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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新疆的痛與美――一個美國人的旅行日記

(2010-02-23 21:17:03) 下一個

                                        

                                                        “腳前的光,路前的燈”
                                                      
                                                         by Tim Hathaway[魏一帆(美)]

  1月15日。早,北京-烏魯木齊的飛機上,我是今天航班上的兩個外國人之一,飛機裝滿乘客。天空晴朗,京外的山坡被純白的雪覆蓋如白色地毯。早晨溫軟的光看起來溫暖而祥和,似乎這塊古老的土地重新被創造了。

因為我是個黃發藍眼的外國人,機場的人都向我說英語。唯一跟我說漢語的是飛機上的一個少數民族青年,他在過道裏不小心碰到我說“對不起”。這是非常簡單的事,但我很感激他說漢語,讓我感到這個文化接受我,我能夠參與而不被排斥。

乘務員都會說“飛機英語”,如“先生您的登機卡”、“您喝什麽”等。我問一個乘務員,你會不會維語?她答不會,並露出奇怪的微笑,也許她認為這是一個荒謬的問題。但對我來說這很自然,畢竟在去烏魯木齊的飛機上維族乘客比西方人多。我以前住在新疆時,也從未注意到有會說簡單本地語言的火車乘務員。我想不通為什麽他們會用我的母語歡迎我,卻不用新疆本地人的語言歡迎他們。

2007年夏天離開新疆的時候,我不知道能否回來。我在新疆呆了3年時間,比我計劃的更長。當了一年大學外教後,為了開一個語言培訓中心,我開始學漢語。當時一位在報紙工作的朋友讓我開一個叫《外國人在新疆》的雙語專欄,內容主要以美國人的視角看文化差異。我總以為中國在經濟方麵開放,可文化方麵閉塞,我從來沒想到在中國竟有這種機會,尤其在新疆。

我發現新疆在一些方麵比發達的東部更開放,她作為文化十字路口的漫長曆史至今仍在延續。這就是絲綢之路的遺產。這條路的思想、音樂、風俗和宗教等精神生活的產品比所有的物質產品更有持久的影響。依我看,文化發展不是經濟發展的影子,而是它腳前的光,路前的燈。

                        
 
                                                 “去年夏天的事件”

1月18日。早,烏魯木齊。昨晚一股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突襲新疆,今天的烏魯木齊就像一個大冰箱。盡管風雪交加,空氣仍然汙濁。我記得烏魯木齊的冬天仿佛到處都被汙染。我的嗓子有些疼,我記不得幾年前是如何適應的了。

周六我和一群老朋友到郊外去,在南山新鮮的空氣中滑一天雪。這裏的本地人是以前遊牧生活轉成依賴旅遊經濟的哈薩克族。滑雪場的人員幾乎都是哈族。一些看起來非常專業的青年忙於巡邏,他們穿著現代滑雪衣,舒服而自然。

第一次來南山是2004年我到新疆後不久,跟大學的同事和學生一起。那天是個美好的夏日。我們租了幾個哈族蒙古包。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哈族文化,而他們明顯跟我所熟悉的漢族不一樣,好像無憂無慮,容易開懷大笑,似乎現代生活的壓力對他們並無影響。

主人做午飯時我和學生去騎馬。回來後兩個養馬的哈族女孩告訴我要付兩倍的錢,“因為你是外國人,應該多付一點。”她用英語說。我很生氣,發怒說接受我們離開之前定的價格,否則連一分也不給。她們用自己的語言回敬我,結果我沒付錢就走開了。

吃完飯男主人接受了正常的價格,我也向我的上司道歉。不想聽我解釋的她說算了,沒什麽關係。我想盡量保持麵子,解釋說自己總麵對“老外價格”的頭疼,盡管我來自富裕國家,但我並不富裕。不過,我從來沒想到問那兩個哈族女孩為什麽這樣對待我。我認為她們的想法簡單而錯誤。當天離開南山時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尷尬,最嚴重的後果是,離開南山的我比到達前更無知。

滑雪時我想到了那天的經驗。我想現在我更能夠理解他們,貧窮的折磨怎樣影響了他們的思想和習慣,這是新疆教給我的。

說實話,使我長時間住在新疆的主要理由就是新疆人。盡管存在文化誤解,但我發現在新疆交朋友比其他我住過的中國和日本城市更容易。他們的性格坦率又開放,有點像我美國家鄉的特點。我首先把他們當作個人和朋友去認識,而不是某個民族的代表。為了改變我對中國的偏見,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因為大多偏見來自於老套和無知。通過這種方式我終於開始了解中國人身份的意義。

昨天我遇到的朋友,請我回家吃飯。聽到我說整個烏魯木齊好像做過臉部拉皮的看法,他們吃驚了。近兩年半烏魯木齊好多路變寬了,很多新高樓正在蓋,市政府前的廣場終於完工了,現有數十座來自世界各地的塑像,連公交車站也有新的牌子。對我來說,目前的城市比過去好多了。但他們揮之不去唯一的變化是去年夏天的事件。

而我,在烏魯木齊街頭看不見任何7·5事件的痕跡。表麵上看生活已回歸正常,但顯然當地人還在思考。這幾天我聽不少人說起,通常是他們自己提及的。這讓我想起美國人對9·11的心理反應,也就是一種心理轉折,盡管看起來生活都很正常,但事實上一切都改變了。

9·11後,每次遇到另一個美國人我們都會彼此分享當天的經驗。在新聞報道裏你找不到我們分享的細節,如熏燒世貿中心的氣息和失去丈夫或父親的鄰居如何堅持下去。我們當然也會談到恐怖主義,最初我們從憎恨的感覺說起,幾個星期和幾個月以後從永不褪色的不安全感說起。我們感到憤慨時,這個惡劣的行為一方麵非常簡單,一方麵又難以理解。

我在烏魯木齊的漢族和維族朋友們並無不同,他們跟新朋友回憶起他們經驗的細節,說出憤怒或不安的話。對一些人來說,這種說話方式是一種憤怒汙染了他們思維方法的證明,對其他人來說,是一種分享痛苦而通過尋找同情驅散恐懼的方法。飯桌旁的對話可能是他們擦幹淨精神和感情上的汙染最好的方式之一,或許僅僅是覆蓋的方式,因為這種汙染總在回來。9·11以後我美國的親友有過一樣的經驗,但甚至9年以後,不少美國人仍不願麵對問題的複雜性,像一個用毯子遮住頭的孩子一樣。

                              


                                                “新疆的一種精神”

1月22日。本周意外寒冷,感覺至少零下30度。盡管如此,我仍每天出門看望朋友。我很長時間沒坐這裏的公交車,這是本周跟漢族和維族同時在一起的唯一時間,而且我們隻用眼睛溝通。公交車的窗口上有一層厚厚的霜,除了司機誰都看不見什麽。

我來到原來的單位,但我沒辦法提前通知舊同事,我弄丟了他們的電話號碼,而且從7月份開始新疆的電子郵件、短信和國際電話等溝通方式被中斷了,到外語係後,我發現師生都已放假了。

我走過原來的辦公室,當年我跟一個長期住在新疆的美國女人一起工作,但她也走了。我記得,2004年那天我在辦公室自我介紹後,她提醒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別說“東突”。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說法,不得不問她什麽意思。

我到達烏魯木齊的第一天是美麗的夏日。我從大學招待所出來散步,但校園外的感覺像另一個世界。商店的牌子有阿拉伯文、西裏爾文和中文等。餐廳前的小夥子忙著烤肉,孜然和煤煙的味道以及烏茲別克、印度和土耳其等音樂彌漫人行道。有一些少數民族婦女戴著布卡,不讓大家看頭發或臉部,但大多數女孩頭上什麽都不戴,讓全世界看到她們的美麗。當時我好容易不盯著她們,尤其她們的黑眼睛,那樣的美麗可以讓你在心裏感到一種痛,一種舍不得放棄的疼。

我注意到那些民族交往的表麵狀態。漢族人和維族人在同一個餐廳吃飯,總坐不同的桌子。在外麵偶爾看到人們互相瞪眼。一個青年維族人靠近我想練練英語,我回答想練練我的漢語。他不高興地罵我沒有禮貌。

那天我就第一次發現街上有些不對勁兒的感覺,後來跟其它表麵上的差別聯係起來,比如不少維族男人戴帽子,留胡子,尤其在巴紮裏麵,但在校園內我從未見過。後來一個漢族同事說,戴帽子這類民族身份的表現在校園內是不準許的,如果被發現參加禱告和伊斯蘭教齋月,學生可能被迫退學。

少數民族學生畢業相當難。我的學生說,他們對高考的加分感到幸運,但這並不能幫助他們找工作,他們抱怨在招聘會常常看到“少數民族不用申請”的牌子。我問原因,他們說這些公司跟他們說,沒有清真的廚房。 我發現維族人不快樂的理由跟人行道的烤肉味、音樂和美女一樣容易看到。

新疆的一種精神,隻有通過大地的闡述才能理解。新疆是一個讓人心裏感覺像春天伊犁草原又暖又寬的地方,她是一個陌生人請你到家讓你在天山冬季中找到蒙古包感覺的地方,她也是一個像塔克拉瑪幹沙漠一樣難以穿越的民族差異叢生的地方,也許直到某一個炎熱的夏天,你跟一些思想和價值觀與你截然不同的人一起上長途客車,客車穿越了黃昏,白晝變成了夜晚,沙漠的空氣變涼,你跟陌生人分享水果、幹果,然後在沙漠無盡的黑暗中你們一起聽他們語言的歌曲,你不懂歌詞但肯定能捕捉到他是由失戀的痛苦而唱,因為你也唱過同樣的歌。你跟永遠再見不到的人分享這種親密的經驗,然後暫時你感覺生活再沒有什麽困擾,一切都可以明白,甚至是痛苦。

我曾為《新疆經濟報》寫文章。他們同樣雇傭少數民族人當中文記者,為了報道和解釋他們的文化給中文讀者,這個政策的基本道理是,經濟發展基於跨文化的理解,尤其在亞洲之心的新疆這確實必要。

本周一個編輯問我在中國常聽見的問題:美國人對中國怎麽看?我答,沒有統一的看法。來新疆前我看了皮尤調查中心2009年地球態度的調查:約40%的美國人對中國有讚同的看法,約40%有不讚同的看法,剩下20%不置可否。調查指出,G20國家對中國的看法也如此,有意思的是除了中國國內民眾對中國有大概95%的讚同以外,沒有任何別國的人對本國有那麽多讚同。

他還問我怎麽總結新疆這個地方。我跟他說了當內地朋友問同一個問題時我的答案:盡管內地人生活中麵臨如房價等問題,但多數對未來樂觀並充滿希望。在新疆,事情更複雜一些。

回答這樣的問題,我一直有點不安。下樓時我思考為什麽那麽多中國人喜歡如此談論,他們追求難題的總結,似乎他們寧可獲得簡單的回答而不肯認真考慮難題的細節。也許光批評中國人不太公平,美國人也同樣傾向於獲得簡單的答案,可是我認為,總體來說美國人提出的問題更好一點,因為那裏信息開放,更容易獲得全麵的看法。

我沒跟那位編輯說,他的問題可能不對。我估計,在北京聽到的大家對中美之間的看法比較或媒體的報道,跟我在紐約的比例可能是25∶1。多數美國人對中國其實並不在意,美國老百姓對中國的關注甚少。隻要沒有直接的關係,誰又有仔細關注的理由?
                                

                                                “一直以來她對我都是一個矛盾”

1月26日。我正從庫爾勒回北麵的烏魯木齊,路程大概6小時。這兩個城市之間的山和沙漠有點像美國的內華達州,除雪峰外什麽都是缺乏生機的棕色。唯一看到的顏色是在往庫爾勒的路上,路旁好多大堆紅辣椒圍繞著蒙古包,好像這些驕傲的牧民向漢族農業文化學習如何獲得利潤。每個蒙古包旁邊有一輛摩托車,甚至有一輛越野車。

我在南疆的維族朋友和過去的學生都比以前好。說實話,這一周我在新疆看到最有意義的變化就是朋友的生活。他們所有的生活都比兩年半之前更好,但當我問他們對孩子的希望,漢族朋友通常想他們總有一天會離開,維族朋友也有這種想法但心裏很矛盾,對他們來說,離開新疆意味著某種跟漢族人不同的文化的犧牲。

這種交往提醒我,盡管按照美國的標準我並不富裕,但南疆朋友的生活比我難多了。擁有白種美國人的身份帶給我一種跟金錢無關的富裕。來到美國的移民和少數民族沒有我這種機會,他們不得不適應我的語言和習俗。我求職或申請貸款,社會幾乎不懷疑我,而對黑人、拉丁美洲人和亞洲人就不一樣了。大多白種人也通常進入更好的學校。中國並沒有類似美國的民族仇恨和歧視的曆史,但對我來說,中國少數民族麵對的障礙跟美國的外來移民差不多。

在南疆讓我想到好多我盡量深入中國文化的記憶。2006年我為寫作去了幾趟南疆,喀什市政府還請我跟一群記者在一個月內參觀喀什各個縣。我從來沒追求過這樣的機會,一開始就想拒絕。我不相信中國媒體會讓我表達自己的想法。很偶爾才看中國報紙的我,當時認為中國媒體很有偏見,缺乏對社會問題有建設性的對話。但我的編輯說服我試一試。

作為撰稿人探索新疆,讓我對媒體和新疆有了新的理解。我的看法變了,但我本人沒有變化,我的價值觀沒變,但是我現在更深地同情別人、更好地適應不同情況、更認真地依賴我的信仰。我的朋友和同事總以我為嘉賓,無論他們富裕還是貧窮,什麽都可以給我。他們使我感到我是中國最貧困的人,因為我無法回報。

這種精神的貧困跟我窗外的自然美有點像――粗糙的山和溫軟的沙丘,盡管它們提供不了任何實用的東西。我喜歡新疆的原因是否由於我希望她的美麗把我對表麵上看到偏見的憤怒、對他人保持頑固的無知、對一切不追求生命中積極的事等特點抹殺掉,把她自身的美麗性格給我?

也許美麗的盼望跟痛苦的目的有關係。生活中有什麽好事不值得經曆痛苦?我熱愛真實的新疆,但一直以來她對我都是一個矛盾。
                           

                                            “別的群體的痛苦”

1月28日。烏魯木齊國際機場。現在北京時間8點,新疆時間6點。

航班延誤一個多小時,沒有任何解釋。“我不知道,可能他們有問題。”我問“他們”是誰,沒有回答。以前這種不透明和對顧客涎皮賴臉的態度使我煩惱,現在我已經習慣了。

在新疆3年裏,我對發生的事從來沒有過清晰的感覺,謠言的散布和變異速度令我吃驚,基本原因是缺乏透明和對話。誤傳的普及引起民族間的懷疑,當我說一個消息時,他們第一個問題通常是,是維族人還是漢族人給你說的?

我對於新疆的矛盾,來自於在兩個世界之間被卡住的感覺,有時候感到被要求挑選群體。我沒有任何當公斷人的欲望。這是中國的一個狀態,一個最終需要漢族和維族一起努力解決的問題。我所能做的唯一事情是傾聽和提問。

對許多事件兩個民族沒有統一的想法,更令人驚訝的是,缺乏互相理解的狀態,每個群體以不同的知識判斷,他們好像意識不到別的群體的痛苦,更不用說給痛苦者應得的尊嚴。當我想讓他們說明一下其他群體的感受時,通常的反應是簡單化處理,假定其他民族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樣,而且全無道理。最典型的例子是“東突”,隻有漢族朋友談論這個話題。我問維族朋友如何看,他們沒有一個想要“獨立”,隻跟我說,和漢族一樣他們對社會也有抱怨,但由於害怕被貼上分裂主義者或恐怖分子的標簽,他們表達不了任何意見。問題的核心可能在於:這裏的每個人都傷心了,幾乎看不到願意理解別民族痛苦的人,似乎唯一有價值的痛苦、憤怒和恐怖經驗就是自己的。

我現在在飛機上,已經起飛了。我從來沒想到會這麽說,但我很想回到北京更清潔的空氣中。窗口外,我看到一片由寒冷北風吹下來的雲無助地緊緊抓住頂峰,我感到一陣憐惜,因為它讓我想起一個忍不住放下最愛的毯子的小孩,以及我們所有人得到真實安全感的難度。

□ 《南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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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很不錯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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