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是市選日。
我其實早就對政治厭倦了,卻又知道,身為一個社會人,政治避無可避。我曾經對政治是抱著濃厚興趣的,漸漸看到了自己的不適合。
我知道我的天真和幼稚是政治的大忌。權謀和權術是我不齒的事,卻又是政治不可或缺的因素。這樣想著,便安慰了自己。還是做一個市井婦人適合我:從容,自我,寂寂。
可是,即使我現在可以身在世外,而塵兒他們總要進入其中。未見得是目的地,卻是必經的一段途徑。
塵兒他們已經在學校裏做過學生模擬投票。想想這些剛十歲的孩子就開始被引入政治的概念,其實也是好事,真正有一種從小熏陶匹夫有責的感覺。
所以那天我堅持拉我丈夫一同去投票,哪怕隻是做個樣子,也要做給孩子們看。誰知道呢,我舍棄的,或許是他們需要的。何況身為男子,對於家國,更應當多一份責任和關注。
當我看到塵兒他們多麽雀躍地陪我們一起去投票,嘰嘰喳喳地評論那幾個候選人時,我知道我的決定是對的。
投票回來的路上,不知怎麽說起中國和加拿大。
我問塵兒,你喜歡加拿大還是中國?其實我問過相似的問題很多遍了。那天因著剛剛做過一件鄭重的事,詢問的口氣就多了幾分鄭重。
塵兒不假思索地回答:加拿大。我覺得中國有點不好。塵兒客氣地補充了一下對中國的印象。他知道中國是爸爸媽媽的故鄉,即使很多所見他不喜歡,他還是用了最謹慎的表達。
為什麽。我問。我知道會是這樣的答複,還是心有不甘。
我多麽希望他說都喜歡。那片土地有很多不夠完美的地方,可是我多麽希望他們可以在那裏,在跟他們同樣膚色同樣血液的人群中找到一種歸屬。
因為我是加拿大人。塵兒堅定地回答。
因為我是加拿大人——塵兒說得多麽理直氣壯,多麽義正辭嚴,多麽理所當然。他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斷,並自以為正確。
忽然想到了紀伯倫的詩句:
“你可以給他們愛,卻不可以給他們以思想,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們可以蔭庇他們的身體,卻不能蔭庇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們在夢中也不能想見的。”
我果然隻能給他們愛。卻不能給他們我期望給的思想。
塵兒是加拿大人。那麽我呢?我是哪裏人?
我已經不敢說我是中國人了:我已然換去了一種法律的身份。我也不能從容地說自己是加拿大人:我始終是個異鄉客。這裏沒有我的根,我是飄著的,無法落地的那枚小小的飛離了母體的蒲公英。
然後我想起曾經看過有人問:如果你生長的國家和你子女生長的國家發生戰爭,你會站在哪裏?
多麽撕扯的一個問題。
即使我裝作無視,即使我有意逃避,它卻鐵證如山地存在:我和我最親愛的孩子們,我的故鄉,是他們的異邦。
那一刻忽然覺得該寫點什麽,為著這樣的不可逾越。
不是思想,隻是愛。隻是最樸素的愛,對那片遙遠的我已經失去的故國田園。也許有一日塵兒他們會明白,也許永遠不會。
可是我還是要把想到的記下來,不是思想,隻是愛……
2,
陰曆十月初十。今天是外婆的生日,陰曆生日。
我總在這種時候特別想念她。
這種時候剛剛過完我的生日,剛剛泛起一些思念的沉渣還未來得及被時間衝淡去,季候剛剛進入漫長的冷,這時候的想念容易結冰,容易被固化,容易延綿著向即來的寒冷裏伸去,容易讓我一整個冬天都陷入一種隱約的回憶,時斷時續,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想念外婆。像想念我的小時候。永遠回不去,又永遠想回去。
想念一位老人,我有她的血液,又被時間隔著,被摻雜進來的人世隔著,我用我稚嫩的孩子的心想念她的白發,她的蹣跚,她的那個年紀所特有的慈愛和寬厚……
而這些,塵兒他們體會不到。
永遠都體會不到了。我一直陪伴著他們,除去遙遠的母親,他們的生命中沒有另外的老人可以親近,可以被那樣的老人疼愛,護佑,甚至溺愛。這些是他們生命中永遠的缺憾,一如我對父母親情的缺乏。
想來,人生總是有著缺角的。在不同的位置,呈現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深淺不一的疼,在漫長的某一日如果細細回想這一生。
塵兒他們感受到的愛是年輕的充滿活力的,有如正午的陽光,即使我已經走在下午的路途上,而他們感覺不到。
他們感覺不到夕陽沉沉墜下去暮風漸起的彷徨和愈來愈濃的淒涼。生命的慢慢逝去,生命的最終逝去,生命的無可奈何逝去。我眼睜睜看著它們,看著它們,在我親愛的外婆身上。
因為外婆,鄉愁就顯得格外悠遠,飄著時間的白發。如此仿佛我難忘那片故土是有淵源的。它不僅僅生自我的小時候,它可以溯源,像可以順著外婆的白發回流時間。
那麽久,那麽久的鄉愁。我如何忘得了它。
有一日,我和塵兒他們說起,等我年老的時候,等他們都長大的時候,我想回到故鄉去。塵兒他們幾個立即哇哇大叫著反對:怎麽可以呢。我們想你時怎麽辦呢?中國那麽遠……
那麽爭執著,在想象中分離著,而愛兒已然哭起來。
是啊,中國那麽遠,回去,是那麽長的一段路。我怎麽可以回去,怎麽可以在他們想我的時候我不在他們身邊,怎麽可以把我忍受過的撕扯再給他們體嚐一遍。
我竟然回不去了嗎?即使我想落回去,像樹葉一樣沿著時光的路回到我來的根部去。
人,為什麽要流浪呢?要飄洋過海,遠離故土。
我的兒時朋友,永遠留在那個小小方寸之地的朋友,其實多麽幸福。
人為什麽要長出翅膀呢?它讓我們高飛,也讓我們的人生充滿分離,讓有一日為翅膀付出代價:原地,成為回不去的想回去。
3,
我時常會跟塵兒他們講起我的小時候。那是他們不可能理解也無法想象的年代和國度。
我喜歡藉著這種講述的時刻去久遠的回憶裏走一小圈。對現在的我來說,回憶是奢侈的,隻能被現實不斷地打斷。它零碎著遍布我現在的日子,像虛無的影子咬合真實的光,有時候讓我很有一種何者為夢的恍然。
我跟塵兒他們說起小時候家裏的種種規矩,講起哥哥,表哥和我幼年時候的事,愛兒就會滿臉愛慕地說,媽媽,我好喜歡你小時候的樣子。我一定跟你的小時候一模一樣,所以外婆才會喜歡我。我想和小時候的媽媽一起玩…..
聽著這樣天真童稚的話,我也會忍不住地笑。
是啊,如果可以,如果小時候的我可以和現在的愛兒一起玩耍,那會是什麽樣的一種情景呢?
這樣想象著的時候,思緒就仿佛黃綢帶,有一種溫暖的舊色,輕易將我帶回我的小時候。
其實現在距離我的小時候也不遠,隻有三四十年的時間。我常常會算計著這樣的日月,對著三四十年的時間距離也不覺得遙遠。是真的很短,還是我已經很滄桑了呢。那樣的一段幾十年,已經渺如雲河,於我其實無波無瀾。
剩下的,隻有一塊塊集結的石子,飽含著無法忘卻的記憶,它們一塊一塊地壘堆在我的生命裏,被光陰的流水打磨著,日益清晰,日益光滑,日益晶瑩如玉。
我應當是記憶力非常好的那種小孩,對於生命的記憶開始得也非常早。
我長大以後有一次母親不小心看到我的下巴頜正中有一道疤痕,非常訝異,問我是從哪裏來的這道疤。
我的訝異超過母親。母親怎麽會不知道呢?那是我小時候在祖母的家裏摔的。
我記得那個情景,我一個人在北方的大炕上爬,然後看到一旁高起的黑紅桌子,便爬上去,接著再向前爬時就是沒有遮攔的桌子的邊緣了,我從上麵看下去,好高,我還是爬……
其實我在從桌子墜到地麵之前已經看到急急趕來的祖母,伸張著兩隻手……可惜來不及了……
母親聽後嘖嘖稱奇。她從來不知道這件事的原委。她隻記得有一天去難得照看我一次的祖母家裏接我時我大哭不止,臉上還殘留著血跡。問祖母隻說我不小心摔了一下,卻並沒有說清楚究竟怎麽摔得。母親一氣之下再也沒有讓祖母照看我。
那時,我剛剛十個月。
說起來竟像個靈異的故事了。十個月的小嬰孩怎麽可能有記憶。
可確實是真的。我記著那種一下踏空的感覺。下巴上的那個疤痕始終在。始終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它是怎樣來的。
這就像我對故鄉的那種懷念,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種最私密的情感,是無論多麽親密的人都不能分享的感覺,或者說不能最精確地分享的感覺。
我懷揣著這樣的鄉愁,像懷揣著心上一道秘密的刀痕,沒有人知道它來自哪裏,又有多痛。
就像我每每微眯起眼睛,對著孩子們鎮定地講到一些遙遠的事,講到一些永遠消失的人和場景,沒有人知道我幹澀的言語之下有一條寂靜的河,水裏都是深深的落寞。
4,
我的家鄉在我頭腦裏出現最早最清晰的是一條河。
我想我一定用最低矮短促的目光眺望過它,丈量過它,那時於我,我還不懂得敘述的小時候,它就像一片白茫茫的海,無窮無盡的,好像我永遠都不可能走到對岸去。
時間真是個玄妙的東西,它不停止地變化著,並用它魔幻的手笑嘻嘻掠過一切,我們隻是它把玩的一個道具,沒有什麽可以掙脫時間的擺布。
日子讓我一天天大了高了,那條河便一天天蜷縮了,窄細了,到最後小到像一個小小靜謐的湖,盛滿我幼年時無數的歡樂。
冬天的時候是可以在河上盡情玩耍的時候。河麵上結著一層厚厚的冰,是天然的滑冰場。站在河中央很有把平日裏隻可遠觀的河踩在腳下的感覺。
我小時候因為這條會結冰的河常常會想,天氣怎麽可以這麽冷呢?竟然把一條河封住了。河水動不了了。河裏的魚也經常會有凍死的。就那麽翻白了肚皮躺在冰的水晶棺裏,眼睛永遠張著。
我是很久之後才知道魚是不會眨眼睛的。可我那時候不知道。我常常會跟在哥哥他們身後看著死魚。那種張著眼睛一動再也不動的魚,讓我會聯想到人,我那時便知道的一種人,一種會死不瞑目的人。
盯著看久了,心裏就莫名地茫然起來,於是跟著別的孩子跑開,而心裏是慌亂的,是不知該如何傾訴的恐懼:那雙死魚眼睛是那麽直愣愣地在我心裏張著。
附近住的小孩子都喜歡在結冰的河麵上打冰溜。當然是背著大人。因為天氣其實沒有真的那麽冷,冰層很快就變薄,有的地方踩下去就哢嚓地裂開無數冰紋,這時候再往裏走就是危險了。
小孩子很少懂得這些,都是天生不懂得死是什麽的,直往裏走。卻好像又懂得如何逃脫險境。因此一整個冬天也很少聽說誰家的小孩掉進冰窟窿裏的事。
聽說那條河淹死過人。所以外婆從來不允許我們夏天下河去遊泳。那些淹死鬼會找替死鬼,這樣他們才可以早點托生做人。外婆說這些的時候,一臉的鬼神。
想想在水中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拉住,直往下拽,拽到再也無法從水麵露出頭我就膽戰得厲害。那條河,我從來沒有下去過。
不去遊泳卻有另一種快樂。夏天的時候河裏會驟然多了很多隻鴨子。不知道誰是誰家的。鴨子嘎嘎嘎地在水中央叫著,悠遊自在的樣子,卻總是在河邊水淺處生蛋。生下了蛋,鴨媽媽們都很不負責任地離開了。留下那隻蛋孤零零地躺在水裏,遠看去像青綠色的石頭。
所以夏天的時候,我最喜歡沿著河邊,放慢腳步地走,運氣好的時候就會撿到一兩隻鴨蛋。反正不知道是哪知鴨子生的蛋,就更不知道是誰家的蛋了。小孩子撿到了就是小孩子的了。那真是天上掉鴨蛋的感覺,被砸得十分快樂。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撿蛋,是在外婆的家門口外的一個放雜物的棚子裏一堆玉米稈下麵,一口氣撿了八九個鴨蛋。肯定不是自家的。問了蛋,蛋也不會說話。不過既然是生在家裏的蛋,大約就是與鴨蛋有緣了。不要白不要。
白撿的快樂是無法言喻的。沒有人告訴我要路不拾遺。何況是不知哪隻鴨子生的蛋。即使像外婆那樣一輩子身直言正的,見到我手裏的鴨蛋也會露出向日葵般燦爛的笑臉。那對我來說,對那時候外婆並不喜歡的我來說,簡直就是獎賞了。
在我的記憶裏,我小時候住的地方因為有這樣一條河而顯得山清水秀的樣子。可惜那條河因為在那座小城的正中央被小城人民視為有礙經濟發展的眼中釘。我十歲左右離開外婆家之後沒有多久,那條河居然被人工填平了,成為那裏最先興起的商業區。
那需要填進去多少東西呢?我後來對著那片突兀地出現的陸地想。我在中學的時候學到了填海造田,就想起這條永遠消失的河。
它存在過嗎?那些水呢?那些河裏的魚呢?為什麽消失得這麽無影無蹤。連帶消失的是沿河那一帶低矮的民房,那種青磚灰瓦,有著別樣安詳氣質的小院深巷,都一同消失了。
這種平白無故的消失,對一個對它有著深厚感情的孩子來說是恐怖的。
人們用毅力填埋了一條河。而它的消失卻是在我的心裏真正存在的開始。
我後來走在那個地方都會不自覺得想它原來的樣子,想這條河填得會不會很嚴實,會不會從腳下的哪裏突然冒出水來,甚至蹦出兩條魚來。
那魚又會不會記得我。我是它們很久以前的朋友。
5,
我曾經帶著塵兒他們去過那片已經物是人非的地方。那裏曾經是那座小城最中心的地帶,現在也是。站在川流的陌生人群中,我告訴他們,這裏,以前是一條河。塵兒他們四顧茫然。卻比不上我心中的蕭索。
以前那裏如水墨一樣充滿安寧的意蘊。而現在隻有滿目繁華的喧囂,找不到可以入畫的美感。不過也許隻是記憶加工了它們。
那條河有一個別致的名字,叫雙傍河,緣於兩條雙生的河連接在一起。說是河,其實並不準確。應當叫湖才對,沒有來頭,沒有去向。一大一小,左右不對稱地分布著,從上麵俯瞰下去其實更像一隻癟嘴的葫蘆。
雙傍河就在外婆的家門前,隔著一條不寬的沿河路。河上隻有兩座小石板橋,坐落在最窄的部位,分別位於外婆家的兩側。
我小時候的一個很大的樂趣就是不停地往返於那兩座小橋。
記憶最深的是一歲半左右的一件醜事。是母親告訴我那時候我隻有一歲半的。
起因我看到了一塊糖。一塊從鄰居的腦癱男孩嘴中掉下來的糖。那個小男孩大我四五歲,住在離外婆家很近的小橋的那一岸,穿過橋就是他的家。
男孩小時候因為高燒燒壞了頭腦,然後便終日躺在一張寬大的椅子裏,傻傻地笑。想他的母親也是愛他的,會給他那時少見的糖吃。而他斜斜地歪躺在椅子裏竟不能含住一塊糖,那麽甜的糖。
我又何從知道那塊糖是甜的呢。大概也是吃過吧。或者僅僅是因為看他吃了,傻傻甜甜的笑,便以為好吃。我那時自然不會知道他是病著的。
我隻是在一旁看到了他嘴裏的糖滑脫了出去,落在地上,便伸出小手要撿來吃。
母親在一旁看見,自然不會肯讓我做這種事。便打掉了我手裏的糖,拉我過了小橋回到河的對岸自家門前去。
我又怎麽肯放棄一塊到嘴邊的糖。或者那時候已經不是為了一塊糖,是為了自己被強行拉回來。
我便巔著小腳丫蹣跚著小身子自己過了小橋去。母親認定我為了那塊糖,便又跑去強行拉我回來。如是往返很多次。
後來母親告訴我,那天她氣得半死,手掌打得都痛了,而我,一歲半的我,母親一鬆手,依舊執著地大哭著奔向橋的那邊去……
母親說我的倔從小就看出來了。倔起來簡直不怕死。
我每每想到這裏就笑。想象著一歲半的我的執拗怎樣對峙著母親的威嚴。
想來人的性格裏總有著天生的一部分。我記得母親攔著我,記得自己哭著想到小橋那邊去,記著那塊糖,記著鄰居哥哥沒有血色的臉孔上傻傻的笑。我不記得母親打我,也不記得疼痛。
記憶裏那個鄰居哥哥一直在那張躺椅上快樂地笑,無憂無慮的。他仿佛再也沒有長大。而我卻日漸地大了,日漸地懂得他為什麽隻能在那裏笑。
他好像沒有在別的地方出現過,隻在他家門口的一棵闊大的梧桐樹下,躺在那裏。我記得陽光透過寬大的梧桐葉灑在他的臉上星星點點的耀眼的光,日子仿佛是靜止的。而我開始邁著有力的兩條腿在每天的上學路上經過他。
到後來某一天,我們都搬離了那裏。他們去的新居有著高的院落。他一生都在那個院子裏,再也沒有在人們的眼前出現過。
聽說他長到四十歲的時候死去了。他的母親哭成淚人。
他母親養育了三個子女,隻有他從未讓他母親生氣,他隻是笑著,傻傻地笑著,笑得讓他母親想哭。等真正再也看不到那笑時,別人都說他母親終於了了一樁心事,一樁扛了很多年的心事,他母親哭得卻越發戚然了。
誰能懂呢,他那樣的存在,也是他母親精神堅強的寄托。
6,
因為從小跟著外婆長大,我大概四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做外婆的小當差。
我記憶中的小城不大,人也稀少,幾乎就是圍繞著那一條河的一個半圓,就是過了小石橋的那個方圓不過幾百米的城中心。
那時候外婆常常打發我到小河對麵的飯館裏去買早點。
說是河對麵,其實就是經過那座小小的石板橋就到了。外婆坐在門口就可以看著我安全地來回。
在我印象裏它好象是那座小城唯一的一家國營飯館。總是空蕩蕩的,三五個人在那裏吃早餐。不過也可能我每次去的時候都已經過了早餐的高峰期,所以才給我一種蕭條的感覺。
小河被填埋之後,那個飯館又僥幸存活了些年,然後就被拆掉了,起了繁華的商業樓。
我有時候還會想起那一排建築,在那個年月,都是低矮的樓房。褪色的紅門,灰漆漆的牆壁,寬敞的玻璃。幾乎就在飯館的隔壁,便是父親後來調回家鄉的工作單位。門前的路延伸著,到了一條護城河就斷了。那時候對那個小小的我來說,那條護城河幾乎就是天盡頭了。
我記得我總是會抱著一個大瓷盆,恨不能有半個上身那麽長,好像也就是三五分錢就可以買滿滿一瓷盆豆漿。再加上三五分錢就有兩三根油條。那就是一頓美美的早餐了。
印象裏那時候的人的臉孔都不曾被金錢玷汙,格外幹淨。沒有多麽豐富的表情,卻是透著樸實和簡單,像一張沒有寫過多少字跡的紙張,淺淡,沒有突兀濃重的筆墨,絕不會因為我一個小女孩獨自一人而給不好看的臉色。反倒是和氣親切,我從沒有過懼怕的心理。
記得小橋對麵有一家開水鋪。我還常常過河去打開水。現在想想是挺可怕。那個走路都不夠挺直的小女孩要拎一大壺熱開水。那麽多趟來回,竟沒有被石塊絆倒,沒有什麽危險的事情發生。真是稀奇。
有時候外婆也會遣我到河對麵的一家養羊的人家買羊肉湯。那座小城裏養羊的人家很少很少,我甚至沒有見過養,不知道他們在那裏圈養的。
那戶人家有小小的房子,石砌的那種,卻總是給我搖搖晃晃的感覺,仿佛風一吹就能將它吹倒。
他們家門前每到傍晚就會擺出三兩個大桶,桶裏是熱氣騰騰的稀薄的羊肉湯,飄著星星點點的油花兒和綠香菜葉子。
我不喜歡那種味道,卻下意識覺得它們應當是美味。外婆愛極了他們家的羊肉湯。本來就是街坊鄰居,何況去買的次數多了,就格外親近些。
我記得那家好像是外來的,有四個兒子。那麽早就懂得經營之道,所以他們家幾乎是那個城市裏第一批富起來的人家。幾個精壯的兒子很是招搖了些年。
前些天聽母親說,其中一個兒子已經死去了。據說在他死前,為了治病,向自己的富甲一方的親兄弟借錢時,卻被以“可以借弟妹,不可以借錢”為借口打發了。聽得我無比唏噓。
那個小小的房子,一個一個排隊而出的兒子,大概還有不知道藏在哪裏的羊群,應當還有一片我所不知的綠草地……
這幅記憶中的圖畫多麽古雅田園,卻也隻是一幅畫,繡在記憶泛黃的牆壁上,於今天看,竟像是一種祭奠了。
誰能想到呢?那些曾經彼此親愛的少年,慢慢地,慢慢地變了容顏……
7,
那些年幼的光陰那麽緩慢而寧靜,以致時間帶我走了這麽遠之後的今天,想起它們依舊是安寧與渴望的,像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經得住時光的磨礪,它們沒有褪色,而是愈加親切和溫潤。
我還能記得那些時候的外婆的樣子,挽著一個小小的發髻,神情多數時候嚴肅沉重,像外婆那些深藍色的布褂,黑色的綁腿,被嚴重變形的雙腳……它們讓外婆行動緩慢卻凝聚著全身的力量來保持平衡。
即使那時候的外婆並不喜歡我,卻總是羨慕我的一雙腳,“這一雙大腳,走起路來該會多舒服。”外婆總是這樣說。
其實那時我的腳還是小小的,外婆一眼就看到了它平鋪直敘般伸展的將來。外婆眼裏的羨慕我曾一直不懂得。
我曾經以為外婆的腳是美麗的,在我沒有看到腳底之前。我們的祖先曾有過多麽扭曲的審美。他們不單折斷女人知識的翅膀,還禁錮著女人的腳掌,讓她們甚至不能走出小小的庭院。而外婆的心,那顆倔強的,被腳步束縛的心卻從未停止它的向往。
我常常會想,外婆她們那一代的女人,那個混沌的兵荒馬亂的年代裏的女人,她們承擔著怎樣負重的命運。她們必也有過抗爭,又慢慢地變得馴順。這是不是就是女人的命運。就像幾十年之後,即使我,在外婆眼裏生著一雙會飛的翅膀,身為女人,血液裏叛逆不羈,卻也慢慢跟從了命運。
而女人的命運,不是婚姻,是兒女。
我出生的時候,外婆已經守寡快三十年。
外公去世的時候,留下四個孩子,最小的舅舅不到三歲。外婆一度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她看見不到三歲的小舅舅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在門外咧著嘴對她笑的樣子,她忽然感到必須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如此一活三十年。
直到我出生不到一歲的時候,給過外婆活下去力氣的小舅舅死於白血病。留下剛剛一歲的表哥。
我小時候很少見外婆笑。我曾經以為是因為操勞。外婆一個人要照看哥哥,表哥,和我三個年齡相近的小孩。後來想,不是。
那些年我一直很在意很心疼從小失父的表哥,年輕喪夫的舅母,我忽略了更疼的那個人:外婆。那個年輕時喪夫,年老時喪子,藏起所有疼痛,為性格柔弱的年輕的兒媳年幼的孫子支撐起一個家的外婆,很多年沒有笑過的外婆。
外婆曾經跟我說起過外公走的時候她的心痛,卻沒有跟我說起過小舅舅走時她的萬念俱灰。隻有一次,外婆說,你小舅舅走的時候,我的眼淚從那時流幹了。
生命需要多堅韌呢,當苦難橫放在沿途的路途上。我想外婆一定是從表哥的身上又看到了昔日小舅舅咧嘴笑的影子。已經年邁的外婆再次活下去,這一次是為了表哥。
又是一個將近三十年。在表哥結婚生子的第二年,外婆去世。
很多年後的今天,我在想,是誰給了外婆這樣沉重的生活。而她卻隻能堅韌著,尊嚴而體麵地活著,仿佛沒有疼過。
我跟塵兒他們說起外婆,他們聽著像陌生人的故事。其實我們每個人的一生之於自己以外的人,都是一個故事。何況太遙遠。連母親對他們來說都是遙遠陌生的,他們如何能夠懂得。
可是他們又分明感覺得到我敘述的語氣裏的情感的成分,所以愛兒會說,媽媽,我喜歡你的外婆。你會想你的外婆嗎?
我笑著點頭。想。當然想。而愛兒不會明白,我對外婆的情感,超過了想念。
8,
有一次不記得是怎麽說到死亡。愛兒對我說,媽媽,你可一定不要死啊,我不希望我這麽小你就死了。
我笑。愛兒這分明是自戀多過戀媽媽。她已經會覺得可憐,如果小孩子沒有媽媽。
當年,我也是愛兒這麽小的時候,覺得從小就失去父親的表哥可憐。
外婆家舊屋的牆上一直掛著好幾個相框。大大小小的相片。不過涉及到小舅舅的,除去兩三張全家合影就隻有一張他單獨的照片。表哥曾經指著那張相片問外婆,這是誰?外婆說,這是你爸爸。
我記得那一刻的靜默。牆上的老式掛鍾噠噠地分秒走著,能聽到下午的陽光透過窗玻璃蒙蒙地照進來,發出沙沙的聲響。如果再細聽,或許也會聽到心跳聲,沉重的,哀傷的心跳聲。
對那張照片,外婆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寫到這裏,我幾乎又看到了那時那刻外婆的樣子:坐在高高的扶手已經脫落了油漆的太師椅子裏,藍黑色的斜襟褂子,緊緊抿住的嘴唇,沉靜到冷漠的眼神。是冷漠吧,深深地遮蓋著熱血般湧流的悲傷。
那一刻外婆會想到什麽?是否會想起三十年前對著同樣年紀的一個小男孩說過同樣的一句話呢。如果外婆讀過些書,或許就會想到滄海桑田,世事輪回這樣的無可奈何的字眼。
命運是什麽呢?為什麽人跟人如此不同的命運。我想很多個無眠的夜裏外婆一定這樣追問過,向著她心中的老天爺發出最樸素淒切的追問。
而從那之後,表哥再也沒有對那張照片多問一個字。即便那天,他也隻是靜靜地對著照片看了很久,然後無言地離開走出了院子。我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偷偷地一個人再跑到照片前,看那個麵帶微笑的男子回望著他,會看出血濃於水的眼淚嗎?
在那個衣食為大的年代,每一個成年人都忙著掙命,誰會有太多心思撫慰一個小孩子的寂寞心情呢?即使全家人都關愛著表哥,有些缺憾終究是無法彌補的。何況對表哥來說無法彌補的部分又是如此巨大。
那些先天的根植於命運初始的傷痕的部分,誰來向他們充滿歉意地解釋呢?還是隻有接受,無條件接受所有先天而來的傷害。
我記得那時鄰居一個小男孩是私生子。他母親含辛茹苦一個人帶著他長大。不過,有一天,還不懂事的他大哭著質問他母親,為什麽別人都有爸爸,為什麽他們說我是私生子?!
想想都是疼痛。
那個封閉的社會封閉的年代封閉的人心。
我的小舅母始終沒有再改嫁。即使改嫁的話題從未間斷地出現在外婆,姨母以及眾多親戚的口中,當然都是背後談論。一個女人一生的年華就那麽孤孤單單地過來,為著周圍人的一句好女人的讚美而堅持著。有時我想,值得嗎?
不過小舅母也算看到了光明,這是那些辛苦勞累的年月她不曾也不敢想象的。日子是那麽艱難又漫長。希望是一團不中用的火,風一吹就會熄滅。就像還年幼的我曾經陪她走過的上夜班的那條長長黑黑的巷子路。一個女人心裏裝著多少恐懼,才會無助地拉住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作伴走一段黑黑的夜路呢。
並沒有人真的從內心希望舅母改嫁。好像在那些年月,那是一個早年喪夫的女人的命運。女人能做的就是低眉順目,從此了斷春光。
寡婦門前是非多。而舅母是那麽幹淨的一個女人,用一生的光陰立著一塊幹淨到讓人心碎的牌坊。一直以來我看到寡婦這個詞都覺得殘忍,覺得古往今來的人們用這樣一個詞套住了一個女人漫長的一生,卻沒有給過她們應有的禮遇和尊重。
尤其如今,偶爾看到表哥對著小舅母橫眉立目地嗬斥,舅母唯唯諾諾地應,噤了聲,一臉縱橫的皺紋都跟著灰暗下去,我就會不無悲哀地想,當年那個緊緊拽著舅母衣角,躲在她單薄身體之後的小男孩,他,哪裏去了?
9,
愛兒曾經問過我,為什麽以前的女人都不去上學。我不知道愛兒從哪裏得到這個知識的。
因為貧窮,或者僅僅為了容易被操控。我不確定自己這樣回答愛兒對不對。
在她的年紀,她無法理解龐大的曆史,更無法理解所有事件之後顯露的複雜人性。即便現在的我,依然無法更深刻地理解太多太多的過去。
外婆沒有讀過書,出嫁之前連名字都沒有,是外公給外婆起了一個名字:書明。
我愛極了這兩字。因為這兩字連帶著愛從未謀麵的外公,想他一定是書香濃鬱氣質潔淨的男子。
外婆更是無比心愛這兩個字,說到自己的名字總是十分驕傲的神氣,然後不會忘記再告訴我一遍:是你外公給我起的名字。我便恍惚感受到了一種遠古的愛情,樸素而鄭重。
就像後來外婆告訴我,成親那天她怎樣從轎子裏喜滋滋地偷看騎在馬上穿著大紅袍戴著大紅喜花的外公:高高大大的男子,一臉的氣宇軒昂。那是外婆第一次見到外公的樣子。
外婆跟我說起這些的時候,已經八十幾歲了。那是一個傍晚,夕陽的光柔和地貼在外婆臉上,外婆雙手相撫,語氣平靜,目光看向我看不到的地方。我卻輕易從她的臉上看到六七十年前吹吹打打喜氣洋洋的新婚情景。
那時外公離世已經四五十年了。什麽樣的愛可以這麽簡單,這麽持久?於此,我從不輕視媒妁之言的婚姻。
外婆的外婆家卻是當地的富庶之家。外婆的母親生下來被人批過八字,除非嫁給窮人,受百般罪,吃千種苦,不然就會短命。而她果然奉命嫁給了窮人,最終活了九十一歲。在那個遙遠的年代,絕對屬於高壽之人。
一個千金小姐嫁給窮小子,再多的嫁妝和再長的壽數也沒有彌補她心理的落差,想來那時候的女人也是有靈魂的,隻不過掙紮得不夠用力或者都被無視了。
外婆說她與她母親的關係一生都極其疏離,也告訴過我她作為長女也是唯一的女兒如何被冷落一旁。
一個被自己的母親忽略的女孩,成年之後要麽會極其軟弱,要麽則會難以想象的堅強。這是我後來的感觸了。
女人的命運就是被擺布,就是在男人之下。這是外婆從她自己的母親那裏得來的人生經驗。重男輕女的思想就是這樣毫無知覺地被代代相傳下來。
即使明理如外婆,在我小時候,外婆依然用著舊時的眼光嚴格區分對待我跟哥哥和表哥。
外婆有專門針對女孩兒的許許多多的規矩,很多我依然記憶猶新:站立時不可以交叉腿,坐姿要端正,絕對不可以翹二郎腿,以至於我後來覺得能夠自由翹二郎腿都是幸福;
不可以以手托腮,要麽低頭不語,要麽正眼看人,不可以斜視;
不可以哭,尤其是過年過節的時候,委屈死了也不允許哭。我偏偏是愛哭的,偏偏又忍不下委屈,總是一邊眼淚汪汪地哭著,一邊防備著外婆真的拿針來縫我的嘴;
疊放衣服時女孩的內衣褲一定要放在男孩的下麵,不可以跨枕頭,連睡覺枕枕頭都要求腦袋枕在正中間;
拿筷子的手勢和手指離頂端的遠近也有著嚴格的規矩。不要太遠,嫁那麽遠幹什麽呢!外婆會這樣嗬斥我,並用筷子打我的手指,讓我向下移一點。外婆認為女孩子拿筷子的分寸決定著日後嫁得遠近。她希望我嫁得近一點。而我終究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10,
愛兒問過我,媽媽你愛你的外婆嗎?
這樣問的時候愛兒多半是想起了她的外婆——我的母親。母親是塵兒他們現實世界裏唯一的老人。我一直遺憾我能帶給孩子們近距離接觸的老人世界太過狹窄。不過也許隻是我的庸人自擾式的擔憂。
我怎麽會不愛我的外婆呢,在她的羽翼下我完成了人生最初體驗的我的親愛的外婆。
我的一生沒有依戀過任何人像依戀外婆。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那麽深愛外婆。同樣的重男輕女,我輕易地原諒了外婆,卻很多年對母親耿耿於懷。
也許是因為外婆不知不覺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以一個老人開始緩慢下來的人生態度,以及像對人世訴說無限留戀一樣的寬容和耐心。
小時候每天起來掃地擦桌子疊被子都是外婆規定我做的事情,而年長的哥哥和表哥則不需要做任何事。我記得有一次哥哥他們起床晚了,我擔心上學遲到,便不肯疊被子。
男孩子們的錯為什麽要我承擔呢。我大概從小就是這樣逆反的。而在外婆眼裏,這種拒絕無異於犯上作亂。結果那天哥哥他們趁亂溜出去上學,我則被外婆逼在炕上要求我必須先疊被子再去上學。
一個多倔強的小女孩呢,我記得那次外婆氣得用掃炕的掃帚戳破了我的太陽穴。
當我最終頂著太陽穴上銀元大小鮮紅的印子去上學的時候,被當時的班主任看到心疼不已,得知我沒有吃早餐,她竟然掏出5角錢讓我去買油條。
那是六歲的我生平第一次一個人坐在飯館裏吃油條。外婆家就在很近的地方,我甚至怕不小心被外婆看到。
那位姓賴的老師是那麽和藹。即使我寫錯字她用戒尺打過我的手,我也曾經想過,她是我的媽媽多好。這麽多年了,我始終記得她的5角錢;記得她主動要求母親給一直穿舊衣服的我做條新裙子,因為我要去參加一個隆重的領獎會;也記得她寫稿子讓我在全校學生麵前念我的事跡。
那是我第一次當著一千多人的麵發言,踩著小板凳才夠得著話筒,操場上回蕩著話筒擴散開來的吸溜吸溜地吸鼻子聲。我竟然沒有笑場。用外婆的話說,我是個上不去大台麵的小孩。我總是忍不住笑,尤其站在眾人視線中心的時候,無端端地笑,笑得前仰後合,仿佛世上根本沒有什麽事情值得那麽一本正經的嚴肅。
我被要求發言無非是父母兩地分居,我跟著外婆過,那樣的家庭很是辛苦。是辛苦吧,各自失去了丈夫的兩代女人,三個幼小無知的孩子。我一直認為失去父親的表哥可憐,卻不知我在老師的眼裏也是一個可憐的小孩。
那次都說了我的什麽事跡,現在都忘記了,隻記得發言稿裏寫了給外婆倒夜壺這一件事情。我一直奇怪賴老師是怎麽知道這個的,難道她曾偷偷去外婆家裏看過麽?
即使外婆常常訓斥,我卻覺得她是愛我的。我跟外婆學做飯,擀餃子皮是我學的第一門手藝;吃飯的時候擺桌子;給外婆剝蒜瓣;給外婆穿針眼……
外婆的眼睛那時候已經不太好用了,而我熱愛幫外婆做她不能做的事:穿過那個小小的針眼,一根線悠長地拉過去,彼時陽光透過玻璃湧進來,有些發黃,發那種溫暖的黃,外婆在我對麵盤腿坐著,外婆總是盤腿坐著,身子前傾看向我。
那時候的外婆格外慈祥:奶奶的眼睛不好用嘍,老嘍——我的小閨女長大嘍,派上用場嘍——外婆會一邊拖著聲音說一邊無限溫柔地看著我。我便心滿意足咧嘴笑起來。
那時候我一點都不覺得外婆老了有什麽不好。
那時候我隻是喜歡做事情,隻是出於本能做可以幫助外婆和舅母的事情。
外婆門前過了小石橋曾經就是一個熱鬧的集市,會有很多人從附近幾十裏的鄉下來趕集。每次集市散了的時候,外婆就會遣我們幾個小孩子去集市那裏看看有沒有掉落的白菜葉子撿回來喂雞,幹淨新鮮的甚至可以洗洗人吃。
哥哥和表哥打死都不會去,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沾染了少爺的做派,一生都是好高騖遠。隻有我一個人去了。
我好像從小就不覺得貧窮是件丟臉的事。大概因為外婆和舅母這兩個苦命女人的生活雖然清苦卻一直保有尊嚴。
尊嚴是窮苦的人最體麵的一件衣服。不偷不搶,不貪不沾,哪怕是去撿,也撿得幹幹淨淨。
從五六歲的時候開始我就跟大人們學著去附近工廠倒出來殘渣裏麵扒拉廢鐵,然後跑去收購站賣錢。那時候街上行人很少,仿佛沒有壞人,我一個小女孩竟然無數次穿過一條大街去收購站,也從來都沒有發生被不公平對待的事情。
那時候很多東西都可以換錢,廢鐵,廢紙,玻璃瓶,牙膏皮……
我樂此不疲地去撿去換著錢,從來也不覺得羞恥。事實上我是那麽開心,當那些極少極少的錢給到外婆手裏,外婆臉上的皺紋縫裏都開著花兒。
我熱愛外婆那張風霜的臉,尤其當它無限柔和的時候,我就像找到媽媽的小蝌蚪那樣甜甜地喊她:奶奶——
那一聲喊就像在喊媽媽。
11,
清明節的早上,我煮了幾個熱雞蛋給塵兒他們。我小時候對清明節早上的雞蛋印象很深刻,外婆會老早就煮好一盆雞蛋放在那裏涼著。隻有這一天的雞蛋好像可以隨便吃似的。
用這一天的熱雞蛋滾滾眼睛,外婆說,那樣就會眼睛清明。心也會跟著清明吧,這是後來我自己琢磨的。
除去掃墓,我能想起來的清明節的特殊之處就是這個了。我跟孩子們說這是中國的傳統。他們已經漸漸明白了傳統的意思,比如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餅,除夕的餃子,正月十五的元宵,比如我總是在一些節日裏包些餃子,做熟了,起鍋的時候先撈出三個放進碗裏,再擺上一雙筷子,放在爐灶邊上。
這是幹什麽的?塵兒他們會問。
孝敬家裏的祖先們的。我這樣說。外婆就是這樣告訴我的。一些老話,一些禮與理就是這樣傳承的吧。
塵兒他們對於祖先的概念非常模糊,但是我想讓他們慢慢意識到,我們就是一代一代地延續下來的。出生,成長,死去……每一個人都有可以無限上溯的源頭,每一個人的血液都承載著曆史。
而塵兒他們這一代,成長注定要比我們更茫然一些:他們的源頭,在另一個遙遠的國度。
關於節日,我能記得的就是對已逝親人的追憶。而除去一碗象征性的餃子,我想不出更適當的紀念的形式。他們會懂得我的心意。我迷信地安慰自己。
我想我是有些迷信的,也並不以為愚昧。這種思想來自外婆。
小時候的年節,外婆總是操持得簡約而鄭重。在我的印象裏,過年與其說是給活著的人開心快活,倒不如說是祭祖之日。進入臘月就不允許打碎東西,因為不吉利。偏偏我好像生來就手欠,在我手中碎過無數碗碟杯子……
以至到了今日每入臘月我就開始緊張。這是小時候外婆嚴加管教也沒有達成的效果,如今輕易就達到了。大概隻是因為如今的我,身後有了掛懷。
那些我不小心闖禍的時候,外婆會咬著嘴唇,狠狠地用眼光剜我一眼:這個小冤家!然後又忙不迭地念念有聲:別怪罪她,她是小孩……
我總是好奇外婆在跟誰說話。誰能聽到她說話。並沒有人在眼前啊……
外婆會神秘地指指窗外,他們在窗外邊聽著呢。我始終也沒有弄明白窗外麵究竟有誰。不過大約總有些什麽在那裏。夜裏黑咕隆咚的時候,我就會覺得有一張詭異的臉孔貼在窗戶外麵。
不用怕!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外婆安慰我。我卻越聽越覺得恐懼:想來這世上終究還是有鬼的……
外婆卻好像什麽都不怕,很剛毅凜冽的樣子,這一點看起來很不像個女人。而現在我知道,那些所謂浩然坦蕩的襟懷,真的與性別無關。
外婆迷信。有些事由不得你不信。外婆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安詳,並無恐怖之色。那些日久年深的歲月裏經曆的種種神秘之事並沒有讓外婆膽怯,想來皆因心地坦然。
據說我的外公去世之前是個商人,往來於京城和山東。卻有一日鬼使神差地給解放軍或者國軍帶路,結果踩了地雷,被炸得屍骨無存。
就在外公出事之前,曾經有一個化緣的和尚來到外婆家化緣,他對外婆說,外婆的印堂處發暗,恐怕有血光之災,若信他,他可以想法化解。
天要收誰,就隨他收吧。這是外婆常說的一句話,很有一些所有的安排都是上天的美意的意思。我想外婆多半就是用這句話把那個和尚打發走了。
那時候要是讓他解了,沒準兒就好了。後來外婆說起這件事總是無限悔意。想來外婆從那時開始相信了一些不曾相信的東西。
你外公走那天,我在半夜裏聽到門廊裏轟的一聲巨響。後來就聽說他走了……外婆描述得神乎其神,我便全信了。
外婆迷信,卻並不虔誠地信佛。隻在過年的時候必定會在家裏燒上幾炷香。心裏有,意思到,就夠了。外婆說。
外婆總會在我們兒孫麵前念叨,頭上三尺有神明,老天爺在看著呢,別做壞事,老天爺會照量好人。惡做不得,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及至我長大,茫然的時候就會仰望天空。也許相信報應的確是一種迷信。不過,若是不信,那些一輩子老實本分樸素做人的人該怎麽活……
所以,我越來越如外婆一樣相信報應。
於是我也這樣告訴我的孩子們:無論怎樣,你都要堅持做個好人。所有的善惡都會得到相應的報應。所有的。我們隻需要多一點忍受和耐心。
12,
我用淺白的報應說給塵兒他們洗腦之後,有一天七歲的愛兒突然問我,媽媽,爸爸是不是做了什麽壞事,為什麽爸爸的爸爸和媽媽那麽早就死了。
沒有自己的爺爺奶奶是孩子們耿耿於懷的事。尤其看到別的小朋友被祖父母寵愛的情形,那種愛應當與父母的愛不同。塵兒他們雖然嘴上不說什麽,遺憾卻總是有的。而在愛兒眼裏,那麽早就失去父母的爸爸簡直就是可憐,與善報無關。
我聽著愛兒的問題暗暗發笑,報應說明顯的邏輯不通連愛兒都看出來了。
其實我在小時候外婆言之鑿鑿告訴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時候,我也有同樣的疑問,不過沒有讓這樣的疑問輕易地走出喉嚨罷了。
我自然明白這樣的邏輯後麵是不可追問的禁區。
我的外婆是好人,我懂事之後看到外婆做的事說的話無一脫離我意念中好人的標準,心地坦蕩,正直堅毅,卻少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苦難至極。
還有我的小舅母,她在我眼裏是那麽溫柔善良的一個女人,不善言辭,不爭名利,甚至急起來的時候會有一點小結巴,這種時候多半是舅母跟別人爭著推讓,她是那麽一個不肯沾別人一點便宜的人。
即使在生活困苦物資缺乏的那些年代,我跟舅母他們住在一起,舅母從來沒有對我有半點外人的生分,她待我就像待自己的親生女兒,與表哥一視同仁。甚至後來我長大了,與舅母分開了,上大學了,舅母還像小時候那樣,凡是我喜歡吃的,她都親手做給我吃,連母親都不知道我喜歡吃什麽,而舅母記著。
就是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也是從小失去母親,在繼母身下長大,自然也沒有錢讀書。雖然舅母從來沒有抱怨過她的繼母,但是也應冷暖自知。我猜測或許這也是舅母從沒有動念給表哥找一個繼父的原因。等到好不容易落定終身,卻又青年喪夫,婚姻持續不過兩年,然後是長長的寂寞。
我從沒有跟外婆爭論這些。外婆卻自己常常反思,每當思及這一生,外婆總是說,我不知道是哪輩子做了壞事了,這輩子來償還,她指的是外祖父和小舅舅的死。這樣說並不代表外婆在抱怨,她隻是給自己找了個平衡的理由。
事實上外婆從來不抱怨。我這一輩子吃了一些苦,不過我這輩子也知足了。外婆也會這樣說。她指的是後來的子孫滿堂,又個個平安。
對於兒孫外婆其實並沒有要求多麽有出息,隻要長出個人來,不走歪道兒就好。
外婆一度擔心表哥會遺傳了小舅舅的白血病,聽說花生補血,那時候家裏每個月僅有的一點花生幾乎都給表哥吃了。當然我跟哥哥也會分一點解饞。我喜歡把我的那份給表哥,看著他吃就仿佛自己吃了。
我那時是一個健壯的小牛犢一樣的小女孩,外婆總是這樣說,這副骨架子要是托生成一個男孩子就好了。我也是這樣希望的:要是我是個男孩多好啊,不必受女孩子這些拘束。
外婆極少對表哥動氣,隻有一次,表哥五六歲的時候,外婆一個沒看牢,表哥就自己偷偷跑出去跟一幫小孩跑到挺遠的一條溝渠裏遊泳。外婆發了瘋地四處尋找,直到表哥被鄰居帶回來,外婆一下子就癱在太師椅上,渾身都氣哆嗦了。外婆從來沒有發過那麽大的怒火,她讓表哥跪著,那是唯一一次讓表哥跪著,讓表哥發誓再不去偷偷玩水了。
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跟你爸交代!外婆的嗓子都嘶啞了。那幾乎是我看到的外婆唯一一次傷心欲絕的哭。
外婆的驚恐,擔憂與震怒,讓我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我們每個人都是為著什麽活著。大概就是所謂的信念吧。強大的信念會迸發出強大的力量。
那些年,本來身體並不好的外婆強撐著一個家,小舅母個性太柔弱了,甚至後來外婆在八十幾歲摔了一跤,一條腿再不能走路之後,外婆也努力地驚人地又活了十年之久,直到親眼看著表哥結婚,直到再看著表哥有了孩子。
表哥的女兒出生三個月不到,外婆以九十五歲高齡安然離世。我想外婆那時候認為,她終於可以向小舅舅交代了。
後來我也長大了,遵循著外婆的理念看人世,越發覺得所謂的善惡有報不過是善良人的自我安慰罷了。這漫長的,苦難的一生總要有些安慰,比如信仰。
好的信仰就像新生兒的臉龐,會帶給人無限期盼與希望。可是現實又明明顯顯地諷刺著這些樸素的信念,讓人叢生著疑問。連愛兒這麽小都看出了漏洞。
我不得不對著孩子們重新更正我的觀點,或者完善外婆的觀點:即使終我們一生都沒有看到所謂的因果,隻要堅持做個好人,內心的安寧就是最好的回報。我的外婆把它叫做良心。摸摸自己的良心吧。這是外婆喜歡說的一句話。
我不知道該怎麽跟塵兒他們解釋:善惡之外,還有一種事物我們無法把握,叫做命運。
我想塵兒他們還不足以理解命運的無常。
不過我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想起來我說過的話,我期待著那是一種共鳴,就像外婆對我的那些教誨,我在很久的年月之後遠遠地呼應。
13,
沉陷於回憶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它會輕易讓我看到時光的無情流逝。
事實上時間流逝的本身也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帶走的那些活生生的麵孔,以及它注入的那些層出不窮讓人眼花繚亂的新事物。這種今昔對比很容易讓人迷惑,讓人頭重腳輕,讓手裏緊握的種種失去肅然的分量,讓每一次張眼醒來看到的一切都更像是夢境。
我十歲左右回到了自己的父母身邊,而外婆的家也在那時候被迫搬遷。外婆家周圍是那座小城最先開始城市化的中心地帶。從那之後,寧靜的鄉村般的小城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曆史發展的洪流之中。
後來知道那時候煙台被選定為首先開放的十四個沿海開放城市之一。一個城市,一個國家,從那時候開始了從裏到外的深刻變化,如同穿上了一雙永不停止的紅舞鞋,在無以自控成敗難辨的旋轉中飛速地吞噬了一切原來安寧的模樣。
直至今日,它們還在瘋狂地旋轉著。
我無法不懷念曾經的那個古樸安詳時間的腳步異常緩慢的小城。那個雞犬相聞,鄰裏相親,連炊煙都格外靜謐嫋娜的夢中家園。
外婆在那座老屋裏居住了幾十年卻不得不離開。那隻是一座普通的小四合院,對麵住著我的外祖父的兄弟一家。也在那裏,我親眼見到了人生裏第一次死亡。後來跟母親說起,母親說,我那時應當不到3周歲。
我清晰地記得那一刻。我外祖父的兄長,我叫大外公,他死去時的麵貌。起先家裏異常安靜,小孩子被不允許到處走動,後來說可以進去看一眼。我記得自己打開厚重的簾子,看見他躺在那裏,很安詳,隻記得他碩大的身軀和高高豐滿的臉的側麵,那是該跟外祖父很相近的一張臉吧。
我當時想,這就是人死了嗎?
我對大外公活著的印象一點都沒有,隻記得他死去的樣子,平靜的,安詳的。也許因為這個,死在我小時候的心靈裏並沒有多麽可怕。
我對那座老屋印象最深的是裏房子,狹窄的一個房間,裏麵高低錯落著各種物品,對我有吸引力的當然就是親戚們逢年過節送來的各種糖果糕點罐頭水果什麽的。
這些通常是人情禮品,自然多半也被外婆留著回贈各種人情。那些各種來源的好吃的最終會以各種名目的人情往來又都還了回去。
那時候到家裏來的大大小小的客人,外婆從不允許他們空著手走出自己的家門,一定要給些什麽壓手的東西。吃到自己嘴裏是東西,給了別人就是心意。這是禮道。外婆這樣告訴我。
成年後即使我不屑於各種俗情往來,卻依然會遵照著外婆的禮道待人。外婆那時的禮尚往來讓我覺得真實懇切,覺得人與人之間本來該是這樣的,該這樣濃情厚誼。
也因為此,外婆搬家後很想念她的那些分散在小城各處的老姐妹。其實相隔並不遠,但是在那個一雙腳是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對於那些將近八十歲的小腳老太太們,兩三裏路就是天涯了吧。
我後來陪著外婆走了兩三裏路去看望她的一位聽說癱瘓了的老姐。我小時候她也抱過我,逗過我笑。那時候我還不能夠理解她看到外婆為什麽會那麽激動,老淚縱橫,像忽然麵對了隔世的陳年舊夢。
那次回家的路上外婆停下來休息過很多次,每一次外婆就會艱難地喘著氣說,外婆老了,不行了,沒用了……
我就不由自主地跟著傷感,嘴裏說著外婆並不老的謊言。而其實我越來越高,外婆越來越矮了。我越來越有力量而外婆越來越衰弱。那時候我開始知道,我的大樹一樣可以依靠的外婆老了。
這種老,多麽讓人哀傷。
那是外婆最後一次出遠門。那次不久,外婆的那位老姐妹就用一根布腰帶自己結束了她的一生。
直到如今,外婆跟她的那些老姐妹坐在一起聊天拉呱的情景都曆曆在目。我喜歡搬個小板凳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她們念叨各種家長裏短。不會覺得她們心思狹窄,也不會覺得她們庸常無趣。
我記得外婆她們說起過一位老姐妹,做飯的時候鼻涕都滴到了麵裏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卻被兒女們看到,由此嫌棄。
老了,連飯都不能做了。這是外婆們深感遺憾和羞慚的事。仿佛她們不能做飯就是活著都沒有用處了。
誰不嫌呢,咱們這些老不死的!外婆她們相互打趣著,在打趣的間隙裏沉默一會兒,歎息一會兒,然後各自散去。
那位鼻涕滴到麵裏的老人很快就過世了。其他的老人也是,像她們從外婆家離開一樣,像那條消失了的小河,那座消失了的小城一樣,倏忽就連個影子都沒有了。
14,
我八歲左右,父親從外地回到家鄉。
第一次見到父親,是當時對我來說半生不熟的母親把我領去的。在父親回到家鄉之前,我對母親的記憶極其稀少。我童年的回憶裏幾乎隻有外婆和小舅母的身影,那是一些溫柔的時光底片,凝固著那些安詳的歲月。
其實我在八歲之前也是見過父親的,卻沒有留下任何對於父親的記憶。大約四五歲的時候我還跟隨母親坐火車去過父親工作的那個城市。
我記得父親彼時居住的那個不高的小樓,記著那裏窄窄的樓梯,記著在那裏看過幾場露天電影,甚至模糊地記著載我去見父親的那列火車那節車廂,寬敞的,人不多,我在車廂裏耐不住寂寞地跑來跑去,甚至我還記得一個陌生男子逗我玩,母親後來說起過那個男子,說他對母親說這個小姑娘看著很有主意。這個小姑娘指的是我。我不知道他從哪裏看出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具有的強烈個性,大概那隻是我刻意顯露出的對陌生人的戒備。
我獨獨不記得父親的樣子,不記得任何關於父親的細節,連個模糊的印象都沒有。
那次在老家見到父親也是這樣。我已經大一點了,卻是羞怯的,對母親都是抗拒,更不要提見任何成年的男子。我習慣了在一個隻有女人們的家裏,習慣了女人們給我的安全與親切感。
那時為了工作方便,父親短暫地租住在小城中心的一個院落裏。我記得高高的房梁上盤旋著好幾隻灰鴿子,咕咕咕地叫不停,飛不停。記得房間很大很空。甚至記得有兩把和外婆家相似的深紅色太師椅。
隻是那一次我依舊沒有記住父親的樣子,卻依稀懂得,我的父親終於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了。而我的父親對我意味著什麽,我全然不知道。
第一次深深記住父親的樣子,是因為我多說了一句話,一句小孩子不該插嘴大人的事而多說的話。那天是中午,父親去外婆家午餐,聽說了外婆敘說後,二話不說就是一個耳光貼在我的小臉上。
我記得我的臉被狠狠地打向一邊,一束集中的光線立即散成滿天星。星光亂飛裏我看著父親,死死地看著父親,像看一個凶惡的陌生男人,不覺得疼,也不覺得恐懼。
那是我平生挨的唯一一個耳光。也是父親唯一打過我的一次。父親其實是一個老實巴交的文人,一輩子不懂得武力,但是他依舊是以一個男子的猙獰麵目嶄新而深刻地進入了我的記憶裏。這一形象長久地蓋住了父親後來的真實模樣。
我想外婆告訴父親那件事絕不是為了讓父親給我一個耳光的。外婆對我管束嚴厲,時常言語恫嚇,卻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打過我,除去那一次氣極了用掃帚的另一頭杵過我的太陽穴,再也沒有外婆打我的記憶。你從小就懂事,不是討打的孩子。外婆這樣說起過我的小時候。
父親以一個耳光讓我再次記住了男人的暴力與凶惡。關於男人的暴力,我的第一印象來自我的大舅舅。不是打我,是打我的表哥。
表哥五六歲的時候不懂事,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大舅舅,沒有恭敬地稱呼他,反而隨口說了一句沒有管教的話。這下惹怒了大舅,也就是表哥的大伯父。我記得那天凶神惡煞般的大舅老鷹捉小雞般把瘦小的表哥從街上捉回家,推到裏房子裏,而外婆和小舅母被不允許進入。
大舅用燒火棍一陣猛打,打得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的時間。表哥在裏房子哭得撕心裂肺,喊外婆和小舅母救救他,到最後哭不出聲。即使我當時隻有五六歲,都有了要衝進去把表哥從大舅手裏救出來的衝動。而外婆和小舅母卻隻有在外麵不停擦眼淚的份兒。
我曾經一直想不通為什麽一向洞悉事理說一不二的外婆那時隻是哭。大舅是她的兒子,外婆為什麽不喝止大舅。外婆心裏很清楚大舅沒有資格那樣教訓表哥。一個平日裏沒有分出時間與精力去愛的小孩,他又什麽資格那樣教訓呢。
小舅母呢,她又怎麽可以隻在那裏暗自垂淚。表哥是她的兒子啊,即使有錯,也該舅母來管教,更不至於被旁人如此暴打。而這個旁人,是那個小城解放後的第一個大學生,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大學生,是當時當地最有文化的男人。知識賦予了男人什麽權利呢?大概就是這樣目中無人地教訓一個小孩子吧。
那是我對大舅的第一印象。對男人的第一印象。我一直對大舅的這頓打印象深刻,如同對父親的那記耳光。
男人的暴力源自哪裏呢?是本身血液裏帶有的,還是被女人們低眉順目縱容的?連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化男人,打起孩子來也全無半分斯文。而女人,在暴力麵前,即使是以教育為名義的暴力麵前,怎麽可以這麽沉默。
我為此疑惑了很久。就像那次表哥的屁股被打花了很久沒有恢複一樣。
15,
有一次塵兒說起他在課堂上聽到的中國獨生子女政策被取消的新聞時,我不小心說漏嘴,母親在懷我的時候也曾經吃過墮胎藥。愛兒便追問墮胎藥用來做什麽。明白之後又追問母親為什麽要吃墮胎藥。
聽了我的解釋,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凡兒忽然憤憤地宣告自己不再喜歡外婆了,因為她曾經想殺死她自己的小孩,而那個小孩是他的親愛的媽媽。這還算是媽媽嗎?凡兒說。
凡兒不知道,有多少母親曾經被逼迫著放棄了做母親的權利,又有多少小孩被逼迫著生活在現實的不得見人的陰影裏。
這是一個極其複雜的話題,涉及政治,經濟,文化,歸根結底是被扭曲的人性。但卻又不能夠全盤否定它,它有它存在的曆史基礎,即使現在已經顯露出廣泛的後遺症。
愛兒卻煞有介事地爭辯說,媽媽當然不會被殺死,媽媽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媽媽要來生下我們仨個啊。
愛兒說這句話時一臉甜蜜。讓我覺得我所有的從前,都隻是為了來到現在,此時。
或許是真的,每個人來到世上的使命都要經過漫長的歲月才能夠得見。
我的確是偶然又必然地來到這個世上。母親在知道懷孕之後吃過墮胎藥,因為那時候已經開始提倡隻生一個孩子好,而母親總想事事做到優秀。
這是母親親口告訴我的。我聽得苦笑。幸好那時的藥品質量不過關。也幸好那時的藥品起不到應有的作用,卻沒有什麽禍害人的副作用。
我一直很奇怪在我的童年記憶裏為什麽會沒有母親的身影。除了我一歲多去撿鄰居哥哥的糖被母親打之外,除去記憶模糊地跟隨母親去探望過父親之外,我腦海裏能浮現出的第一張關於母親的清晰的圖片是六歲左右。
那次我在幼兒園裏割破了手腕,差點割斷大動脈,血流得像打開了水龍頭,讓一位女教師一屁股就坐在地上,然後又是她帶我去醫院縫了針。四五公分的傷口對一個隻有六歲的小女孩的手腕來說,占到了一半吧。幾十年了,這個傷疤始終跟隨著我,並始終隱隱作痛。
我是在割破手腕兩三天之後老師專程送我回家的路上,迎麵遇到了騎車趕來的母親。母親推著車子站在我麵前,神情嚴肅,半是驚訝半是責備,“怎麽是你!”我記得母親這句話和母親當時的麵孔,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的確是那個做錯事的孩子。我不能說我是為了擦一塊玻璃,一塊布滿裂紋但是並沒有碎落的玻璃。我不能說我流了很多很多血。我不能說在昏黃的醫院診室裏幾個醫護人員怎麽按住又疼又怕的我,嚎啕大哭的我。
母親始終不知道我右手腕處的這個傷,有多醜陋又有多疼痛。它可以被袖口遮住,被微笑遮住,被不能跨越的距離遮住。
我隻記得我怯怯地告訴母親,老師現在每天都單獨給我一個蘋果或者一個大鴨梨吃。
母親也是愛我的。後來我想到這些會這樣想。母親是在單位裏聽說幼兒園裏有一個小孩割破了手腕,很嚴重,母親說她心裏想著不會是我女兒吧。她還是不放心,便匆匆趕到幼兒園想去看看我。她大概一直工作很忙,一直沒有顧得上去看看我。
在我幼小的時候母親一直是忙碌的。好像那個年月的人都是忙碌的,即使是女人,也都在緊張地忙碌著。當母親擔心著想看看我的時候,我多麽不安,她看到的是我掛著石膏和繃帶的樣子。
那樣子一定很醜,一定很不討人喜歡。
所以那一幕,母親的臉第一次清晰地出現在我記憶中的一幕,空氣是僵硬的,仿佛不會流動,我也是僵硬的,母親也是。我們就那樣隔開著,我沒有撲到母親的懷裏,母親也並沒有張開她的手臂。
16,
我回到了我父母的新家。
那幾乎是我們共同建造的房子,建在父親的老家,一個規模頗大的村落裏。
我還記得房子蓋起之前的樣子,破落的牆壁,很大很荒蕪的園子 ,中有一間看起來搖搖晃晃的小房子。
父親說那塊地是家族鼎盛時期的菜園子。那時候還有花園,在另一處。父親指給我看過那個花園,比菜園子還大。這些原來都是我們家的。父親也會指著一些高牆灰瓦的房子說那曾是我們大有家的。
我們大有家。這是父親的口頭禪一樣的一句話。那個一度繁榮的官商之家完全落敗於新中國的建立。不過它好像從未在父親心裏敗落。所以我會斷斷續續聽到很多祖上的榮光。
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一個人的到來之前,已經有許許多多人到來了。
每一個人都是有來由的。雖然我不能確切地懂得這種血緣的關係,卻也知道了,我是一根碩大的樹上一棵微小的枝葉。
我原來屬於父親所在的這棵大樹上的一葉,而不是屬於外婆和舅母的。不過後來看到了祖父謄寫的家族裏延傳了二十幾世的家譜,才知道我也並不在其上。
從來都沒有女兒的名字在那個家譜上。唯一有的隻有身為妻子的女人的姓氏。這樣的家譜,我想一想,真的又自戀又無趣。就像中國的曆史一樣。有名有姓的女人沒有幾個。女人是那麽可有可無,好像都是男人們自己在繁衍後代一樣。
那座父親親手設計,一家大小親自添磚加瓦的房子落成之後,我們算是正式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在灰磚灰瓦的年代用高大華麗卓爾不群形容它一點都不過分。
不過居住在裏麵的感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對那個家我好像最深的情感就是恐懼。一切都太生疏了。牆壁太白,燈光太亮,房間太寬敞,院子太大,去遙遠的院子另一頭的廁所一直像我的一塊心病,每到內急的時候就感受到它驚人的不適。
最關鍵的是房間裏的麵孔。父親和母親對我很長時間來說,就是兩個冷漠而強硬地管束著我的成年男人和女人。
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周遭的環境,周遭的人,連同村莊外那一望無際的麥田和山巒。
我想念外婆家那小小的房子,日久年深黯淡下去的牆壁,昏黃的燈光,外婆顫顫巍巍的步態,撫摸一般安撫人心的微笑,還有舅母的溫良木訥。
我是多麽寂寞啊。後來我在表哥小學三年級的日記本上看到這句話。那時我和哥哥已經回到自己的家,表哥跟著外婆和舅母搬到遠離舊居的一個新的社區的新房子裏去,他跟我們一樣麵臨著全新的人和事,並且更無助。
我也是。我也是多麽寂寞啊。我對著這句話想起同一時期的自己。
誰說小孩子都是無憂無慮的呢。那時候我們都剛剛十歲。十歲的小孩子的寂寞絕不是矯情,也並不誇張。那是一種真的寂寞,一種格外荒涼,格外空洞,格外地讓人無所適從。
17,
在我現在居住的小區的四周,十年前這裏幾乎被大片大片的麥田和玉米地包圍著。
當我思戀遠在天涯的故土的時候,那些被風吹起的金黃麥浪,玉米地裏陽光沙沙沙的聲響,對我來說都曾是貼心的撫慰,很容易喚起我對鄉村歲月的回憶,即使我的鄉村遠不是眼前摩登現代的鄉村。
那廣闊的田野甚至被想象成我曾經的田野,我是小小的孩子,徑直走到一幅古舊的畫裏去。
可惜那些麥浪和倔強矗立的玉米秸子如今也都消失了。人類欲望的腳步不會放過每一寸土地。僅僅十年時間,我在這裏找到的往日熟悉的溫情被一座座逼仄地擁擠在一起的房子春夢無痕地抹去了。
沒有了情感物的參照,我隻能向回憶索要回憶。而回憶總是美得不甚真實,讓我懷疑,我真的擁有過一座屬於我的鄉村嗎?它已經永遠地消失了,像我記憶中消失的一切。
那個曾經寧靜的鄉村,泥土一樣樸實的鄉村,同樣被卷進城市發展的滾滾洪流中,迅速地改變了原來的樣貌,如今已經儼然城市,流露著鄉土暴發戶粗劣的氣質。
我們已經相看兩不識了。那種陌生的感覺讓我在炎炎夏日也會感覺到寒冷。我找不到我的歸屬了,即使在我生命的根應當存在的地方。
在我失去它的時候,我想起當初我是怎樣愛上了它。應當說,無論如今的我,還是當年的我,愛上鄉村的自然比愛上一座文明的城市容易多了。
年少的我的確是很快愛上了那個相對外婆的小城略顯落後的鄉村,確切的說是那個鄉村之外的天地:麥田,小河,樹林,山坡……
無論是否被排斥過,我還是很快交到了一些朋友,並同她們浩浩蕩蕩地走進田野裏去。那是我之前不曾見過的,也是我以為極美的。
我所說的美,不單單是指開闊迷人的景色,更指的是它們豐饒實惠的物產:隻有見識過土地的神奇的人才會對它生出由衷的膜拜和敬畏。
悲哀的是,現在更多的土地支配權掌握在從未親密接觸過土地的人手中,他們毫不吝嗇地抹殺土地的天賦功能:還有多少土地在耕種糧食,又有多少土地被好好照料著遠離貧瘠。
我那時候的樂趣之一就是放學後去田裏挖野菜。雖然直到如今我認識的野菜也不多,不過我一直認為隻要認識苦菜和薺菜就足夠了。
最好的時候是雨過之後,野菜都被天水洗過,又都肥肥嫩嫩的,用手能掐出汁液來。
我的野菜除了人吃就是喂雞。喂雞的是另一種野菜,切得碎碎的撒進食槽裏,雞們就點頭如啄米地吃。想來野味對它們而言也是另一種盛宴。
那幾隻雞與其說是母親養的,不如說是我養的。日夜照料它們,添食,加水,給它們開關燈,據母親說有燈光照著雞的產蛋量會上升。而從母雞身下摸到熱乎乎的雞蛋則是最快樂的事。這不同於我在外婆家的河邊撿到的那些無主蛋。這是讓人內心安然的勞動的收獲。
在我眼裏,鄉村處處藏著寶。除了去挖野菜,在割過的麥茬地裏撿麥穗和到山上的田裏撿花生也格外讓人有收獲感。那時候整個田野整座山仿佛都是我一個人的。運氣好的時候能夠撿到滿滿一小筐花生,抵得上那時候全家供應的花生份額。
我後來讀到一則散文,說農人們有時故意在田裏留些散落的花生好讓人撿。我想我那時興高采烈地撿到的花生大約就是這樣的好心人有意遺落下來的。
秋天的時候,我就會去撿樹葉。我跟我丈夫說起這些,他極其訝異,你還做過這種事?他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卻並沒有做過所有我做過的事。這竟讓我心生驕傲。
是,我那時做過很多很多的事,很多地地道道比農村人家的孩子還農村人家的事。而奇怪的是,這些事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哥哥並沒有參與進來。哥哥沒有挖過野菜,沒有撿過樹葉,割過野草。
如今回過頭去,我也會奇怪,我怎麽會那麽用力地做一個懂事的小孩。我好像在討好誰。
因為沒有農田,我們不能像農家人那樣燒麥秸。那時候煤氣很貴,母親總是簡省著用。而燒煤則需要引火的柴禾,幹的野草和樹葉就是最好的引火了。
我記得每到秋天的時候我就會背著一個大網包去村頭的田野裏割野草,或者去遠一點的小河邊的一個小樹林耬樹葉。整整一大網包的樹葉或者一大捆野草背起來幾乎比我還高。
有一次我背著樹葉回家的路上,不記得為了什麽迎麵遇到父親和母親挽手而來,我們站在彼此的對麵。有旁人的聲音飄過來,充滿了喜愛地誇我:這個閨女多好!多能幹!你們太有福氣了……
父親和母親謙遜地應承著,臉上掛著滿意和愉快的微笑,我背著一大網包樹葉在他們對麵情怯而生疏地微笑……我們之間有短短的距離。我現在想,那時我那麽用力地做一個乖女兒,是想向他們討好地跨過去。
18,
我後來讀《安娜·卡列尼娜》的時候,讀到列文熱愛勞動,尤其熱愛割青草的細節,不覺會心一笑。我想我很明白那種感受,那種勞動帶給人身心的洗禮。
我最喜歡的勞動是割麥子,跟列文割青草的感覺差不多,多出來的大概就是豐收的喜悅。雖然那些麥子跟我並沒有什麽關係。
我的祖父曾經有二三分土地。那時祖父年事已高。照料那一小塊地就是我們的責任了。我不知道麥種是誰又是怎麽均勻地撒到田地裏,隻知道當我站在田頭眼前是成熟地低垂著頭的一畦麥子。
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大地,簡直能直接在成熟的麥穗上烤出香噴噴的麵包。我戴一副小套袖,拿一把鐮刀,嗖嗖嗖地割著。我喜歡麥子飛快倒下去的感覺。
我以為,沒有什麽比割麥子更有成就感了,那種立竿見影的回饋很能滿足一種心理上的欲望,這種滿足感甚至可以治愈很多情緒上的隱疾。
就像列文那樣,割一整天的青草回來就會一幹二淨地忘記內心的各種不愉快。我也是如此。看著麥子一片片倒下去,即使大汗淋漓卻身心舒泰。或許是因為處在自然中,打交道的是毫無人的種種個性與情緒的麥子,讓人不由自主地完全放鬆,內心升起一種寧靜的安全感。
即使到如今,當我情緒鬱悶的時候,我也會習慣性地去勞動,馬不停蹄地勞動,身體極度疲勞,心靈的壓力卻得到紓解。可見上天給人安上四肢,賦予人勞動的本領,或許早就考慮過了:勞動可以治愈心靈疾病。
不用思考,不必防備,也不會莫名地緊張,隻一個簡單重複的動作就可以掌控一個豐收的世界。要是有割不完的麥子,可以整天割麥子多好啊!我的確曾經這樣期待過。
而我們終究沒有割不完的麥子。
我們回到老家之後不久祖父很快就去世了。其實算起來這段時間也有三四年。
遺憾的是我隻能依稀想起祖父的樣子,一張吸過鴉片煙熏火燎的臉,身形精幹,顯得瘦骨嶙峋,背略駝著。
即使那時經濟不好,祖父卻無論如何每天都要去村子裏的供銷社打一角錢的酒喝,抽幾袋煙。對此母親頗有微詞。
因著母親的緣故,即使祖父就與我們家一街之隔,我到底沒有親近過他,也很少叫過他。爺爺兩個字是那麽陌生,甚至有時候看到他都膽怯。
這位我父親的父親的老人,我一直不能夠把他和家譜上出自他的那一手漂亮飄逸的小行楷聯係到一起,甚至不能夠把他和我直接聯係起來。
其實那時候我是那麽孤立,我不能夠與父親家族的任何人毫無芥蒂滿懷親情地聯係起來。
我那時為祖父祖母唯一做過的事就是給他們擔水過去。那時那個村子還沒有自來水。家家戶戶吃自家打的水井。水井打得越深,水質越好。我還記得剛從水井裏打上來的水,清冽甘甜。我想如今大概是喝不到這麽清甜的水了。
我見到祖父祖母的時候,他們在同一個院子裏,卻分居在兩幢房子裏,各自起火做飯。幸好老宅房屋眾多,南屋北屋廂屋牲口房一應俱全。
祖父經常不在房子裏。偶爾撞見,他就會威嚴著一張臉問我,書念得好不好?我慌張地答一個好字就找個空隙溜開了。
後來祖父身體弱了,咳得厲害,我也隻敢在外屋大氣不出地聽他咳一陣子,然後逃出他煙霧重重的屋子。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麽。
祖父在世時對我來說是陌生的。我隻是聽到父親漠然地講起過,祖父怎樣享了民國時期大少爺的各種福,家族沒落之後他又如何一蹶不振,一去關東十二年音訊杳無,又如何突然出現,如何與祖母冷麵相向,又如何因為缺席十二年而失去自己親生兒子們的愛與尊敬。
據說祖父去世的時候在一個信封上寫下了六個字:子不孝,母之過。對詞工整,我還曾經以為這是三字經裏的。後來知道那是祖父自己的覺悟。於人生的盡頭回望,每一個人都可能有千言萬語。祖父最深的感觸,大概就是這百般滋味的六個字了。
祖父的去世如今想起來有些荒涼意味。我看到他的最後樣子是在一床舊被子裏,蒙住了麵目。在昏暗的燈光下,那一團毫無生氣的被子告訴我,它的下麵掩蓋著死亡。
而我並沒有更小的時候自己掀開簾子去看死去的大外公的好奇,那時我並沒有勇氣去打開被子看看,也沒有那種想看一看他的愛。我隻是想,我終於不用怕他了。
19,
祖父去世之後,家中好像變戲法似的有了很多古物。古代的線裝書籍,古代的字畫,古代的花瓶以及用品,一些家族裏極其珍貴的資料,甚至有一張祖上西裝革履與洋人合資辦廠的英文原件,這張象征榮耀的照片父親複印保存,結果最終原件和複印件都丟失了。
祖父煙熏火燎的房裏竟然藏著這麽多寶貝。也是後來,我才有機會抬頭看到了祖父房前掛的那個匾額:深柳書屋——所以才會有那麽多有文化氣息的遺留物。
不知道這些舊物是如何從那場浩劫中保存下來。父親說他那時膽小,家裏有兩塊齊國刀幣就被他兩塊錢賣掉了。
說起來還是祖母膽子大,被抄家時,祖母就一動不動坐在炕上,生生在褥子下保住了兩張完整的虎皮。那兩張虎皮後來一張給了父親,一張給了叔父。
祖父去世後,我的叔父回來探親,竟然又找到了一雙象牙筷子,幾張象牙麻將的牌。叔父說該是完整的一副,可惜找不完全了。還有祖母的諸多金銀首飾,那段非常時期,月黑風高的時候祖母偷偷埋在院子裏的葡萄架子下。那壇子寶貝再也沒有現於人世。後來祖母人糊塗了,就更說不清它們的去處。
母親說叔父為找那壇子東西曾經在院子裏挖了個遍。我後來看到《百年孤獨》裏奧雷良諾第二瘋狂挖遍地下尋找金子,就想到叔父挖院子的情景。寶藏於人總有致命的誘惑力。
甚至前些日子跟塵兒他們說起這個故事,凡兒眼睛閃閃發光,第一個大叫,我要去找那些寶貝。我的眼前立即又出現奧雷良諾第二的貪婪與頑固。那些珠寶還是於地下更安全。
我私自保存了祖父的一本1921年版的半寸英漢小字典,紙張薄如蟬翼,紙質卻難以置信的好。還有一本京師大學堂的作業簿,幾乎都是空白頁,我還沒有來得及說我留下,就被母親隨手給了一個去家裏收集古董的人。那麽一個破本子有什麽用。母親說。我沉默。反正本子已經送出去了。
那些古物竟然值一些錢。父親和母親斷斷續續賣了不少。也是那時我忽然對祖父有了另一種看法:他並不是一個很自私的人。至少在他最落魄最窮困潦倒最需要錢的時候,他沒有典光賣光。
祖父的一生注定是孤獨的一生。祖父甚至沒有跟任何人提起他在關東十二年如何過活。不過,誰的一生又是不孤獨的呢。
祖父去世之後,沒有麥子可割的我會在麥子成熟時主動跑到姨母家裏請求幫忙。我的姨母家有農田。這是一個做農活的好手。誰都會這樣誇獎我。我真實的心意卻沒有人懂。
我的姨母家離我們家很近。姨父跟父親是從小要好的同學。姨父和姨母甚至是我的父親和母親的媒人,他們撮合了這段婚姻。
姨父年輕時儀表堂堂,身材高量,估計也健壯得像個牛犢。這是我猜測的。我見到姨父時他已經患有帕金森氏綜合症,提前退休了很多年。
我記得姨父總是顫顫巍巍地走路,步態甚至比外婆還要浮漂搖晃。那時他已經很瘦了,一根高高的竹竿似的,一張臉多半時沉鬱著,看見我會嘩地抖開一個笑,嘴就歪了,喊我的名字總是含混不清,像嘴裏含滿了東西。
我記得最深的是姨父會往我手裏塞糖,他頭劇烈地晃著,嘴裏隻有一個吃吃吃的字。
我不怕姨父。一點都不怕。我甚至想摸摸他一刻也不停歇抖動的手指。我想不通,姨父那麽年輕又和善,白白淨淨,怎麽會生這樣的病。
我回到老家不久,也是在祖父去世那幾年,姨父也走了。
終於走了。走了好。旁人會這樣勸說我的姨母。後來姨父已經完全離不開家人的照顧了。
聽說給姨父送葬回來,一幫人在吃飯喝酒。席間表姐哭作一團,四個孩子裏姨父最愛表姐,後來他不會說話了,隻能偷偷地哆嗦著手往表姐口袋裏塞糖。他知道表姐愛吃糖。
我的大表哥也在席間痛哭流涕。那時他剛剛結婚。我一直想等著我條件再好一點,好好伺候一下我爸。他這一輩子還沒享過福。大表哥捶胸頓足。
卻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20,
因為父親在老家的家族同輩中年紀居首,況且父親說起來算個文化人,多才多藝,一些鄉親常常跑來要父親的字畫裝飾門麵,還有父親在外麵見過世麵,在城裏任個小職,並且為人和善有禮,所以父親在老家頗受尊敬。加上父親一些兒時的朋友同學,以及後來父親母親開始學習氣功,家裏的客廳幾乎從不缺各路客人。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後來母親病了。
父親老家的村莊很大,據說幾百近千戶人家,像個繁榮的小鎮。我記得最初住過去時,走進那些七彎八繞迷宮似的條條巷巷我都會迷路。
其實我在那裏總共也沒有走過多少巷子。從住過去到後來搬家,八九年的光景,除去一些同學家,我熟悉的也不過是前後左右的鄰居。
那個村莊裏認識我的人卻不少,大概因為家族的原因。父親曾說,要是家族沒有中道敗落,我該是被喊作大小姐的。父親的語氣聽起來很是悵然。
我確實曾經聽到一些上去了年紀的人喊過父親大少爺,被父親客氣地製止了。父親在那個村莊呆到十幾歲就去青島,後來一直漂泊在外,此次回來,很有老來還鄉的味道。
不過父親說到大小姐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們的一位鄰居。他們家住在祖父祖母的老宅旁邊。
父親曾經指著他們家的房子說,這裏以前是我們家丫鬟住的廂房。然後父親頓了頓,接著說,曾經有個丫鬟在那裏的樹上吊死了。我就立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座房子,很自然的,從此在我心裏籠著一層陰森森的恐懼的陰影。
而那陰影在現實裏日複一日地證明它並非空穴之風。
先是鄰居家年紀輕輕的女主人,慈眉善目,很溫婉的樣子,我們搬回去沒有多久,大概新房還沒有落成,她就心髒病過世了。留下一大一小兩個男人。
那家男主人,按照輩份我喊他大哥,很精神的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讓人看著陰柔。他常常去我們家聊天,口才極好,說出來的故事有聲有色。
我記得他說起他家裏的各種怪異事,要麽是算盤好好的在桌子上(他是村裏的會計),不知為什麽一轉眼就自己躺在地上了;要麽是好好的記賬本子放在順手的地方,某一日打死都找不到了;要麽是一隻完整的盤子,誰都沒有碰,忽然就掉到地上碎了……好像屋裏有看不見的人,在處處捉弄他。
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就總想脫口問他一句,你知道有個丫鬟吊死在那裏嗎?心裏卻又知道這不是小孩子該插嘴的話。所以每到這種時候我都要把嘴巴閉得死死的,好像我說出來的是天機。而天機不可泄露。但轉念一想,他年紀那麽大,這樣的故事應當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他甚至給我們講過他去世的妻子的故事。他的妻子生前怨懟他花錢太過摳門小氣,死前曾經對他說,我這輩子不欠你什麽。不過你雖然小氣,我病了卻對我很好,下輩子我就托生成一隻母雞吧,隻給你下一個蛋,我就還清你這輩子的了。他的妻子去世之後第二年,他果然養了一隻母雞,果然隻下了一隻蛋就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他講得那麽真切可信,由不得聽的人跟著毛骨悚然。那以後每次見到他,我都矛盾得很,既想聽到他更多的鬼故事,又怕聽到。我心裏還一直想不通,他為什麽不搬到別的地方去住呢。他的陰柔後來怎麽想都是陰氣纏身的感覺。
他的妻子去世後,他先後結了三次婚,都迅速地離了。到後來整個人蔫兒得不得了。五十幾歲的人就好像被抽去了所有精神和生氣。到別人家裏坐不到五分鍾,就會一句接一句地問,現在幾點了,怎麽過得這麽慢。
再後來母親告訴我他上吊自殺了。我一點都沒有吃驚。我覺得十幾年前就知道了會這樣發生。都怪那個宅子。我一直這樣認為。好像它被幽靈下了咒語。外婆曾經說過,有的房子不能住人。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壓住那些邪氣。
記憶裏他對我來說就像一棵渾身綁滿了鬼故事的樹,風一吹,那些故事就會陰惻惻地鬼舌頭似的伸出來。難忘的還有他曾經樂觀的笑臉和開懷的笑聲,他一個男人把孩子帶大也真是不易。
而他的家,那些年,咫尺之遙,我隻敢在過年那一天做賊似的溜進去,再被鬼追著似的狼狽地跑出來。比較起來,我的陌生的家倒是個安全的地方了。
21,
其實新家也沒有那麽安全。
人多的地方罪惡就多。我在外婆家很少聽到雞偷狗盜的事,所以世界在我眼裏也是清平的,所以回到老家之後,我一個人還是不知危險地上山入地。後來聽說有人在我常去的小河邊的那邊林子裏被欺負後,我就漸漸地不敢一個人走那麽遠了。
剛回到老家的時候我們家裏很神奇地跑來一隻狗,很漂亮的狗,有人說是德國牧羊犬。
有一段時間夜裏狗吠得厲害,母親嫌吵。偏又趕上一陣殺狗風,說狗肉香。我一直懷疑他們是看少林寺看得,學不到功夫卻學到了吃狗肉。一些人在街上看到狗,也不管是誰家的狗,能逮住的就殺了吃。有一次我家的狗也被逮去了,臨被吃前有人說是我家的狗。它竟然消失一夜之後又奇跡般完好無損地出現了,讓我相信了那句話——打狗也要看主人。
我家的狗那麽厲害他們是怎麽逮到的,我一直很納悶。後來看傑克·倫敦《曠野的呼喚》裏寫到人如何凶殘地馴服狗,還有他的《雪狼》裏那個猥瑣的小個子如何滅絕人性地對待狼,我都看得膽戰心驚。大概隻有男人能那麽冷著血寫出殘忍的一麵,讓我幾乎可以想象出當初我家的那條狗是怎麽樣被幾個男人捉住吊起來,但願他們沒有那麽殘暴地打過它。
想來這是事實:與動物相比,人擁有至高無上的智慧,同樣也擁有無以倫比的凶殘。
那件事之後,母親不忍心狗哪一天再落到那些人手裏,它不可能每次都那麽好命。於是母親就把它賣給了收狗的人。總是好過在這裏等死吧。幾十塊錢買條狗,想來是不會吃的。母親說。
我至今還能清晰地想象出它臨走前的模樣,一隻狗痛苦萬分的呻吟,眼淚掛在眼角的模樣。
狗走後,夜裏確實清靜了很多。但是母親隨手擱在院子裏的東西常常會少了幾件。直到有天雪後清晨,在院子裏看到雪地上留下的淩亂的腳印之後,我們才恍然明白,那隻狗並不是無事亂叫。因為這個,父親後來又養過兩隻狗,卻怎麽都不如原來那隻狗那麽既得力又忠誠。
我從那時知道,原來狗與狗是不一樣的。就像人與人。
我記憶猶新的是緊挨著我家,與我們家一牆之隔的鄰居。那時母親覺得院子太大,想蓋一排南屋,隔出一個前院後院。估計那時父親已經做出了讓祖母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的兩全打算。
房子幾乎蓋好封頂了,有一天中午我從學校回家吃飯就趕上那一幕:鄰居的男主人大約是中午喝了點酒,滿臉通紅,拎著一把大鐵錘二話不說就衝進我家院子,對著新蓋的房子比鄰他們家的那一麵牆就是一陣猛砸……
我都看傻眼了。
那鄰居之前也是大哥大嫂叫得十分親切地跟我父母來往過的。想來那時他想象不到我們家後來還會再蓋房子。他的理由是那麵牆妨礙了他家的采光。其實毫無道理。他家前後都有大窗,側麵對著我家院子也開窗。我們不可能為了他們家的側麵采光就不蓋房。
這件事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秀才遇到兵的課。父親一向個性軟弱,喜歡息事寧人。母親算是硬氣一點的,真遇到這樣的莽漢也聲都不敢出了。
後來打了官司,自然是我家贏。不過八十年代中期的司法執行很是綿軟,對民事糾紛少有強製執行。也沒有幾個法警一窩蜂上來把他教訓一頓,即使他是個有蠻力的人,應當也架不住一頓公權力的製服。那件事最終以他蠻橫抗拒執行罰款結尾。我父親母親也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不了了之。
那堵牆上一個窗口大的豁口很多年就那樣豁在那裏。那間屋子也就此廢棄。
後來,那件事不幾年,那位鄰居的母親走了,他父親緊接著死於家裏的一場火。他的年紀輕輕的兒媳婦,騎著車子不小心栽進路中央的井裏人就沒了。還有他和他的妻子先後得了病也沒有了。這些都發生在父親病逝之前。那時我們已經搬離了那座房子。
我有時會想起我們兩家,那一大片地,那麽多南北的房子,如今我家荒蕪了,他家也幾乎人口不剩。
這一切不過轉眼十幾年的功夫而已。軟弱如何,強悍如何,都逃不過灰飛煙滅。
其實我一直覺得我家的房子也有鬼氣。父親說這個菜園子裏以前有一口井。我就想象著各種投井自盡的橋段。誰知道呢,那些年代久遠的事。
我甚至夢到過兩個一高一矮的男人,從南屋裏出來,夢裏知道他們是鬼,我就嚇醒了。後來,很多年後的後來跟父親說起,那時父親已病卻還在世,我說我一直很怕那座房子。想不到父親很幹脆地回答我:別說你怕,我也怕。住了那麽多年,還是怕。
我忽然釋然。後來再去那裏,對著荒蕪的房子睹物思人,竟然沒有一點怕了。
22,
我想我對那座房子最親切的感受是它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這些較於人都平和恒定,給我莫名的安慰。
父親曾經在院子的水井邊砌了一個不大的水池,給我們夏天在裏麵玩耍,我甚至想在裏麵學習遊泳。
那時候每到夏天,早晨的時候壓滿一池子水,到中午的時候就會曬得很燙,泡在裏麵很舒服。泡好了裹件衣服踮踮腳伸手就摘頭頂的葡萄架子上的葡萄吃,也不用洗。葡萄青的時候會酸出一嘴巴口水。
父親除去喜歡在院子裏的幾麵牆壁上施展他的技藝畫屏風,再就是喜歡園藝花草。院子裏前廊的觀賞牆上總是堆滿父親的花花草草。那些珍稀難養的花種很快就死掉了。唯獨月季和丁香,至今仍鬱鬱蔥蔥地開著。
父親還種果樹。院子裏先後種過棗樹,石榴樹,無花果樹,杏樹,蘋果樹,桃樹。現在隻有無花果枝繁葉茂了。
父親最愛的是種葡萄。大概葡萄的枝幹蒼勁,藤蔓又格外婉轉曲折,這些形象符合父親的藝術審美。門前的整個前廊幾乎都搭滿了葡萄架子,夏天的時候陰涼極了。葡萄藤一路爬到房頂,父親就接著在平房頂上搭架子。
我最喜歡夏天的晚上,有時候是全家人,更多的時候是我一個人,抱一個涼席和涼枕就躺到房頂上看星星。那時候整個天空都是我一個人的。
夜晚的鄉村很寧靜,蟬鳴也息了,風已經涼下來,習習地吹著,葡萄葉子在耳邊唰唰地輕輕作響,淡淡的葡萄的清香跟著撲到麵頰上。
偶爾會有看露天電影散場的人三三兩兩從房下經過,談論著剛剛的電影,然後聲音慢慢遠了,更遠了,我的世界就又恢複巨大無邊的寧靜。
後來父親又在後院和甬路上搭上葡萄架子,一進入院門就看到滿眼的綠,夏天時一串串葡萄就從枝葉的縫隙間探出頭來,誘人地垂著。
我喜歡在那些幾乎要伸手撫摸人腦袋的葡萄串間走來走來,一邊走一邊隨心所欲地唱跑調的歌曲,仿佛在唱給葡萄們聽,很憂傷的歌曲,如今想來那情景又是無端快樂的了。
母親則熱衷種菜。雖然收獲並不十分景氣,但是著實讓我們吃到一些新鮮菜蔬。我的任務是用水井壓水,長長的水管一路蜿蜒著到菜地裏去。
沿著牆邊母親種著香椿樹,每到春天,香椿樹發出嫩芽,濃鬱的香氣就飄滿整個院子。靠牆的還有山藥,爬山虎似的爬了滿牆。
下 雨天我就喜歡坐在窗前,看雨拚命地下。那些年總有很多雨水,動不動就把農田淹了,甚至淹死過人。雨後把兩層窗戶打開,泥土的清新的氣息透過紗窗就湧進來, 我就坐在窗台上,把頭探過窗戶上的鐵欄杆,看大街上的流水湯湯地從我們家的窗前流過。
有時候那麽看著看著就會覺得自己像個在坐監獄的小孩。
我後來帶塵兒他們回老家看望。入眼的便是齊腰的荒草,水泥甬路很多地方都碎裂了,父親畫的屏風早已顏色脫落,葡萄藤枯瘦無比,卻還垂掛著一些孱弱的葡萄。房間裏很多地方都結了蛛網。雙層玻璃也碎了一些一直沒有修補。
這座房子斷斷續續地租過一些人家,因為房間多院子太大並不好出租。那些租客因為不擁有它便難以愛惜,都是損毀了它離去。加上母親不善修整和打理,房子看上去便愈加破敗荒涼。
不過孩子們並不介意,他們在院子裏的亂草和經年的落葉間嬉戲,依稀當年的我和哥哥。不,我和哥哥其實沒有這麽快樂。
我一一指點給孩子們,描畫這個家初建時期的樣子。那時候它就像你們現在的樣子,很光鮮很漂亮。我形容說。
但是它現在已經很老了。所以叫老家。塵兒目光環顧四周,頗為理解地追加我的解釋。
它的確已經很老了,老得我快記不起它最初的樣子,老得仿佛都不能承載我那些沉甸甸的記憶了。
23,
我特地帶塵兒他們去村邊的那條小河,我曾經在那裏摸過魚。雖然我不是摸魚的好手,但是那種快樂卻是難忘。
河水清澈,淺淺地流過,好像閃光的溪流。經常有村裏的女人們到河裏浣洗衣服,搗衣的梆子沉悶而有節奏地搗著,遠遠地傳出去,分外地加重了鄉村的寧靜。
我踩在水裏,雙腳被清涼的河水沁著,河水清得可以見到河底一粒一粒的細砂子。曾被外婆禁止下河的我在那條小河裏忘乎所以,常常為捉住一條極小的魚樂不可支,也有過得意忘形一屁股坐進水裏的時候……
當然,這些都是我的回憶。站在曾經的小河前,那裏豈止沒有魚,河流也消失了。
我再次見到的不過是一條被挖沙的人們挖得千瘡百孔的幹涸的河道。挖來的沙自然拿去賣。很多年以前就聽說過有人偷偷摸摸地做這種事,而現在他們終於明目張膽地挖空了一條河。
就像外婆家門口前被填埋的那條河,假如沒有人對過去的河流殘留記憶,後來者不會想到這裏曾經是一條河。
就像所有那些我擁有過又消失了的,我想,當擁有這一切記憶的人都消失之後,如同一場茫茫大雪覆蓋了一下大地,春回之後,就是別樣的人間了。
所有的都不會回來了。當我從記憶裏搜索到它們並試圖呈現的時候,我知道,它們或許已經麵目全非。
這個別樣的人間裏沒有我見過的那些仿佛一望無際的青青的玉米地,沒有風吹麥浪,甚至連同村頭那所學校也消失了。我曾在那裏讀過兩年半的書。
那是一所很具規模的鄉村學校,從托兒所到中學,容納本村及附近村落的孩子,還有軍營的子弟。校舍雖然無法跟我從前的那所小學相比,但是在鄉村裏應當是相當不錯的了。我還記得那些老師,一個個十分敬業,在偏僻的村落裏莊嚴地承擔傳授文化的重任。
不知道大隊部前麵還會不會播放露天電影。在文化傳播手段極其樸素的年代,沒有比夏天的夜晚在習習涼風中看一場露天電影更愜意的了。在那之前,我以為隻可以在狹小悶熱擁擠的電影院看電影。
那時候小孩子們會四處嬉戲著,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大人們三三兩兩地嘮著家常,電影看到精彩的地方也會有突然的靜默和轟然的喧嘩。
有時候看著看著突然斷了電,人們就像靜止的河流重新恢複了流動,甚至泛起波浪。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小孩子會尖叫著找自己的媽媽。到最後還是沒有電來,百無聊賴的人群就四散著奔回自己的家。家裏也是一團漆黑。不過很快燭火就零零星星地綴滿鄉村的夜。
沒有燭火和燈光的鄉村夜晚是靜謐的,從露天電影院回到家中的人們則鬱結著憂傷:電影裏的悲歡總會結束,而生活裏的悲歡不會。
我記得離我家不遠處的一家人家裏有一個癡傻的女兒,她母親聽說跟人走了,不滿二十歲她父親就把她嫁人了,不知道會嫁給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還有一個瘋掉的女人,眉目清秀,髒兮兮的臉總是笑嘻嘻的,頭發上總是粘著枯草,春夏秋冬都是一身破破爛爛的花棉襖,嘴裏不停嘟囔著什麽話,我從來沒有聽清過,在腰後橫背著一根長棍,每天巡邏似的在大街上走來走去。
我每次見到她又怕又好奇,總是忍不住猜想她是怎麽瘋掉的。她會自己知道吃飯嗎?她會自己知道穿衣服嗎?她會知道那個每天跟在她身後的同樣髒兮兮可憐巴巴地追著她的隻有四五歲的小女孩是她的女兒嗎?我那時正好看過一個瘋女人的電影,電影裏的女人其實是裝瘋,後來她溫柔地把自己的女兒抱在懷裏。我就想,或許她也是裝的,或許她有一天也會給自己的女兒那樣一個驚喜。
一晃很多年了,她的女兒也該是個中年女子了,不知道她最終有沒有等到她的驚喜。
24,
六月六日是外婆的忌日。
我還記得十四年前的這一天,我在北京,傍晚的時候接到哥哥的電話,難以置信聽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忽然就淚如雨下,無論如何都止不住。那個月底我就會辭職,就會回到外婆身邊,外婆你為什麽不等等我呢。
最遺憾的是,那年三月底我回去送父親,一直陪在醫院裏,寸步不離,父親淩晨離世,上午安葬好父親,晚上我就回了北京。那是唯一的一次,我沒有騰出時間去看望一下外婆。外婆是生我的氣了吧。
我差不多上高中的時候,外婆開始到我們家和姨母家兩家輪流住。老了,我不能麻煩媳婦。你小舅媽這輩子也不容易,我不能連累她。外婆對我說。
做人要識趣。這是外婆一輩子的做人理念,到老也堅持著。
外婆在我上高一那年夜裏起床摔斷了一條腿。那時外婆已經八十出頭了。家裏的人都認為外婆怕是熬不過去這一關。老人最怕摔跤,尤其那麽大歲數。外婆最難受的時候也說過,讓老天爺把我帶去吧,我不能給這些做小的添麻煩。
老天爺沒有聽外婆的話。外婆好好地活下來。一條腿不能動了,但是還有兩隻手和一條腿。外婆就扶著家裏人給她特地製作的高凳子當拐棍,一步一移地走了她的最後十年多。
外婆後來身材縮得越加矮小,每一步都很艱難。我每次要去幫忙,外婆就會擺手,不要我幫。我不能老指望著別人,得靠自己。外婆堅持。
我還記得外婆緊抿著嘴唇咬著牙兩腮都要鼓起來地用力抬動椅子的樣子。我隻能想到一個詞:毅力,一個女人的毅力。也正是靠著這樣的毅力外婆把自己的兒女帶大又幫著舅母把表哥帶大。
我上大學離開家鄉最舍不得的人就是外婆。我喜歡跟外婆在一起,喜歡照顧外婆。
外婆一向愛幹淨,九十幾歲依然每天收拾得清爽利落,梳頭發都要用一塊專門的綠綢布披到肩膀上接著掉落的頭發。我喜歡給外婆洗頭擦身體,剪指甲挖雞眼掏耳朵。外婆頭疼的時候我就給她紮針放血。或者什麽事情都不做,就是抱著外婆,靠在外婆懷裏,我就變成了那個小小的想叫她媽媽的孩子。那時候仿佛心有靈犀,外婆會對我說,你就像我的親生閨女。你心細,心眼好。老天會照量你的。
外婆總是對我說,我要是腿好,早就跟你走了。外婆這樣說的時候,我知道外婆走出去的夢想終究隻是夢想。即使外婆再有毅力,外婆依然日複一日地老去了。甚至有一次,我回家探親,那陣子外婆住在姨母家。我去的時候,家裏靜悄悄的,四處找不到外婆。後來在廁所看到外婆癱坐在那裏,一頭大汗,動也不能動。外婆氣喘籲籲地對我說,外婆老了,沒有用了,起都起不來了。
表哥結婚以後,外婆的心事就剩下我一個。外婆總是督促我早點結婚,不要把自己耽誤了。我總是笑著說,結婚有什麽好處呢,結了婚就不能常常回來看你了。外婆就不高興地撅起了嘴巴。
我從北京每次回家去,出現在外婆麵前喜歡不說話,隻立在那裏笑吟吟地看著外婆。外婆就會向前探著頭辨認一陣子,仿佛在辨認一個人熟悉的氣味,然後外婆就會笑著說,是我的閨女回來了吧。那時候外婆的眼睛已經不太好了,幾乎分辨不清人的臉。
我第一次帶我丈夫回去見家人的時候,那時候他還不是我丈夫,外婆已經差不多全看不到了,隻能靠聲音分辨。
外婆說要看看他的樣子,便伸出手來,他趕緊恭謹地把臉伸過去,外婆摸索著把他的五官看了個遍,然後對我放心似的說:好。好。好……那是外婆去世前半年的事了。
很多年前外婆曾經單獨給過我一把她一直用的木梳子和她用的鞋拔子。留著做個念想吧。外婆說。外婆自己幾乎沒有什麽東西。每年她的兒女們給她多少錢,過年時她都會讓我包一個一個的小包,當壓歲錢給了孫兒輩。我不要錢。我要錢沒有用。外婆說。
木梳子很多年前就被我不小心梳斷了,那時候外婆還在世。不過從那時我就習慣了用木梳子梳頭,像用一種方式想念一個人。鞋拔子還在,留在一隻箱子裏,跟我的青春記憶在一起。
其實我想對外婆說,真的愛一個人,是不需要任何實物的念想的。我想她,她就在我眼前,活生生的,除了,會讓我一瞬間淚流滿麵。
從某種意義上說,故鄉之於我,就是外婆在的地方。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寫這些冗長的回憶是為了外婆。
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看一眼這漫長的路,我忽然想,到這裏就到這裏吧。在這一天,剛剛好結束。
結束時,外婆遠了,故鄉也遠了,我的眼前和腳下隻有這個異邦之地。
我記得《百年孤獨》裏,老霍塞說過,一個人隻要沒有個死去的親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這地方的人。
我不是這個地方的人,我曾經想過葉落歸根,回到我來的地方。但是老霍塞的話讓我豁然醒悟,往事已矣。不論我願意與否,這裏是我的孩子們的故鄉,他們將在這裏生活繁衍下去。
然後我就知道,無所謂我的故鄉,無所謂你的異邦,我能做的,就是讓我的孩子們覺得自己是這個地方的人,如此而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