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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輝:太陽下的蠟燭郭沫若

(2019-07-23 13:49:11) 下一個

李輝:太陽下的蠟燭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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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與郭沫若

蠟燭在陽光之下

太陽下的蠟燭。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麽會想到把這兩樣互不相幹的東西放在一起。

太陽,蠟燭,它們都是發光體,以它們各自的表現方式,在不同場合發出光明。與陽光相比,蠟燭的光亮固然微不足道,但是,在屬於它自己的時刻和場合,它是可貴的。它與燃燒用光證明自己的存在,體現它的生命——如果可以這樣比喻的話。

然而,蠟燭一旦燃燒於強烈的陽光之下,它的一切意義頓時蕩然無存。它燃燒著,卻沒有自己的光亮,即使有星星點點的閃爍,也都消融於陽光之中。它的身軀,就這樣在燃燒中和陽光照耀下發軟,溶化。在這種意義上說,陽光下的蠟燭,已不屬於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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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與毛澤東、周恩來

第一次產生這個聯想,是在寫完關於周揚的一篇文章後。在那篇文章中,我說過這樣一段話:毛澤東作為一代偉人,他本身就是以個巨大的存在。在他的光芒照射下,所有崇拜他的人,自覺或不自覺地把自我置放到微不足道的位置。隨他思考而思考,隨他呼吸而呼吸。

後來我想到了太陽下的蠟燭。我願意用它們做比喻,形象地概括周揚這樣一種類型的文人。不僅僅周揚一個人,也不僅僅文人,許許多多著名的或者不著名的 人物,不管它們過去在各自的領域裏多麽傑出,一時間他們都仰望著毛澤東。在他們的心目中,他的確是一顆光輝耀眼的太陽,而且情願自己如蠟燭一般消融於他的 陽光之中。

太陽下的蠟燭。

我不知道我的比喻我的概括是否準確。不過,我相信,它作為一種文化形態,在二十世紀的中國,無疑是一種重要的曆史現象。它將久久地為人們所矚目,為人們所評說。不管從哪一角度,不管采用什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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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時期郭沫若與田漢、宗白華三人合集《三葉集》

於是,在風卷著大雪大雪映照著陽光的冬日,我順著這樣的思路,離開周揚往前走去。一次偶然的聊天,讓我在曆史紛亂的人群中,看到了郭沫若閃動的身影。

離開複旦大學已經好多年了,校園中許多生活影子,一年一年逐漸淡薄起來。那些影子,在心中如霧,或者如雲,富有變化,把心境點染得大大不同於以往。 後來,一日一日新的影子,與它們重疊,糅在一起,拉長,衝淡。課堂上許多內容,不大記得清楚,每門課程中,總還是有印象深刻的某一細節留在記憶中。

有一天,和友人閑聊,我突然想到講授現代文學時一位老師對郭沫若的介紹。他在分析完《女神》之後,特地提到了郭沫若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詩歌。他認 為,這個時期郭沫若的一些詩,不能與以往的作品相比。我清晰地記得,他舉了幾句詩為例。詩是歌吟運動會,排列各種體育項目。我感覺記得最確鑿的是這麽一 句:籃球排球乒乓球還有足球。

我自信記憶準確,順口把這句詩念出來,可是聊天之後找出《郭沫若全集》中,在詩人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創作的詩詞中,卻沒有發現這樣一個句子。不過,與這一印象相吻合的詩卻找到一首,這便是《歌頌全運會》。其中一段是這樣的:

無論在空中,在水中,在陸上,
也無論是舉重、球賽、投彈、投槍,
遊泳、賽跑、跳高、跳遠、滑翔……
各個項目都要出現冠軍……

我印象中老師提到的那個詩句,想必就出自這裏。

當年在課堂上同學們聽到老師朗誦出我記憶中的那個句子時,大家都禁不住笑了。剛剛從《女神》氛圍中走出來的我們,見到同一個詩人前後作品境界竟如此 大相徑庭,的確覺得詫異得很,更感到費解。那堂課業已過去多年,我不能斷定同學們當時都是這種感覺,但我確實是如此。如今,再翻閱《郭沫若全集》,我雖然 已經沒有了最初的那種詫異,但詩人引起的費解卻並沒有因為時間消失而在我心中化解。

詩人晚年的詩作,數量絕不少於早年。這些作品有時也表現出他的淵博知識,也時而可以創作出韻律節奏,即使一些采用舊格律寫出的詩詞,也往往炫耀出他 的才華。可是,它們永遠不能打動你的心。他匆匆忙忙追趕著此起彼伏的浪潮,在追趕之中,“詩人”原有的含義已經失去而變化為“詩匠”。

那些歌吟“大躍進”、歌吟“文革””的詩詞姑且不論,那些如《歌頌全運會》之類的應景之作也姑且不論,主要寫於大躍進時期的《百花齊放》組詩,便典 型地說明“詩人”到“詩匠”的變化所能達到的程度。這些詩,固定的格式固定的風格,演繹著各種各樣的生硬概念。無論形式或者精神,在缺少流動的生命這一點 上,它們均達到了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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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心坎中流露出的詩通常不是真正的詩。雪萊是真正的詩的作者,是一個真正的詩人。譯雪萊的詩,是要使我成為雪萊,是要使雪萊成為我自己。”1922年說出這些話的郭沫若,心中一定仍然充滿著創作《女神》時的激情和宏願。此時,他不可能預想未來。

晚年,一切都不同於從前。

他曾是自己的太陽

郭沫若曾經是他自己的太陽。

《女神》時代,他豪放瀟灑,傲視人間,傲視大自然。“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化為他胸中的激情。此時的他,思想自由地流動,感情毫無遮掩地宣泄, 他在用整個生命擁抱詩歌,也即擁抱生活。解放了的個性,無疑如同奔瀉的大河,湧向大海。它有自己的旋律,有自己不可遏製的、咄咄逼人的氣勢。解放了的個 性,傲視著整個中國整個世界乃至整個宇宙,沒有不可征服的對象,沒有不可改變的東西。

太陽是自己的。換一句話說,自己就是太陽,把一切照耀。

這是需要激情需要高歌的時代,這是浪漫高於一切的時代。在這方麵,郭沫若從一開始便表現出自己與眾不同的才華。他的浪漫,他的敏感,使他最為敏銳地捕捉到時代的聲音,然後引吭高歌。因此,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女神》的新詩開創意義都是不可磨滅的。

《女神》中的郭沫若,是一條奔湧的大河,是一個與宇宙渾然一體的星座。他謳歌壯舉,他謳歌偉人,但這並非拜倒在權威麵前,也不是仰望他們,而是將他們作為自己的豪情、氣勢的一種映襯,一種渲染。這時的他,才是真正的權威。

讀《女神》,我們可以看到,當年的郭沫若喜歡謳歌太陽。他把太陽與自己的生命並列。他甚至就是太陽本身。在《天狗》(1920年)中:“我是一條天狗呀,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於是,他便高傲地宣布:“我是月底光,我是日底光。”

他是太陽,從另外一個角度說,他也是蠟燭。在曆史與藝術的天地裏,他燃燒著,發出他的光。這光屬於他自己。

從講究詩歌的節奏而言,郭沫若二十年代中期創作的《瓶》等詩作,可能要超出《女神》時期的作品。但是,隻有《女神》才有可能被譽為一個詩歌時代的象征。

不僅僅《女神》,讀郭沫若的回憶錄,我也能強烈感受到五四時代個人所能達到的個性解放的程度,和郭沫若本人浪漫的詩人氣質和才情。

我最早讀到的郭沫若的作品,不是他的詩,而是他的劇本。

那是在70年代初,我剛剛進入初中。我熟悉的長輩中,有一對夫婦是”文革”前從師範學院畢業出來的,一直在我們縣城的師範教書。我很羨慕他們有一大 櫃子書。有一年,他們要下放到山區當老師,不得不賣掉藏書。我知道後,在把書送往收購站的途中,順手留下了一些,它們便是我最初的有限的讀物。記得這些書 中,有幾本郭沫若的文集,但沒有詩,隻有劇本。

當時很難借到書,有這樣一些“文革”前出版的著作,對於少年我來說,實在是一筆很大的財富。在那對夫婦的指導下,我開始往筆記本上抄錄一些被認為有 價值的名言佳句。如果願意,今天我還可能還可以從舊物中找到當年的筆記本。無疑,抄錄得最多的除了唐詩之外,恐怕就是郭沫若劇本《屈原》中的台詞。

居然有這樣優美的句子!真讓我驚奇,讓我陶醉。

我大段大段地把《屈原》中的台詞抄在一個紅色塑料皮的筆記本上。有人們非常熟悉的關於“風雷電”的長篇抒情,也有別人未必看重,但當時我卻十分欣賞屈原對宋玉說出的關於橘子樹的大段描述:

你看那些橘子樹吧,那真是多好的教訓呀!它們一點也不驕矜,一點也不怯懦,一點也不懈怠,而且一點也不遷就。是的,它們喜歡太陽,它們不怕霜雪。它 們那碧綠的葉子,就跟翡翠一樣,太陽光愈強愈使它們高興,霜雪愈猛烈,它們絲毫不現些兒愁容。時候到了便開花,那花是多麽的香,多麽的潔白呀。時候到了便 結實,它們的果實是多麽的圓滿,多麽的富於色彩的變換呀。由青到黃,由黃而紅,而它們的內部……你看卻是這樣的有條理,又純粹而又清白呀。它們開了花,結 了實,任隨你什麽人都可以欣賞,香味又是怎樣的適口而甜蜜呀。有人欣賞,它們並不叫苦,沒有人欣賞,它們也不埋怨,完全是一片大公無私。但你要說它們 是……萬事隨人意,絲毫也沒有一點骨鯁之氣的嗎?那是你錯了。它們不是那樣的。你先看它們的周身,那周身不都是有刺的嗎?它們是不容許你任意侵犯的。它們 生長在這南方,也就愛這南方,你要遷移它們,不是很容易的事。這是一種多麽獨立難犯的精神!你看這是不是一種很好的榜樣呢?

當年一個如我這樣的少年,顯然還不能深切地理解這些詩一般語言中所豐富的容量。我留意的還隻是它們的流暢和比喻。

然而,最初的印象是重要的。

至今,我依然認為,《屈原》是郭沫若創作的集大成者。它是詩的曆史,是曆史的詩。雖然在創作《屈原》之前,郭沫若已經侵染考古學和曆史學,並有了令 人驚奇的著作。但是,依我看,即便在那些領域裏,麵對極其枯燥的對象,他心中還是充滿著詩人的激情。從另外一個角度說,他的詩人氣質,他的浪漫,決定著他 的史學研究和考古學的成就。現在,《屈原》終於給予他一個機會,將他身上所具有的詩情、政治欲望、曆史學識等交融起來。

對於創作《屈原》的郭沫若,重要的恐怕還不是嚴密的曆史考證,所以專家們可以非常容易地對劇本中人物形象的可信性表示質疑。他是用詩人的激情在寫劇本,是在以現實的政治感應來寫曆史。這才是他最為看重的,也是他之所以獲得成功的根本原因。

最初讀《屈原》的時候,我對郭沫若沒有多少了解,更不清楚,在“文革”風雨中,他的命運他的內心,其實也在經曆中另一場“風雷電”的洗滌。

可以推測的是,這時的郭沫若,不再擁有創作《屈原》時的那種激情和銳氣。他的主人公曾經發出的“風雷電”的感歎,不會再引起他的共鳴,或者在思緒中 激起一絲半點的浪花。當我為寫這篇文章又一次讀《屈原》時,我想,不知道在寫《李白與杜甫》的時候,郭沫若是否還會重新讀他的《屈原》。如果讀,他是否會 以一種特別的心情,把《屈原》開場時屈原對宋玉說的這段話反複吟誦:

嗬,年青的人,你與眾不同。
你誌趣堅定,竟與橘樹同風。
你心胸開闊,氣度那麽從容!
你不隨波逐流,也不固步自封。
你謹慎存心,決不胡思亂想。
你至誠一片,期與日月同光。
我願和你用做個忘年的朋友。
不撓不屈,為真理鬥到盡頭!
你年紀雖小,可以為世楷模。
足比古代的伯夷,永垂萬古!

風雨淒淒。世事茫茫。曆史以一種無法預料的方式出現在人們麵前。地位與心境已經完全不同於過去的郭沫若,這時會吟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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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郭沫若

他的太陽落山了

郭沫若的太陽落山了。

郭沫若後來依然歌吟太陽,但他已不是太陽。他以崇敬的心情和目光,仰視著毛澤東,他在毛澤東對自己的賞識中,最終尋找到了他的生活位置。

當郭沫若全身心崇拜另一個偉人時,他顯然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完全納入了太陽的軌道。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後的幾乎所有創作,詩歌也好,戲劇也好,甚至 學術研究,他在極大程度上表現出這種質的轉變。我很欣賞《郭沫若傳》(龔濟民、方仁念)中作者的這樣一個形象比喻:郭沫若成了一隻總是高昂著頭的“雄 雞”,由於形成了條件反射,隻要一見到“太陽”,他馬上引吭高歌,一遍又一遍地為他唱讚歌。

難怪陽光是加倍地明亮
機內機外有著兩個太陽
(《題毛主席在飛機中工作的攝影》)

在今天我們有兩個太陽同時出現
一個在頭上,一個是在天安門前
(《歌頌群英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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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手書毛澤東詩詞

在“文革”初期,他甚至還寫過這樣的詩句來謳歌他心中的太陽:

毛主席啊,
你是我們心中的最紅最紅的紅太陽
我們祝願你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萬萬壽無疆!

他是在真誠地歌唱,反複歌唱的同時,他的思想和感情,無形之中也形成固定的模式。他幾乎在各個方麵不同程度地去配合、去體現與說明另一個偉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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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為毛澤東飛機照片題詞

譬如,隻有當毛澤東提出“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之後,他說自己才敢於坦白承認是一個浪漫主義者,雖然過去人們曆來把他看作浪漫主義 者。他把毛澤東發表的《蝶戀花》等詩詞,評價為這一創作方法的典型代表。在創作話劇《蔡文姬》時,他甚至進而提出曆史劇也應采用這樣的創作方法。“文革” 中毛澤東一度說過“不要題字”,性好揮毫的他,也很長時間連字都不敢題。(以上均參見《郭沫若傳》)

當“文革”中江青的聲名正盛時,也許因為她是毛澤東夫人的緣故,在一次有周恩來、江青等人都出席的場合,他即興朗誦新作,並特地說明“獻給在座的江 青同誌”:親愛的江青同誌,你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你善於活學活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你奮不顧身地在文化戰線上陷陣衝鋒/使中國舞台充滿了工農兵的英 雄形象。(《人民日報》1967年6月6日)即使到了“文革”後期的“四五”清明事件之後,他仍然保持著“文革”初的那種積極配合的態度,寫了《水調歌頭 -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十周年》,詞中為我們留下“走資派鄧小平/妄圖倒退”等句子。(《詩刊》1976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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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與毛澤東

他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慣性。不必思考,不必選擇,就本能地任由慣性推著自己往前走去。

一個當年那麽浪漫、擁有激情、擁抱太陽的天才詩人,竟然最終以這樣一種情形呈現在人們麵前,無論如何,都是個人的、文學的、曆史的悲哀。

“女神”消失得無影無蹤。

1966年4月,此時還正處在文化批判階段,“文革”尚未正式拉開帷幕,郭沫若便首先表明態度:徹底否定自己的過去。他在人大常委會上發言,這樣宣 布:“拿今天的標準來講,我以前所寫的東西,嚴格地說,應該全部把它燒掉,沒有一點價值。”他的講話,經毛澤東親自批示之後,以《向工農兵學習,為工農兵 服務》為題,發表在5月5日的《人民日報》上。他甚至用這樣的語言來表示他向工農兵學習的決心:“我雖然已經七十多歲了,雄心壯誌還有一點。就是說要滾一 身泥巴,我願意;要沾一身油汙,我願意;甚至於要染一身血跡,假使美帝國主義要來打我們的話,向帝國主義分子投幾個手榴彈,我也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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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與毛澤東

我不明白,在這樣的時候,郭沫若為什麽會做出如此令人不可思議的表態。很難相信,他真的將自己過去的一切,都看作毫無價值的創造。至於,用這種語言 來表明自己向工農兵學習的決心,已經不是一種單純的表態,其誇張性,反倒容易讓人懷疑其真誠。當我反複讀它們的時候,我倒從另外一個角度,感覺到他身上所 具備的詩人的浪漫。隻是,這樣的浪漫,失去了合理的思想基礎和生命體驗,僅僅成為與政治密切關聯的蒼白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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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與郭沫若

麵對兒子之死

一些涉及“文革”的著作和文章中,都提到了郭沫若之子郭世英的死。

郭世英去世之前,他的弟弟郭民英已經在1967年因憂鬱型精神分裂症而自殺。郭民英自殺的時間,至今還沒有一個確定的說法。《郭沫若傳》說是 1967年4月,《郭沫若與於立群》(馮錫剛)說是在1967年冬。馮錫剛的文章認為,他的自殺有性格的原因,但其實是時代氛圍不見容於他。因為,在音樂 學院學習時,他曾經將一部錄音機帶到學校,一個學生在寫給毛澤東的信中,批評這是“貴族精神”。這封信登載在內部簡報上,這加重了他性格的憂鬱,最後導致 死亡。

郭世英則是直接為“文革”風暴所吞沒,死因至今說法不一。

《郭沫若傳》中說,郭世英喜歡文學,在他身上較多地繼承了父親作為詩人和劇作家的氣質,喜愛寫詩、寫劇,也善於思考。為此,據說郭沫若特別喜歡他的性格直爽和思考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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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與於立群的孩子,包括死於文革的郭世英與郭民英

郭世英在1962年進入北京大學哲學係學習。當芸芸眾生投入“全民性”學習哲學的熱潮中,天真而富有銳氣的郭世英,和幾個同學一起組織了一個“X小組”。他們沒有曆史的包袱,沒有既定的思維模式,一群青年,傲然獨立於思考者的行列。

他們好奇然而又是敏感地探討一些當時被視為思想禁區的課題。社會主義的基本矛盾是不是階級鬥爭?大躍進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毛澤東思想能不能一分為 二?什麽是權威?有沒有頂峰?他們在校園裏經常聚會自由討論,寒暑假也以通信方式相互探討。他們的大逆不道,受到校方和公安部門的注意,並截獲了他們的信 件和油印刊稿。因為俄文中赫魯曉夫名字拚寫的第一個字母也是X,他們的小組就被打成反動組織。他們中的一些人被捕,可能郭沫若的聲望與地位起到了保護作 用,郭世英雖然被定為敵我矛盾性質,但隻“按內部矛盾處理”,據說是在周恩來的親自過問下,郭世英被下放到位於河南黃泛區的西化農場。一年之後,郭世英又 回到北京,轉入北京農業大學學習植物栽培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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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來鄧穎超與郭沫若於立群及其孩子們

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文革”,也許郭世英就會默默地在實驗室裏度過他的一生,因為,他的思想火花已經熄滅,哲學對於他造詣成為破滅的夢,再也不會引 起他的興趣,許多青年正是這樣告別青春,過早地走入思想的暮年。如果那樣,郭沫若的性格也就不會遭遇更為猛然的撞擊,內心深邃的一麵,或許永遠沒有機會呈 現出來。

然而,時代的風暴依然把郭世英卷起。從而,郭沫若已經衰老的靈魂,不得不又一次被放在了曆史的火爐上。對於時代,對於文人,“文革”注定帶來難以描述的悲劇。這,不可避免。

1968年4月19日,郭世英在農業大學被造反派綁架,命運難卜。郭沫若和於立群當天便知道了這一消息。晚上,郭沫若正好有機會與周恩來參加一個宴 會,於立群一再懇求郭沫若一定把情況轉告,請求周恩來過問幫助解決。然而,郭沫若晚上一直坐在周恩來身旁,最終也沒有開口提出這一請求。後來傳來兒子的噩 耗之後,麵對妻子的指責,他沉默,沉默。他說出一句話:

“我也是為了祖國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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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之子郭世英

當他們夫婦打聽到郭世英的下落,趕到關押地點時,他們得到的卻是噩耗。郭世英已經死去,並於當夜匆匆焚燒。在私設的牢房裏,他至死也沒有被鬆綁。關於他的死,《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學》一書中有這樣的記載:

“郭世英在1968年4月26日清晨6時,被造反派迫害致死,在農業大學私設的牢房中,他被四肢捆綁在椅子上,輪番批鬥,連續三天三夜,受盡人身汙辱。然後,人反綁著從關押他的房間,一個三層樓上的窗口中,’飛出來’……肝腦塗地,血染紅了樓前的土地。”

他的死,有人說是自殺,有人說是他殺。一個生命已經消失,在“文革”大悲劇中,它無疑是一曲生命的哀歌。

妻子如何痛心疾首仰天悲歎,丈夫如何麵對妻子責怪的目光,人們已不可能了解那一瞬間的細節。曆史告訴我們的是,郭沫若從那一天開始,經常伏在案頭,手顫抖著用毛筆工工整整地抄寫郭世英的日記。他整整抄了八冊。直到去世,它們一直放在他的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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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在寫作中

郭沫若無聲地抄寫。他內心裏回響著什麽樣的聲音?無人知道。

在“文革”結束後的1978年,郭沫若告別人間。

他還是幸運的。因為曆史給他機會,讓他在粉碎四人幫普天同慶的日子裏,創作了那首家喻戶曉的《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 幫……”這首詞距他寫下《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十周年》隻有半年,但內容已經完全不同。雖然可以說他從根本上也許並沒有擺脫業已形成的慣性,但曆史畢竟 賦予了他全新的感受。

當神誌清楚的時候,他為妻子和孩子留下這樣的遺囑:“毛主席的思想比天高,比海深。照毛主席的思想去做,就會少犯錯誤。”他還說,在他死後,把他的骨灰撒到大寨肥田。他心中的太陽,依然燦爛。精神上他依然屬於他所崇拜的那個太陽。

五四時代,年輕的郭沫若,曾夢想成為歌德,他與田漢,在日本有過一個合影,一個自詡歌德,一個自詡席勒,充滿青春的朝氣與理想。他曆時多年,翻譯歌 德的巨著《浮士德》。他心中曾長久向往著浮士德這顆永遠探索不止的靈魂。“浮士德身上有一種活力,使他日益高尚和純潔化。”他當然熟悉歌德的這句話。在郭 沫若的生命中,它是曆史遙遠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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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的毛澤東與郭沫若

歌德去世後,靈堂的門上方,用銀色的大字書寫著引自《赫爾曼與竇綠苔》的詩句:

死,它那令人震驚的麵影,
對於智者並不是恐怖,對於善者並非是終。
死逼使智者認識生,教他如何行動,
死使善者堅強,在悲戚中懷有希望與將來的榮幸,
死使智者和善者永生。

郭沫若當年翻譯過歌德的這首長詩。當走過漫長人生路抵達生命的終點時,他還能回想起他所熟悉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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