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許望和周萌結束了一輪酒宴,從黑森森的KTV裏出來的時候,天色尚早。周萌建議他們在街上散散步,於是倆人帶著飽脹的肚皮和飯後微醺的頭腦,走在了祖國暮色漸臨的商業街。隻好緩緩地走,便於消化。胃裏簡直沒有地盤了,而明天等待他們的還有另一場同學聚會。
同學們多年不見,見麵後的寒暄和熱點話題不外乎那幾個,誰長胖了,誰發財了,誰離婚了,誰升官了。可以預見的還將有各色餐點,可惜它們的吸引力隨著回國日子的增加而大跌。然而一想到在美國,沒有正宗包子餃子和烤鴨,那是多麽難熬的日子,周萌和許望就確信,他們明天將會再一次鼓起那積蓄已久的吃勁。
他們開始隻在街上走走,街道車水馬龍,人流匆匆,打眼看去黑壓壓的腦袋一大片。走著走著時不時遇到賣臭豆腐還是炸甜糕的小攤。攤主也不叫賣,懶洋洋地看著行人,臉凍得紅通通的。某個商場的台階下,坐著一個腿部畸形的小孩,穿著破爛。麵前擺著一張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有一兩個人背著手看那字,還有三兩個人圍著他。許望和周萌並沒有停下來,眼角裏頭瞥見小孩麵前的鋁盒子,裏麵散亂丟著皺巴巴的三五塊錢。孩子呆呆地不知道在看著什麽地方,臉兒很髒。
轉過十字路口,許望告訴周萌這裏是最繁華的商業地段,可不是,周萌早就注意到,這附近精裝美女的比例特高。她止不住地盯著美女們的衣裙和她們手上的購物包,感到自己的清湯寡水在這些高傲的身影旁,有些落魄。她在北京停留太短,匆忙間沒怎麽采購,壓抑已久的逛街欲這會兒充分地被勾引起來。於是倆人深入到各大商場內部,對於祖國的商品特別是服裝產品的豐富度,和價格合理度進行了一番詳細的實地考察。最終,周萌自然是難以抗拒那撩人心的誘惑,挨家品評試穿,最後也拉雜著拎上了四五個購物袋。
這讓周萌覺得充實,花錢的樂趣從來就是女人們的生活情調之一。她周萌自然也不例外。她想像著到了家以後,換上那件紫灰色的毛衣,深灰小格裙,蹬上一雙黑色毛邊長靴,她就可以和其他本地美女們一樣,顧盼自憐搖曳生姿啦。
啊,購物是多麽幸福!
在美國的周萌的購物欲被極大地限製,一是因為她沒有錢,獎學金和助教助研剛好維持生活,沒有花費的底氣。再加上美國人都不講究,有的簡直是邋遢。周萌入鄉隨俗,兩條牛仔褲穿了大半年,覺得挺方便的。那些在國內工作時穿的套裝,隻有束之高閣了。
周萌被購物的興奮所衝擊,心裏琢磨著許望媽給的錢還夠買幾件行頭,和許望嘰嘰喳喳說著,剛才那個昂貴的水晶墜子形狀多麽好。正好要穿過馬路,看著行人綠燈亮了,她拽著許望就要趕緊過去,馬路對麵還有好幾個店兒,天色快黑了,趕緊轉轉。
許望卻沒動。“哎,快走啊。老公。”周萌有點兒急,回頭一看,許望沒動窩,正在和一個人說話。
韓小雪的打扮一看就和別人不一樣,那衣服的顏色質地,袖口領邊,全都像打了磨的大理石,莊嚴得令人生畏。她笑起來還是甜。可是,和六年前是大不一樣了。
許望一開始愣是沒認出來,回了個神。聽她叫道“許望啊,真沒想到,還真的碰見你了。”
她把手上那隻暗花皮包挪了挪,打量一眼周萌,浮起一些笑容。周萌盯著韓小雪的皮包,是不是那個……心裏好像幹枯的水井看到了大海,簡直嗖嗖地直冒涼氣。
“韓小雪啊。”許望的語調有點兒浮。停了停他說“這是周萌。”
小雪的眼光很快滑過周萌,又回到許望身上。剛才的笑容好像離了站的飛機,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多年沒見了吧。我給你家裏打電話說要見個麵,怎麽不回個電話呢?”前半句語調偏高,後半句頗有點兒幽怨,那是一種低調的對所有權的聲明。許望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睛還像許多年以前一樣龍飛鳳舞,隻是眼皮不再光滑飽滿,有了一些歲月的疲態。當說話的尾音已落了,嘴角還輕輕地朝邊上咧著,不知道是矜持還是高傲。幾年前頭發絲時常飄拂的臉頰上,那種爽朗的鵝蛋青了無蹤跡。
“嗯......”許望想,這不明擺著嗎,他就問“你們都還好?我聽說張堯現在可是發了,哈,哈哈。”笑得像甘蔗皮撕開時那麽不順溜。
“張堯現在是吳海的老總,發不發的,不過是個運營商。你也知道他家裏,水到渠成嘛。”韓小雪說著話,嘴角還是咧著,下巴尖在空氣中劃了個小圈。她用手撩了撩溜下來的劉海兒。周萌想,她的發型可真漂亮,一定是才做的。可是這麽精工細作挑不出來毛病的一張臉,也並不怎麽漂亮。
“好啊,好啊。張堯是我們同學裏最發達的啦......你有福氣啊。”說了這最後一句,許望有點兒後悔。
果然,韓小雪拿眼角飛過一眼許望,好像理解了他話裏有的沒有的深意。她抬手又撩了下劉海和發卷,嘴裏飛快地發出一聲含混不明的歎息,似乎混雜著得意和不屑。周萌注意到她的臉上閃過一層飛紅,嘴巴微微地撅起,眼睛又飛過來一次。她仿佛要嗔著說句什麽,大概因為周萌在側,就改為微微點頭的那種心滿意足的心照不宣。
周萌渾身不自在,這女人有毛病吧?把她周萌當成傻子啦,這算什麽?她心裏一陣突突亂顫,挽著許望的手偷偷地掐他胳膊。心裏怒吼好幾聲,可惜他什麽也沒聽見。
韓小雪又問“在美國,還好嗎?”
見許望有點兒愣神,她側過頭,瞟著周萌的袋子說“新娘子,采購了不少嘛......“
許望想著怎麽趕快脫身,他隨便問“你也來購物?一個人?”
“我?很少在這裏買東西”她笑了笑,“我要去前麵那家福龍會所......正好停在這裏,寄個東西......那裏,六層頂的大字。“小雪伸出手,給他們指了指。一排溜鑽石戒指在暮色下閃著亮。
“對了,上我的車,一起來吧。我們晚上有一個大型Party, 都是企業界內人士,張堯也在。”正說著,手機響了。她說了幾句,遞給許望說”張堯跟你說幾句。電話裏有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許望感覺完全摸不著頭腦。“喂,是許望啊,聽說結婚啦,恭喜。”他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聲音和他記憶中的張堯絲毫搭不上關係。
周萌不想去,偷偷使個眼色,剛想說“晚上已經有約會了”誰知許望挺了挺胸脯,摟著周萌的肩膀說“好啊,我也想見見張堯。”
張堯胖得多了,啤酒肚挺得老高。頭發也有點兒禿,看樣子經過了一番努力的梳理,才勉強蓋住頭皮。和韓小雪的精心修飾不同,他隨意穿著件T恤。許望也來不及分辨是不是名牌。張堯一見麵就握許望的手,大聲說“留美博士,留美博士,好久不見啊。”許望隻覺得那手掌稀鬆潮濕,似乎滑了一下就完了。他想,該叫張老板,還是張同學,還是老張,還是什麽?總算他想起來,對了,按照國內習慣該稱呼張總,可是怎麽這麽別扭,他就含混地帶過去了。
張堯也問了一句“美國怎麽樣啊?”然後不等回答說“我去過美國好幾趟了,都是開會。美國嘛,名聲挺響,要說人文,比不上歐洲,要說風光,比不上瑞士。哈哈,別見怪啊。要我說,現在中國人有錢,走到哪裏都靠我們消費哇。是不是?”
周萌打量著這個小廳,覺得和外麵的單間也沒什麽不同,就是稍微考究些。張堯接了個電話,說是城東有個急事要處理,要馬上趕去,又握了握手就走了。
周萌也說,他們要回去了,婆婆還在家裏等著吃飯呢。小雪有點兒不滿意,也沒法兒。最後拿了一套迪奧花蜜麵膜,說是自己新買的還沒用,送給周萌作結婚禮品。周萌推讓,小雪堅持要給,說“現在同學聚會我都不敢去了,怕人家說我顯富,你也太見外了,好歹張堯和許望多年的同學,還是一個足球隊的,是吧?”歪著頭問許望,那一瞬間的神態實在乖巧。她又送許望一瓶洋酒,說多少年多少年佳釀,看似比較昂貴但同時她並不在意,含笑道“我知道你喜歡喝上幾口。”。
“我隻喜歡喝二鍋頭,哈哈。”許望為自己的幽默感重新回歸而高興。今天以普通的一天開始,卻把他帶到了這個富貴之地。他處在發了財的前情敵,風韻猶存的前情人,和新近結婚的老婆之間,就好像站在海邊岩石上的燈塔,在曖昧不明的天氣下,聞到了海浪即將到來的威脅。還好,沒見張堯之前,聽說他發達了還很有些酸酸的,及至到了這麽個沒來過的地方,看見了他們這有錢的生活,他倒如釋重負了。
一切不過如此,張堯紅光滿麵,卻胖得有些猥瑣,以前在一起踢足球時候練就的腱子肉大概都變成肥肚腩了。而韓小雪早已不是和他相戀的那個眼睛大大的,總是紮著馬尾辮兒一掃一掃的韓小雪了。有些女人,衰老的可怕。不一定是外表上的衰老,而是心態和表情的衰老。她們年輕時揮霍著那無需節製的青春,一旦步入婚姻,就迅速滑向少奶奶的生活,讓人懷疑她們從來沒有年輕過。自己當年怎麽會為了她相思痛苦了兩年多?看著身邊有點土氣的周萌,他還真慶幸當年沒和韓小雪談成。
這就是許望,永遠能為自己的生活找到一個妥貼而鬆軟的靠背。
“哎,許望,昨天你們幾個同學吃飯,說那個發了財的誰誰有N奶的事兒,是不是就是說的張堯吧?”一走出大門,周萌就問。
“好像是吧。別人家的事兒,管那麽多幹什麽。”許望不想和周萌談論這個話題。腦海中閃過精心打扮的韓小雪,他似乎看到了她的苦笑,也許還有哭泣。
周萌心裏酸得很。“你跟這個女人到底什麽關係?!”她一個勁兒追問。許望抗不住了,想,大概交代一下,也就過去了。誰知周萌醋意大發,緊接著問了上千個問題,什麽你們倆有沒有睡過覺,誰甩的誰,現在還有沒有聯係,你跟她說話為什麽不敢看著人家......
許望正在暗暗叫苦,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