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裏人生
在朦朧中展現精彩，在徘徊時留下回味，不眺遠景，享受身旁。
1937年，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爆發。17歲的方壽純，勇敢地加入了抗戰隊伍，先在衡陽軍政部157後方醫院學習護士，然後到武漢46兵站醫院工作。
由於戰亂，部隊和醫院不停地轉移和撤退。方壽純也隨軍先後到達湖南長沙，湘潭，邵陽，昆明等地，最後輾轉到了成都。
1941年，方壽純在成都加入中國遠征軍，前往印度20總醫院工作。
在印度期間，工作生活條件極其惡劣，住的是不遮風不擋雨的茅草棚，吃的是有上頓沒下頓的低質食物。然而，方壽純毫不為困，全心放在醫院，忘我工作，救死扶傷。
20歲的方壽純天性活潑，勇敢，而且充滿智慧，在軍中深受大家喜愛。
一天，盟軍部隊一位攝影師特地來醫院為方壽純拍照，竟被這位端莊漂亮的中國女護士迷住了，拍照時盯著她看了又看，拍了又拍，讓方壽純一直害羞地不敢正視鏡頭。
不久後，攝影師把照片寄給了方壽純。那個時候能拍到一張照片是非常難得的，方壽純覺得十分珍貴，也更忘不了當時拍照的情景，以及攝影師那雙火辣辣的眼睛。於是，她在照片的背麵寫下了：為什麽這麽不老實的望著人哩！
1942年，方壽純從印度回到雲南，不久便分派到成都華西壩98兵站醫院工作，終於結束了顛簸不定的軍旅生活，基本穩定下來，一直在這裏工作到抗戰勝利。
在成都，方壽純不僅僅是有了穩定的工作，而更重要的是，她第一次嚐到了愛情的甜蜜。
從方壽純的親筆回憶裏，我們知道華西壩98兵站醫院也是一所盟軍醫院。在同一科室裏，方壽純與來自美國的內科醫生康威（Bill Conway）在工作期間“日漸有了戀情”，她的生活從此充滿了幸福和新的希望。
康威，美國人，也是因為戰爭，辛辛那提醫學院剛剛畢業便毅然放棄駐院實習的機會，勇敢地走上了東方戰場。他作為盟軍被派往中國，加入了如火如荼的抗日戰爭，先後也在昆明和成都的盟軍醫院工作。然而，康威萬萬沒想到，在成都98盟軍醫院與同在一個科室的方壽純相識，相知，相愛。他也萬萬沒有想到，兩人會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譜寫出一首感人至深的異國戀歌。
方壽純與康威，她教他學中文，他教她學英文，朝夕相處，共同度過了近四年的幸福時光。1945年，日軍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宣告結束，盟軍決定陸續從中國撤軍回國。
在舉國歡慶抗戰勝利的時刻，方壽純和康威卻陷入了新的痛苦，麵臨分離。
甜蜜的愛情，幸福的生活，兩人難舍難分。
可是，到1946年初，康威不得不隨軍離開中國了。方壽純心裏也明白軍令如山她無法把康威留在中國，而康威更舍不得離開方壽純。
這時候，康威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一起去美國吧！他把方壽純從成都一直帶到上海，去當時的美國領事館為她準備好所有去美國的文件，他相信他們隻有這樣，才能永遠在一起。
而方壽純呢，則麵臨人生重大的選擇，是與康威遠走高飛呢？還是繼續留在中國？這時的她，想起了在抗日戰爭中剛剛過世的父親，想起仍在長沙疾病纏身的老母親，還有失學三年在家待業的弟弟。而她，是家中唯一的頂梁柱。如果跟康威去美國，家裏的後果將不堪設想。
於是，方壽純含淚拒絕了康威要帶她同去美國的要求，決定繼續在中國工作，照顧好母親和年幼的弟弟。
當然，康威也完全理解方壽純的心思和理由。康威對方壽純說，那你一定要等著我！我回美國把實習醫生完成後，就到中國來開業，我們再不離開了！
方壽純泣不成聲，點頭應允。
康威深情地對方壽純說，我走後，你千萬要保重好身體，為了我們的孩子，你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把我們的孩子養大養好！
康威走後不久，方壽純生下了他們的女兒，取名方礪利。從此，她的生活又有了新的意義和希望。
女兒像康威，動人的眼睛裏藏著聰慧，也藏著憂鬱，出生後卻從未見過爸爸。
方壽純用雙倍的愛，撫養女兒成長。母女倆，相依為命，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做著同樣的夢，盼望著大洋彼岸的他早日歸來，全家團圓！
可是，抗戰結束，內戰卻已開始。硝煙未盡的中國大地上又一次燃起熊熊戰火，破爛不堪的國土再一次彌漫戰爭恐慌。方壽純和女兒四處逃亡，從此失去了與康威的聯係。
1949年，全國解放了，方壽純帶著女兒走進新中國，開始了新的生活。
然而，方壽純卻不知不覺地陷入了另一種恐懼，她不敢向任何人提及身在美國的康威，她朝思暮想的丈夫，這時卻成了她難言的心痛。
解放後，中美關係急劇惡化，兩國之間完全失去聯係，方壽純和康威也完全無法知道對方的下落，天各一方，音信杳無。
方壽純明白，康威不可能再來中國了。於是，她全身心投入到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中，想努力去忘記過去，忘記康威。
1956年，方壽純與康威失去聯係已經10年了，她也從一個年輕女護士變成36歲婦女了。青春，愛情，愛人，好像紛紛離她越來越遠，一去不回了。
這天，方壽純走進一家照相館，梳著當年流行的發式，穿上當時時髦的服裝，在五四青年節，拍下了這張青春煥發的照片，還特地請攝影師為照片上色，讓她感覺頓時年輕了10歲。
在照片後麵，方壽純工工整整寫下一行字：誰說青春不再來！既像是歡迎青春到來，也像是與青春告別。
時間很快又過了10年，全中國進入一個萬劫不覆的瘋狂年代。方壽純忍淚含笑送女兒下農村，而自己“裏通外國”的秘密早已被揭開，一夜之間，她成了“民族敗類，階級敵人”。
文化革命的歲月，不堪回首。方壽純在痛苦，困惑和莫名的悔恨中忍辱偷生，在恐懼和絕望中掙紮。
大洋彼岸，康威也全然不知方壽純的任何消息，駐院醫生實習後更不可能如約回到中國與她團聚。
回中國的希望沒有了，康威隻好在美國重組家庭，不久也有了自己的第二個女兒凱瑟琳（Kathaleen )，方壽純女兒方礪利也有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
女兒長大後，康威把他在中國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說給她聽，讓凱瑟琳十分激動。她決意要到中國去尋找自己的骨肉親人。
1979年，59歲的方壽純在長沙的住所突然收到一封來自美國的信，寄信人正是凱瑟琳。中斷30多年的關係終於就此接上了！
1982年，凱瑟琳從美國飛到中國，專程到長沙看望父親念念不忘牽掛一生的中國母親，這時候的方壽純已經是年過花甲的老太太了。
直到1994年，中美關係完全恢複正常，方壽純才得以與女兒來到美國，在洛杉磯與康威再一次相見，並拍下了這張團圓照。
1994年，方壽純74歲，康威78歲，他們的這次相見與上一次上海告別，時隔48年零2個月。
夫妻重逢，百感交集，近半個世紀的時光，擁有多少催人淚下的故事！尤其對方壽純來說，她用一生守候的這份愛情是甜還是苦？半個世紀後再見康威，更多的是喜悅？還是傷心？這些，隻有方壽純心裏最明白！
在團圓照後麵，方壽純情不自禁寫下一首詩：
人事倥匆景易遷，
加州留影憶當年。
自古紅顏多薄命，
我不紅顏命亦艱。
世上人，人間事，倥匆即逝，半個世紀過去，萬物變遷。
終於等到了這天，我們在加州重逢，相擁，留影，隻有48年前的那些事那些人，刻寫在我們記憶中，永遠都不會忘，不會變，不會消逝。
可是，這過去的48年，是多麽難熬的日子呀！都說隻是紅顏命苦命薄，可是為什麽......
我這九死一生戰火硝煙裏撿來的命，也是這麽的艱辛悲苦呢？
半個世紀，方壽純堅強地挺過來了，她內心的痛苦，從不與人訴說。即使再見康威，她也是高興地沉浸在往事回憶中。
隻有當她白發蒼蒼獨自一人的時候，方壽純手捧照片才在這首詩中，發出她撕心裂肺的哀號：老天啊，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我的命，這樣苦？
久別重逢四年後，1998年，康威在洛杉磯過世，享年82歲。
2019年10月21日，方壽純在紐約逝世，享年98歲。
R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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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點閱。
文中所有人名地名為實名。
所有照片由方壽純的女兒方礪利以及其妹凱瑟琳提供。
文章內容取自方礪利的口述和回憶文稿以及方壽純的回憶自述文稿，真實可靠可信。
2019年10月整理編輯寫於紐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