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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二》【第四章 寸心之內,十方之外】(五)(1)

(2013-03-23 19:47:48) 下一個
細究起來,我之所以喜歡上畫畫,正是和伴生畫有關。

小時候,我的性格比較內向,平時極少言語,家人們時常為此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六七歲那年,曾祖父壽終圓滿。葬禮進行時,我淚流滿麵地看著大人們將一幅畫著田園景象的伴生畫蓋在他的身上,並念念有詞地為其祈禱,祝願他在伴生畫的陪伴下,早日生於他的理想之地,過上他理想中的幸福生活,不禁暗想:這伴生畫美是美,有紅彤彤的朝陽,有古樸的小房子,有茂盛的鮮花,有欣欣向榮的莊稼,為什麽偏偏沒有人呢?沒有人陪,縱使生活在比這更美好的地方,曾祖父也會感到孤獨吧?想到曾祖父會孤獨,我的心裏一下子溢滿了酸澀和苦楚,因為我深知,孤獨是所有痛苦中最為難耐的一種。

曾祖父在世時非常喜歡和疼愛小孩子們,經常把我們聚在一起給我們講故事,帶我們到田野裏去認識各種昆蟲,帶我們到山上去認識各種草藥。在我的記憶中,似乎隻有和他在一起時,我才會脫掉孤獨的枷鎖,融入周邊的環境,快樂地享受自然界中的美好,快樂地感受身邊人的溫情。

回憶起曾經和曾祖父在一起時的種種情境,我猛地抹了把眼淚,轉身來到人們為他寫悼言的桌案前,抓起一支筆,兀自地來到靈前,翹起腳趴在棺材上,不管不顧地在伴生畫上畫起了小人兒。

由於我個子矮,幾次差點翻進棺材裏。在我又一次站穩腳,準備繼續畫畫的時候,父親蹲下身子,一把抱起我,輕輕地對我說:“兒子,不要急,爸爸抱著你,慢慢畫。”

我回過頭看看父親,又透過父親的臂膀看看祖父,隻見祖父與父親一樣慈愛地看著我,目光中充滿了鼓勵和讚賞。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祖父和父親的讚賞,也是第一次覺得,他們的心和我的心原本就是緊緊地連在一起的。

在重新俯下身子,專注地在伴生畫上畫小人兒的時候,溫熱的淚水已經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聽到有人說:“這個孩子太懂事了,老前輩沒有白疼他。”

還有人說:“這麽小的孩子就知道把對老人家美好的祝願畫在伴生畫上,太與眾不同了。”

母親則靜靜地說:“他從小就與眾不同,將來一定會不負眾望,活出自己的人生價值。”

“不負重望?”母親的話讓我遲疑了一下,登時心裏暖融融的。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家人們對我有何重望,我隻覺得他們並不關注我,也不過多要求我。

也許是祖父與父親的鼓勵和讚賞促使我超常發揮,也許是母親的期望給我注入了靈性,那天我畫的小人兒非常逼真,非常好看。多少年後,長輩們說起這件事時,還明確表示,我畫的小人兒不但沒有影響伴生畫的美感,反而使之更加鮮活,使人們更加向往畫中的境界。

那之後,我的性情、舉止、思維方式以及與人相處時的狀態都有了很大的改變,我對繪畫藝術的熱愛也逐步升級。雖然,我並沒有立即從師學畫,卻開始用心地讀畫。並且,每接觸一幅畫,我都會讀得如癡如醉,時常覺得我就置身畫中,因而分不清畫裏畫外。久而久之,我的腦海中漸漸地形成了“意念作畫”的理念,並因了這樣的理念時常被畫師們列為另類,就連父親也屢屢反對我學畫,這讓我百思不解,也很是受挫。

而今,在我衝破了重重阻力,終於拜在師父的門下,隨其學習了多年,終於小有所成之時,卻忽地發覺,伴生畫不過是人們自欺欺人的工具,它的存在,對死者的重生並不存在絲毫的意義。

想著人們虛弱到用謊言來勾勒別人的或自己的人生句號,想到人們自以為是喜劇角色的同時,津津有味地演繹著悲慘的“劇情”,我忽地感到無力,甚至感到了深深的絕望。

絕望中,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化成了氣體。隨著絕望的加重,這氣體越來越膨脹,越來越稀薄,隻一會兒的工夫,它就像那陣懊惱充滿了我的身體一樣充滿了整個塵世。這讓我喪失了思考的力氣,也喪失了所有的希望和熱情。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飄回山上的。當我回到山上時,我的師父正站在柵欄邊賞蘭。看到我,他一邊向我揮手,一邊開心地說:“小子,你的造化不淺啊,又有師父送上門來了。”

站在台階上,仰望著欣然而笑的師父,回想幾年來師父為我所做的一切,回想我們師徒兩個每天除了探討畫畫問題以外,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探討人生真諦的問題,再回想一下我們曾經對生命和未來的憧憬和熱望,我的心一陣疼痛,並在疼痛的同時開始憐惜師父。

過去的日子裏,在我的心目中,師父是一位恬淡的智者。他像客居在塵世間的仙人一般,內心清淨卻不清高,置身俗世卻不流俗,他更像覺悟了的大德之人,大徹大悟卻又活得平平淡淡。而今,當我看透了伴生畫的實質不過是自欺欺人,當我看透了生命的本質不過是相互慰藉或自我慰藉,不由得悲從心中生,我從世間逝。

“小子,怎麽恍恍惚惚的?有什麽憂思嗎?”見我半天不說話,也不再舉步向上,師父關切地問道。

我默默地向師父深施大禮之後,默默地拾階向上。直到來到師父的身邊,我才輕輕地說:“師父,紅塵內外,一片虛無。見紅塵,擾累多多;不見紅塵,愚癡多多。既然如此,我們何必在塵世間周周折折,循環往複?”

“哦?”師父疑問道,“怎麽?你看破紅塵了?”

“我不必看破紅塵,隻須看破自己。”我又向師父深鞠了一躬,一字一頓地說,“您是了悟之人,卻將自己困在了一個‘悟”上而無法去‘了’,並因此而為我辛勞,此生何意?;我是愚笨之人,卻用‘笨’來掩飾自己的‘愚’,並因此而不懈地執著,此生何意?您說說看,伴生畫也好,重生也罷,除了讓人們給自己無益的人生尋找一個有益的說辭之外,還有什麽實際意義呢?”

“來,跟我來。”師父看了看我,微微一笑,轉身向屋後的那片田地走去。

跟在師父的身後,轉過屋角,我看到一位健壯的前輩正在獨自收割。聽到我們的聲音,他緩緩地直起身,滿麵春風地看著我,爽朗地笑著問道:“小子,你分清門裏門外了嗎?”

“您怎麽會在這裏?”看到老人家的麵容,聽到老人家的聲音,先前的悲哀與絕望一掃而光,我又驚又喜地問道。

“小子,還不見過二師父?”見我發呆,師父提醒我道,“這位是我的二師弟,是特意為你而來的。”

“為我而來?”我愣頭愣腦地轉向師父,疑問道,“為什麽是為我而來?”

“我要告辭了,出離紅塵,隱入十方。”師父靜靜地說,“我已經做了我能為你做的一切,繼續留下來已經沒有絲毫意義。接下來的日子,就讓二師父照料和教導你吧。”

“怎麽?您看破紅塵了?”我驚詫地問。

“我不必看破紅塵,隻須看破自己。人,因‘了’而‘不悟’,因‘悟’而‘了’;知愚而不笨,知笨而愚。伴生畫也好,重生也罷,並不是讓人尋得慰藉,而是讓人看到希望。我教了你三年,卻沒有讓你明白這些道理。所以,我看破了自己,並因此知愚。”師父說罷,悠悠地轉身,繞過屋角,向山下走去。

師父的話說得輕柔而舒緩,卻如同皮鞭一樣抽打在我的心頭。傻傻地看著師父的背影漸漸地消失,我說不出一句話,隻能任萬般情愫在心裏翻滾。

“小子,現在,你分清門裏門外了嗎?”二師父放下手裏的農具,一邊走向我,一邊笑著問。

我努力地按捺住內心的羞慚、不安和失落,茫然地看看二師父,依舊說不出一個字。

二師父繼續說:“大師兄決定離開這裏之前,邀我前來陪你數日。他說,他的離開是因悟而了,但絕不是放棄;我的到來應該是知愚而不笨,絕不執著。所以,如果,你對畫畫已經失去信心和熱望,並且知笨而愚,我的到來便沒有絲毫意義。相反,如果,你因此而明知門裏門外,並因此逐步入門,他的離去就有了極為重要的意義。”

這個時候,我的腦海中再一次浮現了那個夢境:急雨如瀑的夜晚,我在沉默中聽罷父親的又一輪勸導之後,呆呆地立在窗子前,隔著雨簾看著火紅的爐火和在爐火旁揮舞鐵錘的父親,禁不住傷心而泣。就在我哭得分不清是雨簾模糊了我的視線,還是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之時,我所處的場景忽地轉換成了一片曠野。依舊是急雨如瀑,依舊是爐火如虹,依舊是父親如山,依舊是茫然若失。就在這個時候,一位高大魁梧的老先生由遠而近,由模糊到清晰。當他走近我時我發現,雖然走在雨中,可是他的身上一點也沒有被淋濕的跡象。

“您的到來,於我來說,或許有意或許無意。可是,於您自己來說,總是有意?”皺著眉頭回味著夢境,我喃喃地問。

二師傅拉起自己的衣袖,輕輕地抖落了一下,並不作答。

我繼續說道:“雨如俗世之事,我們在塵世或不在塵世,它都會落下。您的行走與有雨或無雨無關,所以雨無法沾染您的思想和精神,就像無法打濕您的衣袖一樣。我的心境之所以會被俗事塗染,與俗事無關,隻與自己是否沉浸在俗事的氛圍中有關。並且,不論我是不是沉浸在俗事中,俗事終會過去,天終會放晴。”

“所以,人們怎樣定義伴生畫的意義並不重要,人能否真地如期待的那樣重生於伴生畫所示的境況中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畫師畫伴生畫的目的所在,重要的是畫師能否於伴生畫中一次次地重生。”二師父仍舊沉默不語,我卻豁然開朗,緊接著說,“難怪父親說,‘你的想法,改變或不改變沒有什麽不同。不同的是,你為什麽改變,為什麽不改變’。”

我學畫的決心當然不會改變,但我對伴生畫的理解以及對畫藝的追求都有了巨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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