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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的故事

(2008-12-11 08:35:43) 下一個

老哥的故事

~~ 書刊 ~~

知青們不得不接受一個嚴峻的事實:城市已經不屬於他們,而農村也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就是生於斯,養於斯的那個地方,也不能輕易地回去了。……當年報紙上宣傳那些為了一隻羊、一根木頭而犧牲了年輕生命的知識青年,而這些知青們為了爭取自由和基本人權所付出的生命代價,他們的事情卻被有意掩蓋下來,很快被歲月忘卻。

 

哥是1968年下鄉的,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才剛上初一。文革初期,紅衛兵造反、串聯、罷課、武鬥……他因為家庭出身不好,什麽組織也沒參加,在家裏逍遙了幾年,糊裏糊塗的就算畢了業,不可避免地被卷進了上山下鄉的洪流之中。記得哥畢業分配的那天,他回到家裏,站在廳中央,兩手作拿紙宣讀狀,模仿老師的口吻,嘴裏念念有詞:XXX高要縣,XXX三水縣,XXX東莞縣……那一本正經,惟妙惟俏的樣子,把少不更事的我和小姐姐都逗笑了,可是母親聽了卻哭了。那年,哥剛滿16歲。

哥去了一個叫牛嶺的地方插隊落戶,下去後很快就和同村的年輕人混熟了。他們的知青屋裏經常聚了一幫年輕小夥子,有一次和當地的後生哥一起打牌,說好了打輸要罰,農民兄弟給知青吃的是五指菱角,也就是用指關節猛敲前額,敲到起大包叫做起角。農民後生哥手粗勁大,敲得知青們眼冒金星,呲牙咧嘴,痛苦不堪。開頭知青們也用同樣的方法,可是他們的手指沒有貧下中農的粗,農民兄弟的頭又特別得硬。後來有一個知青,贏了以後轉身進到裏屋,出來後神秘秘地掏出一火柴盒大小的紙包,上麵寫著NaCl,打開來一看,裏麵有約半勺白色一粒粒晶體的東西,那知青故弄懸虛地說:看見了吧,這化學物品叫做氯化鈉,上麵寫的就是它的分子式,你把它給吃了!農民兄弟一聽讓吃化學物品,連連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可是知青們不依不饒的,一定要他吃,哪怕是舔上一口也行,這位可憐的農民兄弟最後都給嚇哭了,直求饒認輸。等到農民兄弟們走了以後,知青們把那包鹽一扔,笑得在床上打滾。

和哥一起插隊的一位肇慶知青,突然有一天被公安局抓走了,說他是特務,判了幾年刑,這事在知青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其他知青好生納悶,這麽一個特務在身邊,怎麽我們一點都沒有察覺他的特務行為呢?不過此事掀起的漣漪過後,大家也漸漸地忘淡了。二、三年以後,當這個知青重新出現在大家麵前時,同樣引起了震驚,你怎麽這麽快就出來啦?一問,才知道是公安局搞錯了,同名同姓,等弄清楚不是他的時候,他已經在勞改場呆了上千個日日夜夜。抓得不明不白,放也不明不白,沒有解釋,沒有平反,隻是“放出來了”。加在他身上的罪名也沒有任何部門為之澄清。

農村的艱苦生活,很快就把知青們戰天鬥地,紮根農村的革命意誌消磨掉了。幾年下來,知青們不得不接受一個嚴峻的事實:城市已經不屬於他們,而農村也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就是生於斯,養於斯的那個地方,也不能輕易地回去了。七二年春節,下鄉的哥和去了農場的二姐回廣州家裏過年,盡管被遣送下鄉的父親沒能回來,一家總算有了難得的短暫團聚,大家心裏都很高興。可是一天深夜,我們被一陣粗暴的敲門聲吆喝聲驚醒。我家在文革中已經被抄過幾次了,母親慌忙地去開門,門剛一打開,立刻闖進一幫凶神惡煞的街坊大姐和派出所警察,街坊主任一麵盯著哥和姐,一麵宣布:“為了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果實,嚴防階級敵人搗亂破壞,我們今天來查戶口,無戶口人員一律不準逗留。”然後命母親:“把戶口本拿出來。”戶口本遞了過去,她一邊裝模作樣地翻翻戶口本,一邊明知故問地指著哥和姐:“他們倆是誰?有戶口嗎?”我哥憤恨地瞪著這個從小就看著他長大的街霸,大聲喊道:“什麽戶口本?我有出生紙,白紙黑字證明我是在這裏出生,這裏長大的。這裏就是我的家!我回來看我的母親和家人,犯了什麽法?!”然而在那個一切都被顛倒過來的年代,哥和姐仍被勒令第二天就必須離開。他們連回自己家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知青們為改變自己的悲慘處境開始了抗爭。從七十年代初期,老知青就開始偷渡到香港去。那時候,偷渡就是叛國,抓住是要判刑的。隻是後來因為偷渡的人越來越多,而且絕大部分都是知青,才改為拘留幾個月。偷渡是以生命為代價的。那時候的偷渡不外乎兩種:爬鐵絲網或者遊泳,知青們稱“撲網”和“泅水”。

如今已經建設成為現代化特區城市的深圳,當年是人煙稀少,山崗布滿鐵絲網的邊境。這裏是走旱路的知青們通向自由世界的必經之路。鐵絲網並非24小時帶電,偷渡者利用鐵絲網不通電的時候翻過鐵絲網,或者剪開鐵絲網一個口子鑽過去,可是如果正在翻越或剪鐵絲網時突然通電,那就一命嗚呼了。和觸電同樣可怕的是邊防軍的狼狗。邊防軍訓練的狼狗,專門咬男的喉嚨,女的胸脯,被狼狗咬死咬傷的不計其數,毒蛇、野獸、毒蚊蟲叮咬等就更不在話下了。偷渡者大多數白天隱蔽,晚上行動,邊防軍白天巡邏,晚上探照燈搜索。探照燈一打亮,如同白晝,把蠢蠢欲動的偷渡者盡收眼底。如果被邊防軍發現,最好還是乖乖地投降,誰要是想逃跑,那就等著挨搶子或者狼狗的撕咬吧。所以撲網的成功率很低,大多數不是觸電,被狼狗咬,就是被抓回來。

與之相比成功率要大一些的,是遊泳偷渡,但要求也更高,風險更大。首先要有能在江海遊幾千米的過硬本領,一旦出現意外,九死一生。黑夜裏,在茫茫的大海上,會遇上吃人的鯊魚;遇到大船駛過掀起的波浪;遇到暴風雨;遇到巡邏快艇迎麵衝撞過來;遇到自己遊到中途體力不支,抽筋等各種情況,無論遇上哪一種,生還的機會都很渺茫。

哥身邊的知青朋友越來越多地談論著、準備著偷渡的事情,哥也按捺不住了,與其無望地在農村消耗青春,不如去偷渡一博。哥積極行動起來,遊泳技術迅速提高,遊幾千米,在水裏泡5、6個小時不在話下。哥已經暗地裏準備了偷渡的行裝,不過,在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他猶豫再三,決定還是把此事告訴母親,畢竟,我家隻有他一個男孩。哥讓準備和他一起走的朋友何權跟母親說,母親一聽,堅決製止哥的行動。她對何權說:“我知道你們想博一博,也理解你們的處境,衷心祝願你能成功,但是他不能走,我們家隻有這一根苗,現在他父親正被強製遣散到農村接受改造,是專政對象,如果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話,我如何對得起這個家?叫我如何能夠活下去?”何權無言,哥無言。第二天,何權走了。不久,傳來他撲網成功,到了香港的消息。哥知道後,衝上白雲山頂,仰天長歎!

之後,哥眼睜睜地看著他周圍的好友一個接一個地走了,何權、明瑞、阿曾、國英、嘜仔……而阿全、安成等卻為自由付出了寶貴的生命。阿全本不用下鄉,他的女朋友受到街道惡霸的欺淩,阿全挺身而出,為保護女友,寧願辭工和她一起去插隊,他們在農村結婚,接著有了孩子,阿全擔負起了養家活口的重任。可是,農村的生活環境讓他覺得有勁無處使,感到窒息絕望。阿全想到香港一搏,告別了嬌妻幼女,加入了偷渡大軍的行列,結果一去再也沒有回來。剩下年輕的妻子,帶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女兒望眼欲穿。安成和國英也是一對戀人,他們一起去偷渡,遊到半路,國英體力不支,抽筋了,眼看就要被淹死,安成去救她,把自己的救生圈套到了國英身上,結果國英得救了,安成自己卻淹死了。國英去到香港後,曆盡艱辛,終於拚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她現在生活得很好,每年回廣州,都會請當年的知青來相會,也忘不了去為安成掃墓。

當年報紙上宣傳那些為了一隻羊、一根木頭而犧牲了年輕生命的知識青年,而這些為了爭取自由和基本人權而付出生命代價的知青們,他們的事情卻被有意掩蓋下來,很快被歲月忘卻。

其實,哥也曾經像那些英雄們一樣,有過一次英勇行為。有一年,位於廣州西郊珠江邊上的廣州煉油廠發生火災,大火映紅了半邊天,幾百個油桶排放在廠碼頭,一旦爆炸,後果不堪設想。很多人去救火,哥也去了,把油桶移到江對岸,哥也記不清推了幾個油桶了,反正一直推到筋疲力盡,最後癱倒在沙灘上。江麵上漂滿了油,哥的身上也沾滿了油,第二天全身出現了皮膚過敏。這次搶救國家財產的代價,是哥從此落得了風疹病,一出風疹全身紅腫,又癢又疼兼拉肚子,非常難受。這病經常發作,有一次,哥又出風疹了,在鄉下熬了幾天實在是不行,跑回家來,我們看到他時,被他的樣子著實嚇了一跳:整個人沒有一塊好的皮膚,連眼睛、鼻子、口腔都是紅腫紅腫的,去醫院,醫生草草地看完,開了藥,打發他走的時候,哥問醫生:”我這是不是缺乏什麽東西?”哥想喝點糖水,那時候糖也要定量供應,如果有醫生證明,興許能買到一斤半斤白糖。隻見那醫生不耐煩地問:”吃幾碗飯啊”“?“兩碗。”哥怯生生地回答,那醫生低頭從眼鏡片後麵掃了我哥一眼說:“兩碗飯?營養夠了。”後來,別人告訴我哥一個偏方,韭菜豬油炒冷飯。豬油在當時也算奢侈品了,一個人一個月隻有半斤豬肉的定量,半斤肉票可以買一斤豬網油。哥沒有了戶口,當然也沒有豬肉的定量。老保姆就拿著家裏的肉票給哥買豬油,半夜三更起來去排隊,如果不排在前幾位,就買不著這搶手的豬網油了。每次看見哥吃那香噴噴的韭菜豬油炒冷飯時,我和小姐姐都羨慕死了,恨不能也得風疹塊,就可以吃到那香噴噴的炒飯了。說來也怪,經過老保姆的精心調養,後來哥的風疹病還真好了。

下鄉九年,直到77年底,哥終於被招工回城,進了一個集體單位當工人。之後結婚生子,日子過的平淡,哥也知足。哥原想就這樣幹到退休算了,可惜好景不長,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國內的經濟改革大潮又一次衝擊了老哥這一樣的知青,廠裏的效益走下坡路,勉強支撐了幾年,終於倒閉了。每個工人隻得兩萬元的補償,哥失業了。幾經轉輾,哥去了朋友的一家廚房設備廠,哥努力地幹,開料、跑市場、做設計,還自學了電腦製圖。可是,小小的廚房設備近年來多了好幾個婆婆管理,一個項目需要好多個部門審批,城建、衛生、消防、質檢等等,每過一關都要送禮,交手續費,而市場的競爭卻越來越厲害。沒幾年,這私人小廠也難以為繼了,老板是朋友,不好意思開口,哥主動提出不拿工資了,有活幹時再拿錢吧,就這樣,哥又失業了。哥已年過半百,要想重新就業談何容易?這幾年,哥沒有了收入來源,一家靠嫂子的幾百元工資維持生計,日子過的艱難,但是哥從未跟我們訴過苦,伸手要過錢。每一次隻要有人找他做廚房設計方案,畫圖紙,他總是有求必應,家裏人都勸他:又沒有錢的,畫了也是白畫,何必呢?哥總是認真地說:“不做設計方案,那就連門都沒有,做好方案拿出去,如果能夠做成了,不就有錢了嗎?”哥從未對生活放棄過希望,他相信,隻要努力,一定會有轉機的。

哥的經曆,不是千萬個老知青的縮影嗎?

哥,衷心地祝福你,好人一生平安!

 

節選自《天涯憶舊時》海外知青文集,文/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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