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一段歌 -- 寫在父親節【上】
(2011-05-25 17:5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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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出生長大,而我的父母一直在東北教書。直到小學畢業那一年,父母調回北京,父親才正式進入了我的生活。在那以前,我對父親唯一的印象是,當我有什麽事情沒做好的時候,姥姥在訓斥之餘總是要加上一句:“和你的呆爸爸一樣!”
可是爸爸回到北京以後,我卻和他一件如故,立刻引為知己。在我的少女時代,父親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唯一的朋友。
父親被發現患有晚期癌症時我剛上完大學一年級。三個月以後他帶著懊悔和遺憾逝去。算起來,我們父女在一起生活的時間還不到八年。
在父親的追悼會上,他的學生從全國各地趕來,排著隊為這個“他們所見過的最好的老師”送行 (這是一位學生寫在父親年前的“教師評語”上麵的原話)。我手捧著遺像站在一邊,心裏想著,我會付出所有的努力,不要再重複我父親的人生。
我不知道,父親的人生,按照讀者們的定義來說,算不算得上是個悲劇?二十年前,在八寶山向遺體告別的那間屋子裏,我最後看一眼靈床上的父親,看到他穿著他最好的衣服 – 一件藍的卡布的中山裝,想著父親年輕時的才華和抱負,“悲劇”這兩個字就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底,一直塗抹不去。
父親活著的時候是一個普通人,因此他的人生悲劇,寫在紙上,似乎也普通的不值一讀。可是我仍然要把它們寫下來,因為再普通的生命也有值得記憶的片刻,也因為再普通的悲劇也有能引人思考的東西。
隻是我與父親相處的時間太短,那以後又有著二十年的光陰隔斷,時間久遠的我連做夢都很少會夢到他了。又因為這個悲劇的雙方都是我全身心愛著的人,我從未,也永遠不想,去弄清其中真正的原因。因此能寫下來的隻是我記憶中的零散片段,不僅未經證實,恐怕也難以拚湊成一幅完整的畫麵。
無論如何,既然我想要寫下來,就讓我從這裏開始吧。
父親的學生稱父親是他們此生見過的最好的老師,絕非虛言。我不幸花了半輩子的時間在學校裏念各種學位,接觸老師無數,沒有遇到哪個老師能比得上我的父親。父親調回到北京以後,我上課就沒再聽過講,每門課都等著拿回家和父親討論。比起老師在課堂上45分鍾的灌輸,父親的三言兩語生動到位,使知識變得極其的容易理解和記憶。我記得初二物理課中的“動量守恒”那部分很難懂,當時我們的物理老師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小姑娘。我們班其他同學的物理是她教的,我的物理是我爸教的。期末物理全區統考,我考了九十多分,考第二名的同學拿了六十多分。
父親的專業是理工科,可是他在文史方麵也常有獨到的見解。學《包身工》那篇課文的時候,我回來問父親,不是說“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嗎?夏衍為什麽對包身工們的反抗視而不見?父親告訴我,隻有壓迫,沒有反抗,才是真正的悲劇。
上中學的時候,我對父親非常的依賴,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不管是哪一門課的考試,隻要父親稍加指點,我立刻名列前茅。在那所市重點中學裏,我一直是一個灰頭土臉的女生,既沒有漂亮衣服,又不會唱歌跳舞。因為成績好,我的“十六歲的花季“才沒有徹底地灰暗下去。當我把父親帶到老師和同學們的麵前的時候,我是個非常驕傲的女兒 -- 我爸爸有著南方人特有的清秀的外貌和溫文儒雅的風度,以及有文化的談吐,就是比起其他同學那些高幹高知的父母們也毫不遜色。
我曾經有一個讓所有的同學都羨慕的爸爸。他永遠都是溫和的,從來不會像姥爺那樣對我發脾氣,更不會像我媽一樣對我諷刺嘲笑。我將我所有的困惑,甚至於少女最隱秘的心事都告訴他,總是能從他那裏得到理解和明確的建議指導。即使在我作了錯事的時候,父親也從不貶低我輕看我。父親給予我的愛是一種尊重平等的愛,就像對待一個成年人一樣。在敏感的少女時代,這種尊重非常的重要,它換來的是我對父親的言聽計從。我上高中的時候早戀,父親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下坡路是很容易走的,”我立刻懸崖勒馬,迷途知返。
父親去世以後,我的心事再無人可以傾訴。我關閉了心門,凡事自作主張,青春的路走得歪七扭八。有時我想,如果父親還活著,我也許不會作那些荒唐的事吧?可是,我又怎麽把父親的教誨忘得一幹二淨了呢?
我的爸爸出生在南方的一個小山村裏。他的天份很高,他一邊放牛一邊斷斷續續地念書,在初中畢業之後就考上了當地的最高學府 --- 省礦業專科學校。在礦專畢業後不到兩年的時間裏,父親又因為優異的工作成績而被選為全國勞動模範,來北京參加了轟動一時的第一屆“全國文教群英會”。父親在會上受到了偉大領袖的接見,還出席了周總理舉辦的國宴。這在當時是一項極高的榮譽,而對於來自小山村,隻有二十出頭的父親來說,這段曆史是父親超群的天賦及能力的最好證明。
有趣的是,父親後來跟我提起群英會的時候,從來沒提過偉大領袖如何如何,卻總是很失望地說起同會的大明星白楊,說她一點也不像銀幕上那樣漂亮,而是又矮又黑,是個黑胖老太太。
群英會大概兩年之後,父親參加高考,被北方一所重點大學錄取,專修化學,立誌要在礦物化學的研究方麵做出成績。父親在大學裏的成績出類拔萃,他的心氣也因此而越來越高。據母親回憶,父親當時念念不忘的是瑞典的諾貝爾獎。這固然是一個不合實際的人生目標,但從中也可看出父親當時的精神狀態 – 他就像是山溝裏飛出來的一隻大鵬鳥,鵬程萬裏,前途錦繡。
大學上到第三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的爺爺當時是一所山村小學的校長,因為受不了上麵調查和下麵揪鬥的雙重壓力,懸梁自盡了。在那個年代,活著或許能等到問題澄清的那一天,一旦選擇“自絕於人民”,就不但永無清白之日,陰影還會一直籠罩在子女的生命中。
爺爺的“罪行”徹底斷送了父親的科研夢。而這時父親也已經和母親戀愛,我媽媽的家庭出身居然也不好。
我的姥爺在解放前有一點自己的小生意,雖然一解放就上趕著公私合了營,連自家的幾間大瓦房都上交了,和全家人一起響應政府號召,住到了南城的大雜院裏,可是不知哪個環節沒打點好,文革一開始,還是給定了個“資本家”出身。我姥爺一輩子連藥都舍不得吃,他這個資本家當的真是冤透了。
帶著這樣的出身,我的父母在大學畢業時很自然地被發配到北大荒勞動改造。勞改一年以後,他們雙雙被分到遼寧省一個小城市,當起了中學老師。
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父親本來有誌於科研,可是我看他的天賦以及各方麵的素質,他的口才文筆,性格興趣,無不更適合教書育人。在這個位置上父親幹的風生水起。他的專業是化學,可是他不僅能教高中物理,數學,俄語,必要時還能兼上語文和曆史課。在父親擔任教務主任的那所學校裏,無論是哪一門課的老師臨時有事來不了,父親拿起課本就可以把一節課代下來。高考恢複以後,那所名不見經傳的小學校在那一年的高考中拔了遼寧省的頭籌,而學校裏所有的師生都承認,這個成績是教務主任“一手抓出來的”。 父親由此而聲名大噪,還上了省報的頭版。當時的省重點中學立即將他請去擔任主管教學的校長,那一年父親才四十歲剛出頭。
在省重點中學校長的位子上,父親力排眾議提拔了好幾位在當時有著各種曆史和現行問題的中青年教師,父親在位的兩年裏,那所學校的高考錄取率一直高居遼寧省之冠。於是省教育局也看中了這個人才,視作重點培養對象,三室一廳的房子也批下來了。
直到那時,父親的人生,雖有少許的坎坷,卻還是一路向前的。
娓娓姐姐好久不見了 ~~ 本來貼上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想給您發個EMAIL告知一下,又怕打攪您的生活。今天見到您真高興!!
謝謝鬆!過個好周末~~
是嗎?能認識你真高興!~
我們這一代有很多共同的經曆和回憶,因為那時大家的生活都大同小異,所以我們的成長中有很多共通的地方。現在的孩子們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共鳴了。
是啊!越是有才華有誌向,就越是多坎坷和劫難,那真是一個非常不正常的時代。
謝謝你留言,周末愉快!
借帖也問候下麵的鬆和各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