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偶在國內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deannn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從一起性侵謀殺案中死裏逃生

(2021-03-12 18:39:11) 下一個

天黑之前,在森林中散步的W醫生被人從後方襲擊,她不斷掙紮,呼喊求救,安撫對方,試圖用各種方法與這個強壯的男子搏鬥。最後她得到了逃跑的機會,她在密林、灌木草叢和荊棘中奮力奔跑,最終成功獲救。幾年過去了,W醫生在三明治短故事學院寫下了自己的遭遇。她同樣希冀通過寫作來不斷提醒自己:“在以往的生活中,在所有能決定自己命運的事情前,在麵對那些‘我本可以’的時刻裏,我都是那個鬱鬱寡歡的,缺乏自信的,不會站出來支持自己的人,因為,永遠覺得自己不夠好,不值得。我為自己感到抱歉,我抱歉。如果這一次我能逃出生天,我一定好好愛自己,用全部的愛,我發誓。”

文|W醫生

曆時將近一年後,案件在桑莫塞郡法院結案並宣判。我作為受害者出庭。陪同我的有檢察官和兩位警察局的探員,還有一名法律顧問。Guhl法官在結案時說,“她的機智,沉著,和對人心理的了解,還有冥冥中的因果,使她得以安全歸來,上帝保佑你,W醫生。”

我坐在法庭最前麵長椅子的最右端,聽到審判後,身旁的檢察官官員Erin側過頭來小聲問我,“你感覺還好嗎?”我點點頭,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

當地媒體對案件的報道

01

時間回到2018年8月16日,星期四。地點是新澤西州有著良好治安的“好區”橋水市。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夏天下午,一切如常。當天我下班較早,就決定趁天黑前去附近的山林公園健步。新州所有的州立自然公園,開放時間是從黎明到黃昏。在夏天,日照時間很長。診所的護士看見我在辦公室換上運動鞋,就知道我又要去“巡山”了。“老這麽去山裏,也不膩。”她們說。

是的,Warren是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正是位於這群山環抱的山穀裏,開門見山,得天獨厚,因此隻要一有時間,我就會跑進山裏,親近大自然。有什麽比大自然更加治愈呢?每當生活中裏遇到了煩惱,情緒起伏不定,內心不能寧靜的時候,我都會設法和大自然來個親密接觸。從遠處的天地,到眼前的花草,從天空飛翔的小鳥,到身旁的溪流,隻要能夠置身於草木間,我的心情便能很快地平靜下來。

附近最好的落日觀看點,是Washington rock 公園的望鷹台,離出口主步道隻有兩三百米。短短十來分鍾之後,我就走在了通向密林裏的幽徑上。當時還不到下午的四點半,北美的太陽光照依然非常猛烈。這個季節,平均日落的時間是七點一刻左右,九點後暮色才會完全降臨。有充裕的三個多小時,足夠讓我在山裏逛上個三五英裏,如果想看落日,時間也是綽綽有餘的,隻要及時回到主步道上。因此我很放鬆。一路走著,一邊觀察身邊的花草樹木,不時研究一下這些植株,它們的葉片,花序,果實,喜歡這專注又放鬆的時光。

由於不是周末,路上沒有見到多少人。在通往“望鷹台”的路口處,我看到了一對夫婦,當時他們倆牽著手,正在熱烈討論著什麽,看到我,那位先生問:“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一下這裏一般看落日是幾點鍾?在哪裏看,你有沒有什麽推薦?”他指著路邊的指示牌問。

 “你們可以大概六點五十分回來此處,然後沿著右邊這條路一直走大概兩百米,就是看落日的最佳地點望鷹台。我相信今天的落日時間是七點十五分。”我笑著回答他們,心想你們可真是問對人了。誰還能比我更熟悉這一帶呢?美國的山林公園是標識體係,路上的樹木都會用不同的色彩和形狀標明路徑,和地圖相符合,隻要沿著步道前進,幾乎不可能走丟,都是一個回環。路徑分難易程度和路途長短劃分,而我,這麽多年以來,對一切早已經了然於心。每條步道,上麵的景色,乃至一朵花,我都能如數家珍。

 “謝謝你!那真是太好了。那希望晚一點我們再遇。”“沒問題,回頭見!”

我繼續沿著山路向前走,迷人的山色在眼前鋪開。山巒起伏,層林錯落。因為時間早,我還特意時不時地輕微偏離了正常步道,去發現更多的野趣和驚喜。瀑布上遊就是湖邊,見到有人在釣魚。釣魚的是兩個男子,高高大大,一個在近處整理魚竿,一個站到離岸邊三五米之外的,一棵倒伏的大樹幹上,巨大的樹幹在水麵上剛好形成了一個拱橋,他當時背對著我,正在專心手握釣竿觀察著水裏。

我在湖邊看到幾個蘑菇,它們顏色鮮豔,似乎不是很常見,我於是開始照相,記錄。“那玩意兒能吃嗎?有毒嗎?” 近處的男人想必是看到了我在長時間地專注地翻弄這些蘑菇,於是停下手裏的活,轉過身來,好奇地問。“我不知道,我隻是喜歡看這些植物。” 我老實回答了,輪到我問他:“這湖裏的魚多嗎?容易釣嗎?” “那可說不準呐,有時容易有時難,隻是好玩。”我和湖邊這個男人聊了幾句,就繼續往前走。較遠處站在樹幹上的那個男人,沒有參與我們的對話,隻是回頭看了我一眼,又繼續專心盯著他眼前的湖麵去了。

林子漸漸深了,在分岔路口,我決定沿著右邊的C路徑走,因為它總體來說比較靠近主路邊,雖然路程彎彎曲曲的,較遠,但是我因為經常走,比較熟悉。不想因為走了不夠熟悉的D路徑,耽誤看落日,D徑我走過一次,似乎是往東邊去的,一直連接到旁邊一座山的另一條步道,如果時間很多,倒不妨探索,隻是暮色很快要降臨,我還是決定走C徑。

走在路徑上,不時要讓道給山地自行車手,隻要聽見自行車輪胎壓在地麵枯枝上劈裏啪啦的聲響,我就會主動讓道,好讓車手不必減速通過。“叮鈴鈴~ thank you !”綠林裏,這些穿著鮮豔自行車服,戴著頭盔專心騎車的背影真帥。

時間尚早,我就是這樣一邊東張西望一邊研究身邊的各種植物,實在沉迷其中。一邊通過太陽的餘暉留意時間,一邊計算走出林子所需要的速度,一邊和我大學舍友微信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柔和的夕陽發出橙黃色的光,從右邊的林子裏漫射過來。整個樹林充滿神秘而迷離的力量。我拿著手機對著夕陽拍了一張照片,發給了舍友,並接著發了一條語音信息,當時顯示時間是下午七點。而四周還是很光亮,北美的夏天就是這樣,不到九點多不天黑。但想想我也差不多應該回程了,不知不覺走遠了,從現在算起,專心全速走在步道上,估計半小時可以出林。

02

這樣的山林,使我內心充滿了平靜,腦海裏放空了,此時隻有愜意。

忽然,沒有任何的思想準備,一陣強勁的風從腦後襲來,緊接著一道白光掠過眼前,眼前所有的景色都消失了。我的整個頭,被什麽東西罩住了,並有一股力量把我朝後拽,還沒等我從巨大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連脖子也被人從身後勒住,一隻大手從罩布外麵緊緊捂住我的口鼻,力量很大,我一下子就幾乎窒息了。

嘴裏發著嗚嗚地聲音。我用手本能去掰,不知道應該先掰勒脖子的,還是先掰捂著口鼻的,這雙手臂顯然屬於一個健壯的男人,我根本掰不開。當時已經懵了,腦袋裏一片空白,幾乎要暈厥過去。第一反應是絕對這不是真的,一定是有認識我的朋友在嚇唬我,和我鬧著玩。下一秒鍾他就會鬆開手,大笑著看著我驚魂不定的樣子,我一定要義正言辭地狠狠責罵他,這個玩笑實在開得太大了!我絕不允許!然而身後的這人沒有任何鬆開手的意思,他的手越發用勁,並用身體抵住我的後背,把我整個往後拖。難道說,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是在做夢?!為什麽會這樣?!我的內心充滿了巨大的恐懼。身體的每一處肌肉都因為恐懼而繃緊,心髒狂跳起來。

被突然劫持的我,雙腳已經開始離開地麵,他比我高很多,很野蠻,力氣很大。我用盡全力才能保持清醒。為了抵抗窒息,我深深地吸氣,鼻孔裏傳來了一陣汗餿味,是濃烈的男性味道。一定是一件衣服,他穿的衣服。白色的衣服。有一個低沉恐怖的聲音,在我耳邊甕聲甕氣地說,“閉嘴!安靜些!不要喊!噓噓!”其實我根本喊不了,我隻是含糊不清嗚嗚著“不!不!請放開我!求求你!”。我的前什麽也看不見,腳下踉踉蹌蹌,不停磕碰在石頭和樹枝上,坑坑窪窪的感覺,我知道我已經被帶離了步道。眼睛雖然看不見,但一共後退了多少大步,又向右多少小步,再往後幾步,又往左幾步,慌亂中我竟然記住了大概偏離步道的距離和位置,這幾秒鍾的鎮定,對我後來掙脫後能夠跑出林子功不可沒。

白衣的纖維還算柔軟,但依然密不透風地罩在我頭上,我什麽都看不見。拚命掙紮的結果,是他更加用力控製我,隔著衣服我能感受到這個男人的鼓鼓的胸肌和臂肌,以及非常令我不適的體味。叢林裏的捕獵和廝殺在上演。我是一個不到一百斤的小個子,對抗下很快就開始體力不支。我知道如果我繼續掙紮,他有可能會因為氣惱而把我掐暈。因此我決定暫時放鬆下來,祈禱他因此也放鬆下來,我要保存自己的體力,哪怕是一點點,何況我真的快要窒息了。感覺到我的放棄掙紮,他果然也開始稍稍放鬆,捂在我口鼻上的手掌也沒有那麽嚴絲合縫了。我帶著哭腔發自心底地向他懇求道,“請你讓我呼吸一下,不然我就要死了。我保證不喊,發誓。”僵持了兩秒,勒在我脖子的手臂儼然不動,但捂著我口鼻的手離開了,改成緊緊箍住了我的胸前。“如果你敢喊,就殺了你!”

我咬緊牙關,用盡全力把罩在我頭上的布扯開,但未來得及回頭,那人就狠狠打了我頭部一拳,他警告我“不準回頭看!別回頭!”他不允許我看到他的模樣。隻要我頭一動,他就拳擊我的頭部,直到我自覺保持前視。恐怖低沉的嗓音不停地我耳邊狠狠說,“閉嘴!跟我走!閉嘴!”

幾句話下來,我聽出了他的西語裔口音,情急之下,我把自己所懂的所有的西班牙語都用上了。回想起來,真是無異於與虎謀皮。有誰會在那樣一個生死時刻以醫生的語氣問劫匪:“你好嗎?下午好啊!我有什麽能夠幫助你?你哪裏不舒服?哪裏痛?痛了多久?別擔心,我能幫助你,我希望你盡快好起來。”但在我的連環母語問候的轟炸下,他似乎有一點點觸動。至少他不揍我了。但對我的控製一絲也沒有放鬆。我也謹守不喊不叫的承諾,僅僅柔聲細語地對著眼前的空氣說話。我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一定不能昏迷,更加要保護好頭部,不要再刺激他,不要再被打頭。我手裏還拿著手機,可是雙手被緊緊控製住了,完全沒有機會撥打,隻能緊緊抓著,不敢鬆手。

他呼哧呼哧地拖著我,繼續向林子深處走去,樹林裏光線已經逐漸暗淡下來,太陽還沒有完全下山,但暮色開始聚集。我不大清楚具體的所在位置,明顯是我沒有來過的一處林地。但我根據夕陽餘暉的方向,依然默默推算著。好幾次我試圖掙紮,換來的都是暴力的對待,不是拳打就是腳踢,還有不堪入耳地咒罵。我的耳朵裏嗡嗡作響,腦袋發脹,喉嚨似乎要湧出血來,我非常悲傷。而雙腳卻一直踩在坎坷不平的森林地麵上,被樹根和岩石絆倒,好幾次快要崴了,腳踝痛得要死。殘餘的念頭告訴我,為了珍貴的逃跑機會,我絕不能讓我的腳受傷,更不想把鞋子踢沒了,於是我停止了無謂的蹬踢。順從地被帶到了更深的毫無人煙的樹林中。

最後,我和他保持一個一前一後的,他從身後抱著我,雙腿在我身體兩邊控製著我的姿勢,一屁股跌坐在滿是石頭枯枝的地上。應該是快要下雨了,四周氣壓在下降,落葉發出濃重的腐敗味道,地麵的苔蘚顏色加深,土地開始濕潤,涼意透過褲子傳了進來,我的臀大肌冷得痙攣,渾身篩糠一樣發著抖。我是多麽希望有人經過啊,隻要有人經過,我就一定會竭盡全力大喊救命。可是四周靜悄悄的。除了漸漸降臨的夜幕,一兩聲鳥叫,也許還有幾隻麋鹿走過,眼前其他什麽都沒有。似乎,這是一個從未被人來過的角落。我會死在這裏嗎?我的屍體會怎樣被人發現?我實在不想嚇到任何人。上帝是在跟我開一個天大的玩笑嗎?

03

他開始喃喃自語。夾在我髖部的大腿開始發力,環抱著我的手臂也變成了在我胸前粗魯的揉搓。男人的體溫徒然升高,整個人發起熱來,抵在我後腰尾骶部的一部分身體,變成了某種硬物,隔著我的衣服摩擦。他嘴裏的熱氣噴在我的脖子後麵,使我汗毛倒豎。他開始野蠻撕扯我的衣服,我用雙手向下緊緊拽著自己的衣服,死死蜷縮著,護住身體,奮力抵擋著他伸進我衣服裏的手。推搡之間,我低頭觀察他的手臂長度,推算他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七五左右。暗褐色的皮膚,手臂粗壯,汗毛很長很粗,手指粗短,指甲不長但髒。他穿的是帆布短褲,鞋子是一般的運動鞋,應該是九碼或者十碼,他沒穿襪子。我相信這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年輕人,我不認為我沒有機會逃脫,我趁亂拉開了斜挎的小肩包,把手機放了進去,並拉好鏈子,以便空出雙手。

他看到我這樣做,說,“對,這就對了,放鬆點,不要亂動。按照我說的做。”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沒有停下對我的猥瑣,相反,他的動作和力度都加大了,他一把把我向前推倒在地上,撲上來,開始不顧一切地撕扯我的褲子。我掙紮著跪了起來。他又試圖把我推倒。我們彼此都氣喘籲籲。我的牙齒打架,發出格格的聲音。渾身已經全是汙漬,精神緊繃到了崩潰的邊緣。在他再次從後麵抱住我的時候,我沒有掙紮,而是反手抱住了他。這個舉動嚇了他一跳,我把臉貼在他的前臂上,輕輕地摩擦。那讓我們看上去就像一對激情的情侶。我想我一定是瘋了。

我呼吸急促但清晰地說,“請你,別這樣,讓我們談一談!請你聽我說幾句話!好不好?請你聽我講幾句話!”這一次,他沒有叫我“住嘴!”他隻是緊緊抱著我,夾著我,繼續在我身後蠕動摩擦著,喉嚨裏發出咕嘟咕嘟吞咽唾沫的聲音,和一聲聲的低吼,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他一定是在發情。我不能激怒他。因為是跪坐著,我的膝蓋被石頭磨破了,血跡從長褲滲出來,我卻完全不覺得疼痛。

我溫柔地撫摸著他的手臂,一下一下,仿佛在順毛摸什麽小動物。我輕輕拍著他,一邊說,“嗨,我們不要這樣,好嗎?你叫什麽名字?我叫Ying,我是一名醫生呢,我診所就在不遠的地方,我給人家看病,很多人都很喜歡我哪。我可以幫你,我們可以交朋友,一起去做很多更有趣的事情,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身後的他一言不發,身子依然緊緊貼著我,但是至少沒有對我繼續使用暴力,我又繼續撫摸著他的前臂,一下一下,“你想要什麽?你喜歡什麽?我們現在是朋友了,你可以告訴我。我會幫你。我很喜歡幫助人的。我給你我的電話,你以後來約我,好不好?我們下次一起爬山,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去吃飯好不好?你今天這樣真是嚇死人了,你知道嗎?男孩子不要這樣嚇唬女孩子,這樣不夠紳士。”我也不知道我說了多久,這個姿勢維持了多久,我說得口幹唇燥。我一邊說話,一邊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看到太陽從我的正前方落下,最後一絲光芒消失在眼前,這說明假如我有機會跑,我必須往左邊跑,那才是通向東主步道的方向。

但是我們的互動非常不穩定,有時他竟然可以短暫安靜下來,似乎我們真的就是一對情侶。但有時他會忽然醒悟並狂躁起來,又開始瘋狂揍我,嘴裏不停說著:“住嘴!婊子!”“女人!寶貝,我要女人!我就要你!不要別的!”“少廢話!閉嘴!我要強奸你,我要殺了你,你這個婊子!”

我說,“不,你不會傷害我的,你喜歡我,不然你不會跟著我,我可以幫你。我是醫生,我也需要男朋友,我們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交往的。我們試試看好不好?我們可以享受更多的,而不是現在這樣。”我試圖掌控我們談話的節奏,隻要不激化矛盾,就有機會逃脫,我不能放棄對他的催眠。不知道過了多久,就算能偶爾把他繞懵圈了,但是我還是在他的完全控製下。天色已經越來越晚了。

我們就這樣在樹林裏僵持,我想他傷到了我的左手大拇指,因為我發現大拇指不聽使喚了,除了大拇指,我的腿,腰,頭都受傷了,簡直是遍體鱗傷。不管我如何說,他都似乎有一個底線,就是一定要得手,一定要強暴我,也許還會殺了我。這一發現令我悲傷莫名。我,我沒有時間了。我想了很多,包括如果我死在這裏,以後會怎樣。我的前半生,我的那些愛和恨,我的所有的關於人生的思考,如果我能活下來,我會怎樣。想了很多很多。很悲傷。也有一絲的後悔,假如,然而也知道沒有假如。

已經掙紮得太累,太久,翻來覆去的話也說了好些,情形沒有好轉的跡象,這個男人還是在牢牢地鉗製著我,不止一次地扯下他自己的褲子,野蠻地要侵入我,躲閃撞擊之間,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沒有辦法了,我開始絕望。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我的手臂滿是瘀傷,這雙靈巧的手!我哭了,大聲委屈地質問他:“為什麽?你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你是白癡嗎?!你就沒有別的路了嗎?!你就不怕我有病嗎?如果我是艾滋病患者,你自己不是也搭進來了嗎?你沒有家人嗎?你想過他們嗎?你有媽媽嗎?你有姐妹嗎?你將來也許會有愛人,會有女兒!想想吧!你這混蛋!”我越說越憤怒,眼淚在我的臉上奔流。我忽然不顧一切扯著嗓子大叫了一聲“Help!”聲音淒厲,穿過樹林。那男人被我這聲尖叫嚇了一跳,獰笑起來,“好啊,你居然不守信用?!你要死了!看我怎麽收拾你!這次你就省省力氣吧!臭婊子!”他對著我的後腦勺狠狠揮了一掌,把我打得眼冒金星。右手再一次用力捂向我的口鼻。既然如此,就魚死網破吧,我受夠了,忍無可忍。

他張開肥厚的右手掌,一把朝我的嘴巴捂了過來,像張開翅膀的禿鷹俯衝向雛鳥。那一刻,我發出悲憤的一聲嘶吼,不顧一切用雙手抓住了這隻手,緊緊抓住,啃玉米一樣,對著他大魚際肌狠狠地,狠狠地,咬了下去,用盡了我的全力。我的屈辱,憤怒,悲傷,統統凝聚在了我的牙齒上。我的牙齒嵌進了他的皮肉乃至骨頭,我不顧一切緊緊用力咬下去,咬得連腮幫子和牙齦都酸痛起來,我瘋了。他“嗷”地慘叫了一聲,“Fuck!Fuck!”他大罵,本能鬆開勒著我的手掙紮,忙不迭地要把手從我嘴裏抽走,還後退了一下,我覺得的身上忽然一輕,我和他之間似乎有了一絲空隙。這是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

我倏然站了起來,他也立即察覺到了我的意圖。馬上也跟著站了起來,並且一把伸手抓向我的後背!我迅速地向旁邊一閃,扭動了一下,但他的手已經抓到了我的衣服。這可怕極了,我必須全力掙脫,很顯然,他的手剛剛受了傷,所以沒法緊抓我,來不及站穩,也顧不上往後看,我拔腿狂奔。按照之前的記憶,推斷的路線,我屏住呼吸,全力向左奔跑,跑了幾十米,才想起應該同時呼救的,於是又聲嘶力竭喊起了救命,我仰著頭,把胸腔裏的氣體全部擠壓到了嗓子裏,發出了聽上去幾乎是非人類的尖叫聲。我覺得自己飛了起來,身體不存在了,隻有魂魄在前方引領我。路,沒有路,眼前隻有密集的灌木草叢和荊棘,我緊張注視著前方,提醒自己穩住重心,看好腳下,避開石頭和土坑,還要警惕不要失足掉到山崖或者石坡下。一開始,我還能聽見身後有尾隨而來的腳步聲,似乎有一隻手隨時可以把我拉回去,前方的每一個陰影都像鬼魅,四麵八方都是捕捉我的網。

隨著我越來越接近遠足徑步道,那尾隨我的聲音消失不見了。我依然瘋狂跑著,對著平時記憶中的方向,狂奔了可能有五分鍾。路在腳下晃動,身上被荊棘灌木刮了無數口子。我瘋了似地朝前奔跑,這輩子可能都沒有跑過這種速度,風在我耳邊呼嘯而過。不知跑了多久,終於,我看到了前方一棵樹木身上,釘著一個“C”的標誌,是路徑標誌!又一棵,再一棵,標誌越來越明顯,這無疑是救命稻草。隻要沿著這些標誌跑下去,我一定能跑出了那片無人區,回到了正常的步道上,逃生的幾率大大增加了。絕境逢生的曙光初現,我內心悲喜交集,對自己說,“加油,你可以的,你加油,你可以的!再堅持一下!”靠著對自己的鼓勵,我流著淚奔跑,忘記了疼痛,帶著一種悲壯。我不記得,除了自己,誰曾經這樣全心全意地為我而戰過,在絕地逃生時對自己表白過。在以往的生活中,在所有能決定自己命運的事情前,在麵對那些“我本可以”的時刻裏,我都是那個鬱鬱寡歡的,缺乏自信的,不會站出來支持自己的人,因為,永遠覺得自己不夠好,不值得。我為自己感到抱歉,我抱歉。如果這一次我能逃出生天,我一定好好愛自己,用全部的愛,我發誓。

路徑上沒有任何人,我似乎用生命在奔跑。除了緊跟樹木標誌沿著路徑,我並不確定自己跑向哪裏,不確定前麵會不會忽然又有一件什麽東西,從天而降,使我再度身陷囹圄。太陽雖然已經下山,但四周還沒有全黑。我已經跑得接近虛脫了,仍然不敢停下來。忽然,眼前一陣開闊,小徑穿出了深林,於盡頭處接上了主步道!我終於回到了我非常熟悉的地方,隻要再堅持一會兒,我就可以跑到公園入口處的停車場了。我一邊跑,一邊哆哆嗦嗦在小肩包裏掏出手機,想撥打報警電話,但眼前是一片昏花,雙手抖得握不住手機。

“你怎麽啦?你還好嗎?”路的前方,是那一對夫婦,正是之前向我問路怎麽去望鷹台的那兩個人,他們驚訝萬分地看著我,表情仿佛見了鬼。我知道,我總算安全了。

 “請你們,請你們,救救我。幫我報警。我在叢林裏,遭,遭到了襲擊,有人,有人企圖要強暴我,他傷到我了。快,報警。”我一手扶著腰,一手扶著膝蓋,用盡最後一點力氣,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幹得冒煙的嗓子裏擠出這句話。說完,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暈倒了,手機也從我手裏摔了出去,磕碎在岩石角上。

暈倒之前的最後一眼,是無數的細碎石子,在我眼前晃動。平時它們都平鋪在我的腳下,是我行走的步道。而此時我的臉,第一次距離它們那麽近,以致連石子棱角和石縫中的野草也能看清楚,我也縮小變成了一棵小草。我還聞到了塵土的氣息,是奇特的,粗獷的,野生的。那是因為力氣耗盡的雙腿,不足以支撐我的身體,我頹然癱倒在離望鷹台兩百米的地方。也是之前我和這對夫婦相遇的地點,沒有想到,我們竟是以這樣的方式重逢。想必他們已經去望鷹台觀賞了今天美麗的落日,然後讚歎著又聊到生活裏的另一些偶然事件,說不定就聊到了我,然後也許一回頭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個衣冠不整失魂落魄的我。這樣的巧合太嚇人了。

04

“我的天!你怎麽了?你還好嗎?”一個身影衝到我麵前,我被人接住了,倒在了一個柔軟的環抱裏,她的下巴抵住我的前額。“別怕,堅持住,我給你拿水來,”她把我輕輕攙扶著坐起來,給我拿了一瓶水,擰開,喂我。“911嗎,我們在Washington rock 公園東區望鷹台前麵路口,有人遇到了襲擊和性侵,是的,我們和受害人在一起,好,我們原地不動。是的,她現在安全。”那位先生的聲音在一旁傳來,真令人安心。他們把我扶到路邊的石欄旁休息。太太一直抱著我,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輕聲撫慰著。我還在半休克的狀態中,渾身都被汗水濡濕了。

不到五分鍾,警笛聲由遠而近,警車接二連三地來到了林區山腳。那先生迎上前,把幾位警員帶到了我們麵前。每人都是警服齊整,荷槍實彈的大塊頭。“發生了什麽?怎麽回事?”其中帶頭的警員轉向我,問道。我虛弱地回答:“我七點來鍾在樹林裏健步,被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襲擊了,他用身上的T恤把我的頭部罩住,再用暴力把我拖離了步道,拖了很遠,他毆打我,並企圖性侵我,他幾乎殺了我。但是我最後逃了出來。”

“幾點鍾?大概在哪裏?能夠具體一些嗎?”於是我把我腦海中能記得的所有細節都說了出來,警察查看了我的證件,不停筆錄著。“一米七五左右的男子,體重在200磅以內,西語裔人種,膚色黃褐,手臂汗毛長,短指甲,沒有戴表,白體恤,帆布短褲,運動鞋,沒穿襪子”我聲音嘶啞地說著,這些描述使他抬起了眼睛,有點驚訝的看著我。“居然能說出這麽具體的特征,真不可思議。你見到他的模樣了嗎?”“沒有。他一直在我的身後。”我停了一下,指著我的右手大拇指魚際肌處,補充道,“這裏,他的這裏被我咬傷了,很嚴重的傷口。我的牙印絕對在上麵。”警員對我豎起了大拇指,“做得好!你很棒!看來你的逃脫,絕不是偶然的,這絕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女士,你太棒了。可是你受傷了,讓我把救護車調來。”說完,他打開用對講機,部署著警力,“守住公園的四個進口和出口,離開的人員必須逐個校對身份和檢查,停車場分布警力,查車。關閉園區,步道開始逐條搜索,驅散無關人群,注意具備以下特征的男子,尤其是注意右手拇指是否有咬傷傷痕。請求警犬和救護車救援,完畢。”

在救護車上,醫療隊給我量體溫,測量脈搏和心跳血壓,初步驗傷。我一邊活動身上的關節,一邊告訴他們我是醫生,我發誓沒有被性侵,不需要去醫院。我身上沒有致命的傷,沒有骨折或流血的開放傷口,幾乎都是軟組織傷,也許有輕微的腦震蕩。十年內的破傷風疫苗依然在體內有效。我向她們保證,如果我發生什麽不舒服,會立即聯係我的醫生,及時到醫院。“我很抱歉你遭受了這些痛苦,W醫生。這太令人沮喪了,上帝保佑,你沒事了。”一名男護士對我說。

警察走來把我安置在另一輛警車裏。警車的隔音很好,我聽不見外麵的聲音,隻看見好多警察在詢問路人,那對夫妻也在回答警察的詢問,有人好奇張望,夜幕下,刺眼的警燈發出紅藍交織的強光,旋轉切割著陰影重重的山林。幾隻警犬被牽著來了,它們被領到我身邊,警察拉開車門,這些家夥就訓練有素地湊上前聞了聞我,我把手遞給了它們,又轉身讓它們聞了聞我的後背。“你再堅持一下,時間緊迫,拖得越久,就越不容易搜捕,天色晚了,我們得抓緊搜索完整個林區,然後就帶你回去警局錄口供。”我點點頭。繼續安靜地呆在警車裏。

車外人來人往,他們都很忙碌,而我像一個無關的觀望者,靜靜注視這一切。我覺得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是那麽的不真實。其中任何一分鍾的變數,都可以改變我的此時此刻,由此影響著我的未來。我之所以現在身處“對的地方”,是因為我做了“對的事情。”但對和錯,標準在哪裏?難道不是我自己,把自己置身於險地嗎?據說,我一向沒有足夠規避風險的意識,遇人,遇事,一貫如此。太單純,太善良,從來沒有以一絲惡意揣測過人心。如果我的父母家人聽到這件事,會不會又痛心疾首地說,“我們早就對你說過。你偏不聽。”

正胡思亂想中,看到幾名警察用手銬拷出了四個身材差不多的男人,從林子裏走了出來。天色很暗,我看不清楚,他們被一一帶到一輛警車前,背對著我,趴在警車門上。警察們正在搜查他們。一名警員走到我身邊,敲敲車窗,示意我搖下玻璃,“我想我們抓到他了。牙印,立了大功!你是這個!”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手拇指,又對我豎起了大拇指。“那為啥還要抓另外三個人?”“雖然我們比較有把握,但是還需要最後證據來定論,隻要是有犯罪嫌疑的,就都先抓上。我們現在準備收隊了。”

十多分鍾後,我就坐在了橋水市警察總局的口供室裏。鮑維斯探員和斯蒂芬探員接待了我,為我詳細錄了口供。已經是晚上將近十點了。錄口供前,我在洗手間的鏡子裏見到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我自己。很纖細很小,似乎比平常瘦了一圈,而實際上我也是這麽感覺的,走路不穩,腳下輕飄飄,股四頭肌卻不住地打著顫,連帶著膝蓋無聲哆嗦,整個人是軟的。臉上的表情很複雜。不悲不喜,是一種木然。紅色POLO衫的領口被撕開了,脖子上是一大圈曬傷樣的紅印子。頭發淩亂地披在髒兮兮的臉上,額頭也破了,雙眼瞳孔很大很黑,咬破了的嘴唇,血色全無,腮幫子也比早上凹了一點,做吞咽動作時嗓子很痛。但是,我還在!我還活著!

等到和探員們麵對麵坐下的時候,我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我把整件事情的前前後後,詳細地複述了一次。我的思路和敘述是如此的清晰,對兩位探員的任何提問都回答得準確而具體。他們一邊筆錄一邊發出讚歎聲,“真的很棒。真是個奇跡。”“難以置信。”隨後他們又安排了法醫,在另間驗傷,為我身上的傷痕拍了很多照片,沒有想到我身上的傷是如此之多,“我們很抱歉。親愛的,”女法醫艾米溫柔對我說,又我的牙齒也拍了照,還用特殊的模具取了牙模,取模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牙齒酸軟,開始流血了。“親愛的,我想我們應該盡快為您安排一位心理輔導師,不然這段時間你可不會好過。會被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折磨的。別看你現在像個沒事人一樣,那惡夢般的感覺上來的時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是醫生,應該更加知道我在說什麽。”

“你這一咬可真是酷斃了!這可就鐵證如山了!我相信他絕對無法脫罪。”鮑維斯說。

“我能逃脫我已經萬分慶幸了,講真,我一開始真不指望能夠抓到他。這麽大的山林,談何容易呢。”

“話可不能這麽說啊,W醫生,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你不但救了你自己,還救了以後有可能被傷害的其他人,如果此人有犯罪前科,那麽我們還幫助了以前的受害者。這裏麵,也許還會牽涉到既往很多相關的懸而未決的案子。一想到這裏,真令人鼓舞。所以,我們非常感謝你能及時報警,不是每個人受到侵犯傷害後,都有勇氣報警求助的,這就是為什麽很多罪犯能夠逍遙法外。謝謝你。我們今天出警的警員們,也正在填寫報告,對了,你知道他們怎麽說嗎?”

“怎麽說?”“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麽酷的女人,那麽冷靜,機智,堅強,而且,還那麽美麗。”

我含著淚笑了。我當天全部的衣服都留在了警察局,上麵的DNA需要被送去實驗室做對比,我穿著一次性的白色隔離服,大白兔一樣被送了回家。已經將近午夜了。

05

一夜無眠,不敢關燈,整夜驚跳。

第二天,我還是如常上班了。四周一切在我的眼裏,似乎和平時既一樣又不一樣。我沒有把之前一天的遭遇告訴任何人,但還是被瑪麗安,我的一個老病人看出了端倪。

“你怎麽了?你有事情瞞著我。你看上去就像個死人,發生了什麽事?你最好告訴我,你雖然是我的醫生,但別忘了,你是我的孩子。”

 “我,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昨天遇到了致命的危險。但是現在OK了。”我把事情簡單給她說了一下。

瑪麗安聞言,瞪大了雙眼,用手捂住了自己合不上的嘴,無聲地說著“上帝啊!”“聽著。我的孩子。”她雙手緊抓住我的手,“不要害怕,你會遇難呈祥的,你大難不死,因為你是天使。上帝在看著你,雖然你受了那麽多苦,但是那是你聯結你所肩負的使命的方式。我會為你不停祈禱,我會去教堂給你點白蠟燭,我們愛你,不要害怕。隻要你需要,我會一直在這裏,還有米琪,菲利普,大維,還有艾琳,我們全家人,所有的被你幫助過的人,我們都會在這裏支持你。”我點著頭,淚如泉湧。

下午四點,橋水市警察局的刑偵組探員羅伯特遜和另一位警察派翠克,和我回到案發地點,進行路線還原和進一步的取證。站在望鷹台前的路口,我恍如隔世。我帶著他們一步一步沿著我昨天的路徑走,告訴他們我停留過那裏,做過什麽。再一次經過瀑布,湖區,瀑布的水花依然清涼,我昨天看到的紅蘑菇還在那裏。“你說你在這裏看到了兩個釣魚的男人對嗎?”“是的。”“有一名自行車手來警察局提供了一些信息,他昨天下午六點半左右在C步道的一點七五英裏處見到你。”“是的,我也記得見到一名自行車手。”一路攀談,我對他們解釋,我曾經偏離步道,為了看更多的東西。“那可不是什麽好主意。”羅伯遜說,“每個室外景區,所開辟出來的步道,都是最安全最方便觀光的,遊客出了什麽事情,也方便定位搜救。你太大意了,還好你記性不錯,總能回到正道上來。”

沿著路徑到案發地點,我們走了將近五英裏,“你一直沒有察覺身後有人嗎?”我搖搖頭。樹林還是那麽遮天蔽日,但因為前一天的晚上下了雨,地上很多腳印和掙紮的痕跡都模糊了,使我無法確定具體的遇襲地點,何況我當時是被拖離了步道。四周的景色有點大同小異,要沿著路徑回到案發地點,真的不容易。負責偵查的警官對我說,“放鬆,慢慢走,快到了的時候,閉上眼睛,感受,你就知道了。”我們又走了兩英裏。羅伯遜用手表根據我的步速,計算著距離。果然,走著走著,我心跳忽然加快,嗓子發緊,手心冒汗,全身微微發抖,腦子裏一片空白,我不禁停住了腳步。警官說,“應該就是這附近了。”(這後來我才知道是屬於“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裏麵的環境喚起反應)我環顧四周,忽然在路邊我看到了一棵參天大樹,它長得就像一隻巨大的彈弓杈。昨天我還照了照片,可惜手機摔壞了我沒有辦法對照。遇襲前我就是看到了這棵大樹,那道白光就是在我定睛看著這棵樹的時候從天而降的。夕陽當時在我的右邊,“大概就是這裏了!”我說。但怎麽才能確定具體劫持纏鬥的方位呢?我們三人在彈弓杈前麵思考。羅伯遜建議再回警局調用一次警犬。我想了一下,走到樹前麵的空地上,那是我昨天遇襲前,最後看見的一片地麵,我轉過身對他說,“請把我的眼睛蒙住。”兩名警察的臉上不約而同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樣,被蒙上眼睛之後,憑著記憶,一步一步,靠他們拉著我,我努力回想前一天的扭打中的具體位移,步數,克服著強烈的恐懼感,估摸著,八九不離十地又回到了這林中秘境。這一次,我直麵這裏。石塊,雜草,樹葉,枯枝,野薔薇,蒺藜,苔蘚。地上有雜亂的被踐踏過的痕跡,雨水被大樹的樹冠擋住,沒有太大影響這一片淩亂。地上有拖行的痕跡,有被壓斷裂的樹枝,如刀劍開了刃一般橫亙在地上。有腳印,有衣服纖維,有太多可循之跡。派翠克發出Wow的驚呼,“你的記憶力驚到了我。”他說,羅伯遜一邊拍照一邊說,“但這裏確實太危險了,你太不應該了。”“你在野外要時刻觀察周圍,萬萬不可不要單身一人前往不熟悉的地方,一定要結伴同行。”“最好是男伴,要不,牽一隻狗也行,狗看到不熟悉的人會吠,有震懾作用。還有哨子,還有那種貼身的按鈕式的警報器,總之,再不能這樣輕率了!代價太大了!”兩名警員一直喋喋不休,不時憂慮地望向我。“你是完全有可能被殺害的。”

派翠克補充道。“很多人,在沒有機會的時候,是不會犯罪的。然而人的念頭就是這樣,當惡念萌發,而條件許可,犯罪的成本不高,逃脫容易,就很容易產生犯罪的念頭。這是犯罪心理。”

我看到了當地報紙對這個事件的報道:“當天傍晚,該名男子尾隨一位正在山裏健步的女子,伺機從受害者身後襲擊了她,並將她從登山步道拖離到深林區,企圖傷害和性侵,不排除有謀殺意圖。所幸的是,受害人成功逃脫並報警。接到報警後,我們警隊迅速組織警力,並在Warren市k9s警犬隊的協助下,在山林內將企圖潛逃的犯罪嫌疑人逮捕。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調查審理中,檢察院相信他將麵臨包括二級企圖性侵罪和三級非法強迫罪在內的共四項控罪。請對此次事件有任何有相關線索的居民或目擊者,聯係桑莫塞郡檢察院重案組專線。”

過了一周,我接到了鮑維斯探員的電話。他告訴我,犯罪嫌疑人已經確定了。證據確鑿,準備換監獄關押,進行精神病心理鑒定後,將移交由郡檢察院受理。預計很快就能公審和判決。他又分享了一些審訊過程中的細節,一波三折。

“這個人,你其實之前已經見過了。就是湖邊釣魚的兩個人裏的其中一個。”“那個和我聊了幾句的?”“不,那個沒有和你說話的男人。在你和他同伴聊天的時候,他開始有了作案動機。你一離開,他就告訴他的朋友,他有事要先走一步。其實就是尾隨你。他把釣竿和漁具拿在手裏,遠遠跟著你,你知道他跟了你多久嗎?整整一個半小時。他觀察了你的舉止,動態,掌握了你的活動特點。發現你研究植物時很專注,有時一個姿勢長達五分鍾,他很有耐心,尾隨了你很久,其實隻要其中任何一次你回頭看一看,就會發現他在身後不遠處。但他說了,假如你發現了他,他就會和你打招呼,聊之前釣魚的事情,這樣你也不會懷疑。隻是你一直毫無察覺,所以當他確定周圍完全沒人的時候,就快速走了上前,對你發起了襲擊。他也是很熟悉這山林的呢。是警犬把他揪出來的,不然他會一直躲在密林處,準備我們收隊之後才離開。”我聽得膽戰心驚。

“而這個人,是一名非法移民,我們已經調出了他在原來國家的犯罪記錄,是個有前科的慣犯,但這次是他在美國的第一次被捕獲。他真是個危險的家夥,他會罪有應得的。W醫生,我們警隊謝謝你,我代表社區謝謝你,願上帝保佑你。下來還有一些調查和其他事情,檢察院的案件協調員以及相關人員會和你聯係。讓我們盡快結案,讓生活恢複平靜。郡檢察院也為你安排了心理醫生,盡快幫助你從創傷後壓力綜合征中恢複過來。”

在之後的幾個月裏,我不停收到法院,檢察院,警察局,律師的各種調查電話,聆訊通知,電子郵件和表格。為了配合案件審理,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憶及複述這段幾乎改變我整個人生的經曆。我的每一次敘述,在細節上都必須和前麵的描述分毫不差,否則迎接我的就是被告人代表律師提出的更多問題。我明明就是一個受害人,卻也無法在看似公平的質問中獲得更多的同情。那些多若牛毛的問題,是如此毫無感情,甚至帶著某種殘忍,不停考驗著我的記憶力和心理承受能力,有時候會忽然覺得一切都是一場幻覺。當不止一次從夢境裏冷汗涔涔驚醒的時候,我對創傷的意義有了懷疑。忘記痛苦,和銘記痛苦,哪一種才是對創傷的真正賦值?

宣判後,法官結案,法警走到案犯的身邊,準備把他從他的律師身邊帶走,再送往監獄。“稍等一下,”這位白頭發黑袍的瘦小老頭,從法官席後溫和地看著我,讓我對大家說幾句話。他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走到前麵來。”

“我不恨他,我隻是為他感到難過。因為一個惡念,他失去了自由,得到了懲罰,令愛他的人失望心碎。他幾乎摧毀了我的餘生,也傷害了很多人的心,那些人就是我愛的,也愛我的人。我希望他能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羞愧,並深深懺悔,並盡可能地幫助那些曾經因為他而受傷害的人,盡可能去贖罪。”

06

有將近兩年,我不再敢登山,或者進入森林健步,即使有時開車經過無比熟悉的山林入口,我都會感到莫大的壓力,出現很多不自主的軀體症狀。在安靜的路上和人迎麵走過時,我會開始緊張,我對陌生人的善意產生了不信任。但是我懷念山裏的一切。這麽多年來,全心投身於山野的環抱中尋求庇護的我,從未失望過。但這一次遇險,令我從此望而卻步。當療愈的力量,和潛在的吞噬對峙,當情感的歸宿變成痛苦的記憶,這樣尖銳的矛盾,使我困惑。我長久不能從這矛盾的痛苦走出來。

秋末冬初,我在22號公路一個賣庭院裝飾品小店裏,淘到了一塊好看的石頭。心形,灰白色,手感很好。上麵有一句話,“Time heals”(時間會治愈),我愛不釋手。“這一塊也很不錯呢。”店老板拿出另外一塊石頭對我說,上麵寫著“May the rest of your life be the best of your life”(願餘生盡是最佳),我不禁看得出神了。

W的小病人在澆花,旁邊是那塊遇襲後W買的石頭

寫著Time Heals的石頭

我把這塊心形石頭放在前院一棵羽葉楓樹下麵,每天進門出門都能看到它。另一塊,我則把它安放在了診所小花園的裏麵,那個小花園,是我一鋤頭一鋤頭親手開辟出來的,裏麵種滿了各種小花草。有了這塊石頭之後,常看到病人經過看到它時,若有所思的表情。這些小事物,的確有令人思考的力量。四季更迭,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秋天的紅葉飄下,落在它們上麵,就像一張裝飾畫。在冬天,它們會被雪埋在下麵。春天來臨的時候,冰雪消融,石頭和字又冒了出來。初春,雛菊般的黃色蒲公英開在它們的旁邊,過了幾天這些花朵又變成無數白色小絨球,漫天飛散開去。春深時,櫻花和木蘭,茱萸次第盛開,落英繽紛,把石頭又變得俏麗了起來。從那時起,靠著觀察這些近處的小生命,我試著淡忘遠山,我學著接納自己,用十二分的耐心。四周的一切簡單,就這樣陪著我度過了幾乎整整一年,一直到了結案的那一天。

2019年7月25日。晴。早上八點半,我準備去桑莫塞郡法院聽此案最後的判決。臨出門前,我在前院摘了一朵紅苜蓿花,放在心形石的上麵,它一向和什麽都百搭,和什麽放在一起都好看。那一天,正是紅苜蓿開得很好的時節,一眼看出去,整個院子都是粉紅色。

 

作者後記

寫下這個故事,是因為想給自己至此的人生,一個階段性的小結。在此之前,我不懂如何自愛。也不懂如何麵對和接受一些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就算是努力改變,也覺得非常迷惘。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站在更高的維度去看人生的,這裏需要很多很多的自覺。在自覺之前,是實實在在的經曆。如果一段經曆,能夠使人智慧增長,自覺提高,那麽它就是有意義的故事,否則那僅僅是一種感受,甚至是創傷。

將近兩年時間,我都在接受創傷後壓力綜合症的治療,也因此而連鎖反應地被喚起了以往很多的相關創傷記憶,從童年到青春期到成年期。原來最難痊愈的,最持久的創傷,並不是事件本身所造成的肉體痛苦,而是當事人對所經曆事件的痛苦記憶和被持續懷疑否定的有害心理。它是以愛之名的自虐,用不斷加深的痛苦記憶和潛意識,去阻礙你的自我探索和發現。

“你要回去那些既定的時刻,對當時受傷的自己說出最安慰的話,最鼓勵最中肯的話。要知道,那些話是你所虧欠自己的,是你往後餘生前進的阻礙,你必須親手把這些負麵的東西清除掉,愛是一種能力,你有能力愛自己。痊愈不是忘記,是變得更強大,所有創傷的痊愈都需要兩個要素:時間和愛,你可以的。”治療師說。

[ 打印 ]
閱讀 ()評論 (3)
評論
林海平兔 回複 悄悄話
童謠 回複 悄悄話 太同意樓下說的了!不僅痊愈,而且已然重生。向W醫生致敬。
枕寒流 回複 悄悄話 Wow!真是扣人心弦。在你埋下伏筆之處,我也嗅出了絲絲異常。林間遇襲竟然逃脫,簡直是教科書級的反應能力。庭審發言更顯美德。我相信您不僅痊愈,而且已然重生。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