,著實又令他幸福了一下。
下午大胡和呂林早早過到老德兒那裏,六點前到了學校門口,一會兒秦柳和鄭兵也按時到了。正在大家擔心出租車司機會不會守信用時,兩輛桑塔那一前一後就停到路邊了。大家一聲歡呼,開始上車。大胡和老德兒坐一輛,他們還要順路去接小敏。呂林則和秦柳鄭兵這兩個漂亮小姐坐另一輛,心裏美滋滋的,別提了。路上呂林還給她們說,今天晚上大家不但要開心,還要盡興,最好是把老德兒給灌醉。一聽說要灌醉老德兒,她們甭提多興奮,嘰嘰喳喳出主意,八成兒這作弄人的事兒人人都喜歡幹的。呂林說最重要的是你們兩個的默契配合,見機行事。其實這也大胡的想法,因為他一直不服老德兒一天到晚拿個啤酒說他多麽多麽能喝,他想看看老德兒的酒量到底怎麽樣,也讓他順便見識見識他們的“中國功夫”。
汽車很快到了酒店,店老板正等著呢。呂林先要了一瓶高度數的茅台,一瓶紅酒,又準備啤酒若幹,今天要讓老德兒嚐嚐中式“雞尾酒”的厲害。不一會兒,老德兒他們也到了。呂林來安排座位,本來他要男女間隔坐的,可秦柳和鄭兵卻執意要坐在一起,他也隻好讓她倆坐在老德兒和他自己之間,秦柳自然是靠老德兒的那邊。待坐下來,把菜單讓大家過目,又增加了幾個特色小菜,告訴服務員可以上菜了。
不待酒菜上來,呂林還煞有介事地說了兩句感謝大家光臨,希望大家吃得高興,玩得放鬆的客套話,然後就毛遂自薦地要當桌上的酒司令,說:“凡事得有規矩,這喝酒不能沒有司令。誰不服我當司令都可以,隻要他先幹一杯。” 然後自己先喝了一杯。明擺著的,大胡也不會跟他爭這個。
呂林用一杯茅台酒撈了個酒司令,自然得來點威風的,舉著酒瓶子對女孩子們說:“來,這個先滿上,別給我談交情,第一杯每人是免不了的,然後你們都改成紅酒。配合一下好不好?”三個女孩子先還想推脫,被他這一說也就作罷。大胡告訴老德兒這是中國酒的No.1,以前隻有國家領導人才能喝得到的。老德兒嗅了嗅,又對秦柳做了個誇張的吃驚表情,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然後呂林又舉起葡萄酒瓶:“這紅酒呢,男的隻留個門前杯,剩下的就是你們女孩子的了。秦柳,鄭兵,小敏,大家雖是初次見麵,可都是年輕人,不能放不開啊。”呂林當這酒司令,當然是希望把酒賣得越快越好。
大家輪流碰杯敬酒之後,呂林又提議玩“數七”遊戲,輸者喝酒。這個遊戲簡單,對老德兒解釋起來也容易,小敏會點英語,用英語報數也沒問題。遊戲規則是大家輪流數數,數到帶七或七的倍數時,必須以敲桌為過,不得出聲;而正常數數必須出聲,不能猶豫停頓,更不能敲桌,違例者算輸。這樣一玩起來,氣氛就活躍起來了。這個看似公平的遊戲實際上對老德兒很不公平,他以前壓根兒沒見過,更別提他那美國人的不敢恭維的算術水平了。這不,幾圈遊戲下來,大半數輸在他身上。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酒是好酒,菜是好菜,身邊是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和好朋友,老德兒他不興奮才怪呢。於是他也很高興地輸著,喝著,很快就紅光滿麵的,眼睛流露出孩子般的調皮勁,說話也越發無所顧忌,還時不時親昵地拍拍秦柳的肩膀後背,讓秦柳時時流露出勉為其難的表情。
茅台很快就被消滅了,原說是女孩子們的紅酒又到了呂林他們嘴裏。這點小意思對呂林和大胡都不值一提,像剛熱身似的,當然是按計劃接著上啤酒。老德兒還能撐一下,也讚成再來點啤酒。每人兩瓶,包幹製。秦柳卻不停地給呂林使眼色,意思是老德兒快不行了,讓大家適可而止。呂林不理會那麽多,叫服務員打開卡拉OK,讓她們三個女孩子去唱歌。這下秦柳如釋重負,欣然離開酒桌,要和鄭兵小敏一起唱歌,站起來時被老德拍了一下屁股,竟也不生氣。
因為呂林必須在十點鍾宿舍關門前送她們回去,所以他們的啤酒是三下五去二,很快就被幹掉了。九點半時,呂林結賬走人,而老德兒身子已經開始打飄了。在酒店門口,隻見一輛出租車在等,司機說另一輛有事趕不過來了,這搞得大胡很不爽,他脫口就要罵人,被呂林攔住了。小敏說她就住在附近,可以自己走回去,於是互道再見。出租車司機問要不他跑兩趟,要不跑一趟,五個人擠一下。因為時間關係,大胡無奈地點頭,說那就擠一擠吧。把老德兒塞進前座裏,大胡他們四個則擠在後邊,鄭兵先進去,然後是呂林,接著是秦柳,大胡最後進來終於勉強關上車門。因為酒精刺激,大家都在興奮頭上,也不管那麽多,嘻嘻哈哈地擠成一堆。大胡個大,還在一個勁地讓秦柳再往裏擠點。為了合理利用空間,呂林就把身子盡量向後靠,而她倆則幾乎坐到了他的左右兩條腿上,這讓他動彈不得,隻得把兩隻胳膊伸張在她倆身後。車子一動,柔臂香體左右逢源,刺激著呂林身上每個毛孔,挑戰著他的神經,就算那時呂林還是一個純情男孩,卻也不禁心猿意馬,想入非非。那時刻他才明白,當初柳下惠坐壞不亂是多麽的難啊。
這時鄭兵對呂林說:“你知道秦柳昨天說不來,為什麽今天又答應要來嗎?”呂林說:“不知道。”鄭兵說:“要不要我告訴你?”呂林說:“好啊”。秦柳立即反對不要她說,伸過手要捂鄭兵的嘴。 大胡卻在使勁起哄:“快點說,快點說。”
不顧秦柳反對,鄭兵對著呂林的耳朵輕聲說了一句:“她昨夜夢見了你。”這話卻還是被大胡和秦柳聽到了,大胡又“噢噢”地起哄,呂林則有點受寵若驚,卻不忘調侃說:“真的呀?——夢裏我沒有幹什麽壞事吧?”大胡又在起哄,說:“你以為你還會做好事兒?肯定幹壞事了。”秦柳捂鄭兵嘴不成,又把手改向她的耳朵,嘴裏不停地說“要你胡說”。於是兩個女孩嘻嘻哈哈你打我躲鬧得不可開交,而可憐的呂林則成了她倆的戰場, 象日俄戰爭時的東北三省,倍受蹂躪,不過這次他希望這仗打得越久越好。
隻是這路程苦短,或是這車太快,還沒等他幸福夠,轉眼間汽車就到了師專門口。出於保密需要,大胡要門衛開大門,讓車直接進去。門衛開始不肯,大胡下來,跟門衛說:“你們外教喝多了,自己沒法走,要不你把他背回家去。”門衛真地出來看了一下坐在前座的老德兒,驗明正身,想想還是不能讓他去背這個一米八幾的美國佬,隻好把門開了,再三叮囑汽車千萬不能按喇叭,快點出來。
到老德兒宿舍樓下,大胡付了車錢,扶老德兒出來。老德兒現在是“酒醉心裏明”,舌頭開始打卷,手腳也不聽使喚,走路搖搖晃晃不穩了。呂林和大胡好不容易把他送到屋裏,丟到沙發上,說送了兩個女孩子後再回來看他。在去女生宿舍的路上,大胡故意要和秦柳說話走在前麵,留呂林和鄭兵走在後麵。
趁著酒精帶來的熱情和勇氣,呂林問鄭兵:“你今晚過得開心嗎?”
她很輕鬆地回答:“很好啊。”
“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麽樣?”呂林知道這可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時候,心也提到嗓子眼上。
“嗬嗬,”她先笑了一下,好象故意不讓呂林把心放落下去似的,又停了數秒鍾,才說:“你挺好的啊,熱情,又幽默。”
“那我們還能不能再見麵?我--”呂林有個衝動,想說“很喜歡你”那樣的話,但還是忍住了。
“可以呀。”沒想到她答應地如此爽快,讓呂林內心激動不已。
“那你看什麽時候合適?我們約個時間吧,——明天行嗎?”呂林知道自己都有點急不可耐了。
“要不後天吧。”她說。
“好的,後天晚上六點鍾半,我來找你吧。”呂林盡力掩飾著內心的激動,說道。
“好的。要不你就在大門口等我吧,不用到樓下去叫我了。” 鄭兵說。呂林忽然明白,到底是女孩子,心細得很,知道他在樓下等人可能會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那樣會很尷尬的。
眼看就到了女生宿舍樓,這時大胡和秦柳已經到了樓下等著他們。呂林問她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她愣了一下,說不知道。呂林心想總得給她留點懸念什麽的,說下次見麵再告訴她。等她們進樓後,呂林和大胡又回到老德兒那裏去。
“感覺怎麽樣?”在路上大胡迫不及待地問。
“約到下星期二。”呂林掩飾不住剛才的那番激動。
“我說有戲吧?我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大胡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說不定她更喜歡你呢。”呂林半真半假地說。
“晚了晚了。”大胡又裝出一副失望的口氣。
老德兒門沒有上鎖,整個人塌陷在沙發裏,估計還在美滋滋回味今晚的酒醇肉香,依然紅光滿麵,像那盤剛上桌的清蒸河蝦。見大胡他們返來,連聲稱謝,說今天的一切都讓他很滿意,簡直就是“perfect”。這次安排連呂林也自覺滿意,且不說邀請到了讓老德兒神魂顛倒的秦柳,單就這喝酒的分寸他也把握得恰到好處,剛好讓老德兒喝到八分上,不僅有了淋漓爽快的醉意,還不至於“倒斃”床上。若是讓他醉得像一灘亂泥不省人事,或者上吐下瀉作顛發狂,那可就太過分了。一個晚上的花費,竟然還沒超出預算,呂林把剩餘的錢又返給了老德兒,搞得大胡很納悶,說不該還他的,以當下一次的活動經費。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二晚上,呂林提早了十分鍾到師專,站在對麵的那家炒麵店旁邊,滿懷期待卻又忐忑不安地向師專這邊張望,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生怕在那些進進出出的人群中錯過她。她會來嗎?她不會忘記時間吧?她不會有什麽事不來了吧?就這麽熬著,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眼看就過了六點,眼看又過了五分鍾,十分鍾,十五分鍾,夕陽已經下山了,她還沒出現呢。呂林點了第三支煙,暗暗對自己說:“老天保佑,如果這第三香還燒不到她的人影,我可要打道回府了。”
就在他悻悻然熄滅煙頭,準備離去的時候,鄭兵那個似曾相識的紅色羽絨服出現在大門內的走道上,款款而來。呂林長舒一口氣,急步來到校門口。
“你好。” 呂林說,他覺得她看起來比上幾次更顯得漂亮。
“對不起,來晚了。”她的聲音和人一樣很甜。
“沒有沒有,我也剛到不久,”呂林說。說完後他覺得這話說得並不高明,一心隻想減少對方讓他等待的歉意,卻忽略了自己遵時守約的誠意,好像他自己也是遲到的,——如果那樣,她先來了豈不要白等自己了?“隻是三柱香而已。”所以他又加了一句。
“什麽三柱香?”她笑著問。
呂林掏出香煙,說:“是這個。我知道漂亮女孩總會遲點才到的,求老天保佑不要超過三根香煙的時間。老天可憐我,這不,把你送來了。”
“嗬嗬,你真會說話。”她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
“我們散散步吧。”呂林本來就沒有特別的安排,決定采用最經濟最省事的招式。
“好啊。”她應道。於是兩人並肩向東走,保持五到十厘米的距離。雖然星期天晚上在車上他們已經有肌膚之親,但呂林知道,那時是迫不得已,不算數的,所以現在保持適當的距離是必要的,而他的關鍵任務是要盡快消除這個間隔。
經過駐地門口時,呂林示意正前方,說:“要不我們向那邊走走?那邊我從來都沒有去過呢。”忽然間,呂林覺得自己的哲學火花迸發了出來,故意做出深沉的樣子,一字一頓地說:“因此,從這裏以後的每一步,對我來說都是新的。” 連呂林自己都為這樣的雙關語絕倒,卻沒想到她隻是平淡地應道:“真的嗎?這條路挺安靜的,好像可以去宜昌大學。”語氣中她好像並不欣賞他那句話,讓他不免有點失望。
“喂,記不記得問你前天是什麽日子?”正好,呂林那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現在派上了用場。
“是你生日嗎?”她反問。
“不是的。是2月14,西方情人節。我以前也不知道,老德兒告訴我的,就是你們的外教。”呂林說。
“這麽巧?我也聽說過這個節日,隻是不記得是哪一天。”她停了一下,又說:“那我曉得你為什麽要請秦柳吃飯了——你是在追她吧?”
“你肯定猜錯了,我是為老德兒請的她。”呂林眼睛緊緊盯著她,加重語氣地說道:“我請的是你呀。”
“你說真的?我一直以為你在追秦柳呢,——連她自己也這樣對我說的。”她說話的口氣好像不大相信呂林。
呂林想想也是,就憑他與秦柳頻繁的接觸,又是吃飯又是送禮物的,給她自己和別人造成這種錯覺,也算正常,而現在正好是澄清這件事的時候。於是他說:“我知道你們有個同學在追她,現在這老德兒又這樣,我還會去攪和個什麽勁啊?再說她那身高——我哪敢追呀。不好意思,我讓大家失望了。”依然是嬉皮笑臉的,可呂林說的都是實情。
她輕輕點了點頭,停了一會兒,又問道:“那晚真的是你請客嗎?”
呂林一愣,心裏直犯嘀咕:“難道出什麽差錯了?”再一想,這事兒老德兒肯定不會說出來,隻要大胡不說,誰也不知道真相的。於是他麵不改色地說道:“當然是我請客的啦。怎麽,有什麽問題嗎?”他心裏還不忘再幫自己退一步,覺得萬不得已還可以把這飯局說成是“老德兒出錢我請客”,臉皮厚點吧,千萬不能在這節骨眼上來個自我穿幫。
她輕輕點了點頭,說:“沒什麽,因為秦柳想讓我問你。”
“你知道吧?”她有點猶豫,但還是接著說道:“秦柳給我說,前天晚上那個老外,他不停地掐秦柳的大腿,腿都掐紅了。”
聽到這事呂林很吃驚,心想:“不是吧?這麽誇張?這老德兒給憋的呀都這樣了?唉,也是酒色亂性啊——”然後就感到內疚,感到對不起秦柳,他又覺得既然是他請她們去吃飯,而秦柳又因此遭受老德兒的小動作暗算,自己當然又責任來解釋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以表明他不是為虎作仗,更不是想把秦柳送到大色狼的口裏。
隨後,呂林便把他跟秦柳的交往以及老德兒對秦柳的著迷都說給鄭兵聽了,隻是有意地避開了他自己考研的事兒。鄭兵以前不知道這些事,所以聽得一會兒驚一會兒詫的。時間不知不覺過了一個多小時,等他們回到校門口,快九點了。
“今晚都說別人的事了。明天還能見到你嗎?”道別前呂林問她。
“明天不行。”她搖頭說道,否決得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呂林心裏也不由緊了一下。
“那就後天?”呂林趕緊追問一句。
她想了想,說:“要不星期六吧。平時我也得看書做功課。”
“好的,一言為定,星期六六點半這門口見。” 呂林心裏一樂,同時也為自己忘了她還是個需要上晚自習的外語專業的學生而有了些許愧疚。約會,多等兩天也沒什麽,重要的是有保證,於是呂林向她伸出右手食指,說:“拉個鉤吧。”她嗬嗬一笑,也伸出右手食指,與他的指頭做了一次一秒鍾的擁抱。在呂林看來,這不但可以算是對下次約會的正式承諾,也可以算作和她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了。
兩天後安仔和小喬不約而同地回到宜昌,呂林和大胡都為他們錯過情人節聚會感到遺憾。一個月不見,安仔又白胖了些許,他在家裏沒事幹,當了一個月的流動幼兒園老師,——輪流陪他那幾個外甥和外甥女,小喬便說他語氣裏明顯又多了“天山童姥”的腔調。小喬則帶來兩個有關聯的驚喜,一個是他女朋友申請到了美國一所大學的獎學金,下半年秋季開學;另一個是他和女朋友要結婚了,春節兩人來回奔波去見雙方父母,估計“五一”就領證了。說這兩個消息有關聯,是他要趕在他女朋友出國前就衝進婚姻之城,一則避免日後各自天涯的相思之苦,——他也有點怕夜長夢多;二則他可以在老婆出國不久即申請F2簽證去陪讀。總之,這是好消息,小喬的前途一下子就明朗了,不用在乎在宜昌的這幾個月如何了,也不用在乎考研結果了。他唯一擔心的是美國領事館的簽證官,因為那些家夥不知道導演了多少個曲折離奇悲歡離合淒慘悲涼慘絕人寰的留學簽證的辛酸故事。
大胡嘴快,一見到安仔和小喬就說呂林如何如何釣到一個很風情很撩人的師專女生,把呂林那還沒譜沒邊的事兒三兩下全給抖落了出來,還不忘如此這般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經大胡一瞎吹,這兩個家夥更加性情激昂,按捺不住,那晚等到呂林一回到宿舍,他們就爭先恐後地要傳授呂林如何搞定女孩子的武功秘笈。看著他們躍躍欲試的樣子,呂林也不好推卻他們的好意,再說他也真沒有實戰經驗,也想從他們那裏取點經,於是呂林端坐在大胡的床上,像個幼稚的小學生,虛心地聆聽三位的教誨。
大胡說道:“首先是臉皮要絕對地厚,不怕羞,不怕被罵。這個臉皮厚了,什麽肉麻的話才敢說,什麽肉麻的事才敢做嘛,剩下的不就水到渠成了。”
安仔接著說道:“絕對要甜言蜜語,所謂談戀愛談戀愛,全憑這嘴上功夫。這年頭光說我愛你已經不夠了,什麽心肝呀寶貝呀,能說出口的就要說出口,肉麻得不能出口的也得整出口。還有啊……”
安仔還想補充,被小喬給叫停了:“你整出口,你還整出口轉內銷呢,你沒有實戰經驗,全是口頭上的花花子。”小喬說的“花花子”就是不實用的意思,兩句話就把也沒有談過戀愛的安仔一下子晾到了陽台上。
小喬接著說:“所謂男人不壞,女孩不愛。我教你一招絕的,真正的一劍封喉。我就是靠這招搞定老婆的。要不要聽?”這小子關鍵時候還要賣個關子。
“當然要啦。” 呂林說,大胡也催他快說。現在小喬要自爆戀愛隱私,大家沒有理由不聽。
“實際上我這招隻是講了個故事。”小喬開始說道。“記得那時認識老婆還不久,還沒有到擁抱親嘴那程度,隻敢偶爾拉一下手。有天夜晚我倆到東湖邊上散步,夜深人靜的,我起了歪心思,就給她講了一個故事。說在剛解放不久的西南某個小山城,城外偏僻荒涼的地方有家小醫院,醫院原來是很多年前一個西方傳教士辦的,條件很差,灰暗陰冷,破敗不堪,到處散發著腐爛潮濕的氣味。有一天,不知什麽原因,醫院的有個病人夜裏突然死了,值班護士發現死去的病人脖子上有兩排令人膽顫心驚的暗紫色牙印。在第二天夜裏,又有一個病人死了,脖子上同樣有兩排恐怖的紫色牙印。這下醫院驚慌失措,人人恐懼莫名,謠言四起,大家都說出鬼了,是吸血鬼。上級派來個偵查員連夜趕來,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當夜大雨傾盆雷鳴電閃,偵查員到醫院,隻見到一個臉色蒼白身穿白大褂的女護士,偵查員要女護士領他到地下室的停屍房檢查死者身上的牙痕,兩人打著手電筒,一前一後往陰森森的地下室走去,外麵雷電一閃,偵查員覺得身後樓道裏似乎有一個白影閃過,回頭看了一下,黑暗的走道裏什麽也沒有。他又轉過身來,……”
就在這時,小喬突然發出一個慘烈刺耳的叫聲,“啊——” 呂林和大胡都嚇了一跳,安仔則在陽台上哈哈大笑。小喬接著說:“原來偵查員看到女護士正對他笑,露出了兩排紫色的牙齒。”
安仔在學校就聽過這個恐怖故事,所以他一點都不覺得可怕。呂林和大胡都是第一次聽,竟然被小喬那聲超高頻超高音的“啊——”搞得都腎上腺素急劇分泌,心突突直跳。小喬嗬嗬一笑,說道:“當時我啊地一聲,老婆就倒在我懷裏了,緊緊地抱著我。嘿嘿,剩下的就順理成章,順流而下,該怎麽做就怎麽做了。”
大胡被小喬那聲慘絕人寰的叫聲搞得很不爽,叫道:“你小子這招太損人,太陰毒,太卑鄙,太無恥了。”
呂林說道:“真虧你小子想得出來,人家用這種鬼故事來作弄人,你用它來泡妞。高,實在是高。我有個問題,萬一把她給嚇暈了,可不壞事了。”
小喬說道:“那還不至於吧。最多嚇得倒在懷裏,恰到好處。”
安仔插話說:“暈了不就更妙了?趁機作人工呼吸啊。要是還不醒,順便把生米做成熟飯得了。”
大胡又笑罵他:“看你就知道是個沒人性的家夥,隻會趁火打劫,一點憐香惜玉都不懂。那種熟飯是人吃的嗎?”
小喬意猶未盡,接著說:“其實這招關鍵是營造氣氛。四周無人,最好是夜裏,才好營造這種恐怖氣氛。然後就是那聲“啊--”的驚叫,這是精華所在,一定要出其不意,一定要高分貝,要眼睛盯著她,全神投入。”
呂林說道:“我算明白了。這招也隻能是你小喬能用,你的啊聲才有那種效果,換作安仔就不行了,他那軟綿綿的啊聲,隻會讓別人起雞皮疙瘩。我更不行,根本不是演戲的料。”
呂林心想,小喬這招肯定免了,自己斷然不會用的,不過他們說的那些臉要厚,嘴要甜,人要壞什麽的,對幾乎沒有戀愛史的他來說,還的確富有啟發性。說是幾乎沒有,是因為大學時他曾對一個女孩萌生了一點愛情小芽,是那種柏拉圖式的,可惜尚未破土就被踩死了。再說,談戀愛泡妞就跟買房子住一樣——要“舍”得花錢,這對一直是囊中羞澀的呂林來說,也是簡直不敢奢想的。大學四年呂林基本上就是與一幫子哥們打牌踢球窮快活,在愛情遊戲方麵,經驗值為零。
此時,呂林也覺得,時不我待,能不能在這半年的時間裏在愛情遊戲上玩出點花樣,有所作為,完全取決於自己的效率、勇氣和運氣了。於是呂林就期待,懷著以前從沒有過的心情,期待跟鄭兵的第二次約會,好不容易等來了星期六。
那天下午,天氣晴朗,早春的太陽斜掛在西邊山頂上,送出最後那股溫暖。呂林早早就到了師專,看時間尚早,就在校園裏遛達,駐步停在一個宣傳櫥窗前。早年春天,鄧公到南方遛達一圈,說了幾句家常話,那幾句話後來非常流行,甚至當做口號標語,張貼在全國各地所有不被政治遺忘的角落,當然在這個教書育人的學校也不例外,——“膽子再大一些,步子再快一些”於是就成了這個宣傳櫥窗的主標題,醒目得十步以外都清楚可見,甚至會主動跳入路過者的眼睛。呂林看到這口號,想到自己目前的形勢和任務,不禁暗自一笑:“這不是分明在提醒我嗎?可是鄧老先生啊,你是站著說話不怕腰疼,我也想膽子再大一些,步子再快一些啊,可是這些事兒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要不咱今天試試牽握一下她的手?”
六點半,鄭兵這次準時出現在呂林的視線裏,依然是紅色羽絨服,一頭飄逸的披肩發。隻見她走到呂林跟前,輕輕甩動一下頭發,微微一笑,竟讓他心動不已,呂林恨不能去擁抱她——他不敢肯定這是不是人們所說的那種戀愛的感覺。依然是散步,不過這次呂林選擇了去駐地山頂上的那條馬路,因為他想順便指給她看他住的宿舍樓。其實,這條路的確是個散步的好去處,路兩邊是高大的梧桐樹和白楊樹,安靜寬敞,鄭兵以前也和同學常來。一抹夕陽餘輝灑落腳下,一絲晚風輕輕吹過,身邊的她散發陣陣體香,令呂林心曠神怡,陶醉在這如夢似幻的境地裏。就這樣兩人慢慢地走著,呂林也盡挑些輕鬆有趣的事情說給她聽,時不時地逗得她咯咯直笑。
呂林心裏一直惦記著鄧公的囑托,終於鼓起勇氣,對她說:“要不要讓我看看你的手相吧?”。
她嘻嘻一笑,說:“你真的會看嗎?”邊說邊伸出手來。
“換右手,男左女右,要看右手才準的。”呂林裝模作樣地說。
然後呂林握著她右手的四根手指,手心向上,仔細端詳。她的手真的很美,皓腕如雪,掌麵光滑,白皙透著紅潤,手指如蔥修長細嫩,握在手中柔若無骨。呂林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你的手好漂亮啊。”當然他沒忘記自己的工作,接著說:“這手相更漂亮。”
其實呂林哪裏會看什麽手相,也就知道什麽是生命線,智慧線,情感線,婚姻線,還有金星丘火星丘什麽的。這解釋手相當然是隨他信口開河了,像健康長壽啊,多情善感啊,聰明智慧啊,婚姻美滿啊這類的,都是什麽好聽就撿什麽來說了。其實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把她這招人憐愛的小手,能多握幾分鍾就多握幾分鍾。
在送她回學校前,呂林提議在那個炒麵店一起吃夜宵,來紀念一下。她問:“紀念什麽呀?”呂林說:“紀念咱倆認識了一個禮拜呀。真的,我那天晚上第一次見到你就像見到老朋友一樣,親切得很。”
她似乎也想起上次在這裏的情景,默默地點了一下頭,說:“我也感到奇怪,——可能是因為以前經常聽到秦柳談到你的緣故。”
於是呂林請求能否以後見麵多一些。她卻搖了搖頭,說道:“現在還不行。我們才認識一個星期,還是每個星期二和星期六的晚上吧。我得給自己一些時間來處理我的事情。”她看呂林那失望的樣子,又接著說:“我知道你住的地方了,以後說不定我也可以去找你呀。”
這句話真動聽,讓呂林剛才心裏添的一點堵一下就釋放開來。其實呂林也明白她說給她一點時間來處理事情的含義,即使他從沒有問她,她也從沒有對他提及過。他知道,像她這樣有魅力的女孩子,沒有人追才怪——肯定她現在已經有個男朋友,而自己的出現卻給了她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於是,呂林把手伸出來,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十分用情地說:“相信我,我等你。”
第二天即星期天上午,呂林哥兒幾個一起如約到翁少春家打牌吃飯。牌桌上呂林竟然有幾次走神,反應也罕見地遲鈍了,好像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種全身心投入的麻將情趣。接著那個星期他上班也提不起勁,每天都用同一定式——茶水加報紙加聊天——來消磨時間,隻是腦袋裏不時浮現出鄭兵的笑容和紅色身影,心裏總期待著星期二和星期六跟她的見麵,期盼每次都能按時看見她出現在師專門口,期盼每次都給他送來好的天氣,期待和她一起繼續著 “每一步都是新的”散步。隨後的那個星期二,他倆沿著鐵路線向南走,用腳趾頭數了上千根的枕木;而那個星期六,他們手拉手地來到了江邊,看日落燈起和江風漁火。
轉眼到了3月份。今年才新調到廠裏來的黨支部書記姓李,四十出頭,個頭不高但顯得很結實,為人熱情爽快,連一向對政治幹部敬而遠之的呂林也樂意跟他聊天。3月初某天書記找到呂林,說他覺得呂林是個誠實穩重好學的人,想讓呂林去給他連襟的小孩做些課外輔導。開始呂林一聽是去做家庭教師,心裏就嘀咕——要找家教的孩子多半都不是好惹的主兒,要麽是對書本沒有興趣,要麽是學習能力不怎麽樣,沒聽說過誰家成績優秀的孩子還需要家教的——躊躇著不敢答應。李書記卻說他連襟的小孩人很聰明,就是太貪玩,學習不用心,希望呂林能去幫助引導和管教——聽起來還是個孺子可教的那種孩子。既然是書記大人開的口,多少也算是“政治任務”,加上是書記的親戚,呂林也不好一口拒絕,就答應先去看看孩子的情況再定。小孩叫楊建,上初中一年級,長得虎頭虎腦的,又結實又機靈,愛踢足球,就是學習成績不咋的,總排在班上倒數十名之內。小孩子對呂林說,他自己也不是不想學好,可就是坐不下來,特別討厭課堂那種安靜,更不喜歡聽老師講課。呂林仿佛在他身上看見了孩童時的自己,倍感親切,於是告訴他說自己小時候在學校也不愛聽講的,也很愛玩的,現在還經常踢球呢。聽呂林這麽一說,孩子很好奇,願意跟他學學,怎樣才能一邊玩著一邊還能把學習搞好。楊建他爸爸在長途汽車站當司機,跟兩個同事承包了宜昌至長沙這條線,三天兩頭在車上,錢是沒少掙,可家裏孩子自然是顧不上了;楊建媽媽在宜昌一家很大的國營襯衫廠當科長,也忙得很。他們夫妻倆都沒上過大學,也缺乏孩子教育心得,在孩子麵前早就失去權威感,對孩子的現狀惶惶然如熱鍋上的螞蟻十分著急,卻不知如何辦才好,現在看到孩子能跟呂林處得來,都很高興,自然希望他能常來幫助他。從此呂林每周一和周四晚上到他們家去輔導孩子,跟楊建和他父母的關係相處得也很融洽,孩子的表現也一天比一天好。他父母很高興,後來幹脆要呂林周一和周四到他們家吃晚飯,還把他們家一輛閑置的自行車送給他,比他以前破舊不堪的那輛漂亮利索多了。書記也很高興,在廠裏人前人後地誇他。
春天已經不可逆轉地來了,帶來的是更加明媚溫暖的陽光和萬物齊發的勃勃生機。這是個充滿神奇的季節,還是同樣的景物,但經過春天這麽一搗弄,萬物複蘇, 萬象更新, 一切都變得充滿活力和騷動,那本來還是灰暗暗幹巴巴毫無生命跡象的楊柳枝,就那麽在風裏搖一搖擺一擺,一個夜晚過後就會有小葉芽兒掛在枝條上,仿佛不是自己長出來的,倒是由露水變成的一樣。再看河邊,已經有成雙配對的野鴨開始在水麵嘻戲;那些貓和狗,也開始肆無忌憚地喧叫著,追逐著,發泄著體內無法隱藏的渴求。
呂林跟鄭兵的關係也如這楊樹的葉芽兒,羞澀地不肯露臉,他分明可以感覺到葉芽兒隱約的青綠色味道,那種希望盛開的氣息,和對陽光雨露的渴望。呂林不想辜負這春天的好時光,他心裏那種與日俱增的騷動,也早就不再滿足於這樣一周兩次的見麵了。他甚至覺得,男女約會應該是美好浪漫的事情,而現在卻非得要定時定點的,呆板得跟上班似的,令人趣味大減。現在他知道自己應該積極地做點什麽了。
星期六見麵時,呂林送了她一盒巧克力,粉紅色包裝盒,中間帶有一顆紅色的心;還耍了個小花招,告訴她這是他情人節那晚給她準備的禮物,隻是那時不敢拿來給她,害怕把她嚇跑了。她喜笑顏開地道謝,接過巧克力,打開盒子,拈起一顆放到呂林嘴裏,激動得他連連說“是我吃過的最甜的巧克力”,以至那整個晚上都彌漫在巧克力的那種香味裏。
呂林還記得情人節那晚她唱過《愛得比你深》,猜想她肯定喜歡張學友的歌,所以星期天去買了張學友的專輯金裝版,一套四盒,包裝很漂亮。第二天中午呂林就去她宿舍樓下約見她。鄭兵見到呂林來找她,感到有點奇怪,因為這不是他們計劃內的見麵時間。那天正好是3月8日,呂林開口就祝她節日快樂,她先是一陣茫然,待明白呂林說的是婦女節時,嘴角不由地流露出笑意,——這自然沒有逃脫呂林的眼睛,也讓他心裏頓然輕鬆。呂林接著說給她準備了一份節日禮物,然後就把盒帶遞給她。她接過盒帶,一看那張學友的最新專輯,驚喜不已,臉上和眼裏的那種意外欣喜之情,甚至出乎呂林的意外。呂林記得大胡曾說過:“男人不會看重小恩小惠的,可是女孩子就在乎那些小玩意兒——其實她真正在意的是你的心思,在意你是不是總惦記著她。” 頓時覺得大胡說得太對了。同時,在他看來,鄭兵並沒有因為他打破她定下的約會時間去見她而不高興,可見事情已經按照有利於他的方向順利發展了。
第二天例行約會的晚上,她對呂林說自己太喜歡那些盒帶了,太喜歡張學友的那些新歌了。在呂林再三要求下,她還唱了其中的一首《還是覺得你最好》。對張學友的這首獲獎金曲,呂林當然也是很熟悉的,可他卻假裝不知,笑著問:“這首歌是真情流露嗎?”
她不知有詐,隨口回答說是“還是覺得你最好”,忽然發現他一臉歪笑,她臉上頓時飛紅,嬌嗔到:“你可真壞,說話總是帶陷阱的。”
呂林哈哈一笑,說:“我早就掉到陷阱裏了,現在隻等著被收拾了。”
那個星期五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呂林和安仔哥兒四個在廠裏吃了晚飯,回到宿舍樓的時候,太陽還懸在西邊山頂上。開門一進房間,呂林就感到氣氛不一樣,再仔細一看,陪伴他多年的亂七八糟不在了,床上被子整整齊齊地疊放著,書和雜誌也有條有理地碼在書桌上,牆角的那堆髒衣服也消失了。呂林和安仔都十分詫異, 不知怎麽會是這樣。正在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從廚房裏跑出來,跟他們打招呼:“你們下班了?”是鄭兵!呂林轉過身,隻見她袖子卷得老高,雙手紅通通濕漉漉的,還在往下滴水。呂林仿佛看到了那個傳說中從牆畫上走出來的海螺姑娘,嘴裏卻說不出話。
呂林定了定神,確信她就是活生生的讓他朝思夢想的不會再回到牆上的女孩,情不自禁地擁抱她,連說感謝。安仔他們這時也乘機起哄:“賢惠賢惠呀真賢惠。”小喬還用他特別的嗓音替呂林唱著“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呂林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問她:“你是怎麽進來的?”鄭兵說:“我下午沒有課,看天氣很好,就想到你這邊來看看。我記得你是在四樓,沒有鑰匙,隻好碰運氣了。我一敲門,正好裏麵還有人,他給我開的門,他下午又去上班去了。”呂林知道她說的是住在廳裏的小孟,在提取車間幹活,這兩天輪到上中班,所以下午會在宿舍。她接著說:“他告訴我你的房間和床位,我就幫你整了整,洗了洗,現在還有一件沒洗完呢。”
呂林走進廚房,一看水池裏衝洗的正是安仔那件臭名昭著的黃色棉夾克,又厚又沉,穿了兩年都沒見他洗過的,就大叫起來:“這件不是我的,是安仔的。安仔你小子快過來洗你的衣服。”
安仔忙跑過來,嘴裏不停地說:“幫忙幫到底唦,幫我洗完唦。”
經他一提醒,呂林再仔細查看,發現掛在陽台上的衣服有一半是他的。原來呂林和他的髒衣物混在一個房間來裏,鄭兵自然是分不出來的,就把所有的髒衣服一起全都洗了。安仔意外地撿個便宜,趕緊對她道謝,還說歡迎她常來。呂林笑他還在想這免費洗衣服的好事,說下次再來也不會洗錯衣服了。大胡小喬又誇張地說她咋就沒搞錯房間呢,又說後悔當初沒有跟呂林住在一個房間的,否則也可以享受別人代洗衣服的福利了。
看著她兩隻小手凍得通紅,呂林心裏又甜蜜又心酸,趕緊對她說:“走吧,我帶你去吃飯吧,今天要好好犒勞犒勞你才行的。”那天呂林和她去了一家小酒館點了幾個菜,喝了點酒,正式紀念跟她相識一個月。送她回去的時候,呂林就把宿舍鑰匙給了她,第二天自己又去配了一套。
鄭兵的行動毫無疑問地告訴了呂林,她已經處理完了她自己的事情,盡管他從沒有問及過,而她也從沒有說過,對此兩人都心照不宣。可以肯定的是,有一個呂林素不相識的男人因他而失戀了。對此,呂林開始還產生了一絲負罪感,可很快地就被那種勝利者的成就感所掩蓋了,雖然不那麽強烈,但也足夠讓他陶醉了一陣子。讓那個一周見麵兩次的規定見鬼去吧,他可以在跟她告別時就約定下次見麵的時間。實際上連這些都顯得多餘,因為她有了呂林宿舍的鑰匙,可以隨時在白天沒有課的時候或者在晚上到他這裏來,有時連呂林自己都不知道她會在什麽時候出現。
有了愛情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天空是晴朗的,心情是美麗的,工作是順利的,生活是愉快的,日子就這樣快樂地過著。呂林本來以為和她的關係就可以這樣按正常的軌跡向前發展,卻不料很快就發生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差點斷送了他的心血努力。
那是合該有事的一個星期一,下午天就陰沉沉的,等呂林做完家教,天已經下起了雨。雨不大,但因刮著冷風,讓人在春天裏也感覺到了冬的寒意。等呂林回到宿舍,全身幾乎都濕透。他看到鄭兵正坐在房裏等著他,心裏又一陣高興,準備把被淒風冷雨淋濕的心情在她這裏整理一番,卻沒想到她帶給他更殘酷的冰雪寒霜。
鄭兵坐在桌前,看見呂林近來,鐵青著臉,也不打招呼,冷冰冰地站起身來,說:“送我回去吧。”
呂林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失措地問:“你怎麽啦?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她隻是搖搖頭,說:“送我回去吧。”說完就望門外走。
呂林隻好連衣服都沒換,撐了把傘跟了出來。“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嘛?是你家裏有什麽事還是學校裏?你能不能告訴我?”任憑呂林再三發問,她卻一直沉默不語,徑直走在山頂那條馬路上。風還在刮,雨還在下,呂林一隻手打著傘,一隻手緊扶著她的肩,竭力把傘罩在她頭上,卻任憑雨水灑落在他早已濕透的身上。寒冷,淒風冷雨的寒冷,呂林身體感覺到的寒冷已經不算什麽,隻是心裏的寒冷卻讓他無法忍受。
“你不是要把我給憋死吧?你倒是說話呀。”呂林突然意識到她這極度的不正常是不是衝他來的,又加了一句:“是不是我做錯什麽事,惹你生氣了?”
“你自己做的事情你知道。”她果然開了口,但說的話讓呂林更加地莫名其妙。
“我怎麽啦?我並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啊?”很明顯,她肯定是對什麽事情產生誤會了,隻是呂林實在納悶,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
“你行啊你,還說你沒有女朋友?原來一直在騙我,你還要騙下去嗎?”她突然大聲向他嚷道,怒氣衝衝。
呂林腦裏頓時“嗡”地一聲,一陣蒼白空虛,他聽得出來她這怒氣絕對不是假裝的,尤其是她用了那個“騙”字,這簡直讓他感到一種侮辱。果真,這女人的醋通常都是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呂林也喊了出來:“你說我騙你?我的天,我真是比竇娥還冤啦,地球人都知道我的確沒有女朋友啊。”呂林一邊喊冤,一邊讓腦筋進入了緊急狀態,在腦海裏快速搜尋可能讓她起懷疑的女孩子,可自己也就隻接觸過她和秦柳啊,接著說:“早就跟你說過,我跟秦柳什麽事也沒有……”
“不是她。”她生氣地打斷他。
“那是誰啊,到底是什麽事啊?你就直接明說了好不好?”呂林伸手扳住她的身子停站在雨中,盯住她的眼睛,用幾乎快崩潰了的腔調說。
“你自己做的事情你知道。”她停了停,沒有回避他的眼光,接著說:“你那封信是怎麽回事?這可都是我親眼看到的。”
呂林又是一個腦筋緊轉彎,可這下還是滑出了跑道:“什麽信啊?信上說什麽啊?”他此時發現自己像個白癡一樣,對她的提問完全沒有答案,甚至不知到她在說什麽。
“你可真會演戲啊。你自己說的話都不記得?還要蒙騙我嗎?你還讓我怎麽相信你?好了好了,我也不想再說下去了。我們的關係就到此為止,你以後也不要再來找我了。”鄭兵說完就要走,她態度堅決得如同這冷風雨般不容改變,眼神裏充滿著蔑視、冷漠、絕情、憤怒和無望。
呂林突然覺得如同五雷轟頂。難道一切就這麽完了嗎?難道這愛情遊戲就這麽難玩,才剛開始就要GAME OVER?難道一個月的努力就這樣付諸東流?難道真如歌裏所唱的“分手總要在雨天”?他在心裏狂叫,不要分手!更不要在這淒冷的雨夜分手!不要GAME OVER!不要在故事還沒開始就結束!不管自己以前說了什麽不當的話引起她的誤解,反正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含冤離開!呂林明白,現在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他必須把話都說出來,必須跟她說清楚——演戲就演戲吧,要不以後想演戲都沒有機會了。
“鄭兵,你聽我說,我的確不清楚你為何生氣。也許我怎麽解釋你都不會相信我的,——我也實在不想解釋什麽。我隻想對你說,我愛你,真心地愛你。一開始我也猶豫過,不知道是不是該用真感情;但現在我是真心對你的,我相信你也可以感覺得到。記得上星期你幫我洗衣服嗎?我是真正被你感動了。我還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女孩子對我這麽好過。”呂林越說越激動,因為連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言語所感染,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演戲還是在真情表白,或者兼而有之;他隻覺得這種場景隻在電影裏見過,而他現在卻成了那個正在為愛情掙紮的男主角。
呂林索性放開了,把傘丟在一邊,雙手緊緊把她摟抱在懷裏,吻著她眉上的雨水,嘴裏嗚咽著:“我愛你,我們不要分手,我會好好愛你的,相信我,我會證明給你看的,給我一個機會吧。”呂林把她抱得更緊,貼向自己的胸膛。她的身體顫抖著,眼角也止不住流出了兩串淚珠。呂林的嘴唇不自主地望下移,吻去她那還帶著溫度的淚水,吻著她翕動的鼻子,正要吻向她的嘴唇,她卻把臉轉向一邊,慢慢用力想推開他,說道:“我們才認識一個月,有太多東西我們互相都不了解。今天我不想再多說了。送我回去吧。”呂林這才連忙把傘撿起來給她撐上,扶住她出了駐地大門。
一路上兩人都不再說話,默默地在雨中慢慢地走著,到了校門口,她讓呂林回去,自己獨自進去,而呂林卻堅持要送她到宿舍樓。到了樓下,她終於說:“我真的很痛苦,不知道該怎麽辦。你也回去好好想想。如果我不去找你,你就別來找我了。”
呂林站在那裏,呆若木雞,無奈地望著她,任憑這些冰涼的話一字一句地刺穿耳膜。她不忍心就這樣將呂林丟棄在這冷雨夜裏似的,又說道:“你也該回去換衣服了,小心著涼。”呂林這時忽然想起幾周以前在校門口對她說的一句話,就重複了一遍:“相信我,我等你。” 她卻不再說話,轉身進樓裏去了。
到底是什麽事情讓她對自己誤解如此之深呢?難道是哪裏說錯了話嗎?昨天在一起時她不還是好好的嗎?怎麽說變就變了呢?她說那封信什麽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呂林帶著滿腦子的困惑和疲憊,回到宿舍。
一進房間,呂林就看到書桌上放著他留給她的那套鑰匙,鑰匙下麵壓著一封信。他趕快拿起來一看,頓時明白了——這就是她說的那封信,就是惹她大發脾氣的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