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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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莫言獲獎小議中文之美

(2012-10-19 12:35:55) 下一個

 

大約十多年前在哪裏讀到過,木心在接受采訪時,記者問中國作家什麽時候能得諾貝爾獎,他說:譯文比原文好,瑞典人比中國人著急的時候。

 

他的話在很大程度上是準確的。這裏絲毫沒有貶低莫言的意思,我隻是說,莫言雖然是用中文寫作,但他的語言風格實際上是一種西方語言的敘述風格,因此被翻譯成外語後,在文字效果上不會損失太多,甚至會添彩。

 

他的作品中這樣的例子非常多,幾乎俯拾即是,僅用一個〈豐乳肥臀〉中的句子作為例子。

 

“她苦苦地思索著,腦袋裏有個亮點倏忽一閃,迅速變成一片亮光,照耀著十幾年前那場特大蝗災的情景:暗紅色的蝗蟲遮天蔽日、洪水一般湧來,它們啃光了一切植物的枝葉,連柳樹的皮都啃光了;蝗蟲噬咬萬物的可怕聲音,滲透到人的骨髓裏。蝗蟲又來了,她絕望地想著,沉入絕望的深潭。”

 

這段文字,是莫言風格的一個典型代表,其最突出的特色不在於文字本身,而在於文字所描寫的景象,和景象所帶來的壓迫感。這種景象和壓迫感的形成,絕非中文的優勢和特色,其它語種的文字也能夠達到,甚至做得更好。西方文字(英語法語等),其文字/語言各元素之間往往具有邏輯關係,語法結構相對嚴謹。上麵這段文字中,“腦袋裏有個亮點倏忽一閃”,“滲透到人的骨髓裏”,“她絕望地想著,沉入絕望的深潭”,這些都不是中文的傳統敘述風格,而是在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白話文與西方語言嫁接的結果。實際上,這種敘述風格,是西化了的古典中文。

 

我這麽說,絕不是想否定新文化運動,這場運動在思想和文化上的進步意義無可否認。但是另一方麵,古典中文所具有的某些獨特美感,也因為新文化運動的強勢,加上後來另一場更為強勢的運動的砍伐而令人遺憾地損失了許多,這些損失現在幾乎已經無法挽回。

 

言歸正轉,再用高行建的〈靈山〉裏的一段文字作為例子:

 

“你自己也說不清楚你為什麽到這裏來,你隻是偶然在火車上,閑談中聽人說起這麽個叫靈山的地方。這人就坐在你對麵,你的茶杯挨著他的茶杯,隨著行車的震蕩,兩隻茶杯的蓋子也時不時碰得錚錚直響。要是一直響下去或是響一下便不再出聲倒也罷了,巧就巧在這兩個茶杯蓋錚錚作響的時候,你和他正想把茶杯挪升,便都不響了。可大家剛移開視線,兩隻蓋子竟又碰響起來。他和你都一齊伸手,卻又都不響了。你們於是不約而同笑了笑。把茶杯都索性往後挪了一下,便攀談上了。你問他哪裏去?”

 

不知道大家讀完這一段是什麽感覺,我總覺得它不那麽流暢。或許是意識流寫法的刻意為之,但我碰巧讀過〈靈山〉的英譯本對這段的翻譯,我不是英語文學方麵的專業人員,但我也能感覺到,英譯的這一段文字不僅更連貫流暢,而且更有韻律感和詩意,當然,是那種英文的詩意。我甚至懷疑,作為法語專家的高行建在寫作〈靈山〉的時候,很可能腦子裏想好的是法語句子,然後把它翻譯成中文寫出來。

 

或許有朋友會問:那麽你覺得什麽才是中文獨有的美感?本人不是專業人士,僅僅是個人見解,寫出來供行家批評。

 

不妨也舉個例子,來自阿城的〈威尼斯日記〉。

 

“住Fenice旅館,頂樓,望出去,滿目皆紅瓦。紅瓦之上,露出一遠一近一東一西的兩個鍾樓。東邊遠的那個年初見過,是聖馬克廣場上的鍾樓。西邊近的一個,傾斜著。”

 

第一句話裏,“頂樓,望出去,滿目皆紅瓦”,用的是白話文的文字,表達的卻是宋詞的韻律感和節奏。下一句,“露出一遠一近一東一西的兩個鍾樓”,這裏的“一遠一近一東一西”,是中國古典文學的一種特有手法,既交代了位置距離,也突出了一種孤寂感,與“一一風荷舉”這句詩在意象上有異曲同工之妙。最後一句,“西邊近的一個,傾斜著”,不用多說,就倆字:詩意。

 

漢語文字,最美之處在於簡約凝練、意韻豐厚,漢字之間的組合,其效果不是簡單的相加,而是相乘,它們能夠傳達出相當豐富的層次感和意象空間,其表達重點,往往是在文字之外,是那些沒寫出來的東西。在我看來,能做到這一點的作家,比來自西方的獎項的獲得者更適合作為我們中國文學的代表。也因此,我認為中國文學的真正經典,是那些無法翻譯成外語的作品。

 

順便說幾個在世的代表作家,他們的作品在寫作風格上相對來說更具有中國味道。

 

賈平凹的散文,個人以為其某些篇目,融道禪於一爐,文字簡樸,意象豐厚,水準在中文作者裏堪稱一流。但老賈在視野上過於狹窄,其長篇的創作水準不如散文。

 

阿城,本人很喜歡的作家,可惜他後來基本退出文壇,除了偶爾有隨筆短篇問世,不再寫大型作品。

 

董橋,古典中文的文字技巧一流,中英文兼通,文化視野開闊,但他有時候過於炫耀文字技巧,流於輕俗。阿城說好作家應該象電影裏的廚師,做得一手好菜身上卻沒有廚房味道。董橋的廚房味道就重了一點,而且似乎從沒見他寫過長篇作品。

 

蘇童,客觀地講,他的文字感覺非常好,在在世中文作者裏恐怕是最好的。不過我本人不是太喜歡他的風格,而且他最近十年裏,作品很少。

 

王朔,對現代中文的口語感把握最好的一位,但他的作品被翻譯成英文後損失很大,原文的品質被極大改變。他早年的一部小說,Playboy雜誌(我沒寫錯)原打算請人選譯一部分刊登,結果找了幾個人,翻譯出來的東西都被雜誌認為太色情。王朔的痞,無論是他本人還是作品,都是外在的,痞的外殼下所包裹的內核實際上非常善良。

 

其他有實力的作家,餘華、王安憶、閻連科、劉震雲等人,在不同程度上主要使用的是西方文學的寫作風格,不是說不好(閻連科就很出色),而是不在本文的討論範圍內。

 

我們中國有幾千年的文化傳統,中文之美是這些傳統中最美麗的成份,我們應該有足夠的自信,保存和發揚屬於中文的獨特魅力,而不必需要諾貝爾來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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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暴雨天 回複 悄悄話 49年之後的大陸中文語係滲透了政治語匯、文革語句,當然還有某些思維模式。而現今的網絡語匯,某些吧,"慘不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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