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轉的木馬（小說）

 

 

旋轉的木馬（小說）

 

 

我喜歡坐旋轉木馬。從很小的時候開始。

那時候，我一定是一個非常快樂的小孩。那時候，父親母親他們很年輕，很愛我，他們兩個，應當也是相愛的吧。

那時候，我的生活裏有很多笑聲。

 

記得小時候，坐在旋轉木馬上，父親會站在我身邊，護著我，他好高大，也很英俊。他望著我的眼神，像在注視一枚小小的太陽，我能看見眼波在他眼睛裏流動的樣子。他的眼睛裏都是陽光一樣溫暖閃亮的笑意。我的笑聲也一定很清脆，隨著旋轉木馬像流水一樣朝四周濺開去，折射著太陽的光芒。

 

不過，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了，遠得已經有些虛幻，如同一些零散的電影裏的鏡頭，與我無關的別人的幸福。

是的，幸福，與我無關了。

 

就像旋轉木馬會造成風景旋轉的錯覺，小時候，我也以為我會一直幸福下去。隻是自從記憶裏有了父母的吵架聲，我的幸福也開始跟著有了裂縫。

慢慢的，父母吵得越來越多，他們像是旋轉木馬一樣，不知道該如何停下來，不知道該如何再相愛。幸福就在他們不停的爭吵聲裏，越來越充滿離心力。直到有一天，他們離婚，一切都戛然而止。

 

那一年，我10歲。

那一年之後，旋轉木馬的記憶開始在我的腦海裏變得模糊。幸福像一塊好看的蛋糕，被啪地摔到地上，再也找不到原來的樣子。

 

我被判給了母親。可是，父親好像更愛我一點。所以，我一直跟著父親住。周末的時候，我會去看望母親。母親離婚後生活一直不快樂。她要上班賺錢，要照顧年老多病的外公外婆。母親結婚後一直在家裏做全職主婦，離婚後卻要一切從頭開始。她常常給我一點錢，讓我自己去買喜歡的東西。她沒有時間給我買。

慢慢的，我去母親那裏的次數就少了。母親很忙。她要生活。我知道。

 

還好父親愛我。雖然他也很忙。父親一直是我的偶像。因為，父親說我是他的偶像。我一直是個好孩子，學習好，漂亮有禮貌，他們都這麽誇我。我知道，父親有多愛我。

隻是，漸漸地，我開始很少在家裏看到父親了。他開始忙著相親，忙著網絡會友。我一個人在家裏，常常會很孤獨很害怕。

那時候，我開始上網玩遊戲。有一種叫旋轉木馬的網絡遊戲，它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那些快樂無憂的時光。我是那麽迷戀這個遊戲，一個跟幸福有關的遊戲。

 

父親越來越忙。我在網絡遊戲裏越陷越深。父親很少過問我的學習。他要工作，還要戀愛。他沒有時間關心我。常常早上醒來時，父親已經上班去了。有時候，我會睡過頭。所以，我常常會逃課。沒有人知道。

我常常整天整天的在電腦上玩遊戲。父親每天都要很晚才回來。他不會發覺。

我在網絡裏認識了牧馬人。一個跟我同樣喜歡玩旋轉木馬遊戲的男人。我們通過視頻，他的樣子，很像年輕時的父親，眼睛裏是那種陽光流動的暖意。他約我見麵。我一直不敢。父親說過，網絡裏有很多壞人。

 

一轉眼，父母離婚三年了。父親也終於找到了一個女人。一個還沒有結過婚的年輕女人。沒有媽媽好看，也沒有媽媽愛我。她看我的眼神那麽疏離冰冷，把父親所有的關於給我一個幸福家庭的夢想都冰住了。

我很想告訴父親我的想法。可是，我根本沒有機會對父親說。我想，也許，我說了也沒有用。父親看她的眼神，就像看旋轉木馬上的那個小小的我，眼神裏都是閃亮的笑。

我想，也許我可以討好她。哪怕隻是為了父親。

 

不過，父親，好像真的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父親了。就好象，我也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

我不再是優等生，也不再討人喜歡。我沉默，內向，孤僻。我的世界，唯一溫暖的是網絡遊戲和那個叫牧馬人的男人。當然，這些，父親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我也會寂寞。他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麽打發那些一個人呆在一個大房子裏的恐懼和孤獨無助。

 

我是心存一些希望的，即使那個女人那麽冰冷。可是，我的希望還是碎了。這一回，打碎它的是父親。

昨天，父親喝多了酒，看我的考試成績。他好像第一次知道我的學習下降了一樣。他像一個陌生人那樣訓斥我，說我無能，是個笨蛋，給他丟臉。我隻不過是輕輕頂了他一句，他就把酒杯摔碎了。記憶裏，父親沒有這麽發脾氣過。

那個女人在一旁，看著，什麽都沒有說。我忽然覺得很委屈。像自己的隱私被陌生人偷看去的屈辱。於是我哭。

父親並沒有停下來，反而更受到刺激似的，繼續對我的羞辱：你現在學習這麽差，根本考不上大學，你沒有一點利用價值了，我還養你幹什麽！到你媽那裏去，讓你媽伺候你！你不用給我在這裏做喪門星……

 

我當時驚呆了。竟然忘記了哭。

父親每一句話都可以置我於死地。原來我考不上大學，沒有前途的話在父親那裏就沒有利用價值，原來父親說愛我都是假的，原來父親說給我一個找一個繼母，給我多一分幸福都是假的。

我看著怒目圓睜，血脈噴張的父親，仿佛第一次見到他。那個女人，依然沉默地坐在父親身邊。我不知道，父親的改變跟她有沒有關係。不過，那一刻我弄清楚一件事，父親不再是我的一個人的了。他將是這個女人的，還有他們未來出生的孩子。我，在這裏，其實是多餘的。

我該怎麽辦？我該找誰？母親嗎？她一個人已經自顧不暇，何況還有癱瘓的外公年老的外婆需要照顧。母親的家裏，已經擁擠得不能夠騰出地方為我放一張小床。

我為什麽要活著。我在哪裏活著？

 

看啊，那個木馬上的小姑娘快掉下來了，快停下！我聽到有人在喊。

他們是在說我嗎？我已經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眼睛裏都是星星，在隨著旋轉木馬旋轉著，飛濺著。隱隱的，我聽到歡快的笑聲，在七彩的陽光上跳躍，在我的頭頂上空流轉……

 

再次睜開眼時，我正躺在旋轉木馬邊上的一張長椅上，一張男人的臉，眼睛很像年輕時的父親，滿是流動的溫暖的陽光。

是牧馬人。是我約他來見麵的。他約過我很多次，我都拒絕了。網絡上有很多壞人。我還記得父親這樣告誡過我。

他是好人壞人，重要麽？

 

你會不會後悔？我約了牧馬人之後，他問我。

後悔？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父親會後悔的。

 

旋轉木馬又開始旋轉。孩子們歡快的笑聲像折射著陽光的水滴，向四周濺著。聽起來，在耳邊，又好像，來自很遙遠的地方。

扶我起來吧。我把手朝著牧馬人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