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若的世界(小說)
(本文完稿於1999年10月)
1,
不知何時,太陽已照到北麵的玻璃窗上,明晃晃的,總讓淺若想起戰爭年代敵人的刺刀,很犀利地直刺過來,一陣眩目的暈。淺若並沒有躲開,隻是很軟弱地對著它,無助地閉上眼,若是刺刀也好,能有一點疼也會有一種狂亂的快樂,不象此時,木木地,疲塌地無所適從。
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的,散發著一種洗發水的香氣,一縷一縷的,平滑地垂著,發梢處水珠無聲地落,如一個頑劣的孩子,故意把淺若的襯衣弄出一片片不太雅觀的水跡,那種淺水藍一下就變成深海,前胸後背很是紮眼。
太陽已經移過去了,外麵的天色也柔和了許多,不象方才,明亮得讓人興奮,分不清是一個雨後的黃昏,還是初綻華彩的黎明。剛才走在從澡堂到辦公室的那一段路上,淺若竟為太陽那般暖融融地照耀而感動。雖然喜歡雨天的陰沉,寒涼,但綿延的雨天之後的第一縷陽光還是叫人想到這世界離不開這種希望的光,很象悶了半天發不出脾氣的人突然尋到了一個借口,便一古腦兒地全抖了出來,痛快清爽。
淺若鬱鬱地吐出一口氣,不甘心地睜開眼,濕潤潤的,不知什麽時候竟是滿目的淚,隻是浮漾在眼眶中,不曾落下來。一直以來便是這樣,怔呆呆地獨坐一會兒,回過神時,才發現心剛才蘇醒過,隻一下,又沉過去,所以總是恰好秋水橫波。可惜,身邊沒有人,不能看見這一份楚楚憐人的美麗。淺若苦笑,怎麽會有人看到她的這一麵呢?會有誰,在這世上,真正關護她的本心,而她又允許他關護呢?
已經七點鍾了。白晝的一切仿佛都還在掙紮,忽隱忽現的,在初起的夜色裏爭奪一點微明,拚殺地你死我活,不肯住手。淺若的眼睛終於累了,酸疼。她還是不能記住從靠北的這一扇窗中向外看,究竟有什麽景物。五年裏,幾乎每一天,淺若都要在黑夜來臨前掃視一遍樓下的情況,樹在哪兒,道路在哪兒,樓房在哪兒,新起的建築進展如何,但她還是不能清晰地記住。她的眼睛循次有序地看過這一切,無數遍,她的心卻從未看到。放眼望去,經目的隻是家鄉那座小城的樣子,那裏的寬闊馬路兩旁的法國梧桐,中學校園教學樓上露天走廊上溫溫脈脈的斜陽,那一種柔美、輕曼中透出的蒼涼與荒遠。
夜色終於鋪天蓋地翻卷而來,淹沒了一切。再也不用爭人眼目了,在黑暗裏大家都是平等的,那些此起彼伏的景物紛紛掛起免戰牌,因為再強大也敵不過黑暗,不如理直氣壯地沉靜下來,一同淪陷。有了同伴便也有了理由,而如果都是一樣的命運,沒有可以逃過去的,那簡直要在傷心的臉孔下竊喜了。
窗外漆黑一團的時候,淺若方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夜晚真的是一件好物事,它把一切擺平了鋪成一團黑呈在你眼前,這時,便會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原是活的,心原也在跳動,這樣一個在白天微渺謙卑的人原是最主要的,最關鍵的,是唯一的。
淺若承認,她喜歡黑色,也畏懼黑色。因為畏懼,所以黑色是不敢去愛的。在自然界中,隻有一種色彩最強大,它可以霸道地覆蓋所有的色彩,就是黑色。黑色首先給人的感覺是靜――在淺若看來顏色就是聲音。白天走在街上,五顏六色的衣服、汽車、建築物就象一波又一波的聲浪轟砸向耳膜,煩躁又無處躲避。其次是安詳。也到此為止,淺若喜歡它。再往深處說,便是神秘、孤獨、恐怖 …… 叫人無法去愛,真的愛上黑夜,那一定會無法克製地陷入瘋狂和絕望中,難以自拔。
僅喜歡就夠了,適可而止。它讓淺若知道,她屬於自己就足夠。
淺若一步一步地走到辦公桌前,坐下。頭發已經幹得差不多了,蓬蓬的,很舒服地張揚著,一根根大口地吸著氣。襯衣又還原成一色的藍,在瑩白的照明燈下,有一種虛張聲勢的鮮麗,格外襯出淺若麵色的黯淡和了無生氣。
淺若拉開辦公桌,翻了半天,驀地想起這裏沒有鏡子――她從不化妝,也不習慣精雕細琢,隨手攏一攏,便好了,可以見人――見任何人。但此時淺若特別想看一下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老了吧。已經二十七歲了。
其實,淺若從不在意自己的年齡。雖然偶爾會在想到自己的年齡時,思路不由自主地停頓一下,仿佛一直燃著的燈,突然閃了一下,又接著亮,依然蓬蓬勃勃,不知道的,不會覺出有什麽異樣,但燈本身清楚。如此的次數多了,就在有一天突然熄滅,沒有任何解釋。淺若對自己的年齡便是這樣。以前她常從書中了解到許多女孩,確切地說是女性,最忌諱別人問年齡。看到這些時,她總是不以為然。現在,卻不同了。當許多人問過她的年齡之後,她開始厭倦了――有什麽可問呢?自己多大究竟與那發問的人有何關係呢?與其說他們是閑極無聊,不如說是懷著一種不可告人的好奇與刺激――她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大學畢業,又 已經工作五年,想是不小了,卻又總是一個人,來來去去的――這實在可以成為茶餘飯後或者是工作時間無所事事的談資。本來,上班時間不打牌,不打毛活,也不玩電腦遊戲――這些都太顯眼,那麽大家湊在一起談論一下張三李四總是可以的吧,既聯絡了感情,又捎帶關心同事。
剛開始,淺若還認真答複,後來,便含混地敷衍過去,再後來,就幹脆當作沒聽見,若被追問得緊,便拿眼皮掃過去――多半是對那些別有用心的男子或者不識趣的女長輩們,然後約略給一個笑,搖一下頭,並趁勢掉轉身不再去理會。
可能也因此,淺若得罪了許多人。很多人――現在這個機關大院裏的很多人都說她太 孤傲,美雖美,但太冷了便不招人喜愛,便會招來非議。淺若雖沒有親耳聽到過,但可以想象出。議論總是有的。在這個小小世界裏,出眾――要與人不同就要做好被人議論指點的準備。本來,那些人熱熱鬧鬧地在一起,不管心肚裏究竟盤算些什麽,表麵上大家還是一團和氣,琴瑟一致,這樣才象一個整體,一個大家庭。忽然來了你這麽一個人,冷冷地帶過一陣風,又漠漠地帶走一陣風,仿佛在真空裏行走,目無阻礙與停留。這怎麽可以。這簡直是對他們的蔑視,甚至挑釁。淺若知道那些不滿的直直盯著她的分明地投射出一堵堵擋住她去路的牆。她不管,她要的就是那種輕鬆穿牆而過的快感。隨他們說去。她才不在乎。而且淺若知道,隻要她偶爾抬眼對人群中的哪個人笑笑,那人便會忙不迭地送過一個笑臉來,或者張惶地說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話,臉上有一種受寵若驚的興奮和自得――自得是顯給他的同類們看的:我比你們好一些,否則她單單對我笑了。這麽熱情。人,總是有很自賤的一麵。平常看慣了的笑臉不覺得珍惜,而一個冷冰冰的人驀然衝自己牽動一下嘴角,露出一個笑的樣子來,便會有感激涕零的快樂,何況是那麽孤傲的一個女孩,那麽自己應當也會有那麽一點陽春白雪吧。
2,
在抽鬥的角落裏,淺若的手無意中碰到一個冰涼的東西,是金屬的什麽。淺若的手一邊向外拿它,一邊在疑惑這是什麽。音樂盒,一個美麗精致的音樂盒。淺若想起來,這是關偉直送她的生日禮物――當然不是在她生日那天,隻是找了這樣的一個借口而已。原是執意不收的,推來推去,難免肌膚相觸,倒象白給關偉直便宜賺似的,便收下了。反正 ,她的推阻之心是一清二楚的,又不能了斷得太明白,日後總歸是要見的。
音樂驟然響起,突顯得身邊世界的清寂。淺若下意識地左右看看,不由自主地舒一口氣。閉上眼睛,音樂便格外舒緩動聽,心一點點地放鬆開,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些憂傷恬淡的日子。那些, 如今看來,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珍貴,想起時總是一陣陣溫柔的牽痛。
那時她也是這樣陶醉地聽八音盒裏的音樂,隻是那個八音盒是木製的,不如這個華麗,音色也不如這個純正,而對淺若,她一直認為那將是她生命中擁有的唯一一個音樂盒了,此後再有,卻遠不能與它相提並論。
淺若歎息般舒口氣,唉,那個八音盒。很可惜,一次失手摔碎了。很長一段時間,淺若都不能原諒自己。為什麽這麽不小心呢?也一直不明白,怎麽會這麽輕易地就碎了呢?隻不過從書架上掉下來,並沒有多高,怎麽就一下子摔得四分五裂呢?現在想,一切也許都是注定了吧?淺若是不信命的。但是無法解釋時推給命運去包涵,一切也就簡單多了,順理成章了,也就不再想去做什麽無謂的抵抗。這是一種懶惰的思想,但又有什麽辦法呢?積極地去爭取一件事情,也許費盡心機還是得不到,就不如順其自然,淡泊處之,雖然是消極了一點,總比大張旗鼓喧鬧了一半天,仍然無所獲來得安靜些,平和些,有氣度一些。
那個八音盒是十年前的齊飛舟送的。那時,他們還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淺若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個帥氣憂鬱的小男生臉紅紅的把她攔在夜的校園的小路上,什麽也沒有說,隻遞給她一個紙盒就跑似的走掉了。從始至終,淺若都隻是那樣靜靜淡淡地看著她,一雙淡褐色的眼睛反射出月亮清清純純的光芒,恍如一尊染上月亮藍的雕像,聖潔得叫人不敢碰觸。
也許,從小淺若便是現在的這種樣子和性格,她生就一種天然的鎮靜和一種本能的對男生的抵禦,風雨不透。十年來,有很多人試圖走進她的心,走進她那雙淡褐色的眼睛裏,卻隻有這一夜,這個送她八音盒的男孩子,深深地走進了她的心中。那時,她不清楚這些,而那個男孩子就更不清楚了。
後來,遠離故鄉與齊飛舟的淺若前前後後、反反複複地想了無數遍,甚至在夢裏。終於一日長夢醒來,一臉濕淚的淺若痛徹心骨地意識到:那個叫齊飛舟的男孩子早已用他的細細密密的溫柔眼神將她層層包裹住了。她早已習慣了他的庇護。他早已在她心中。而她竟不曾覺得。她以為她不會為誰動心,她是冷血的,很多人都曾這樣說過她。但她卻被那個送她八音盒的男孩打動了,並且不可收拾。
那一刻,意識到她原也是在意齊飛舟的,淺若突然不可抑止地希望齊飛舟就在身邊,她會不顧一切地抓住他的手,不再那樣漠然地冷淡他。卻不能夠。他們之間已隔了萬水千山。生平第一次,淺若感受到一種近於窒息的絕望。
齊飛舟終於沒有等到他心愛女孩的表白。他放棄了,也許就在淺若意識到他的珍貴的時候。他追不到淺若――他的哥兒們都這樣說。那個女孩子冷得不可理喻。他不聽也不信。他知道淺若不是冷,而是深深地壓抑著她的苦悶與自卑,淺若從前不是這樣的。她曾是一個快樂開朗的女孩子,無憂無慮,鬧起來比誰都瘋。隻是後來聽說淺若的父母整日吵架,家裏折騰得雞犬不寧。淺若就是從那時起一下子變成現在的樣子,平淡得仿佛沒有知覺,沒有悲喜。一個人,苦痛得久了,便會有一日開悟,反而格外得淡定從容,象淺若這樣。齊飛舟不能真正地體會其中的過程,但他覺得冷淡的淺若對她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他不能自己地關注淺若的一舉一動。在齊飛舟看來,她的冷恰恰是一種不凡,清峻得讓人由衷地心疼。
高中三年裏,他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淺若,雖然淺若從未對他流露過熱情,甚至沒有對他的關護表示一點謝意,但齊飛舟是高興的,心甘情願的。他願意為這個女孩子付出他所有的善良與美好。他不在意她的回報。
她是一隻鳳凰。齊飛舟知道,他有一種預感,她永遠也不會屬於他。但她的美麗同樣照耀著他人格中的光芒,他被自己這樣愛一個女孩而感動。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女孩子能讓他這樣愛過。
她終於飛了。當他在火車站上來往擁擠的人流中遮遮掩掩地躲蔽淺若的目光,遠遠的,他看到淺若同樣冷淡地對她的父母說再見,便頭也不回地跨上火車時,他哭了。不是為了別離淺若,而是因為他再也不能夠把他的愛和關心無私又快樂地奉獻給一個值得他這樣做的女孩子了。他的善良、溫柔與體貼,離開了淺若,竟再無用武之地了。
齊飛舟知道,這一生裏,他再不會做一個象這三年中這麽好的一個齊飛舟了。
當三年後,即將成為大學四年級學生的淺若在家鄉的法國梧桐馬路上,驀然看見齊飛舟與一個濃裝豔抹、妖冶多姿的女子從一輛出租車摟抱著出來時,淺若幾乎窒息。那是她頑固地拒絕大學中所有追求,癡心地等待的齊飛舟麽?還是一樣的帥氣憂鬱,隻是眉梢眼角再也尋不見往日清純多情小男生的樣子,多的隻是嘴邊玩世不恭又夾雜著一絲邪邪的笑意。那個女子幾乎身子全壓向齊飛舟,齊飛舟則完全一副來者不拒的樣子。那一瞬間,淺若的腦海裏全是那隻摔得七零八落的音樂盒和吡吡叭叭破碎了的音符。淺若直立在那兒,竟想不起回避一下。
齊飛舟終於看見呆站在那裏眼神飄忽的淺若。他的笑驀地冷凍在嘴角,便依稀回到了純真幹淨的神情了。淺若還是那種清清淡淡的樣子,好象時間並沒有從她身上流過。而他,他卻是回不去了。他離從前的自己已經有三年遠了,即便真能一步步地倒退回去,而他身上的痕跡是去不掉的。如果說當初他是一時衝動失足的,能夠常以淺若為救命索向上走,但有一次他突然意識到他現在的身份是不配想念淺若的。所有的都是遙遠的從前了,就讓清冷的淺若和那個多情的齊飛舟一同停留在歲月裏吧。而今的他不再與淺若相幹。於是他索性放開了手,不求任何托扶,便直墜而下。這個世界也許有太多事情太艱難,唯有這一項落向深淵處原是那麽簡單的一件事。
他再也不是從前的齊飛舟了。那麽眼前的淺若就權作又一次的夢中相逢吧。
齊飛舟恢複了笑,雖然掩不住的僵硬與苦澀。他摟緊身邊的女孩,愈發流裏流氣地調笑著,旁若無人地從淺若身邊走過,仿佛根本沒有看見她,仿佛這個呆怔怔的女孩子與他毫無幹係。
淺若木木地站了許久,直至齊飛舟他們轉過了另一個街口。不是夢吧?為何沒有一絲留痕?那個男孩子,同樣清高得叫女生咬牙跺腳,怎麽就會……。他曾那樣地深沉地向她示愛,彬彬有禮,都不算數了嗎?人,怎麽可以一下子就完全走了樣呢?當年齊飛舟的好,是真的好。而如今他的墮落,又是她親眼所見。
淺若不知道該如何擺脫這份痛苦,這簡直要把她摧垮了,她支持不住了。雖然別的人無法看出任何異樣,淺若知道這麽多年她心中的那一份堅實的支撐轟然倒落。那是她心中唯一的希望和風景。因為對這一份愛的信念和等待,她才取得了耀眼的成績。在大學同窗中,她是能幹、開朗、幸福的女孩子,她的心裏有齊飛舟給她的愛和她對齊飛舟的愛。雖然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堅信齊飛舟在等她。她是要回這個小城做齊飛舟一生一世的妻啊。而今,一切都變了樣子。淺若的心茫漠如夏日暴雨來臨前那樣不知所措的鋪天蓋地的黑雲,沉得仿佛要落下去,卻又不知想要落到哪裏。
淺若失魂落魄地回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剪刀發狠地剪那些八音盒的碎片,卻怎麽也剪不動,隻有無數的刀痕無奈又醜陋地嵌在木板塊上。淺若的淚便也如雨般滴落在八音盒的碎片上。
淺若花了兩年的時間,慢慢地冷靜下來,慢慢地可以再回想從前的齊飛舟的種種好處,一切裏也有她的一份錯的。如果她肯早一些,早到她意識到她在乎齊飛舟時,她就應當告訴他,哪怕是做為齊飛舟那麽多年對她的好的回報。齊飛舟也不會變成現在的這種樣子了吧?每想到此,淺若就會後悔地恨不能清退掉她現在所有的一切,雖然她擁有的並不多,來換取一種別樣的命運。她是欠齊飛舟的。而今生看來是無以回報了。如果有這樣的機會,她想她會不惜一切的。畢竟,那是她曾愛過的,也是曾深深愛她的。
3,
走出齊飛舟時,淺若已經工作一年了。在這家不大級別不高的機關中,形形色色的人種來來回回地展現在初入社會的淺若眼中,那樣的與她的清清淡淡絕然不同。
兢兢業業地做了一年之後,淺若看明白了。她不適合這種機關工作。好與壞,她無法分辨,沒有別的比較,隻是她知道她不適合這裏。當一個地方不能讓你快樂地笑,開心地生活時,那麽這裏一定不適合你。
意識到自己的改變,還是一次一個同校的小師妹,平素並不是特別的熟,偶然在街上碰到她,哇哇地叫了半天之後,淺若才弄明白她是說淺若完全變了一個人,模樣沒有變,氣質變了。當年校園中的淺若風風火火,很強大地出現在每一個場麵。而如今,她身上全無當年的颯爽風姿,豪氣衝天。她溫柔得如一湖水,清清靜靜,一副小女人的樣子。這,這哪裏是那個叫響大半個校園的風雲大師姐。看她惋惜不迭地捶胸頓足,淺若笑了笑,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沒有給她任何解釋。愈發叫那個小師妹感慨萬千,最後說,師姐現在的樣子同樣迷死人。怪不得展印春被迷得神魂顛倒。淺若變色。問她何出此言。其實不必問,她也知道,在校園裏,至今仍流傳著有關她的傳說。
她是引人注目的。當年她默默無聞,一無是處時是這樣,在大學裏她鋒芒畢露,閃亮耀眼時更是如此。她習慣了被人議論。她不在乎。這個世界上讓她在乎的東西越來越少――已經沒有了吧。她在乎過齊飛舟,但也已過去了。
展印春對她好,她知道。大學裏,她放鬆了自己。她有很多男朋友,純粹的異性朋友。 中間有一些是對她好的。她知道。但她無法動心。初時是心中有一個齊飛舟。後來便是失望的憤怒。她不相信有人,也沒有哪個男生對她的好能超過當年的齊飛舟,而齊飛舟不也是輕易地就放手,那麽這些人會更靠不住。尤其,現今的人。對一份感情真正堅持和執著的有幾個?有時,她相信她也許會碰到一個。但是哪一個,她分辨不出。就都刪除掉吧。她不想考慮這些。
但是她不能刪除真正的朋友。她喜歡與比她大,又寵她的男孩聊天,可以學到很多東西,而且是不是也可以填補一下寂寞滿足一下虛榮?她沒有認真地審視過這一點。她隻知道有一條原則不可更改:她不想與這些人有任何哪怕一點點的進展。她也知道如何讓那些男孩了解到她心中這一點所想。
展印春對她是最癡心的一個。有一點象當年的齊飛舟。淺若甩甩頭,她不想展印春與齊飛舟相同。那是絕然不同的兩個人。唯一的,就是那樣對她沒有邪念企圖,很純淨地對她好。印春是很優秀的一個男生,追求他的女生不少,唯獨他對淺若好,公開的好。別人笑他追得太辛苦又太隱晦。若有淺若在場,他也不分辯,隻是盯牢了淺若的眼睛對著她傻嗬嗬地笑。他那種笑總讓淺若聯想到《紅樓夢》中洞房之夜傻寶玉掀開“林妹妹”的頭蓋那樣快樂得沒頭沒腦的笑。淺若又羞又惱又不得不壓下去,充耳不聞,入眼不見般沒事人地晃開去,臉頰上撲打著印春跳動的笑和眼神。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淺若這樣無視展印春――那樣一個不可抗拒的男子的深情。淺若其實也不明白。有時,淺若也會在深夜裏睜大眼睛想展印春、齊飛舟、自己。齊飛舟已經走遠了,難道別的人就真的再也走不進她的心裏了嗎?
淺若的心裏並不是沒有展印春的影子。隻是,她已經陷入了一個怪圈之中,她習慣了本能地拒絕回避異性的示愛。她在抵製。並且以自己輕描淡寫,三言兩語就打發掉一個追求者而自得。當然,有時也不由懊惱――這麽容易就放棄了――可見不是真心的。追求她需要耐心。她是慢熱的那種。而她一旦熱了,她就是恒久的。也許,正因為此,下意識裏她對追求者的勇氣與耐心是很挑剔與苛刻的。
她無法明著拒絕展印春,那容易引人誤會,展印春並不曾對她說什麽。她也不想疏遠展印春。她需要有人對她好。有人追求總是件引以為傲的事。況且印春又是那麽引人注目的一個男子。有時,她也為自己這種矛盾心理而苦惱。但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在她越來越狹小的世界裏打開一個缺口。那兩扇心的門,好象是電動的,由不得自己,已經緩緩地快合到一起,淺若也意識到這一點。她也恐怖有一天她真的誰都無法再愛,再也沒有愛――那是很痛苦的事。那樣,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呢?她不排斥真正的感情,兩情相悅,天長地久其實她從懂事起便有這種渴望。隻是愈來愈沒了實現的可能。失去愛與被愛的能力――如現在很多時髦青年一樣隻為名利結婚――那對淺若來說是比死掉還要痛苦的事。她不要失去愛的能力――雖然她知道自己正在一點點地失去這種本能――如很多麻木淡漠又自私的都市人一樣。所以淺若一直在奮力地撐住心門,不允許它們合上。她也不知道誰在與她較勁?身體裏可還有另一個自己?
4,
七點半了。牆上的鍾報時。淺若煩躁地蓋上音樂盒。再動聽的音樂,聽得久了,便讓人膩煩――如同一對情侶,再恩愛,相對久了,生厭――怕是必然的罷?看看現在北京日益上升的離婚率,簡直都要把它當作一條真理了,顛撲不破。淺若對這一點理解不深。本來相隔得太遠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但若真有那麽一天,淺若會接受不了的。不過,也許那時都無所謂了吧?人的心,也不是恒久的,總要改變。有一段日子,淺若為自己能夠毫發無傷地從齊飛舟的影子裏走出來而有一絲惱恨。自己原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古典女子,深情專注,從一而終。她不是。而她曾一度以為自己可以做到那樣完美,堅貞而又慘烈。她以為她會是林妹妹, 吐一口鮮血,大叫一聲“齊飛舟”而氣絕。她沒有。她是無依無靠的女子,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她隻能開脫自己,愛憐自己,保衛自己――甚至她連病都病不起。記得有一次她發高燒至昏迷,渾身酸痛翻滾了一夜。連死的心都有。可是這些又能說給誰聽?
為情所苦,為情所累,她是玩不起的。那是些奢侈品,需要有風淡雲清,悠然雅興。她不可以,她的苦隻能就著粗茶淡飯一並吞下去,哪怕哽在喉嚨裏,使使勁兒便吞下了。她還要生存。如果有一天她想放棄人世,也許她一定要大玩一把癡情、專情戲,那樣把自己推到水裏火裏,她不忍心。現在還不具備條件,至少等身邊有一個人疼她的時候。目前,她還要堅挺倔強地生活。
與陳小冰說好九點之前打長途,但此刻淺若卻等不下去了。不知為什麽,她特別煩躁。這夜,怎麽與她作對似的,過得這樣得慢。生生地盼望著去等待,那會白了頭的。淺若毫不猶豫地拿起話筒,等不如去做。許久,傳來一個男子生硬地咬字:“找誰?”問得淺若想了半天。小冰不在。她哥哥,那個鼻音很重的男孩說。廣東人鼻音怎麽都這麽重呢?好象辣子吃得多了,鼻子被衝天的熱氣堵住了。淺若等那麵放下電話後,重重地拍下話筒。可氣,本來約好的,小冰央她今晚給她打電話,小冰說她最近心情很糟糕,想與淺若好好聊聊。所以在這個周末的夜晚,淺若才獨自一人留在這空空蕩蕩的大樓裏。要不,她不會過得這樣冷清的,至少可以做許多自己的事。她太看重朋友了,尤其小冰又是自己最好的姐妹。淺若苦笑。這世界怎麽了,連小冰這樣一個記性最好,最重承諾的人也沒有理由沒有解釋地爽約麽?
總是在最需要朋友的時候,身邊卻最冷清。她本是想了許多話要與小冰說的。這下好了,仿佛一塊魚骨卡在脖眼處,上下無著,直悶得人發慌。又想到小冰沒道理的爽約,人心不古,淺若幾乎要從嘴裏蹦出話來。
已經是第五杯咖啡了。今晚別想睡了。要是有個人能與她聊一通多好啊,哪怕隻是不做聲聽她,哪怕他心在別處。沒有這樣的人。不用翻通訊錄,淺若知道她的身邊找不到這樣的朋友了,現在。
很多男性朋友,為避嫌疑,許久才打一個電話。而女朋友,也漸次地走進或家庭或男友的圈子——女人,在談朋友或結婚後,便很容易被男人拐走,也很輕易地就丟失了許多本來很好的朋友。
想起那些很氣勢很得意地呼朋喚友,大家前呼後擁的日子,竟是如夢般飄渺了。在那樣的人群中,自己原也可以是一個妙語連珠、蘭心蕙質的女孩子,而現在,怎麽就成了這樣萎頓的情形了呢?中間好像並沒有發生什麽關乎情的大波大折,她的生活是那麽平穩——許多人都這麽肯定地對她說。平穩?不如說乏味好了。否則,一個活生生的人怎就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麵目可憎?
淺若無聊地翻著音樂盒,打開,合上;合上,打開。總能看到自己怨氣十足的臉。過了好久,淺若才心生納罕,是怎樣看見自己了呢?好像還很真切。再打開,方看見原來內盒上有一麵小巧的梳妝鏡。淺若一笑。她竟這樣粗心了。她的心細如發呢?竟一直沒有注意到。其實可以理解,這是她第二次打開這個盒子。第一次當著關偉直的麵,不能不顧及他的麵子,既收了禮物,又何妨再大方一些呢?隨手打開音樂盒,叮叮咚咚的聲音仿佛是婦人溫柔多情的小粉拳很妥帖地照顧到渴望觸碰的肌膚。那一刻,她恍忽覺得昏暗的咖啡館是露天的,有一彎藍月亮高高掛著,一個憂鬱帥氣的男孩子臉紅紅的,衝著她極羞澀幹淨地笑……直到關偉直喚她的名字,她才驀然轉醒來,那一夜的她這一輩子都找不回來了。心底裏抽空般地絞著,臉上卻又不能不對著關偉直又謝又歉地笑。
關偉直對她態度的變化摸不著頭緒。但有一點他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他對這個女孩子是認真的。當她沉浸在她的世界裏時——那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呢?——她的臉上籠著一份純稚與清弱,那樣不經意中流露出來的寂寞神情,讓他從心底裏浮起一個欲望,他想觸摸她的臉,隻用手,他的手不至於太粗糙吧,劃破那些幼嫩的表情。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淺若的真麵目。人們都說下意識中流露的便是真正的自己。反正這個女孩子讓他牽掛了。也許最初他隻是有一些動心,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無論她的強大還是軟弱,都有一種不俗的韻致。這種韻致顯現在她的眉眼處,竟有一種遠離煙火的孤絕。他喜歡不同的女孩子,喜歡一眼他看不透的女孩,他樂意費腦筋去把她搞明白。隻是淺若真的太不同,她的快樂、憂傷甚至寂寞都來得要複雜一些,耐人尋味一些。真心對待她,她就把她的原本給他看嗎?憑直覺,關偉直意識到這不是一個能夠輕易便籠絡住的女孩子。她的眼神沒有人能夠捕捉到真正的含義。
之後,淺若再也沒有打開過這個盒子,仿佛那是傳說中的潘多拉之盒,打開它,會飛出許多罪惡、憂傷、不快樂……她已經把過去收好了,她不想那些往事還糾纏住她不放。雖然她也知道這樣有意識地去逃避,本身便是太在意。但如果忘不掉,也不能時時拿出來折磨自己啊。況且總會過去的。現在她不是已經很少想那些如隔世般開始朦朧恍惚的事了麽?
為什麽偏偏送的又是音樂盒呢?淺若很少,確切地說是從不接受男孩子的禮物。何必呢?好象白紙黑字般,落下了證據,雖然並沒有什麽。但淺若在這方麵卻是極有原則的。她拿定的主意沒有人可以改變。這也是她最強硬的一麵。一個女孩子太有主見就會讓人感覺僵化不可愛。不過,這並不妨礙淺若的可愛。隻是,她的許多朋友都認為她很自我,懂得照顧自己的情緒。這樣一個心性堅強獨立的女孩,沒有足夠的信心與勇氣,男孩子多半是望而生畏,放棄一試的念頭。男人和女人之所以要結合,是因為男人需要女人的依靠與軟弱來支撐、鼓舞自己的強大與頂天立地,這也是一種心理需要,是一種情緒上的撫慰。而如果女孩太獨立,往往就挫敗了男人的信心-----他們其實同樣不堪一擊,甚至甚於女人。
淺若的風格是讓男孩子欣賞,也樂得與她在一起談天闊地。隻是難以生出憐香惜玉之心,或者雖然有,也被淺若眉間的英武之氣壓下去,仿佛若是對她嗬前護後簡直是多餘,而且她讓眉毛一挑,一副不屑厭煩的樣子。
淺若相好的男朋友很多,隻是相處久了,大家便都把她當成一個男孩子看待,或是一個不俗的女孩,不再在她麵前顯示男士風度或禮貌,也往往就忽略了淺若作為女孩子的特殊心理。
5,
正是在淺若一天天地被朋友們忽略了性別時,淺若卻一點點地意識到自己處世原則的角色倒置。她愈來愈意識到她是個女孩,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已經是一個大姑娘了。她不應該再在這群男孩子中混。朋友對她來說,已經成為可有可無的了。因為她的朋友中 ,她知道,其實很少有幾個是真正關注她內心的。加上工作之後,大家彼此日益疏遠,生活的列車行駛在完全不同的軌道上了。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現在的她,她的生活,她的心情。
她還在朋友們麵前肆無忌憚地笑。隻是次數愈來愈少。而那種曾被引為經典的笑聲也日漸地纖細衰弱黯淡下去。仿佛她的人,已經在朋友之中緩緩地遠離遁去,也許會有一天,他們會大吃一驚,淺若何時已經遠離了他們的圈子?
並不是淺若變的緣故。大家都在變。常常是相聚在一桌豐盛的酒席前,卻聊一些無聊的話題,甚至漸漸走向低級。其實也不是,隻是一點點成長的男人們終於大膽地意識到人生樂趣所在。而年紀與閱曆的豐富更教他們無意遮掩:那樣兩眼放光,張牙舞爪地說起女人時,淺若想,那也是一種最原始又最簡單的快樂與滿足吧。
淺若終於和那些朋友和那些煙臭酒臭的宴席絕交了。她不能容忍他們的粗俗。不能容忍從他們噴張的血紅的臉上看到自己的模樣,一定也是這樣俗氣得衰老萎頓吧?而她最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的樣子出現在那些醉眼朦朧中夾雜著色迷迷的瞳孔之中,那簡直是對她的一種褻瀆。
也許當初接受關偉直的音樂盒是因為他把她當作了一個女孩子來對待。他並不介意也不疏遠她的獨立。相反他很照顧她,恰到好處。偶爾地不經意似的碰觸一下淺若的身體,臉上毫無表情,甚至在淺若斜掃他一眼時,他竟顯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倒好象淺若太小家子氣,沒見過世麵般。但淺若的心中明白,他是當她是個女人來對待的。而淺若,漸漸地也習慣了他的這種方式。在關偉直的麵前,淺若總會深刻地意識到她是個女人,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隻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已經處於危險的邊緣了------她已經27歲了。用她母親的話,也是奔三十的人了。
三十歲,淺若想象不出三十歲的她會是什麽樣子。就象當年十五、六歲的她怎麽也想象不到今天她會走到這一步:二十七歲了,竟還是一個人,孤單的一個人。
從未談過朋友,說來許多人都不信。淺若也不想解釋。他們怎麽會明白呢?每個人的人生隻有自己最清楚。甚至有時連自己都搞不懂為什麽會這樣。但是已經這麽大——也真的不算小了,還不曾認認真真地談過朋友,究竟是好事還是糟事呢?
音樂盒的鏡子上幹幹淨淨。淺若望住自己的眼睛。這是音樂盒上印上的第一張臉孔吧?黑黑大大的眼睛,總有那麽一種空洞。在旁人看來,仿佛是一種天真無邪的表情。但那裏麵其實真的有太多太多的故事。連淺若自己也不明白,她何以煉就出這樣一雙不黯世事的眼睛。而事實上,她的心早已蒙上厚厚的一層灰塵。
已經能夠看出年齡了。無論怎樣得無邪,畢竟不是十七、八歲的時候。有時淺若都恨自己有這樣一張娃娃似的純淨的臉龐——不應該啊。她並不是一張纖塵未染的白紙,也不是那種沒有一點記性與思想的花瓶女孩。她是深刻的,怎麽就讓人忽略了呢?而且,大姑娘也應該有大姑娘的樣子,應當千嬌百媚,儀態萬方的。而她現在小小尖尖的臉上,一雙空洞無知的眼睛,好象還在發育之中,離女人遠著呢。隻是,那些記住她年紀的人一定不知要怎樣議論她的沒味道——跟中學生似的,還分不出性別,毫無吸引力。
幾條細微的皺紋悄悄地臥在淺若的眼角,懶洋洋的,趴在那裏便不肯動了。真的老了。淺若心中歎了口氣。其實她並不是太在意自己的年齡。總要老的,瞞不住,也躲不過去。這是自然的規律。再鮮豔的一張臉也會有風幹凋殘的時候。任是誰都逃不過這一劫。淺若倒是很看得開。日子不是白過的,痛苦和快樂也不是白受的,一切的背後都有代價,而一切的背後都有一個共同的代價就是時光如逝。老就老吧。她也光鮮過。甚至眼下依然鮮嫩。隻是淺若心中總有些許遺憾。她最美麗的時光也隻是她一個人孤單單地走過。若幹年後,除了她自己,怕就沒有人會記住今天她的嬌豔了吧?有時有一個愛人也好,象一架攝像機,你的一舉手一投足在他的影心裏都有了記錄。若有一天有人笑你老醜,他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護衛在你的身邊,怒目圓睜:她醜?你不知道她當初是千裏挑一的美人哪!就你,若在那時,她都不會給你一個眼角看!多快活,有人記得並悍衛你曾經的美麗。
在人生的海裏,每一個人都會站在青春的浪頭,由遠及近地撲向岸邊,然後便被拋在潮流之外,不再青春。沒辦法,後麵有人在迫不及待地推擠你呢。很多很小的人兒已經紛紛扮演起青春了。而她,淺若,現在,大概快被推到岸邊了吧?隻是二十年後,會有人記得她立在潮頭的風姿嗎?
6,
淺若的心中竟是一片荒蕪。她一直是孤絕的,她不知道在誰的心中打下了她年輕容顏的印痕。
正在這時,電話鈴驀然響起,在這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費允懷是誰?
淺若握著聽筒想了半天。也許剛才想得太多了,腦子竟有些木了。可是淺若向來以記憶是最棒為榮的。在大學時,同學們笑稱她是備份盤,誰忘記了什麽,到她那裏都可以查到準確記載。她的記憶力是過人的。在這一點上她毫不謙遜。誰若對她的回答質疑,她便眉毛一挑,沒的便帶出一股凜凜豪氣,向那人:“敢不敢賭?”淺若的賭性倒是挺大的,不知從何而來。那人便偃旗息鼓。因為以往的經驗知道,若在此時說錯一個字,那必定是要輸掉一杯咖啡或是一塊果仁巧克力的。看她那種一往無前,來者不懼的樣子便鎮住了人。
其實有一些時候,淺若心中也是沒底的。但她就是這種牛脾氣,不肯輕易認輸。隻要一亮籌碼,自會有人放棄——而放棄的,也許恰恰就是賭局的贏家。
而現在,淺若倒是很少這樣氣勢地賭了。一是沒了興致,確切地說是沒了那樣年少鬥誌,凡事都不經心。二是記憶力真的不如昔日了。人大了,想的事多了,雜了,難免就把一些小事忽略不計,放到腦後了。其實從前記憶力好,隻不過是心地簡單純淨些,而如今的心態雜七雜八地揉進了許多世故。
“你忘記了,那次在勞動局的培訓課上,我坐在你的後麵。”那個男孩子提醒道。
淺若立即應酬到,“啊,記起來了。”便沒有了下文。她哪裏又真的記得呢,隻是讓人家等了那麽久,再想不起他是誰,那就太不給人麵子了。
對方倒很體貼淺若的記性,繼續提醒她:“我就是幫你修車的那個男孩。”
這下淺若記起來了。是有那麽一個人,好像也是這機關院裏的。模樣忘記了。讓淺若記住模樣的陌生人可不多。淺若一雙朦朧的大眼睛看似認真地盯住某人許久也不見得看清那個人。她的近視益發深了。好像是很漂亮的一個男孩,但太奶油。淺若對男孩子的評語一般都很短,但多半精辟到位。她的一雙貌似空洞無物的眼睛其實有很強的穿透力。怎麽,這麽晚了,要讓她還他的人情嗎?她不做聲。以靜製動是淺若懂事之後百試不爽的克敵製勝的招數。
“這麽晚了,還不走?”那邊男孩在試探,“等人嗎?”
淺若笑道,“不是。”倒要看看他臉皮能厚到什麽地步。淺若高興這樣不動聲色地捉弄人。
“那一起去喝咖啡吧。我在樓下等你。”男孩子的口氣堅定不移。
過分!淺若最喜歡喝的是咖啡,但她從不與陌生人一起去咖啡館。喝咖啡需要一種氣氛,需要與對麵的人有一份深厚的默契,否則,淺若寧願自己一個人。
“好像不可以,我男友有可能會過來找我。”淺若婉轉推脫。
“我早就打聽好了,你沒有男朋友,而且我也跟蹤過你幾次,你每次都是一個人。幹嘛要推托我?”男孩甚是得意地說道。
淺若驚呆了。有人,有人這樣偵查她。在這裏,她幾乎要把自己變成隱形人,卻還有人不要她平靜。後怕的是,竟一點都不知道有人在遠遠地跟著自己。這種感覺簡直糟糕透頂。她在明處,人家在暗處。怎麽這麽不小心呢?幸好是一個不算壞的人,否則……淺若驚出了一身冷汗。
真想兜頭給那個男孩潑一盆冷水。他與她何幹?憑什麽跟蹤她?法律上可有這一條罪麽?淺若咬牙想想,沒有。好像拿這種人沒有辦法。淺若又氣又怕。當初她也不是沒有被人跟蹤過,那是齊飛舟。夜晚放自習課後,他都會遠遠地跟在她身後,直到她拐進她家的樓門。那是一種多麽安然甜蜜的感覺啊。而今,卻被這樣一個陌生人褻瀆了。他有什麽資格?!
風度還是要的。淺若淡淡地說,“我男朋友可能半個小時內就會趕過來,你要是不信的話,可以給你介紹認識一下。”
那男孩竟然還不死心,“你剛才不是說沒有等人嗎?”
總有不識趣的人,一點點地磨掉淺若的耐心。“我與男朋友見麵,從不認為我是在等他。事實上,是他一直在等待我的。”淺若居高臨下硬梆梆地拋出這麽一句。
那男孩仿佛為她這樣一句話呆了一下,良久說,“我在一層大廳裏等你們。”他有意把你們兩個字說得很重,仿佛是用錘子對準了,實實地砸了幾下,這兩個字便鑽進淺若的耳朵裏,難受極了。淺若剛想怒斥他這樣無禮,那邊的話筒已經掛了。
真是豈有此理。淺若的心裏堵得滿滿的,又無處發泄。她不知道這個人的電話號碼。就好像耳朵裏一直聽到蚊子的嗡嗡叫聲,煩惱得無法入睡,打開燈,卻什麽也看不見。叫人恨得牙癢,卻又最多隻能拿著拍子在空中胡亂揮舞一下泄泄氣罷了。
7,
這個人是盯死了她的麽?竟不肯放她一馬。淺若一直把自己包起來做人的,她恨不能做一個隱形人,在這機關裏。她不想多惹事。畢竟在這裏,她是一個單身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又無依無靠。要想清清白白地生活,就隻有做一個被人們忘記忽略的人。可是,她還是時常被別人議論的。雖然她不甚在乎,但那些人的眼光與舌根還是讓人由衷地不快。竟還有人這樣過分。
真的以為她是可欺的麽?淺若身上憤怒的血在沸騰,他一定不知道她怒發衝冠的時候可不是好惹的。小時候,淺若常受哥哥的欺負,許多時候,她多半忍受,但偶爾逼急了,她也會瘋了一般對哥哥大打出手,直到真的打疼了哥哥,連連告饒,甚至哥哥被她打哭了的時候,淺若還是在邊流淚邊牙咬手撕腳踢。這種時候,多半是母親跑過來死命拉開淺若,大聲嗬斥他們,淺若才會漸漸平靜下來,卻還是一臉一臉的淚。母親以為是哥哥的錯,一看哥哥身上的傷才知道吃虧的是誰。母親和哥哥便一致認為那是淺若裝假——鱷魚的眼淚。明明是發了恨解了氣,又哭什麽呢?隻有淺若小小的心中覺得委屈:她隻是想做一個文文靜靜的小女孩,聽話,乖巧,惹人憐愛,但卻有人讓她狂怒,粗悍,打破她平靜和美的夢想,叫她變成一個恐怖的小壞孩。她能不怨恨委屈麽?
如今,有人在窺測她的平靜,並惡意破壞。淺若並不認為這個人是有意於她。在她看來,喜愛一個人的第一點是不要讓她覺得唐突恐怖,否則,那一定不是喜愛。
他真的會在一樓大堂裏等他們的麽?若是她一個人下樓去會有什麽結果呢?大概是不止不休的糾纏吧。看他的脾氣,好像不太容易甩掉。淺若心裏對那個男孩子恨透了。他為什麽不讓她安靜一些,從容的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他是闖不進她的世界裏的。他還不了解她。她遠不是表麵上顯現的柔弱無助——也許某些時候,某些層次麵對自己的時候是這樣,但在對外的一麵,她是強硬無比,固若金湯的。她自有她的方法保護自己,雖然很多時候,她會很累。進入社會的淺若已經知道,弱肉強食——這是這個世界不變的法則。她還太微小,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反抗這樣的遊戲規則,不過她知道,她能做的就是軟硬兼施地愛惜自己。
就像那天,她的一個頂頭上司,一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在她的辦公室裏,在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跟她大談《性愛藝術》那本書。那本書,淺若沒有看過,也沒有興趣看,更沒有興趣聽一個男人的講解。可是在那種情況下,該怎麽做,翻臉嗎?那會很難看,日後總是還要天天見麵的。淺若在短短的幾秒鍾內決定,裝傻吧,一張白紙什麽都不懂,大概別人也就不會感興趣了吧。所以那天,淺若一臉無辜的樣子,像聽他講在如何喝白開水一樣的自然地看著他講,沒有任何表情。淺若很奇怪,她竟始終都沒有臉紅一下。那時候若臉紅,一定會前功盡棄的。一個成年人對著一個小孩子談性愛,大概,不會有多少耐心吧。反正那天,那個人,不知為什麽,自己講了十幾分鍾後,悻悻地打住。淺若趁勢不動聲色地把話題轉到了工作上,才算化解了尷尬。事後,淺若再也沒有給那個男人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
女人,為什麽要活得這麽累?
現在該怎麽辦?淺若在詢問自己的同時就已經拿起了電話機,飛快地按下一串數字,傳來呼台小姐特有的甜膩膩的聲音。每聽到這種聲音,淺若腦中便浮上香豔的一個詞語:鶯鶯燕燕。不知怎的,竟有這種感覺。不知道這個詞真正的含義是什麽,但總感覺放在這裏最恰當不過。
“姓唐,半小時後在一樓大堂等我。”淺若對著呼台小姐機械地說出這句話,便慌忙掛斷。她的聲音本是很甜美的,認識她的人都這樣說。但跟呼台小姐一比,她的聲音簡直硬得打人,一點也沒有波折起伏的柔軟。淺若總是納罕一陣子:是天生這樣呢?還是後天修煉的?每個呼台小姐都是這樣溫柔得幾乎要化到你的骨頭裏,滑滑的,酥酥的,說不出,但心裏癢癢的,又不知癢在何處。女人聽了都要不平靜,何況是男人呢?這才叫真正的女人吧?隻她的聲音,便可以徹底地征服你。
8,
淺若籲口氣,為她沒有這一份嬌媚遺憾。她還是個女孩子,不是真正的女人。她隻能也應當是幹淨清爽的。那一種嬌媚——淺若想,總有一天她也會有的。對著一個男人,展現她從未知覺得的自己的另一麵。
這樣地竭力去評價呼台小姐,淺若是想讓自己放鬆一下,她不知如何麵對下一個場景:她剛才呼了展印春。她不想把展印春牽扯到這種事情中來,事實上,她不想把自己牽扯到展印春的生活裏。但是,除了印春之外,她想不出一個更好的人選。印春喜歡她,他肯為她擺平生活中的煩惱。而淺若,她的心中也不是沒有印春的影子。那種關愛,沒有女孩能夠逃得過去。隻是,她不認為與印春會有任何結果。為什麽,淺若也說不清。她總感覺印春喜歡的隻是一個部分的淺若,真正的完全的淺若印春並不了解,也不見得能夠接受和包容。
畢業幾年裏,雖然印春和淺若的單位相距很遠,但隻要有空,印春便跑過來,順便叫上幾個同學,大家一塊玩一通。同學裏大多數都知道印春的用心,也樂得幫忙。在他們眼裏,兩個人極其般配。漸漸地,大家各有各的事情做,見麵愈來愈少,更難得幾個人湊到一塊兒了。印春對淺若畢竟是沒有挑明的,況且淺若又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無辜樣,偶爾還與別的同學開印春和葉恬雪的玩笑。有幾次,可以看出來,印春對淺若幾乎是忍無可忍了。
葉恬雪是他們同屆英文班的女孩,是有名的校花,美得無以複加是其次,關鍵是溫柔如水楚楚可憐的樣子叫誰都無法拒絕。校園中有很多追隨她的花迷們。葉恬雪都柔柔弱弱地拒絕了,卻對視她不見的展印春一見鍾情,不能自拔。淺若總是為葉恬雪不值。展印春哪裏配得上她的美麗與癡情呢?而印春,淺若幾乎是嫉妒,他憑什麽獨得這樣一個絕色的美人的心呢?
每次他們聚會葉恬雪都會到場。她知道印春喜歡的是淺若,但愛上一個人就是不合邏輯。她渴望見到印春,哪怕此刻的印春把所有的目光都給了另一個女孩子。她不恨淺若,反是對淺若極其好,這份好中還夾雜著崇拜。她喜歡淺若,不亞於印春。這叫淺若常常慚愧得不行,甚至內心裏有一份受寵若驚。她淺若算什麽呢?算不得美麗,隻是長得端正些;算不上聰明過人,隻是放得開偶爾會說幾句驚世之語;性格也算不上好,有時也會冷下臉子來誰都不理,反倒讓葉恬雪逗她開心。
印春為什麽竟然對葉恬雪這麽冷淡呢?他看不出來麽,葉恬雪注視他的眼神溫柔中的絕望。有時大家在一起時,葉恬雪會呆呆愣愣地看著印春,一副叫人心碎的樣子。大家便紛紛低下頭,吃自己盤子裏的菜,活活地往下咽。淺若的不忍心便愈加地強烈。她會拒人千裏地對印春笑,卻與別的男孩親密地說在一團。如果她是會點化人的仙子就好了,她一定要讓印春看到此刻此時的葉恬雪的眼神——任是誰,都會迷失在那裏麵了吧?
她隻有盡量疏遠展印春,她不可能把自己交給他,那麽還牽絆住他的眼睛做什麽。也隻有這樣,她才覺得不辜負葉恬雪對她的好。她是有恩必報的那種人。她不要欠葉恬雪的這份情。
後來漸漸地,淺若便推托有事,不再參與同學的聚會了。展印春總是打電話來追問為什麽,什麽事。淺若便笑。是女孩子,二十幾歲女孩子該做的事。展印春便沉默了。以後再打電話來,便不再問這些,隻是聊聊淺若最近的工作,心情。
再後來,傳出印春和葉恬雪談朋友的事。淺若聽後,淡然一笑。這是個好消息。不是麽?一個是好朋友,一個是那麽美麗的女孩。淺若一直把印春作為好朋友來看待的。但是心中總有那麽一點涼涼的感覺,讓她那一個上午都沒有打起精神來。
9,
葉恬雪與印春談朋友後,淺若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在一次同學婚禮上,大家紛紛帶了家屬來,葉恬雪也沒有出現。淺若問印春,印春說恬雪忙。隻一句話,便把恬雪這個人帶過去了,仿佛她毫無輕重。淺若便會笑著告誡印春一番,要對恬雪好,那麽好的女孩,可一定要看住了,印春好有豔福等等。淺若自若地談笑著,一切似乎都不與她相幹。她不知道麽?她在這場遊戲中占據多麽重要的位置。印春恨不起來地注視著眉飛色舞的淺若,心隱隱地抽痛。這個鬼精靈注定不是屬於他的嗎?她會是誰的?誰會有這等福氣,占滿她難以馴服的心?恬雪那一份美麗是超群的,但看久了,難免會忽視,總不及淺若的精靈古怪來得深刻。也許,在他心中,恬雪從來都是不及淺若的。
淺若卻把他這種惱恨看作是不知足。那樣的一個人兒,他也不肯全心全意地去愛,像是一個不忠貞的人,幸好當初決絕地斷了他的念頭,否則,也許有一天,他就要對另外一個女人抱怨她的不是了。想到這裏,淺若便淡淡的,不再去理會印春。
今天,在這樣不得已要強拉一個男朋友來充門麵的時候,淺若想起了印春。隻有印春了,這樣做不會有別的想法,也會甘心為她效力。淺若知道。雖然有的朋友天天在身邊似的,真的到了需要他的時候,他會是第一個離開她的人。雖然淺若身邊還沒有這種朋友,但有一些朋友,她是不會輕易地尋去求救的,況且又是這樣的忙。她一個女子,無以回報。還是最可靠的來得安心些。淺若知道印春一定會趕來。她沒有說是什麽事,印春也不會在意是什麽事情的。
可笑,她竟被困在這座幾乎空無一人的大樓裏了。淺若來回地踱著步,走到窗前,定下來。玻璃窗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樣子。還是上高中時,她那時總是坐在臨窗的座位,晚上,學得煩躁時,便拿玻璃當鏡子,照上半天。漆黑的玻璃底麵上,印出同學們低頭學習的身影,和她側著頭的樣子。大大的眼睛,似乎很亮很生動,高高細細的鼻骨,薄薄淡漠的嘴唇……玻璃鏡子上的她沒有任何瑕疵,近乎她眼中的完美,總叫她不忍移目。一生中照過許多麵鏡子,淺若總以為在夜的玻璃鏡子上的她是最美麗的。
淺若注視著玻璃窗上的自己,似乎有一些陌生。鏡子裏的人好像變了,不再那麽飽滿,生動,沉鬱的眸子裏一片黯然,定定地站在那裏,渾身上下寫滿了孤獨無助——是因為此時的鏡子上隻有她一個人的影子吧。再也沒有了陪襯。失掉了那些陪襯,她也如同辦公室裏堆放著的鐵皮櫃,僵硬而生冷。淺若下意識地轉動一下身體,似乎想證明給自己看,她是活的,有生命的。但是她的轉動太機械了,如一個木偶般,被人拽了一下線,她便跟著簡潔果斷地搖晃。
淺若忍無可忍地斷然轉過身去,給玻璃窗一個背影,又想到她的背影依然是裝飾那扇窗的一個靜物,便憤然離開,躲到牆背後。她不想看到那樣的一個自己,如一個神情落寞的都市女人,沒有生命力,沒有樂趣,沒有希望。
10,
電話鈴聲又響起。淺若下意識地看看牆上的鍾,快到八點鍾了。會是展印春吧。
“展印春?”淺若一向是連名帶姓地叫朋友和同學。在她以為,總有一種親切的感覺,隻這樣一叫,便顯出不拘禮的友愛。對同事則不同了。要麽稱呼官位,要麽在姓氏前加一個“小”或“老”,聽起來那麽單調乏味。幸好一個單位中同姓的人比較少,否則真要很費心思了。剛參加工作時,別人叫淺若小唐,她總覺得別扭,常常反應不過來是在叫自己。淺若,多美的一個名字,一個人,怎麽到他們嘴裏就那麽平淡無奇,那麽的大眾化了。因此,淺若心中有一個分界線,在機關裏,隻要有人連名帶姓地叫她,她便認為這人和她有一些相似,便對那個人在心理上親近一些。
電話那邊沉寂了一會兒,“很抱歉,我是不是占用了你們的熱線?”
竟是關偉直的聲音。淺若臉上飛起一片潮熱,不知是為自己的冒失,還是為關偉直那樣的迂回的受挫感。關偉直一向都是這樣一個人,從不輕易表露他的情緒。他比淺若會掩藏自己。本來,他的閱曆要比淺若豐富得多。三十六歲的男人,走南闖北,照他的話說他什麽事沒見過,什麽樣的人擺不平呢。說這話的時候,他盯著淺若的眼睛,一絲笑隱在瞳孔裏,很有把握的樣子。淺若驚出一身汗。
關偉直可不像她平常接觸的那些男孩。與關偉直相比,他們實在是太單純太稚嫩了。關偉直,像一灣泥湖,沉澱著太多的汙物,雖然他也會有清澈見底,見他的泥沼的時候。實際上,他從來都是這樣子,他不擔心把他心底裏的泥沼汙物拿出來給人看,從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一種清澈吧。哪一潭水裏沒有不潔的東西呢?能夠不遮掩不回避,也是一種坦然相見的赤誠。
“沒錯。”淺若咬字咬得清清楚楚,隨後吃吃地笑。這種情形下,她沒有必要騙人。
關偉直舒了口氣般,追了一句:“展印春是誰?怎麽沒有聽你提起過?叫得那麽青梅竹馬,是不是指腹為婚的?”
淺若早已笑得伏在桌子上。關偉直的笑便仿佛也貼在桌子上,貼在她的臉頰旁。淺若已經很少開心地笑了。隻有關偉直,可以讓淺若不是敷衍而是真正地開懷一笑。成熟的男人也好,他會懂得如何讓你開心,輕輕一句話便替淺若撥開了心中的陰翳。很多事情,淺若煩得要死時,關偉直便會嘲笑她舉輕若重,而在他,什麽對他來說都是無足輕重,無關乎心的。經他一嘲笑,淺若便覺得為這些事煩心實在是不值得。但是沒有關偉直,或者關偉直出差遠離一陣子,她的煩惱依舊是如約而來的。
“別光笑,問你正事呢。難不成你想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關偉直陰陽怪氣地說。
“什麽話,”淺若叫,聲音裏掩飾不住的撒嬌的成分,“什麽鍋裏碗裏的,我還一個都沒吃呢。”說到這裏,淺若突然想起,她還沒有吃晚飯呢。
“是嗎,這個展印春,這麽晚了還讓你一個人在辦公室裏等他的電話,這樣的人,不懂得憐香惜玉,甩了他!”關偉直最後幾個字,仿佛咬牙切齒說出來,好像深為淺若不值似的。
“別鬧了,我在等電話。”淺若分不清關偉直的真真假假。他是一個老油條了。淺若總是這樣對自己說。他是條賊船,她上不得。淺若一直夢想自己能當船長,而在關偉直的船上,她最多隻是一個船客。
“吃過飯了嗎?我剛下飛機,就直奔你的宿舍找你一同去吃飯。”關偉直說到這裏就打住了。他從來都是這樣,話說到一半,後一半聽憑你自己去填加。他很會給自己留有餘地,是個太有保留的人。淺若對自己說,隨他怎麽說,他是個太自我的人,他不會做到百分百地去愛一個他自己以外的人。而她,淺若原也是一個同樣秉性的人。他們在愛情方麵都是自私的人。所以淺若總能很好地把握住自己,不上他的似無卻有的圈套。
11,
“再說吧。”淺若也不知她講的這個再說是指什麽,是這頓晚飯呢,還是別的。但這樣一句話,卻可以推脫掉很多。
“今晚除展印春之外,還有別的節目嗎?我願跟你同台演出。”
淺若幾乎可以想見關偉直說這幾句話的模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淺若下意識抬眼看看,什麽也沒有。
“再說吧。”與關偉直講話,淺若是占不到便宜的。隻要用最簡單的幾個字來應對。“有空的話,我會呼你。”
淺若不知這是真心的,還是故意吊關偉直的胃口。她今晚無聊得很,呆會兒還要演一出戲,會不會演砸都沒有底。但是關偉直,這樣一個比她大近十歲的男人,她總感覺現實中他們離得太遠。關偉直什麽樣的女人沒見過,什麽樣的女人擺不平?如果是如此,她還是遠離他的好。她隻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孤身一人在這個大都市中掙紮,拚殺,她要保護自己不再受到傷害。
“好,我等著。別忘了我還沒有吃晚飯。”關偉直掛下電話。
淺若心裏空落落的。他不再追問展印春是誰了,他那麽放心她嗎?他就那麽肯定她會呼他嗎?他吃沒吃晚飯與她有什麽關係呢?他想吃飯,招之即來的陪吃者會有很多。他是一個擁有數百人的私營企業的老總啊。隨即淺若心中浮起一層憤怒:關偉直,他一定以為他有錢,他什麽都可以擺平才這樣對她的。他以為他是誰?
不過,淺若又鬆懈下來。關偉直對她的嗬護——雖然精心地包裝過——她還是能感覺出來的,她是個女人。女人的直覺是不需要理由和解釋的。那些逗她開心的話是真的,那些他遠道而回第一個尋到她那裏的日子也是真的。
牆上的鍾叫起來,八點鍾了。淺若站起身就向外走,好像要逃離誰似的。在電梯裏,一點點地接近地麵,淺若的心卻一點點地提起來。展印春來了沒有?那個男孩又是否真的坐在那裏等他們?如果印春來了,而那個男孩根本沒有等他們,她怎麽跟印春解釋呢?——大老遠呼他來,沒有任何理由,或者理由是請他扮一回她的男朋友?印春會怎麽想她?
心裏亂糟糟的便出了電梯口。大堂裏明亮如晝。印春沒有來。淺若心裏一沉。這下獨角戲可不好演了。因為她看到一個高大的男孩向她走來。個子高得讓她有點暈。淺若總想不明白,男人和女人的個子為什麽差這麽多,為什麽男人總以俯視的姿態來逼視一個女人。淺若下意識地挺了挺脊背。這樣的作用微乎其微。她隻到那個男孩子的肩膀處。
“你好。”男孩彬彬有禮。沒有提到你們兩個字。淺若不知該說什麽,便隻好堅持地立在原地,眼神平靜地看著男孩。那男孩被淺若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時間,兩個人都杵立原地,僵對著。
“淺若——”一個救命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堂裏響起。展印春滿頭大汗地跑進來。淺若長出了一口氣,換上一副笑臉,朝那男孩微笑著歉意地點下頭,便像一個看見戀人的小女孩輕快地迎過去。
印春不知是被他們兩個剛才僵持的情景弄呆了,還是被許久未看到的淺若的笑笑傻了,大口地喘著氣,不知說什麽才好。
淺若怕他愣呆呆的樣子被人識破,又怕他說他一看到她呼他便趕過來,便一古腦地說:“你看你,跑著麽急幹嘛,一頭大汗。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剛下飛機,機場那段路總是堵。快擦擦汗吧。”大堂裏,到處都是淺若溫柔嗔怪的聲音。
說到剛下飛機時,淺若心頭驀地劃過關偉直的樣子——也是這樣大汗淋漓地趕到她的宿舍麽?怎麽想起他來了呢?這裏沒有他的戲。但是分明是照著他的劇本走的台。
淺若順手拿出一片紙巾,做出要給展印春擦汗的親熱樣子,但是手卻停在半空沒有落下去——她盼望著展印春能明白他的苦心,接過紙巾自己擦去——總不能假戲真去做,那樣她不樂意,也做不真。
還好,展印春從一頭霧水和汗水中回過神來,乖乖地接了紙巾去。已經是受寵若驚了。他已經看出點端倪。不得不隨著淺若演下去。淺若掏出紙巾替他擦汗的一刹那,他竟然盼望那紙巾、那手落下來。隻是他看見淺若眼中的祈求。還是自己擦吧。好人做到底。
12,
這時淺若又生動了起來。她對印春說:“介紹你認識一下我的同事。那回還是人家幫我把自行車修好的,你就沒有這兩下子。”
那個男孩走過來。淺若的一句話,把他推到了百裏之外的“人家”。“費……費……”淺若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她忘記了人家的名字。
“費允懷。”那個男孩伸出手,很紳士。
“我朋友,展印春。”兩個男人被淺若操縱著心照不宣地握了握手。
“請多關照淺若。”展印春一副自家人的模樣。
“好了。印春我們走吧。費允懷還要去辦公室加班呢。”日後還是要見麵的,淺若懂得如何處理這種事。
男孩想說什麽,淺若早一個轉身率先跨出樓門,印春也跟出去,淺若這才回頭對還立在那裏的男孩說:“再見。你也別太晚了。”
什麽痕跡都沒有,仿佛是真的,她剛下樓,正巧遇到要加班的他,兩個人站到一起,沒說幾句話,印春就來了,然後大家各幹各的事。就這麽簡單。
淺若一衝進黑暗裏,臉上的笑立時便消失了。這樣的事,即使贏一千次,她也不覺得快樂。被自己並不喜歡的人追求,那種快樂真的是太微弱了,尤其現在的淺若,沒有心力來應付這些事。她的心境愈來愈灰懶,甚至沒有興趣再去捉弄人。捉弄人——隻是一種很無禮的快樂——過後便覺得實際上捉弄的是自己。誰知道呢?這世上誰都不比誰笨。你在捉弄人,不知道誰又在捉弄你呢。就像是攝影者,一心一意地為別人攝像,哪裏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同樣跌落在別人的鏡頭裏呢?
印春緊緊跟在淺若後麵,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戲就演完了麽?沒有了觀眾便立時謝幕,太快了吧。他剛剛為所扮演的角色興奮不已,就結束了?他還想繼續扮演下去呢,他會演得很到位——他無數次幻想這一天,就破滅了麽?
走了很久,淺若方才意識到印春一直跟在身後。一融入熙來攘往的人流中,淺若便會一心向前衝,那樣旁若無人,堅挺又茫然地一直走下去,甚至不喜歡拐彎,要是有一條路能讓她一直筆直地走下去多好啊。那樣就少了抉擇時的茫然和無措。
“謝謝你。”淺若回頭對印春一笑。很虛弱很落寞。
印春快步趕上來。“客氣什麽,你知道我樂意幫你任何忙。”印春不看淺若,好像是說給自己聽。這個女孩,他知道,他得不到她的心。很多年,他追得累了。她太飄忽,有時她近在身邊,但從她的眼裏卻可以知道,她在人群之外。
淺若沒有理他。這樣的話她聽的多了,從不去接下句。一切事情,別去管它,有來就會有去,隨它自生自滅好了。
“淺若你知道嗎?你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這樣便意味著比一般人多一份痛和累。別太苦自己。”印春依舊不看她。
淺若嘴角浮起一絲笑。她是個再普通再平凡不過的女孩,為什麽都說她不同?除了關偉直,總會對她的這一點驕傲潑一盆冷水:你同樣是個俗人。是的,她其實就是個俗人。隻不過,她比別人收斂一些,含蓄一些,便顯得沉重和孤絕一些。
“恬雪好嗎?很長時間沒有她的消息了。”淺若問道。
印春的臉沉了一下,粗聲粗氣地說,“你倒比我關心她一些。”
淺若呆了呆,轉頭看印春,這是因何而來呢?“恬雪那麽好的女孩,你怎麽這麽不知道珍惜呢?”男人,真是難以讓人放心地把自己交付出去,怎麽可以這麽不負責任呢?
印春捉住淺若的眼睛:“你真的認為恬雪很好嗎?”
“當然。”淺若鎮定從容地看著印春,眼睛裏反射出對麵燈塔上的五顏六色的光,愈發像個精靈。
“你是不是覺得天下的女孩都很好,而你是最糟糕的,所以你極力把別的女孩推到別人懷裏,而自己站在原地,你想看喜劇還是悲劇?”印春從來沒有這樣對淺若說話。這是怎麽了?淺若依然平靜地看著印春,等他說下去。
印春卻突然泄了氣般,甩開了頭,半響不語。“我就是受不了你的這種眼神,好像我跟你是毫不相幹的陌生人。淺若你不知道嗎?我追了你六年。可是你卻毫不稀罕地把我推給葉恬雪。你怎麽就這麽大方?”
印春驀地轉過頭,死死地盯住淺若。一臉的痛恨,憤怒還有深愛的混合,幾種情緒在他的臉上掙紮,糾纏。淺若從來沒有見過印春這麽激動。他一向都是那麽開朗幽默。印春——他從來沒有對她說在追求她啊,而且葉恬雪那樣一個女孩子比她淺若好上十倍,又那樣深愛他——淺若卻做不到。而如果印春不放棄她,她會有被感動的那一天嗎?
13,
“印春,你冷靜一點。我不是個你想象中的女孩,很多——不好的一麵你沒有看到。恬雪——真的很好,她對你的好感動了我,我……”淺若心中已經有些慌亂了。
印春打斷了他的話,“葉恬雪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女孩。她追我,隻是因為我不理睬她,因為你比她擁有更多的追求者,她隻是想擊敗你,滿足她的虛榮心而已……”印春說不下去了。
恬雪,那個美麗絕頂的女孩子?淺若腦中亂成一片。
“淺若,你看起來城府很深,實際上卻是個毫無心機的女孩子。所以,很多人喜歡你……”
淺若依舊自顧自地按照她的思維想下去:恬雪是耍了一個小手段,輕易地騙取了她的好感,所以淺若主動地斷了印春對她的念頭,她是那麽想成全他們,成全一個美麗女孩的美麗的愛情。
身邊的車呼嘯而過,在淺若卻仿佛一切都停止了,沒有流動,沒有聲音。怎麽回事?這個世界到處都是美麗的謊言,美麗的欺騙。她敵不過的。她隻是想自然原我,與世無爭的生活,但誰知道呢,在她小心翼翼的腳下有多少美麗的陷阱等著她。而就在這樣一個世界裏,她卻要死死地守住一份真實與幹淨。她憑什麽去堅守,去執著?齊飛舟在這條路上伴她走了一回,給過她夢想,但又全部帶走了,甚至帶走她愛人的勇氣和能力。她像一個被遺棄的女人,躲在門背後偷偷哭泣,然後擦幹眼淚,笑著迎出去,迎向種種好奇探尋或者別有用心的目光。嘴裏不肯承認,而自己心中卻一清二楚:一顆心早就拴在遺棄她的那個人身上了。印春也陪過她一段路,但她卻將他拱手送人了。不是她不懂,不珍惜印春,隻是真的不敢斷然投入。她是那種傷不起的女孩。在她內心裏,感情可以是她救命的繩索,也可以是把她推向深淵的一隻手臂。
這麽多的人,竟沒有一個是她的支撐。
如果當初印春再堅持一下,或者再勇敢一點,也許她會妥協的。她不是木頭,她隻是需要時間。
接下去,無論印春說什麽,淺若都聽不見了。她隻是想自己呆一會兒,她需要靜一靜。今天她已經累煩了。
印春把淺若送到她宿舍下麵,見淺若毫無挽留的意思,便悻悻地掉頭走了。印春畢竟是淺若的好朋友。但很多話淺若不能對他說,很多的情緒也不能在他麵前流露。
回了宿舍,淺若隻想起印春說的最後一句話,“需要我時,盡管呼我。”
麵對空蕩蕩的宿舍,淺若突然後悔把印春放走了。這是一個寂寞的夜,在這個寂寞的小屋裏,她如何打發時光,才能熬到另一個黎明呢。
剛八點半。這一夜,怎麽這麽漫長?淺若的宿舍是機關學生宿舍。幾年內,來來去去地換了幾撥人,大家都把這裏當作過渡房——有了老公,或者有了朋友,便紛紛搬出去住了。倒是淺若,仿佛要在這裏紮根似的,一住就是五年。
宿舍裏破舊不堪,到處都是黑牆。淺若有幾次動心要把整個宿舍重新刷過一遍,皆因工程浩大而罷手。一個女孩子,要做這些男人活,畢竟吃力些。淺若隻好盡力地收拾整齊。偶爾買來一束鮮花來裝點一下。她是把這裏當作家來看待的。雖然它遠不能稱其為家。但諾大的一個城市,隻有這一個角落讓她能夠稍微放鬆些,安定些,能讓她在這裏大口大口地喘口氣。
這房子原是這樣悶,悶得人喘不上氣。淺若一口氣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還是透不過氣來。她無助地倒在自己的小床上,不是屋裏悶,是她的心口悶得很。要是身邊有個人就好了。淺若隻是想說話。想喘口氣。為什麽她需要身邊有人時,卻總是她一個呢?這麽多年,這麽多朋友,原是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的心裏所想的。他們隻是喜愛她的外表,喜愛她流露出來的聰慧,寬容,平靜,豁達,甚至她的清清淡淡。他們不知道他的內心裏,最私隱的那一層,那麽孤獨無助,那麽脆弱不堪。
竟是這樣想找一個人說說話。再不說,她會被這夜,這小屋逼瘋的。淺若也不知道自己何以這樣狂躁。這間房子讓她窒息。她要逃出去,逃到黑夜裏去,逃到有活人的地方。雖然這樣想,淺若仍沒有動。她知道她逃到哪裏都沒有用。她逃不過心中的那一份空虛,寂寞。那種空洞,到哪裏都填不滿。
她這一生,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她竟不知道。前途是那麽茫然淒惶。還是一個人麽,走下去,會是什麽樣的光景?真想有人能告訴她的前生與來世,這樣她也不必去拚爭,去徒勞的辛苦,隻要心平氣和地走下去就可以了。她的理想,她的壯誌以及她的不屈服都被現實生活一點點地磨去了色彩,磨去了希望。她看不到未來的樣子,甚至懶得去想——有什麽用呢?它會背對著你向你走來,到近前時,猛地一個急轉身,給你一個驚嚇,然後不及你定神時,它便滑走了,成了往事。
淺若覺得一直在與她的未來迅疾地交錯,甚至不能停下來看清它的麵目,她伸出手去,卻是徒勞,未來是那樣一個調皮的孩子,它可以愚弄任何人,何況是淺若呢。
14,
眼見著同時畢業的人各自有了成就:升遷,發財或者娶妻生子,每個人都在安怡地享受生活帶給他們的樂趣。如果不能很有錢,做官也可以,實在不行,還有妻子丈夫可以慰藉。在淺若看來,五年中她是最無成就的一個。工作很平淡,初出茅廬的小女子想保有一份清高,就隻能遠離政治。政治是什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嘴臉,是一隻酒宴上、舞場上摟緊小姐的纖腰不甚規矩的手。而這些,離淺若太遙遠了。她無法適應,也不能容忍自己適應。她隻是想盡心盡力地去做一份工作,憑借努力和用心,一點點謀求更高的發展。她想得太單純了。
近來淺若愈發難以忍受這種黯淡無光的生活了。她日漸覺得她的青春,她的才情,她的光鮮都耗在整日開不完的會,說不完的廢話,堆不盡的笑臉。這些事,這些人,都是與她不相幹的,憑什麽像吸血鬼一樣的一點點地吮吸她身上已不多的青春和熱情?她受不了。可是該怎麽辦呢?竟沒有一個可以指點她的朋友。大家都以為他很好,平穩,輕鬆,自在,而她又那麽樂觀和堅強,沒有什麽事淺若闖不過去。
而這一次,淺若怕是闖不過去了。她沒有了力氣。
父母第一個會反對。從小到大,他們任她自己成長,但總在她需要一份支撐時,第一個給她潑冷水。他們也是為她好。淺若咬咬牙。她知道他們是為她好。
已經很久沒有給父母打電話了。說不清為什麽,淺若很少往家裏打電話。她煩的時候,寧願隨便找一個人聊半天,就是沒法與父母交流。父母本應是自己訴苦的對象,淺若卻從沒有這樣做,她不想讓父母擔心。淺若苦笑。她不想這世界上任何人因她不快樂不開心,而她,竟不知道她的煩惱憂愁該倒到哪裏去。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她會繃不住的。
也許,給父母打個電話,聽聽他們的聲音,感受一下給予她生命和勇氣的那座小城的氣息,她心裏就會平靜一些。無論怎樣,那是她的陣營。再怎樣落魄,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可以收留她,可以讓她重整旗鼓,再次出征。淺若想起《飄》中斯佳麗對塔拉莊園的熱愛,依戀,歸屬,那種感覺竟是一樣的,那樣一座小城是她生命中的塔拉,她需要在它的懷裏休養,平複,振作,它是她永遠的退路。
這樣想著,淺若已經走出了宿舍。她這裏沒有電話,要到樓下的電話亭。走廊裏的聲控燈早就壞了,卻沒有人張羅去修。這年頭,大家各顧各的,多一點都不肯去做。有一次淺若跟居委會的老大媽說這情況,大媽本來菊花般的笑臉立即拒絕對她綻放,哼了一聲算是知道了,便不再理她。淺若自討沒趣。印象中的居委會老大媽應是最熱心,最雷鋒的了,雖然嘮嘮叨叨但那份好意是明顯的。現在冷淡成了一種時尚,明星扮酷,cool,冷的意思,也許這大媽也是一位酷仔的追星族吧。淺若在黑暗中摸索著,從五樓直下到一層時才得以看見對麵馬路上打過來的一點微弱的光,都什麽年代了,還要忍受這種苦。淺若恨恨地想。
街角最近的一家電話亭正在收攤,淺若衝過去,那人聽說她要打長途,才冷著臉把電話搬給她打。淺若一邊撥號一邊心裏奇怪:送錢上門也不肯給個笑臉嗎?自己這裏倒好像是做錯了事,不該這麽晚還跑到人家攤子上,打擾人家休息。
電話接通了。聽著那邊的電話鈴聲,竟感覺很親切。沒人接。淺若放下電話,衝攤主抱歉地笑笑,那人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根本沒有看見她的笑似的。淺若撥到第五遍,已經決定放棄了的時候,話筒被人拿了起來。傳來父親的聲音。淺若用很興奮很快活的語氣像一個小女兒般喊著父親。那邊父親卻很遲緩地應對著。
怎麽了,淺若敏感地覺著不對勁,“沒生病吧,爸爸?”“沒有,就是有點累。”父親的聲音中竟沒有高興,把淺若的興致一點點地壓下去。“媽媽呢?睡下了麽?”
“別跟我提你媽,她沒告訴你嗎?我們打算離婚……”
“爸爸!”父親還沒說完,淺若便驚恐地叫起來,怎麽了,又是怎樣的噩夢?淺若定了定神,抬眼看看攤主陰冷的臉,沒有一絲表情,街上的行人已經很少了,幾家的店鋪陸續打烊關門,不是夢吧?淺若用力咬了一下握話筒的手指,疼得鑽心,眼淚便跟著湧上來。淺若側了一下身,避開迎麵打來的燈光。“你說什麽,爸爸?”淺若平靜的聲音裏掩飾不住明了真相的顫抖。
“我和你媽在一起過夠了。你和你哥也長大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我們可以沒有牽絆地離婚了。若若,你會跟我嗎?”
淺若一直呆呆地握著話筒,竟慢慢平靜下來,他們從來都沒有斷過離婚的念頭,甚至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她,淺若和哥哥,從來都是他們追求各自幸福的絆腳石,現在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踢開他們了。
淺若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她一直努力地把自己扮成受父母寵愛的孩子,她對任何人都說她有一對漂亮的爸爸媽媽,她有一個很幸福溫馨的家庭。淺若不是愛撒謊的孩子,但從她懂事起,弄明白整天吵架的父母打算離婚時,她就開始編排這樣一個美麗的謊言了。並沒有人在乎她說的這一切,但是她在乎。她在哄自己。像一個喜愛卻得不到布娃娃的小女孩,整天抱著一個破舊的小枕頭,顛著哄著寵著,認認真真,全心全意地做著她的“娃娃”的好媽媽。那景象,在別人看來,一定是很心酸吧。淺若深吸了口氣。她從來都是一個虛榮的小孩,連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她也妄圖顛倒過來。她是個很可憐很窮酸的騙子,滿世界騙過去卻隻能騙到自己。
15,
“若若,你在聽嗎?你也不肯跟我嗎?你媽已經搬到你哥嫂那裏去住了。連你也不要我了。”父親的聲音裏透著蒼老。淺若木木地想,這麽一大把年紀了,什麽事情看不開,什麽事情過不去呢?臨到最後了,還是要分開,這輩子真的是混過來的嗎?父親竟不問一下她的生活,她的心情,竟不征求她的意見,她算什麽?可她還把家當做陣營呢,她還打算在那裏吸取勇氣和力量呢。
淺若的嘴角哭辣辣的一絲笑。她從哪裏來?她與這個被她稱為父親的人有什麽關係呢?血濃於水又能說明什麽,解決什麽?“爸爸,冷靜一點,好好考慮一下,明天我再打電話……”淺若忽然聽見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是媽媽回來了嗎?”淺若追問。
父親幹咳了一陣子,說,“不是,是鄰居的張阿姨。那好,別忘了明天打電話來。”說完便掛下電話。
淺若的腦中浮出那個張阿姨,胖胖的,倒是富態相,前幾年沒了丈夫,子女各自成家。一個人閑得沒事常到家中來坐,難道……?
淺若不顧小攤主不耐煩的神情,撥通了哥哥家的電話。哥哥結婚後,就與嫂子單過去了。他本也是極厭倦了整日爭吵不休的父母,樂得清淨。話筒裏傳來母親很疲倦的聲音,淺若的心又一抽一抽地疼起來,她騰出一隻手捂住胸口。母親喂了幾聲,淺若一直也不能回應。
她就那樣聽著母親沒有笑意與快活的聲音,淚又湧上來。她竟張不開口,她不知道該對母親說什麽。她安慰母親麽——用什麽話可以使她不介意世俗的眼光,不介意她對父親那一份單純的愛的破滅。母親是一個簡單天真的女人,她把許多事情都想得很簡單,毫無心機。母親對父親的那種愛——淺若想應當是愛——致使這麽多年他們還生活在一起,又因為這一份愛不成而生的恨,叫她與父親爭吵了一輩子。而今,她終於主動搬出來,她可是看透了?這些年回家,淺若看母親閑時便抱著佛經看,還曾經對她說想出家。她可是厭倦了,終於肯放開她生命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愛著的男人?淺若心中淚如雨傾,而眼中卻滴不下淚來。母親終於不耐地掛下電話。淺若還站在那裏,呆呆地,一時忘了要做什麽。直到那個人催她交電話費時,她才醒悟過來。
淺若磕磕絆絆地往宿舍走著,像小時候一次與父母去朋友家玩,回家的路上他倆吵了起來,竟忘了淺若,等他們走出很遠時,才發現淺若丟了,立即慌起來,尋著來路找過去,卻看見小淺若在寂靜無人的馬路上磕磕絆絆地走著,竟沒有哭喊,隻是很費勁地挪動著胖胖的小腿,一臉的沉著與堅定。當母親跑過去抱起她時,她才哇地一聲大哭。母親每次說給淺若聽時,總是很歉疚,而淺若的心裏卻一片蒼涼,原來,她從來都是一個磕磕絆絆走在夜路上的小孩,因為看不到親人,竟不敢哭,竟不能哭。就像現在,她竟能如此平靜,她的委屈,她的恐懼,她的滿心的放棄,都還要藏起來,堵在心窩處,卻就是哭不出來。
深一腳淺一腳地爬到二樓,淺若竟累得不行。在三樓拐彎處,正走著的淺若不經意間抬頭,借著樓道窗戶的光,赫然看見一個粗大的身影。淺若的心噌地提到嗓子眼,一聲尖叫呼之欲出。以前這個樓道發生過女孩被人堵住的事。腦袋轟的像地球大,虛虛空空的,淺若的身體在顫抖。隻在一秒鍾的時間,黑暗中聽見一個細微的女聲:有人來了。那個粗大的身影立時分為兩個。竟是一對在樓道裏擁吻的戀人。該死。淺若真想罵人。腿是那麽軟,提不動似的。從他們身邊經過,身後立即又傳來兩人急促的喘息聲,搞得淺若竟不好意思呼吸,樓道裏盡是他們曖昧的氣味。
那個女孩,淺若是知道的,剛十幾歲,是樓上的,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一陣子,淺若疑心她是二十幾歲了。後來才知道她剛讀一所職業學校一年級。竟開始鬧戀愛了。還在自家樓道裏。萬一撞見他們的是女孩的父母,會做何感想呢?淺若暗笑自己替古人擔憂,倒是該擔憂一下自己了——與那個女孩相比,她真是老了。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已經把淺若她們逼上老姑娘這條路了。她們的閃亮登場——文娛廣告裏常用這個詞——青春戲就是她們的了。淺若,最多也隻能作一個幕後工作人員。
淺若心裏酸酸涼涼的,這是怎麽了,自己感覺還沒有長大,就已經老了。
16,
回到宿舍,淺若方才平息了一場驚嚇。望一下宿舍空洞黑舊的四壁及窗外逼入室內般的黑暗,淺若的心又開始狂躁。眼前交替著父親跟母親悲苦,憤怒,爭執的樣子。把自己摔到床上,淺若揪著自己的頭發,想用肉體的疼痛減輕心底裏的空虛,煩亂。淺若在床上翻轉著,心卻愈發混亂起來。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人要她了,父母都不要她了,她這一生裏那些偽飾的快樂都在父母的爭吵中淹沒了,變成了虛空。她以為她有快樂的理由,卻一直都沒有。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失掉了家的孩子心內都會像她這樣飽受煎熬,那份苦痛竟無處去說——說給誰聽呢?——連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都棄你不顧。
離了也好,再也不用看他們爭吵,再也不用可憐兮兮地為他們調解,再也不用徒勞地去欺騙自己,粉飾快樂。離了也好,當初便應該離。那年鬧到不可開交時,父母都談到分財產的事。那時淺若還小。一天,哥哥神秘兮兮地問她,如果爸媽離婚,她跟誰一起過。淺若聽不明白,隻是覺得大事不好,不好在哪裏,她其實並不知道。就像當初哥哥對她講那一番話時,並沒有傷心的神情一樣。本來,小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是什麽都不懂的,是做了自私的大人們的犧牲品。他們把這世上的仇恨,肮髒,醜陋,虛偽一點點地灑進孩子們不設防的心裏。孩子是無辜的啊。
那年,是她和哥哥在阿姨的指點下跪在母親麵前,痛哭著抱住母親的一條腿,請求她不要離婚。淺若那時並不能想象父母離婚的後果,她隻是被這種下跪的方式,大人們的表情嚇壞了,哭得格外悲痛欲絕,幾次差點背過氣去。後來,母親說,是淺若的哭讓她決心留在這個家裏。因為這樣的小女兒的至情至性,讓她覺得慚愧。
如果當年父母當真離婚了,現在會是什麽樣子呢?也許淺若會跟著母親,母親會再嫁一個人,那樣要喊他爸爸……淺若阻止自己去想。自己的親生母親如此,又能幻想別人會如何呢?
淺若一直也不明白,當初父母是怎樣決定結合在一起的,那時他們也都老大不小了,沒有看出兩人不合適。是一時的情愛迷了雙眼?及至生出哥哥和她,可生出他們的一份責任心?這樣兩個小東西在他們心中可有一席之地?他們為之爭吵的那些事情——在長大的淺若看來,竟那麽無聊。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這應是戀愛時的事。結了婚,生了孩子,就應當擔負起父母的責任。父母他們何時真正了解過淺若心中的憂傷和渴望——漸漸地,這份憂傷和渴望長成了一種拒絕——拒絕異性的愛。
淺若不相信他們的愛,更確切地說是不相信自己的愛。在這方麵,她很遲鈍,或者說有意地抵製,她覺醒得很晚——等她知道自己的愛時,齊飛舟已經離開了她。而齊飛舟之後,她所遭遇的男孩,沒有一個能讓她心動,確切地說是解開封凍的心。她懷疑自己不能去愛,不能擔負一份愛,也擔負不起一份愛的責任,如果讓她像父母那樣糊塗地愛一場——當初他們也是愛過的吧——她寧願一個人走這一程。
但是,此刻,淺若又那麽深深地怨恨她的孤獨。隨便找一個人嫁掉也好。堅持什麽,等待什麽,這個世界沒有完美。她的世界已經是破碎的了,又何妨她再摔碎一件精美的瓷器。大家——包括她的父母——都在踐踏她的世界,那麽讓她也隨他們踩上幾腳好了。
淺若恨恨地拿起床頭的塑料花,拚了命地摔到地上,雖然沒有破碎的聲音,淺若的心卻一點點地撕裂開來,幾乎能看見血一滴一滴,一股一股地湧出來。
17,
敲門聲驚醒了淺若。這麽晚了,會是誰?淺若最恨沒有預約的造訪。屋子裏亂一點是其次,關鍵是心情和神態一時難以調整好。隻有自己的時候和麵對著別人的時候都是兩種樣子吧,淺若是如此。而且這種突如其來的拜訪,總會打亂淺若的原定計劃,一下子便搞得她像個亂糟糟,沒有頭緒的人,很狼狽。淺若屏住呼吸,緊張地豎起耳朵。敲門聲還在繼續,不緊不慢地。會是誰?九點多鍾了。那敲門人好像很有耐心似的,而且很把握屋裏有人。淺若用被子捂住耳朵,不去理會。她沒有這麽晚見客的習慣,況且今天她的心情又這樣糟。
許久,淺若從被子裏鑽出來,聽聽,好像那人走了。淺若長出一口氣,想起門還沒有反鎖上,便起身去鎖門。剛走到門邊,還沒有站穩,砰砰砰的敲門聲把淺若嚇壞了。誰這麽討厭,還沒有走,好像能看見她走過來似的。這樣一來,淺若倒無法鎖門了。弄出聲響來就等於告訴那人裏麵有人。淺若便僵在那裏,竟不敢再動。隻隔一扇門,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怕被人聽了去。那人仿佛知道她就在門邊似的,又不停地敲起來,還是不緊不慢,不輕不重,鐵定了心她不應聲便一直敲下去。該死,淺若心裏暗罵,再這樣下去,鄰居都要被他敲出來了。
“誰?”淺若終於繃不住了。這個人太難以打發了。不出麵看來行不通。
“我,關偉直。”那個低低的聲音仿佛就在她耳邊。淺若下意識地離開門一點。
“有事嗎?我已經睡了。”淺若盡量把聲音弄得睡意朦朧。她得把他打發走,這麽晚了,讓他進來,除非她瘋了。
“我知道你沒睡,我在樓下看見你的燈亮著。”透過門板傳來的關偉直的聲音很頑固,很堅持。淺若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她現在很遲鈍。讓他進來也好,她不是正很悶,很煩躁,不知如何打發這麽長的夜嗎?
門無聲地開了。關偉直的笑先飄進來。淺若不會撒謊,他知道。她的性格中有很決絕爽利的一麵,可愛極了,就像這門,沒有再多的廢話,便打開了。
淺若讓開一點,讓關偉直進來。
“剛才一直是站在這裏的,是不是?”關偉直問,眼裏滿是笑。
淺若沒有回答,這樣的事,也會讓關偉直這麽大的男人像個小孩子似的開心。
進到淺若的房間,淺若讓關偉直坐在她的僅有的鐵皮折疊椅上。關偉直像個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東看西看,很傻的樣子。淺若不高興地說:“不許亂看!”但她遮不住關偉直好奇的眼睛。
“這麽好的地方,為什麽一直不肯讓我進來?”關偉直終於收回目光,看著淺若。
淺若斜斜地倚在桌子前,板著臉並不回答他。心中卻想這是我的私人住地,而外人,淺若總以為到一個人的住處去,可以較切近地看見他的心靈深處。有很多同學來過她這裏。關偉直倒是第一次讓他進來。以前他總是說要上來看看,淺若不允許。關偉直還是個外人吧?雖然,他是淺若某些方麵的朋友。淺若一直對關偉直有所防範的。淺若已經後悔讓關偉直進來了。她應堅持一下,抵住他。她真是瘋了。
這樣想著,淺若的臉愈發沉下去,一筆一畫地寫上不高興幾個字。
關偉直卻不介意淺若的冷臉子。他習慣了淺若在他麵前表現出來的任性與真實。他喜歡她真實地麵對他,不需要她的敷衍。他見過淺若很累地應對一些人,那笑裏的疲憊讓他心疼,而她的堅持也讓他從心底裏對她看重。在這個世界上,一個女孩子,想要潔身自好又有所成就,必得付出高於別人數倍的辛苦。而淺若卻從沒有在他麵前叫過苦。什麽人能叫她完全放鬆,完全流露呢?他可能夠?
關偉直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牽掛這個女孩子。他不應該有所牽掛啊。他不是那種人。18歲那年,他喜歡過一個女孩,很純的喜歡。他們也很浪漫地走過三個春夏秋冬的時光,然而那個女孩卻很快地投進一個華僑的懷抱,並在最短的時間裏辦好了去美國留學的手續。在臨行的前一天,在那條他們走過無數次的校園落滿黃色銀杏葉的情侶路上,女孩很平靜地告訴了他這一切。
他被擊垮了。徹底擊垮了。他不能忍受女孩那種經過人生洗練的平靜和了然一切。她怎麽能這麵和他很純潔地手拉手,說一些風花雪月的事,而那邊,她卻無恥地躺在老華僑的床上。其實也不老,四十歲,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他斷然掉頭離去,仿佛多與女孩呆一會兒,他都覺得受到了汙辱。他有什麽,在往宿舍回的那一路,他都在想著那個老華僑——奇怪他竟沒有想那個女孩,想他們的戀情,他恥於去想——他無非是有幾個臭錢而已。
從那以後,他一門心思用在賺錢上,有了錢,便有了一切,那時他想。而他也真的小有成就了。擁有了一個數百人的高科技企業,幾百萬的資金在他來說也不算什麽了。有了錢,並不像他想的那樣便有了一切。他心中有一些地方是空著的,無法用錢去填滿。他缺少女人,一個真正愛他,或者他真正能夠用心去愛的女人。他並不缺女人,隻要他樂意,會有大把大把像鈔票一樣多的女人湧到他的床邊。可是她們都不是他真正需要的那種。她們看上的,隻不過是他口袋裏的錢而已。同他當年的女友一樣,她們爭先恐後地想嫁給男人的錢。
18,
看得多了,漸漸地關偉直不再記恨當年的女孩和她的華僑給他的傷害,從某種程度上說,他還應該感謝他們,他們教他認識了一個真實的世界,並在這個世界裏占有了一席之地。女人,也許天性裏就是依附於男人的,很多女人的嘴臉甚至比當年的女孩還要讓人惡心,主動地去投懷送抱,有時竟還低三下四……好女孩他也不是沒碰見過,隻是沒有能讓他心動的,沒有人能夠再激起當年他的那種輕輕拉起她的手小心嗬護的衝動。
而淺若,關偉直看著淺若沉著的臉,竟從心底裏浮起一絲笑意,一種很溫柔的久違了的情愫。這個女孩,對他竟有一種魔力,他被她吸引,他渴望靠近她,靠近她倔強的性格,獨立的尊嚴,她讓他從心底裏想念她,幾日不見不通電話便魂不守舍。怎麽會呢?開始,關偉直是抵製這種情緒的,他不認為他還會很純粹地去愛一個女人。他流浪慣了,自在慣了的,他不想被誰牽絆住。他不相信這世上還有真感情,他不相信自己還有感情。他是放浪不羈的。他曾說他是獨身主義。可是感情是控製不住的,好像許多年來一直塵封著的感情是為她保留的,如今一瀉千裏。他收不住了。竟是真的,他愛上了這個性格複雜矛盾的女孩。他欣賞她的一切,包括她偶爾的調皮,刁鑽,任性,古怪。
這就是緣分吧。與淺若相識不到半年時間,他卻好像認識她很多年了。第一次認識淺若,是在一個朋友的婚宴上,那次他本來有事推托不去了,結果臨時改變了計劃,匆匆結束了那次談判趕去了婚宴。那天,他駕車在車流中穿行,竟惱怒一路的紅燈,他從不是這樣的。但那天他是那麽迫切地想去參加那個婚宴,仿佛新郎是他。
在熙熙攘攘的婚禮大堂裏,人們庸俗地開著新郎新娘的玩笑,每個人都像是自己親吻到了新娘子一樣開心。在那些人裏,淺若是那麽與眾不同,她也是笑著的,但那笑卻那麽幹淨純潔,像是天使的微笑。關偉直一下便驚呆在那裏,有如電流通過全身。反應過來的第一個動作,便是端著酒杯直直地衝淺若走去。
迎著淺若的目光時,關偉直便後悔了。她的臉上不再有那種孩子似的笑,換上了一種近於冷漠的表情,很有分寸地排斥著他。好在是關偉直,否則真不知要如何收場了。事後,淺若曾對他說,當時她心裏想這個人臉皮真厚,又很自負,偏想矬矬他的狂傲。淺若說著,又孩子似的勝利地笑。
他們的相識一直是關偉直占主動的,主動遞名片,主動要淺若的電話——當然,淺若沒有告訴他——是他通過她的朋友知道的,主動打電話約淺若,主動……關偉直奇怪自己這樣對待一個女孩。要知道,從來都是他的那些女朋友們主動約他的。
淺若是他命裏的克星。
雖然他在淺若麵前談笑自若,輕輕鬆鬆,仿佛在他來說,約女孩子吃飯,聊天,喝咖啡是很稀鬆平常的一件事。他不要淺若知道他對她動了真心,那就嚇跑淺若的——他知道淺若,這個女孩子把自己看得很嚴——但是,已經半年了,他還隻是淺若的一個最普通不過的朋友,他甚至還不曾真正地拉過她的手,偶爾,他心底裏的渴望會讓他把持不住自己,碰觸一下淺若的身體——他畢竟不是一個單純的小男孩了,他是一個有著欲望的正常的男人——從指尖傳來的那點感覺竟會讓他心中充滿快樂,而當看到淺若欲言又止,無處責備的樣子,他像一個犯了錯誤卻逃過老師眼睛的小男生那樣自得,可是麵對著淺若單純的眼睛時他又在內心裏深深自責。這些年裏養就的劣根性竟一時難以去除,他是配不上淺若的純潔的。
“太晚了,你沒看幾點了嗎?”淺若淡淡地說。她始終遠離他站在那裏。她對他是設防的。
關偉直覺得又可笑又無奈。“我剛才來敲過一陣門,你不在。我在附近轉了半個小時,雨下得很大,沒處躲雨,便又上來了。”淺若這才注意到他的衣服是濕的。
下雨了?淺若走到窗前,雨點很急地打到窗上,然後又彎彎延延地順著玻璃往下流,像誰的淚,怎麽流也流不完似的。怪不得,這屋裏這樣悶。老天都流淚了,淺若竟哭不出。淺若咬著嘴唇,心頭的潮濕又潤上來。這樣的雨夜,總會有無端的愁緒叫人煩惱,何況,今夜,淺若的惱恨特別多呢。
“看什麽呢?你總是拿背影招呼客人嗎?”關偉直在身後叫她。
淺若慢慢地轉過身來,並不曾被他的幽默打動。“不請自來的不算是客人。”
“那是什麽?”關偉直眉頭一挑,一臉的壞笑,“是自家人吧。”
淺若的臉一沉,這個人,竟真的是想賺她便宜麽?他,表現得再好,又與她見過的那些有錢人有什麽不同呢?在他眼裏,女人都是可以很隨便地親近。她真是瘋了,讓他這麽晚進她房間來。她一直是提醒自己防備他的。他們隻不過保留在君子之交,限於在公共場合,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她並不確定——人都是有很多層麵的——而他,究竟對她有什麽企圖?應當是有企圖的吧,否則,不必這樣在她身上花時間,隻是她不明白,她有什麽好,讓他這樣。又無法趕走他,他並沒有冒犯她,也沒有任何別的表示,像一個兄長朋友似的對她。她不是太不識抬舉的人,也不是沉不住氣的人,她在為人處事方麵並不小氣。
關偉直也覺得這話在這種場合說有點過火了,一時竟很狼狽。淺若並不是他所見識的那些女人,他應當認真對待。“我還沒有吃晚飯。”關偉直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聽憑發落。
淺若的臉上終於看見一絲笑意。她也沒有吃晚飯卻早就忘記了。要不是關偉直一再地提醒她意識到這一點,也許會到第二天早上她才會記起這頓錯過的晚飯。男人和女人就是不同,胃都不一樣。男人一頓不吃飯,天便要塌下來似的鬧饑荒。女人則不同,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太好時,飯是身外之物,常常被忽略。女人習慣用身體的器官去真切地感知自己心底的憂愁或快樂。
“方便麵吃嗎?或者餅幹?隻有這些吃的了。”淺若從來都是很簡單地對待自己。一個人做飯吃飯,單調又冗長,不如草草地吃完可以擠時間做點別的事。關偉直肯定受不了這些食品的,淺若暗笑。
果然,關偉直很誇張地叫起來,隨即做了一個暈過去的樣子,淺若大笑起來。“你扮起小男孩很滑稽。”關偉直見淺若終於笑了,也跟著傻笑。那種笑,竟像是印春的,傻傻的,純純的,毫無心機的樣子。淺若心中動了動。
“在你麵前我寧願自己是個小男孩。如果這樣能讓你笑的話。”關偉直輕輕地說。他真的願意這樣。他願意為淺若回到青春年少裏去。若是他的員工看到他的這副樣子一定會大感吃驚吧。
淺若當作什麽都沒聽見,若有若無很淡地笑。他這是真心話嗎?他總會說這樣的話直送到她心裏去,在她沒有提防的時候。而她,竟都聽進耳朵裏,記在心上。他的話,很動聽也很用情。隻是,他對她感興趣的每個女人都會說這些話吧。淺若的笑又消失了。她的內心底裏是盼望他對她特別一些的麽?她希望他不是拿那些說順嘴的話來蒙騙她麽?那麽她可是在意著他?隻是理智上認為不可能便一再地拒絕他。
“吃飯去吧,或者喝杯咖啡去。”關偉直站起來,也許這種場合不適合表露他的感情,那樣會讓淺若覺得唐突。他不想冒犯她。他是珍惜她的。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他想親近她,卻又不得不拉開距離,那種感覺簡直是受罪。在淺若的平靜麵前,他竟不能坦然。他是心懷鬼胎的。也許換個地方,淺若就不會這樣充滿防備與敵意。在這裏,她沒有退路,隻有鋼盔鐵甲地把自己武裝起來。
19,
淺若沒有應聲。她在考慮去不去。和關偉直在一起,她覺得快樂也比較放心。出去也好,關偉直這樣一來,把一個屋子又填滿了,若讓他走,便會抽空他帶來的一切,在這真空的屋子裏,在這樣的雨夜,她會瘋掉的。
“去喝酒吧。”淺若隨口說出來,自己也驚了一驚。她的狂亂,煩躁與傷痛,醉了就醫好了,就可以全忘掉了。她還從沒有醉過。很多次她想徹底醉一次,卻最終不敢。她承受不起酒醒時的失落——世界並沒有變,還是那樣,而她的痛也在那裏,並不曾減少半分——那樣說來,酒醉也沒有什麽好,如果世界不能就此垮掉或重來。可是今天,她的心裏竟是一直在盼望一份麻醉,哪怕是片刻的解脫也好。
“有什麽煩心事嗎?”關偉直盯進淺若的眼睛裏,那看似空洞茫然的眸子裏他看不出悲喜,隻是眼角眉梢處不知哪裏就是讓他揪心地憐惜。
淺若避開他的眼睛,笑,“怎麽,不敢跟我喝嗎?”那一笑裏,竟有一種女人的風情。
關偉直身子搖晃了一下,醉了似的,硬著舌頭說,“小姐,再,再來一杯。”手向淺若麵前搖晃著伸過來。淺若開心地笑,打開關偉直的手。不想卻被關偉直反手捉住了。淺若想抽,竟抽不動,臉色就變了。關偉直直愣愣地看著她,鬆開手,悻悻地說,“你看,沒喝就醉了。還敢跟我喝嗎?”
淺若盯著他說,“如果你醉了就是這個樣子的話,就算了吧。”語氣並沒有決絕的意思。
關偉直恢複了正常,一笑,“我醉了的樣子我怎麽會知道,知道的話,便不是醉了。”淺若聽著竟臉上熱起來,“走吧。”淺若說了兩個字便走出了宿舍。
兩個人下了樓才發現忘了帶傘,雨還在下,隻是小了許多。街上的人愈發少了,涼涼的夜風夾著雨吹打在身上,竟十分愜意。兩個人在雨裏走著,忘了剛才在淺若的宿舍中發生的事。
小店多半打烊了。走出去很遠才看見一個大一些的酒吧。裏麵人也不多,疏疏落落地坐了幾個人,多半也是向他倆這樣,無家可歸,在昏暗的酒吧裏獨自品味寂寞。到酒吧的多半是些內心裏寂寞的人吧。
他們選了一個角落,這樣可以不受幹擾。兩個人便真的喝起酒來。淺若平時話不是很多,多半是關偉直講,她聽,笑。今天她更是沒有什麽可說的,有了酒,真好,喝下去,肚裏的事酒全知道。關偉直今天也不多話。他隻是靜靜地看淺若像一個貪杯的酒鬼似的一杯接一杯地喝。淺若能喝酒,他聽淺若向他吹噓過,他並不完全相信,因為他並沒有見過。“別喝了,淺若。我服輸了,我喝不過你。”關偉直按下淺若舉到唇邊的杯子。
“沒關係的,我還沒有醉,我知道。”淺若的臉已經有一抹嫣紅,眼神也因為酒意少了一些淩厲,多了一些嫵媚。
“淺若,說給我聽聽吧,你心裏的煩心事。”關偉直點上一支煙。淺若,她是為了什麽,平常她不是這樣,她是個很能克製自己的女孩。女人在想拚一醉的時候,除了因為感情,還會為什麽呢?關偉直心裏竟酸酸的。他來得太遲了嗎?
“你有沒有煩心事?”淺若笑著盯住關偉直,大眼睛不知覺地忽閃著,竟是,那樣勾人。“別抽煙。”淺若叫,伸手做搶的動作。
關偉直順從地滅了煙,喝了一口酒,便盯住酒杯,“誰都會有煩心事的。不過,睡一覺,早晨醒來就好了。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如果他關偉直對淺若的這一份感情宣告失敗,他可會這樣輕鬆地就忘掉她?
“你的煩心事是什麽,比如說……”淺若的笑裏竟有那麽多內容,如同一個溫柔嫵媚極具風情的女人,她大概並不知道這樣對一個男人笑是多麽危險的一件事。
20,
“比如……”關偉直的嗓子竟幹燥得很。“比如想追女孩子追不上。”
“去你的吧。騙我。你還會有女孩追不上?我什麽場麵沒見過,什麽人擺不平。”淺若學著關偉直的神情和口氣說最後兩句話,自己先繃不住笑了,關偉直也跟著笑。他喜歡淺若天真的樣子,她的調皮你一點也不會覺得厭煩。關偉直張了張嘴,把想說的話吞下去。
“該說說你的煩心事了。你為什麽總是那麽憂鬱?”
“憂鬱?”淺若晃動著酒杯裏的酒,神情黯淡下來。隨即又自嘲地一笑,“我並不憂鬱,我隻是沉默一些。”
“那你今晚有什麽煩心事呢?”關偉直追問。他心疼她。
“算了。不要好奇心那麽重。喝酒。”淺若吞下酒的樣子,竟豪氣得很,愈發顯出在回避什麽或掩飾什麽。
吧廳裏響起肯尼迪的薩克斯曲《回家》,婉轉低回地纏繞在空落的大廳裏,再想起外麵的雨夜,這樣的一首曲子便格外地淒涼幽婉,細細密密地直走進心裏去。
也許是酒精在發生作用,也許是這曲子在作怪,這一晚上發生的事一齊向淺若撲來,淹沒了她。她的內心在掙紮,哭喊,可是,這個世界誰又在意她呢?為什麽會是這樣?
淺若的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許久,自己才覺得,伸手去擦,卻抹出成串成串的眼淚。便索性不再去管它們了。她不就是想哭嗎?
關偉直默默地看著淺若,想說什麽又不能說。隻是低下頭,當作沒看見。淺若不會高興別人看她哭的。哭一哭就好了。淺若需要發泄。一個女孩子闖世界,除非她是一個木頭腦袋,否則便會有許多煩惱。
淺若哭得差不過了,心裏透了氣,這才想到自己流淚的樣子,竟被一個不是特別親近的人看去。一直以來,淺若是恥於在人前流淚的,心下又想流淚是很私人的一種行為,旁的人豈能隨便窺視。但被人很溫暖地看著,便感覺心也與那人在時光停頓的一刻親近了一些。自己流淚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想到這兒,淺若想到自己的鼻頭一定和眼睛一樣紅腫不堪了。第一次,淺若為自己的容貌擔心。
“好一些了嗎?”飄過關偉直低低的聲音,一張紙巾隨著聲音遞過來。他不想再追問。以淺若的個性,他知道如果她不想說,誰也不能掠去半個字。而且,每個人總有自己心中的隱秘,何況淺若是那樣防備他。
淺若接過紙巾,關偉直趁勢捉住她的手,他的心中是在矛盾地抵製這個念頭,但手卻不由自主,那一雙手原就是通向她心的路啊。他想給她力量,給她支持,給她溫暖,給她——愛。不論她是否喜歡他,但是他要讓淺若知道他的愛。他不是害羞靦腆的小男生,他知道抓住近在手邊的幸福,他不想錯過。
淺若的手冰涼冰涼,小小的,軟軟的,這是一雙小女孩的手,很嬌弱地去撐開遮陽傘,或是在櫻唇上抹一道玫瑰紅。怎麽可以這麽涼,這樣無助。關偉直的手不由得用了力。
好一會兒,淺若竟忘記了掙紮。那一隻男人寬大溫暖的手裹纏住她的,她需要這樣的一雙手在此時此刻握住她的,她需要這樣有力而溫暖的支撐。但最終淺若還是低低地說了一句:“別在這個時候惹我。”手卻沒有掙脫。淺若這樣的態度無疑是鼓勵了關偉直,他在手上更加了力量。
淺若心頭的陰鬱散去了很多。生命中無論有多麽大的苦痛和壓力,她都要挺過去,她都能挺過去。她從來都是一個人去麵對這些的,她不怕失去她的陣營——如果注定要失去的話。身體也漸漸地恢複了知覺,而被關偉直握住的手點點滴滴傳過來這個男子的體溫,淺若的心麻酥酥的,竟有些暈。還好是坐著的。那種酥癢直往心裏鑽,說不出一種什麽感覺。
“你握疼了我。”淺若嚷。趁關偉直稍鬆勁時,淺若飛快地抽出手。
21,
“我想把你的手握進我的手心裏去。”而關偉直真正想說的是,我想把你揉進我的心裏去。
“我好多了。”淺若抬手看了看表,“該走了。”若無其事般站起來向外走。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說的好多了,是因為痛哭一場好多了,還是因為關偉直那樣握住她的手讓她好多了。
兩個人在寂寂的馬路上竟不知該說些什麽。關偉直幾次想拉淺若的手,都被淺若看似不經意地躲過去了。關偉直隻好沒事似的把手插在口袋裏,沒曲沒調地吹著口哨。雨已經停了。空氣裏是深夜寂靜的清香。幾乎沒有人。偶爾一輛車迅疾地開過去,關偉直便適時地去攬淺若的腰,見淺若毫無表情地拒絕,便乖乖地放下手。今晚已經很有進展了。
走到淺若樓前的拐彎處,關偉直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要淺若等一會兒,他去去就來。一會兒便見他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一隻手背在身後。淺若沒有理會,酒精已經在發揮作用,她感覺暈暈的。
一同到了淺若的宿舍前,淺若方才想起來,總不至於讓關偉直在這裏過夜吧?孤男寡女——她對關偉直這個人並不能完全放心,人前可以,人後不知。他是個很霸道的男人,他不放過任何侵略她的機會。她知道他喜歡她。但是喜歡中有多少是真感情,又有多少是逢場作戲呢?在他,可會真正地在意她這樣一個平凡的女孩兒?隻是這麽晚了,他又陪自己整整一個晚上,總不至於恩將仇報讓他露宿街頭吧?
猶疑中已經開了門。淺若閃身進去,回身抵住了門,而關偉直好像知道她會來這一手,早已先把一隻手臂插進來,撐開一道門縫。淺若身子軟軟的,竟推不出去他,索性開了門,努力睜大眼睛做出責備的樣子。
關偉直藏在背後的另一隻手拿出來,遞到淺若麵前,一股幽香沁入淺若的心。淺若閉上了眼,旋即又睜開,定定地看著那隻含苞的玫瑰。
“哪裏來的?”這麽晚,花店早就關門了。
“來的路上買的。放在車裏,想找一個喜歡的女孩兒送給她。”關偉直半真半假地說。
淺若的嘴角漾開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太小氣了吧,才一枝。該是一大束才對。”
關偉直的眼睛隨著淺若的笑越發柔和,“我喜歡的女孩兒才不會那麽俗氣呢。”
淺若低下頭,暈暈的。他是了解她的。他對她是真心的,也是用心的。這是愛嗎?她總覺得不像真的。
“做今晚借宿的房租吧。”關偉直低低地說,“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給女孩兒送玫瑰。”
淺若閉上了眼,眼淚一滴滴地落在玫瑰花瓣上。是愛嗎?她的心分明為這樣一個成熟男人這樣溫柔的話語打動。她的心,是鐵一樣硬,冰一樣冷,也會為一朵送給自己的玫瑰花和男人低沉溫熱的聲音融化嗎?在她,走出這一步是多麽艱難。
關偉直伸過手去,要擦淺若臉上的淚。淺若扭頭甩開了。“我不是表現出來的樣子,真正的我你並不見得喜歡。我很倔強,任性,自私,甚至很放縱,像今晚,醉得不成樣子。”
“我也不是好人,比起你的單純,我寧願自己的過去是一張白紙。我隻是盡力追求自己心裏喜歡的。我聽我的心的話。”關偉直拿手指指胸口,深深地看進淺若的淚眼裏去。“它告訴我,我喜歡你,包括你的好,你的任性和放縱。”
淺若低下頭,不去看關偉直的眼睛。半響,很決絕地接過關偉直手中的玫瑰,讓開了路。隻是一朵花,隻是一個陌生男人的借宿,隻是一個沒有開頭沒有結尾的故事。她醉了。但心卻是清醒著的。
淺若把關偉直留在外屋裏,便推說自己醉了,躲進裏麵的房間,順手反鎖上門。倚在門後,淺若輕輕地叫自己的名字,真的嗎?她瘋掉了。她這樣做真是瘋掉了。關偉直是第一次送女孩花,她淺若也是第一次讓一個大男人在她的宿舍裏過夜。過夜,淺若的臉為這個詞燒熱了,低頭擺弄著手裏的玫瑰,便一點點看見關偉直的臉,嘴,鼻子,眼睛,眉毛。她竟能清晰地記起他的樣子。他是在她心裏的啊。她隻是在懷疑,在拒絕。
一夜無夢。酒醉真好。至少可以睡個好覺。
淺若很早便醒來,窗外剛是蒙蒙亮。睜開眼第一眼便看見了枕邊的玫瑰,比昨夜開大了許多。淺若想起關偉直。他還在外麵嗎?有沒有走掉?淺若輕輕地打開門,竟是嗆人的煙味直撲而來,淺若禁不住咳嗽了幾聲,她連忙用手捂住嘴巴。
隻見關偉直合衣半躺在外屋的小床上,歪著頭,還沒有醒,旁邊的桌上,十幾個煙頭橫七豎八地躺在一塊他不知從哪裏找來的碎玻璃片上。淺若的房間裏沒有煙灰缸。
大概要抽半宿吧。淺若皺了皺眉頭,這人,這麽不愛惜自己,也不尊重別人。淺若走過去,剛想把關偉直叫醒發頓脾氣,卻在手伸出去的時候停下來了。看著關偉直的睡相,看他的五官,闊眉,直鼻,唇線清晰的嘴……竟都是她心上的。這樣的一個熟睡中的男人,看起來,比清醒的時候,更多了幾分溫順和親切。
再看他那雙放在被子外麵的手,昨天曾緊緊地握過她的,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地噴張著,淺若很有一種衝動去撫摸一下那些青筋,不知道,能不能感覺到一顆心的跳動。“我聽我的心的話。”淺若想起關偉直昨天手按胸口的樣子,“它告訴我,我喜歡你,包括你的好,你的任性和放縱。”
“我也喜歡你。包括你的好,你的不羈和霸道。”淺若用耳語般的聲音對著關偉直說。自己卻先自笑了,一定很傻吧,這一刻的自己。
淺若慢慢退回裏麵的房間,倒在床上接著睡。會在夢裏與關偉直相逢吧。隻是希望再睜開眼時,這個世界已完全變了模樣。
那應是一個新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吧。
(1999年10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