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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小說《妮可》

(2009-08-16 15:45:37) 下一個

家庭不幸下長大的孩子往往天生就是懂事的。妮可這孩子打出生以前就懂得大人的心思。在她媽懷她7-8個月時,她媽在一個陰冷的雨夜離家了。後來她媽說當夜這孩子的腳在肚子裏踢個不停,或許是不讓媽媽寂寞吧。妮可終於出生了,出生時的羊水清清的,渾身上下連一塊胎脂也沒有,光鮮潤滑的皮膚,紅彤彤的,象個紅孩兒。連洗都不用洗、擦也不用擦。鮮紅的小嘴兒一點點。接生的美國護士們都誇個不停:“這麽多年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寶寶,快把人愛死了!”我在一旁忍不住雙眼濕潤了。妮可屬羊,人家都說屬羊的女孩兒命苦,但願不是真的吧,可是有時候也責問自己:這孩子將來會幸福嗎?

妮可慢慢長大了,圓圓的小臉兒,小嘴兒還是一點點,眼睛不大可是總是詭秘的樣子。穿的衣服由於總用洗衣機洗,都懈了。穿在妮可身上就活像個小熊貓兒,走起路來笨拙的樣子。一歲生日那天決定帶她去照個相,留個紀念。也許一歲的孩子還不知道什麽是害怕,照相館的阿姨怎麽逗她都笑。照出來的照片每一張都是一副可愛的樣子。可是由於當時我還是學生,總擔心一旦獎學金沒了要自己交學費,就一狠心隻要了最好的一張。當時照相館的阿姨將全套的照片打印到一張紙上,還是黑白的,讓我們從中挑,挑完了就隨手扔進了垃圾桶。可是我們還是趁她不注意把它揀了回來。幾年後,這張紙一直放在她媽最重要的文件夾裏,也許是因為反複拿出來看吧,表麵已經有些模糊了。每當看到這張紙,心裏總是一陣酸楚,責怪自己節省到連孩子的照片都不肯買。到了她兩歲生日的時候,我們經濟情況好些了,決定給她照個大的,價錢要75塊,開始有些猶豫,但是我們還是答應了。這孩子也許明白了大人的心思,照相的時候總是笑不起來,結果效果最好的也隻是怯生生的、似笑非笑的一張。每當我看到案頭這張照片,總是會想:兩歲的生日,沒有象別的小朋友那麽開心。這孩子將來會埋怨我嗎?

經過一年多的排隊等待,妮可終於可以上大學裏的幼兒園了。幼兒園的條件很不錯,離我們住的學校的房子隻有二、三十米遠,透過柵欄就可以看到幼兒園院子裏的孩子們。每當在陽光明媚的上午,四處沒有別的聲音,隻有孩子們的嘈雜聲的時候,就會頓時覺得這裏是世界最美的地方,它讓我流連得不再想去實驗室,就這樣聽著、看著、辨別著哪一個是妮可的歡笑聲、哪一個是她快樂的身影。妮可所在的教室裏有單獨的一個小房間,用玻璃窗隔開,玻璃是反光的,隻能從裏麵看到外麵,從走廊另開的門進入。它是專門給孩子的家長們觀察孩子用的。自從知道這個小屋可以偷偷觀察而不被孩子發覺後,我就成了那兒的常客。借中午回家吃飯的時機,去看妮可幾眼。每到中午,室溫有點高,孩子們的小臉都紅撲撲的,在教室裏安靜地睡著午覺。可每次都看到隻有妮可坐在自己的小床墊上和一個誌願者阿姨象似在聊天的樣子,妮可還不時地比劃著手勢。妮可平時在家就中英文混雜,連話還說不全呐,居然還能和大人們聊天。妮可在去幼兒園之前,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拿拿”,就是我要的意思。等她上了幼兒園沒多久,有幾個美國孩子的家長好奇地問幼兒園的老師,說他們家的孩子回家總說“拿拿”,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想必是幼兒園的老師教的吧?老師說不是並且她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隻知道好像妮可最開始老說“拿拿”。一天,老師在我送孩子的時候問:“全班的小孩兒都說拿拿,好像是跟妮可學的,請問什麽是拿拿?”我笑著說:“確實是妮可教其他孩子的,拿拿就是我要的意思。”老師們才大獲其解。幼兒園的阿姨和老師中,有幾個就是特別喜歡妮可,每次見到我們就不停地誇妮可是最聰明的孩子。有個老阿姨,是個白人老太太,叫吉妮,人快60了還在工作。其他的阿姨私下議論都說吉妮很蠢。可吉妮就是喜歡妮可,還經常把她家裏的玩具私下送給我們。可是不久,吉妮就患上了淋巴瘤,先是化療,頭發都掉光了,還老是擔心怕妮可認不出她了。幸好吉妮有個雙胞胎妹妹,最後作了骨髓移植,不知道吉妮現在還好嗎?

第一次和妮可分開是一次去巴爾的摩開會,也就34天的時間。可是第一次離開孩子,心裏總是沉甸甸的。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就不停眼地看,心裏總在想:妮可在幹什麽?她們娘兒倆都還好嗎?為排卻沉重的心情,在開會之餘,就把時間花在給妮可挑個禮物上。巴爾的摩有名的是螃蟹美食,因此到處都是以螃蟹為主題的紀念品。於是就買了一個塑料小螃蟹,紅色的,上滿了發條,就可以橫著爬,兩個大鉗子還一揮一揮的。心想妮可一定會很喜歡的。會終於開完了,就迫不及待地離開了。一下飛機,妮可和她媽來接機了。才幾天的工夫,妮可長大了,兩個小臉蛋兒曬得更紅了,而且有了脾氣。我一把把她抱在懷裏,妮可卻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像是在和我生氣,把頭故意扭向一邊。給她的小螃蟹她也不大感興趣,氣得我哭笑不得。

和妮可第二次分別是畢業後在另外一個城市找到了工作。妮可和她媽無法一同前往,就暫時留守在學校的房子。後來聽她媽說,周圍的朋友們沒事兒就逗妮可,問她:你爸爸哪去了?妮可一副神秘的樣子說:“爹地開著自己的大汽車,呼地走了,不回來了!”不久,我有機會回來看看她們娘兒倆。一見到我的出現,妮可興奮地張開小手撲了過來。妮可還是老樣子,圓圓的臉蛋兒,小嘴兒一點點,隻是柔軟的頭發變長了許多。一看見爸爸興奮得不得了,可不一會兒工夫,就像個小熊貓兒似的趴在我的胸前睡著了。她也許覺得,父親的胸膛是那麽寬闊、那麽有安全感,才毫無顧慮地熟睡了。

和妮可的第三次分別是在她媽為了找工作而不得不要準備考試,去拿一些職業證書。所以商量好準備把妮可讓她姥姥、姥爺帶回國。妮可隻知道要回中國,可卻不知道這對她是意味著什麽。她平時就特別看護自己的東西,把她那點兒財產管理得井井有條,缺什麽、少什麽都瞞不過她。到了快走的時候,她就囑咐媽媽把她學習用的小黑板保護好,不要丟掉;把她的玩具鴨子和小綿羊都照看好;還有那兩條她生日時給她買的小金魚兒,一定要喂好,等她回來後還要繼續養著它們。臨行的當天晚上,聽她媽說,妮可心情越發沉重,盡管她不知道去中國是什麽意思,可她隱約知道要和媽媽分開。她也注意到媽媽時常露出傷心的樣子,於是總是打趣地說:“可可要回中國了,不帶媽媽去,因為媽媽沒有票!”可是說完就很久都不說話。所幸的是,這孩子從小就由她姥姥、姥爺帶大的,跟他們很親,妮可自然就多了一份依靠。可是到了轉機的城市,妮可就開始哭著、喊著要媽媽,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也許是為了找借口安慰自己吧,比起在美國,孩子從小在國內長大要幸福得多。首先是生活不寂寞,幼兒園那麽多小朋友可以玩兒,吃的、玩兒的很多。其次,孩子想學點東西,像鋼琴、繪畫也都不貴。妮可回國後,盡管被這花花世界搞得她暈頭轉向,但是始終不忘一點就是她的家在美國,爸爸、媽媽在美國。偶爾,我們把一些照片寄回去,妮可在每天睡前就會拿出照片看一看,然後壓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滿足地睡著了。她覺得這樣就又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了。每當看到這情景,她姥姥、姥爺心裏總是酸酸的。

妮可的聰明、懂事在幼兒園和親戚朋友中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幼兒園組織去農家樂園采摘,園子裏有蔬菜、水果,以便讓小朋友們了解蔬菜水果生長的時候是什麽樣子,最後還可以將自己摘得的蔬果帶回去。可是不到5歲的孩子能拿多少回去?明擺著是占小孩兒便宜。玩兒了一天,準備回去了,幼兒園阿姨驚奇地看到,在那麽多小朋友中,隻有妮可手裏拿著個布袋子,裏麵鼓鼓囊囊的。老師好奇地問是什麽東西。妮可說是兩個她自己拔的大蘿卜。阿姨問別的小朋友什麽也沒拿,可可拿蘿卜回去要幹什麽?妮可說:“帶回去,讓姥姥給淹成鹹菜吃!”一席話讓老師敬佩得不得了,說這孩子難得有此心計,連比她大的孩子都想不到。

和妮可分開這麽長時間了,每當想起這孩子是最懂人心的時候,就越發覺得這孩子可憐:也許是為了生存,這孩子才明白該怎麽做。所以每當想起妮可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心裏就愧疚得不得了。有天晚上突然夢見妮可,但是一夥強人硬要把她帶走,說是要帶到遠方去修練,要十年後才送回來。我和她媽拚了命要把妮可搶回來,強人們死死地按住拚命掙紮的妮可,可是當妮可看到刀槍架到父母的脖子上時,好像知道再掙紮也沒有用了,甚至父母的性命會丟掉,隻好淚流滿麵地從遠處揮著小手哭喊著說:“爸爸、媽媽,再見了!我會回來看你們的!”說完就跟著強人們走了。我哽咽著從夢中驚醒,慶幸這一切不是真的。老天呐,你為什麽讓我有如此的夢境,是來責罰我嗎?

一個人的日子最難排解的就是寂寞。於是就經常會打開收音機聽鄉村音樂,因為歌聲中有喜怒哀樂,就像妮可一樣是懂得人心的。每到有生活的同感,就會唱得我雙眼模糊。一次在上班的路上,我照樣打開了車裏的收音機,此時傳來的一首歌,叫作《偷走的灰姑娘》。歌中唱道:女兒就是爸爸的灰姑娘,灰姑娘那麽仰視她的父親,和他一起共舞。可是她的白馬王子來了,偷走了爸爸的灰姑娘。歌聲在唱著,我的視野卻模糊得什麽也看不見了。這歌聲是有意唱給我的嗎?它在預示著未來嗎?總有一天,會有一位王子,起著高頭白馬,把我的妮可偷走。我的妮可還能仰視她的父親嗎?當妮可披起潔白的婚紗的時候,我會不會變得又老又醜,不配與我的灰姑娘站在一起?那個挽著美麗的妮可把她送給她的白馬王子的人,將會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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