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瑋:我們談的這個問題,曆史上一直存在,自基督教傳入中國後,這個問題就一直為許多人所困惑。今天,請謝文鬱教授、李靈牧師來和大家一起討論,如何既做一 個基督徒,又做一個中國人?或者說,中國人、中國社會需不需要有這種恐懼:多一個基督徒,就會少了一個中國人?這種恐懼,或說是偏誤的想法是因何產生的?
兩位都是華人基督徒。同時,作為學者,你們對中國文化和基督教入華史均頗有研究,盼望能夠藉著這次訪談,釐清一些似是而非的困惑,並引發我們更多的思考。
曆史的情感
謝文鬱:這個問題不會存在於華人基督徒身上。我是基督徒,但我從來不會對我是中國人這一身份有任何懷疑。但是,對於非基督徒中國人來說,他們的感覺或許不同。
我在山東大學有一位同事,他很崇拜牟宗三。牟宗三當時在香港中文大學上課時,有人問他如何看待華人成為基督徒這事?牟崇山覺得作為一個中國人,最好還是不要去信基督教。牟宗山的這一說法有很大的影響力,我的這位同事便告誡他的學生,信基督教等於放棄自己的中國人身份。
施瑋:您覺得他的這種觀點是出於怎樣的理念?
謝文鬱:他是作為一個局外人來看基督徒的。這裏有一個曆史遺留問題。基督教(包括天主教)傳入中國之後,追溯到明清之際,耶穌會傳教士強調穿漢服、說漢語,企圖說服儒家,易佛補儒。他們認為佛教的生死觀不如基督教的生死觀。
我們注意到,儒家隻關注這個世界的問題,不關注生死的問題。因而,他們要把基督教的生死觀補充進來,使儒家得以完整。
利瑪竇所代表的耶穌會傳教士的這種做法剛開始時效果還不錯,對許多儒士有吸引力。但是,當其他天主教修會進來之後,這種做法收到批評。很快地,為了堅持天主教的儀式,他們和康熙皇帝發生了禮儀之爭,導致清朝的禁教國策。
到了雍正和乾隆期間,禁教被嚴格執行。於是,天主教逐漸被排斥並遭鎮壓。天主教教廷為了堅持教義的純潔性,不斷糾正耶穌會的做法。比如,耶穌會在翻 譯天主教教義時,喜歡盡量使用中國人的現有語言。他們發現,“上帝”這個詞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存在,因而用它來翻譯“God”。但是,教廷討論後,擔心教義 被汙染,決定不許用這個詞,而改為“天主”。
新教傳入後,聖經被翻譯為中文。19世紀中葉發生的太平天國運動,在這些翻譯的基礎上製定了一套基督教語言,和中文的傳統用法格格不入。對於很多中國文人來說(例如曾國藩),認為如果讓這種語言主導中國人的話語體係,中國人就會喪失儒家道統,喪失中國人的身份。
太平天國之後,中國一再受到西方列強的欺負。同時,在軍事和政治的壓力下,清朝被迫接受傳教士在中國的公開活動。這段曆史給人的感覺是,在西方帝國主義進行的經濟侵略和文化侵略中,基督教是幫凶。
施瑋:於是,中國人和基督徒這兩個身份被對立了起來,基督教信仰被當作西方的強勢入侵文化,而遭到熱愛中國文化的知識分子的抵抗與拒絕。雖然,今天已經是地球村時代,但這種抵抗與拒絕仍潛藏在中國人的情感中。
回顧“五四”時期,新文化、新思潮受到了西方民主自由思想的影響,但在期間以及之後卻出現了“非基運動”,從思潮、學潮到社會性運動,其民眾的情感基礎就是“信了洋教不愛國”、“多一個基督徒少一個中國人”等傳言。
文化的認同
李靈:我想引進一個“文化人類學”的概念。我想談談中國人的認同標誌是什麽,也就是,什麽是中國人?一個民族的認同,包含兩大最重要的支柱:一個是血緣認同,一個是文化認同。
中國曆代王朝,經曆了“五胡亂華”,漢人就大批南逃。再經曆了蒙元(朝)和滿清(朝)兩朝,至少北方漢族的血緣已經不純了。由此帶來了中華民族逐漸 淡化了血緣認同,同時也就強化了文化認同。這樣一來,“文化成了民族的生命共同體的唯一紐帶”,文化的歸宿問題,自然就成為了中國人的歸宿問題。
太平天國是運用天主建立地上的國,當時中國有人暗中告訴洪秀全,如果你放棄洋教我就幫你打清妖,如果你不放棄洋教,我就幫清妖打你,因為清妖已經歸入了中華,你卻背叛了中華。“多一個基督徒就少一個中國人”,是從這裏開始的。
我也相信像牟宗三、殷海光這些新儒家人士,他們整個學術中反複強調“中國傳統文化是中國人的生命體”,雖然他們沒有明確的命題,但我相信他們在其學問中可以推理出這樣的話。因此,關於“多一個基督徒,少一個中國人”的說法,我覺得可以理解,但未必是對的。
施瑋:我覺得,這是因為他們忽略了基督教的核心是信仰,而隻是將基督教放在文化層麵來思考,並且歸類於西方文化。
李靈:對,這就是一個歸宿問題。當時佛教傳入中國,經過“三武一宗滅佛”和韓愈發動的“佛統與道統之爭”之後,佛教為了生存,便在大雄寶殿上掛了一個匾,寫著“當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於是,中國人就接納了它。
今天,在整個社會教育水準和對外交往頻繁的情況下,大家都知道,僅僅一個文化認同並不能涵蓋中國人認同的全部內涵。中國人現在有兩個概念:一個是國籍,一個是文化。這也包括雖然住在美國,但吃中國飯,說中國話的人。
謝文鬱:文化認同很重要,當你使用另一套語言體係的時候,對於別人而言你就是另類,這是毫無疑問的。有很多基督徒,他們說的常常是教會流行語,這種狀況給一般教會外的人的感覺就是另類,因為使用的是不同的語言體係。
施瑋:如果基督教要進入中國文化語境,或者說,基督教文化要成為中國文化概念裏麵的一個“信仰”的話,其危險性和可行性在哪裏?
李靈:這種訴求在當下來說第一不合理,第二是做不到,因為不是一個時代了,現在的情況很不同。首先還有沒有懷有這種心思意念的人呢?當然有!還希望 基督教像當年的佛教一樣,入鄉隨俗,俯首稱臣。實際上這是不太可能的,因為信仰是自由的。天底下有兩樣東西是管不住的,一個是愛,一個是信,這是不能強迫 的。
信仰除了普世性以外,還必須是自由的。所以沒有自由,就沒有信仰;沒有自由,就沒有愛。這是上帝造人之初已經給予人的自由意誌。現在的麻煩在於,東 西文化交往過程中,中國人的大國文化民族心理很強。那麽,在交往中,中國文化處於強勢還是弱勢?當佛教傳進來時,中國文化是強勢文化,佛教可以俯首稱臣。 但是,基督教進來就不一樣了,那時中國已經國力衰微,文化處於弱勢了。
所以今天,在中西雙方的互動中,一方麵,西方對中國在文化交往中,需要減緩一些他們的強勢銳氣,給我們一點自尊;另一方麵,中國人也不要以弱勢民族的心態過於敏感。這兩方麵大家能有一些共識,就會比較好。
自我的定位
施瑋:西方基督教的一些國家在傳教時,有時是會把文化的強勢帶進來。目前中國知識分子中,特別是提倡儒家和國學的人,常講現在是“盛唐”時期,那麽,這種心態能否抵消中國人的弱勢心態呢?
謝文鬱:我認為這是弱勢心態的一種表達方式。我注意到有一批中國人,他們覺得自己現在不錯了,很強大了。你如果去新浪的軍事論壇看看,那裏有大量的 炫耀國力和軍事力量的文帖。我說這是一種弱者心態,是中國近代史積累下來的心態。在這個過程,麵對西方文化的衝擊,導致了中國的強勢文化成了弱勢文化。
而且,中國目前還有一批自由主義者,主要是一批西化的中國人。他們強調他們是理性主義者。但是,由於深受西方自由主義思潮的影響,高舉所謂民主、權利等等口號,認為中國應該完全西化。這點就很麻煩。
我很讚同李靈兄所說,有兩個東西是取代不了的,一個是信,一個是愛。愛是很情感性的。你沒有來過美國,說說美國的好話沒有問題。不過,要是你想把自 己變成一個完全西化的人,你就會發現,不管你如何西化,在他們眼裏,你還是中國人!這種反差激發了一種很怪異的情感。這種情感是好是壞我不敢評論。我92 年來到美國,95年開始讀《中庸》,讀四書五經,並寫這方麵的東西,發現自己在情感上和美國人不是一類人。這推動我反思我的中國人身份。
施瑋:從一個人看一個社會。我們來到美國,開始發現自己是中國人,而且在美國住的越久,越對中國文化感興趣。那是不是可以由此推測,今天的中國也是這樣,當他進入地球村的時代,就要反而要極力凸顯自己,尋找自己的根?
李靈:你說的很不錯。這也就是群體當中的自我認同。你生活在一個群體中,你必須撿回自己的根,也就是存在的價值和定位。
謝文鬱:我們從小講中國話,看《紅樓夢》、《三國演義》。我們大腦的基本思考模式是漢語結構。在這個意義上,我的基本看法是,你會對整個中國文化傳統有一種愛的感情,這種愛的感情是認同的關鍵,這是拿不掉的。對於我們來講,隻要我們使用中文,讀中文書籍,我們就是中國人。
有一種人在美國生活時間長了,他隻會講英文,也讀不懂中文,我們說這個叫“黃香蕉”。我不會認同他的中國人身份,他的樣子和我們相像,但不是中國人。所以,說中國話,讀中文書,就會養成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這種人隻能是中國人。
語言的阻隔
施瑋:社會上還有一個覺見的疑惑:有的人即便說中國話,但思想卻已經被基督教“洗腦”了,那這樣的人是中國人嗎?對此我們怎麽看?
李靈:“洗腦”這個詞不太合適。這暴露出一個最大的問題,中國基督徒還沒有自己本身的神學,所以我們不得不借用西方的詞語表達我們的信仰,以至於讓人家感覺我們的語言係統是一種另類。
有一次,我在國內碰到一位西方宣教士,我和他開玩笑,我說1807年馬禮遜來華,把福音帶到中國,但是並沒有把福氣帶到中國。他問此話怎講?我說, 你把福音帶進來的時候,夾帶著的全都是西方式的解讀,和西方式的終極關懷,所以這些語言和關懷沒有被中國的知識界認同,老百姓也不懂。這點到現在都沒有得 到很好的解決。
謝文鬱:我基本同意李靈的分析。我強調是說中國話,但什麽是中國話也是有爭議的。比如,上世紀30年代有一本小說,是從英文翻譯過來的,名叫 《飄》。打開書一看,那些人名全都是中文的名字,感覺不出是講外國的事情。原因在於,譯者不是逐句逐句進行翻譯,而是在大概了解了書中的內容後,自己按照 自己寫小說的思路進行的再創作,使之成為一本純粹意義上的中文書。
我想,為什麽會出現一個中國人和一個基督徒之間的區別呢?我發現,華人基督徒有一套教會行話。這套話語體係和一般的中國人說話方式很不相同。也許,他們在教會裏使用這套話語體係,彼此可以進行很好的交流。但是,對於教會外的人來說,這套語言讓人感覺很另類。
這種中國話可以說隻是一半的中國話。對於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來說,當然需要一套適合中國人的話語體係。我自己不太用“本色化”之類的詞;但是,我希 望我們能夠形成這樣一套語言,它不僅是教會內的人講的,而是整個社會公共使用的語言。中國基督徒要努力去在公共場合占有話語權,如果不占有話語權,就會被 人當作另類。
我自己作為個人雖然不存在中國人和基督徒的問題,因為我是基督徒,又是中國人。但這個問題很多人在談論,這就說明,在中國這個社會文化中,這個問題 確實存在,需要我們重視。有一點需要指出的是,邊緣化的語言(如教會行話)不可能引導社會主流話語,從而大大限製了我們在主流社會中為上帝作見證。社會的 主流話語是要界定這個社會的說話、寫作、思維的方式的。
施瑋:您剛才講到語言,我也想替基督徒讀者們問一下。因為基督徒都相信上帝的話是最有力量的,所以有的人就不願意用中國人或社會上通常的話來表達,而願意引用聖經的經文來講。這樣不是很好嗎?
謝文鬱:所謂的傳統,就是傳教士給我們留下的貢獻。其中,和合本聖經的貢獻很顯然。這個聖經譯本帶來了一套話語。一百年來,教會主要使用這個譯本。 我們知道,1918年全本聖經出版。那時,和合本聖經的這套語言參與了白話文運動,對中國文化的貢獻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這一百年來,中國語言變化很大, 而我們卻沒有相應的可用譯本。如果教會使用的語言是100年前的語言體係,那麽,就必然會影響我們和當代中國人的交流?
李靈:這不僅是語言的問題,也有詞語的問題。中國人的語言分兩種,一個是言語(口頭),一個是語言(書麵)。中國人的言語比語言要強。即使聖經保留了語言,它沒有經過神學的加工,沒有進入日常的言語中,使我們一開口,好像是“分別為聖”了,其實是“自我封閉”了,因為你沒有進入到公共的言語交往當中。福音是普世的,必須進入到公共的交往中。比如於丹,她把孔子幾千年前講的話通過她的言語世俗化和現代化,這就很了不起。
謝文鬱:李靈兄的區分很有意思。書麵語言和口頭語言在表達方麵差別很大。人的思維受到語言的影響,包括書麵和口頭的。不管如何,語言的影響是不可忽略的。
我們常常有這個感覺,一個人是否是基督徒,在於他講的話是否“屬靈”,但這類“屬靈”的語言往往是教會外的人無法理解。於是,若我們在傳福音時使用這類語言,對於不信的人來說,就好像是異類。這時,語言交流就無法進行,甚至出現嚴重衝突。
我們可以觀察到兩種情況。一種是,我跟你傳福音,讓你信了。於是,我就很高興,讚美神的話有力量。另一種情況是,我無法說服你。特別是麵對那些新儒 家、學生和學者,他們在知識方麵很豐富,我在爭論時屬於“弱勢”,說不過對方。這時,我們往往仍不反思和調整自己的語言表達。於是,這些儒家衛道士就會覺 得基督徒被洗腦了,是另類,不像中國人。
結語
施瑋:非常高興和兩位聊這個話題。最後,我想請兩位分別用幾句話,總結一下你如何看待,一個基督徒和一個中國人之間的身份認同?
李靈:我覺得這句話有自己的曆史淵源,從現在來看,再講這個話就顯得狹隘了。首先,中國人的認同不局限於文化,除了文化,還有法律、政治、國籍等。所以,多了一個基督徒,他同樣還是中國人。
另外,在一個人信仰的選擇上,是法律賦予公民應有的權利,所以如果再從這個角度定義對方是否是中國人或是本族人,這本身顯示了自己的狹隘,自信心不足。過於自卑的人表現出來的往往是過於自足。在當代社會全球化的交往過程中,還保留著這樣一種狹隘的心態,恐怕是不合時宜了。
謝文鬱:我認為,儒家就其原始文本來看,是有海納百川的胸懷的。孔子談到:“君子義以為上”,這是要求他的學生不斷地追求“義”。孔子的語言和中文是融為一體的。這些語言對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必不可少。其實,中國文化傳統在儒家的主導下,一直具有與時俱進的氣派。
但是,由於我們基督徒的語言具有另類性質,以至於好像儒家與基督教毫不相關。當然,很多中國人覺得無法接受我們基督信仰,認為我們是另類。這種看法和儒家的根本精神是相衝突的。我認為,把基督徒和中國人進行劃分雖然有曆史性的原因,但這個劃分也不符合儒家精神。
就我個人而言,我是基督徒,也是中國人。我作為中國人在我的基督信仰中所感受到是,基督教的“恩典”意識是我們傳統文化中所缺乏的。缺乏恩典意識, 我就無法敬畏,沒有感謝,從而固執自己的偏見,拒絕和外在世界進行實質性的交流。恩典意識是我們文化所缺乏的。在恩典意識中,作為一位基督徒不會減少一絲 一毫的中國人身份。
施瑋:感謝兩位!我們今天討論了,是不是“多了一個基督徒就少了一個中國人”?我們發現,這句話固然有曆史的淵源,卻與今天這個時代不相合。
這個問題對於非基督信仰的中國人來說,應該看到中國人、中國文化是“有容乃大”,我們應該從“弱勢”的文化心態和曆史陰影中走出來,開闊胸懷,不僅看到一個中國人同樣可以是一個基督徒,更看到基督信仰對於中國社會和文化的積極意義及力量。
對於基督徒來說,我們當思考怎樣讓上帝的話語進入我們的生命,成為我們的血肉,並讓上帝的話進入我們的文字語言,也進入口頭言語,讓這曆久彌新的古舊福音流淌在我們日常的交流中,讓更多的中國人得著這個“福氣”。
注:此文根據CCNTV“今日話題”欄目的同題訪談整理,並經被訪者修改補充。
謝文鬱,學者,教授。任教於山東大學和北美中華神學院。
李靈,學者、牧師。
施瑋,作家,本刊主編。
整理/羅博學 圖片來自網絡
生平
現任山東大學猶太教和跨宗教研究中心和哲學社會發展學院教授。研究領域有宗教哲學,基督教思想,比較哲學研究,西方哲學史[1]。 主要著作有:《道路與真理:解讀約翰福音的思想史密碼》[2](2012),(2006)[3],《蒂邁歐篇》(2003),The Concept of Freedom (《自由概念》,2002),《失魂和還魂》(1995年),《中英社科大辭典》(1992)等書以及40餘篇學術論文。
謝文鬱強調“儒家隻關注這個世界的問題,不關注生死的問題……要把基督教的生死觀補充進來,使儒家得以完整”[4]。“我作為中國人在我的基督信仰中所感受到是,基督教的‘恩典’意識是我們傳統文化中所缺乏的。缺乏恩典意識,我就無法敬畏,沒有感謝,從而固執自己的偏見,拒絕和外在世界進行實質性的交流。恩典意識是我們文化所缺乏的。在恩典意識中,作為一位基督徒不會減少一絲一毫的中國人身份”[4]。謝文鬱專著《道路與真理——解讀約翰福音的思想史密碼》,“是從思想史角度研究《約翰福音》的開山之作。對於推進中國學術思想界認識基督教研究的興趣和深度,具有某種範式的意義”[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