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於湖南農村的何江,上大學才第一次進城,家裏經濟條件一般,母親甚至不識字。在經曆了貧困和勞作的童年後,在2016年,何江作為哈佛大學優秀畢業生登上畢業典禮演講台,成為獲此殊榮的第一位中國大陸學生。與他同台演講的特邀嘉賓是著名導演史蒂芬·斯皮爾伯格。】
01
一九八八年的大年初一,我出生在湖南省長沙市寧鄉縣停鍾村。為了讓我一生都有好運,爺爺決定給他的大孫子取個大氣的名字。我們何家到我這輩,五行都缺水,爺爺給我取名為“江”。
在我出生年份左右,附近的村子才開始通電,所有和電相關的物件都是奢侈品。盡管家裏條件艱苦,但給我做滿月酒的時候,爺爺還是請了皮影戲藝人,讓他 們在一排白熾燈下,演了一出大戲《楊家將》。那算是我們何家做得非常熱鬧的一次酒席,直到現在,當年參加滿月酒席的親戚仍然記憶猶新,津津樂道。
我的父母都是農民。
父親出生在停鍾村,母親則出生在與停鍾村北麵相鄰的興無村。兩村之間隔著一條叫烏江的河,作為兩個村子的分界線。
父親雖是農民,年輕時卻曾在縣城飯店當過廚師。不過,在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辭工了,一心待在村裏侍弄家中的幾畝田地。他上過學,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讀了多少年。
和父親不同,我的母親沒有多少機會上學。她在讀四年級的時候,便在外公外婆的要求下退學了。那個年代,鄉下重男輕女的思想比較嚴重。作為長女,母親 自小便要幫忙打理家務,好讓她的哥哥——我的舅舅能夠安心上學。她愛讀書,四年的學習生涯中,她的成績一直很好,這更讓她覺得遺憾,到現在,她還會念叨, 如果不輟學的話,沒準她會嫁到一戶富貴人家。
我的弟弟也是在正月裏出生的——正月初二,比我小了兩歲。我們兄弟倆出生的年代,計劃生育政策推行得非常嚴格,我們家因為違反政策被重罰了,這讓本就貧困的家庭更是艱難。
我們四五歲的時候,就被帶到田裏跟著大人幹農活,這在當時的村裏很常見,我們這一代農村長大的孩子都經曆過。
我們一家四口人,將近分了八畝水田。八畝水田約莫能產五六千斤稻穀,上繳農業稅後,剩下的便是我們家一年的收成,再加上養豬掙上的一兩千塊錢,便是我們家在九十年代主要的年收入。
何江的故鄉湖南省寧鄉縣停鍾村
02
我五歲時,父親在母親的鼓勵下成了漁民。
每年冬天,他會跟隨村裏其他漁民到湖北或是江西,開始長達三個月的捕魚生活。 每年年關將至的時候,他就會背著一袋子充滿魚腥味的衣服、棉被和一些淡水湖魚,出現在村口。他也會給我們帶一些小禮物回來,好讓我們更多地了解外麵的世界。
我六歲那年,父親帶回了一口高壓鍋,它在當時的村裏是個稀罕物件。這口高壓鍋我們家用了十年,直到它的塑料手柄幾乎融化了才被扔掉——這大概是我童年裏頭一回接觸的“高科技”物件。
大概在父親帶回高壓鍋的那年,我們家老房子的廚房和豬圈,在一場大雪中倒塌了。父母站在毀壞的房子前,憂心忡忡。那年的冬天在我印象中顯得格外的冷,也格外的長。夜裏,冷風吹進破牆,我便會問父親,天氣什麽時候回暖,我的手腳什麽時候不再冰涼。
開春後,父親決定建新房。因為家裏沒多少積蓄,所以建房子的材料大都需要自己親手準備。父親先在附近的山頭挖紅泥,和上水,放在木質模具裏做成一塊 塊泥磚。泥磚晾幹了,父親把它們一層層疊起來,放進臨時搭建的磚窯。他在泥磚縫隙裏填滿碎煤,糊上泥巴,用炭火燒烤泥磚,足足花了二十天,泥磚才變成紅 磚。紅磚出窯後,父親到附近山頭,買回來好幾車石灰。石灰並不能直接作為塗料,需要純化後才可以用。所幸父親對這個工藝也很是熟悉。
一點一點,修建新家的材料逐漸準備齊全了,然後是蓋房子,搬新家。在孩子的世界裏,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簡單自然,就好像睡了一個長覺,睡覺之前,我們還住在冰冷的土磚房裏,睡醒後,便搬進了寬敞的紅磚屋。新房子剛蓋好的那段日子,父母臉上總是堆滿了笑容。
家裏新房蓋好後,父親的弟弟、我的叔叔,也開始翻修他家的房子。叔叔自小體弱,一直幹不了太重的體力活,成年後便從事泥瓦匠這種相對輕鬆的職業。他 的泥瓦活很好,在村子裏幫很多人家蓋過房子。不過,那個年代蓋房子不掙錢,叔叔家也沒有多少積蓄。看著父親蓋了房子,叔叔有點耐不住,也想一個人蓋一棟樓 房。他很賣力,除了上梁請人幫忙,兩層的樓房幾乎都是由他一人一磚一瓦砌好的。
可惜的是,叔叔沒來得及好好享用他親手蓋好的樓房。在房子將近完工的時候,他被診斷出癌症。不到半年,他便離世,隻留下一棟還未封頂的房子,給我嬸嬸和他們不到五歲的兒子。
那一年是我童年記憶裏灰暗的一年。當叔叔被診斷出癌症時,我的父親仍在江西打魚。因為沒有電話,信件也不通暢,父親對於叔叔的病毫不知情。爺爺帶著 一家人,在村裏四處籌錢。由於治療癌症的費用太貴,鄉裏人家也沒有多少積蓄,很快,叔叔便因為付不起醫藥費而離開了醫院。我們隻能用一些土方子減輕叔叔的 病痛,但叔叔的病情越來越重,直到父親年底從江西回來,我們才有錢再次把叔叔送進了醫院。
癌症在那個年代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盡管父親打魚的所有積蓄都花掉了,但叔叔的病還是沒有任何好轉。很快,醫院那邊便傳來了叔叔的死訊,得知消息的家裏人無不撕心裂肺地痛哭。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父親掉眼淚。悲劇還在持續,絲毫沒給我們家喘息的機會。
03
叔叔去世後的第二年,一場洪水席卷了中國的南方。烏江河水在連續幾周大雨後,村裏不少靠近河堤的人家都進了齊腰的水。家裏的水稻田沒逃過洪災。秧苗幾乎全被毀掉,家裏上半年的收成便沒了著落,父親期望通過田地收成償還叔叔治病所欠債務的想法,就此泡湯。
洪水退後,爺爺便一直咳嗽,體力也日漸虛弱。很快,爺爺離世了,離世之前,他沒來得及和兒女們,說幾句最後他想說的話。
爺爺去世那一年,我剛好小學六年級畢業。
我四歲起,便進了村裏的小學——倒不是因為我天賦異稟,而是四歲那年,父親覺得我妨礙他們做農活,便說服老師讓我進了學前班。我在村裏小學讀書的時 間很短,隻有一年。一年後的暑假,一場大雨淋垮了好幾間教室,學校從此就解散了。我於是不得不在升入一年級的時候,轉學到鄰村的學校——竹山小學。學校離 家有好幾裏路,要穿過長長的田埂和好幾個小山頭。
孩子們無論年紀大小,都是自己走路上學,我每天要走近一個小時的路,才到得了學校,要是碰到雨雪天氣,花的時間便更多。冬天裏天黑得早,亮得晚。有時候早晨我還要摸黑上學,被山林裏的蟲鳥聲嚇壞,再聯想一些聽到的鬼怪故事,好幾次,在上學路上,我被嚇得大哭。
小學時,我有過好幾個數學老師,但印象最深的一位,在鄰村還做著屠夫。他家裏經營一家雜貨店,他每天早晨要早起到養豬人家殺一頭豬,然後再把那些切 碎的肉送回雜貨店賣。他經常騎著一輛自行車來學校,自行車的後座沾滿了豬油和豬血,有時候早上沒來得及回家,便把殺豬的屠刀也帶到學校。我們由此很怕這位 數學老師,老覺得那些被他叫進辦公室的學生會被屠刀千刀萬剮。
進學校的頭幾年,我的成績並不算太好,我那時的夢想就是拿一個高中文憑。因為鄉村教育資源有限,我那時能讀到的課外書有限。除了學校發的課本,我幾乎沒有其他課外書可讀。家裏經濟困難,父母有時都舍不得給我買文具,課外讀物對我而言就更是奢望了。
父母對我和弟弟的教育雖然支持,可他們也並不確定,我們兄弟倆能否通過讀書翻身。放學或者放假在家,他們仍會要求我們幹好農活,以防在將來找不到出路時能把家裏的田地耕種好。我們會跟隨父母在田裏幹點碎活,或是到野外去放牛,或是切豬草。
04
小學畢業後,我們又要轉學到另一個村子去讀初中,當然離家也更遠了,有十幾裏的路程,走路要花兩三個小時。為了縮短上學時間,我不得不學會騎自行 車。家裏那時沒有錢給我買合適我騎的自行車,我隻能騎父親當年結婚時買的二八式自行車。我個頭小,站著才比自行車高一個腦袋,於是隻能用腳跨進自行車的三 角區域側著騎,行的又是崎嶇的山路,其難度可想而知。
初三結束,我考上了縣城最好的高中,學校離家將近有四十裏路,我不得不寄宿在學校。
我也是第一次走出鄉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城鄉的差距。縣城的一切,在我眼裏都是新奇的,水泥路、紅綠燈、小轎車、自來水、霓虹燈……我若是在縣城看 到新奇東西,都會跑到電話亭打電話回家,與母親分享。母親在電話那頭,每次都會勉勵我,好好讀書,將來才能住在城裏——我才真正意識到“城裏人”這個詞, 在鄉裏人眼裏,代表著一種向往。
對類似我這種背景的農村學生來說,進城讀高中才開始最大的問題不是學習,而是生活上的不適應,因為我們對城鎮生活沒什麽具體概念。簡單說,衝水廁所該怎麽用,一開始很多農村學生就不清楚。農家子弟想要融入城市子弟的圈子,也比較困難,因為大家的成長環境相差太大。
舉個例子,鄉下孩子不太會追星,大家聽過的歌星磁帶,看過的電視劇也少,更別說電影了。還有個人的打扮——鄉下孩子的衣服破了,補一補還可以穿,也 沒覺得有什麽;但到縣城裏,城裏的同學穿著各種時髦衣服,農村的同學很容易產生自卑感。語言也能分隔鄉下和城裏的學生。雖說寧鄉地區的方言大體一致,但口 音仍有差別,鄉裏人說話似乎是帶了一層土氣,要是不小心說了幾句鄉下的髒話,更會被人笑掉大牙。
我那時在同學中間,總表現得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了什麽話,或是做錯了什麽事,被人暗地裏嘲笑。
經過了將近一年的適應期,我慢慢地改變了自己的習慣,我觀察同學們怎麽穿戴,怎麽講話,我努力學習標準普通話的發音,好改掉自己土氣的口音。所幸,一切都在慢慢改觀。
或許是因為我在鄉下讀書少的原因,到了縣城,我對所有和文字相關的東西都很敏感,一有時間我便會鑽進書堆裏。
高一的時候,為了提高英語成績,我買了一本《亂世佳人》的英文版。碰到不懂的詞,我會查詞典注音釋義,寫在書的邊角。到最後,整本書的空白頁幾乎寫滿了標注。老師經常會以我為例,跟其他同學講“笨鳥先飛”的道理。
我在二零零五年參加高考,那一年,湖南有好幾十萬考生,我考到全省三百名左右,然後順利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錄取。
05
二零零五年秋天,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生活在一個省會城市。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在安徽合肥,火車經過長江的時候,我激動不已。十幾年來,我隻在書上見識過長江的浩蕩,第一次目睹長江的時候,我真正被那股奔流不盡的氣勢所震撼。
我想,人或許隻有走出了原有的視野空間,才會真正意識到這個世界的廣大,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東西我們未曾見過,未曾聽過。我十分慶幸,我走出了我的小世界。
在大學裏,我讀的是生物。生物專業在當時非常熱門,每個學校都宣傳生物相關的行業是“二十一世紀的朝陽產業”,非常值得攻讀。
我有機會在顯微鏡下觀察一個細胞怎麽分裂,也學習了生物分子在細胞、機體內的相互作用,免疫係統如何對抗病原體入侵,不同的疾病如何在人體內發生發展……
記得剛入大學的時候,我需要學習一門C++的計算機編程語言,而在那時,我對電腦不了解,連“電腦界麵”這個名詞是什麽意思都聽不明白,學習的難度可想而知。為此,我從補習使用鍵盤開始攻克。大一的寒假,我從同學那兒借來了鍵盤,通過玩打字遊戲來學習如何打字。
大學四年裏,我有了蛻變式的成長,變得比以前更有自信了,對未來也有了更多憧憬。小時候,“進城”對我而言,隻是一個空泛的夢想。這個夢想猛然實現 了,我卻顯得那樣的彷徨。也恰好是這份彷徨,在大學裏給了我機會探索,尋找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慶幸自己曾在成長階段滿懷好奇地學我想學的東西,為自己的興 趣播下了種子。
二零零九年,我大學畢業,並拿到了學校本科生最高的榮譽——郭沫若獎學金。同時,我也收到了哈佛大學生物係的錄取通知書。不出意外,我成了村裏知識 水平最高的,也是第一個出國留學的小孩。大家聽到何家有小孩要出國留學後,都感到特別新奇。出國前的那一夜,父親邀請了村裏的皮影戲藝人又演了一出《楊家 將》,那是我印象中我們何家又一個熱鬧的夜晚。
二零一六年五月二十五日,哈佛園內,哈佛經典文學係的Richard Tarrant教授領著我、Joshuah Campbell和Anne Power來到哈佛Memorial Church旁的演講台。
Joshuah和Anne是哈佛二零一六屆的大四學生,我是當屆畢業的博士生。我們三人將要在第二天的哈佛畢業典禮上,作為學生代表致辭,另外一位特邀演講嘉賓是史蒂芬·斯皮爾伯格大導演。
我拿著寫好的演講稿,在心裏默念了一遍,心想,要是明天忘詞了,在三萬多聽眾麵前,該有多麽尷尬。Tarrant教授笑著說,他已經指導了十多屆畢業生做演講致辭,到目前為止,還沒出現過忘詞的人。我笑了笑,跟他說:“我要是忘詞了,是否創造了哈佛的一個新紀錄?”
哈佛的畢業典禮演講從十七世紀便開始了,建校初始,學校多以培訓牧師為主,演講的學生經常以希臘語、希伯來語、拉丁語等古老的語種做演講。隨著時間推移,隻有拉丁語演講保留了下來,再加上英語演講,它們成了畢業典禮的一道重要程序。
將近四百年的校史,使得哈佛對學校的傳統有著近乎癡迷的堅持。校長在畢業典禮上坐的凳子會被擺到典禮現場的最高處,凳子是十七世紀的老古董,隻有三 條腿。校長席位以下是學校各學院的院長,以及傑出校友代表、榮譽學位代表的席位,再往外,入座的是畢業典禮演講的學生代表,然後再是博士生群體、本科生群 體、碩士生群體等等。
畢業典禮開始時,哈佛所屬郡的治安官用權杖敲擊地麵,緩緩入場,宣告儀式開始。學校的樂隊會奏樂,然後會有牧師禱告,美國國歌演奏,接下來便是拉丁語、本科生代表、碩士和博士生代表的三場演講。
畢業典禮上演講代表的篩選也是頗為嚴格的。三月份提交演講初稿後,學校的十多名評委,會在上百份申請文書裏麵篩選出他們認為當屆最好的演講稿,進行 初賽。初賽的學生拿著自己的演講稿在評委老師麵前宣讀,讓評委聽評文稿轉化為聲音的效果。隻有三至四個學生能最終入選複賽,然後是終極演講比拚,直到評委 老師選出心目中最合適的演講者。
整個流程的時間跨度超過一個月,學校希望能夠在這些有意競選的學生裏,挑選出能夠代表學校文化理念的演講人選,作為當屆的代表致辭。成功選上後,學校會安排專門的演講培訓老師進行訓練,文學係的老師也會為演講稿把關,好讓每一處詞句的運用恰到好處。
四月二十六日,我知道自己被選上,作為碩士和博士生群體的發言代表。在往年的畢業典禮演講中,並沒有出現過中國人的麵孔,因此我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既興奮也驚訝。
很快,我被選上的消息在校友圈裏傳開,中國科大的新聞部聯係上了我,發布了新聞,《中國教育報》刊登了我將要演講的消息,新聞裏提及了我在農村成長的經曆。
在哈佛讀博士的時候,我做科研報告的機會很多,但很少會在公共場合演講。這樣偶然的一次機會,倒也讓我真真正正開始思考,這些年在哈佛學到的東西、曾經的經曆。
這些思考裏關於鄉村生活的經曆尤其偏多,因為那段看似平凡的經曆在無形中塑造了我。但是,要厘清這段經曆卻很難,因為那個時候,我大多是處在一個半懵懂的狀態,對於身邊發生了什麽,村莊經曆了怎樣的變動,我都難以用隻言片語勾勒出來。
不過,正像鼓勵我將這些經曆寫出來的哈佛曆史係尼爾弗格森教授所提到的,我這二十幾年的生活經曆,從湖南的一個小山村,到縣城,到省城,再到美國波 士頓,涵蓋了社會發展的不同層麵。這短短的經曆,要以曆史學家的角度看來,或許可算作是前工業時代到現代社會的大踏步。二十幾載,其實也可以說是恍如隔 世。
在這傳統的鄉村生活即將消失的時代,我常會不知所措,心裏想把它留住,可一細想,又會告訴自己它是該消逝的。於是,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用文字把曾經的那些記憶記錄下來。
來源:何江《走出自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