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憶起之無關風月(小說)
“她是誰?”
這是辛木峰印在我記憶中的第一句話。
那時,我正在肖洛的車裏沉睡。不知為什麽,這句話輕易地鑽進我的耳朵,撲打著我混沌的意識,把我一下子喚醒。
我努力張開迷蒙的眼睛,便看見辛木峰近在咫尺的臉,心被輕輕地撞了一下,有一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
辛木峰一定被我突然睜開的眼睛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後縮了縮。即便天色很暗,我還是能看清他的臉,棱角分明得有一些冷酷,他的眼神從剛才的溫暖平和,迅速地轉變成陰沉冷漠。
然後是肖洛的聲音,不像平時,多了一些猶豫,我女朋友。他說。
“你已經碰過她了?”辛木峰已經離開我的視線,聲音裏透著一絲戲弄和輕浮。
“沒有。”半響之後,肖洛的回答有些躲閃。
我從車裏向外探出頭找肖洛。他不是這樣的。今天是怎麽了。夜已經很黑了。肖洛的車停的地方離路邊有一些距離,所以光線很微弱。隻能看得清幾個恍惚的人影。
“肖洛,你在哪兒?”我喊。嗓子睡得有些幹澀。
肖洛還是聽到了。“淩兒,我在這裏。”他回應,不過,並沒有來到我的麵前。
我坐在那裏靜靜等。氣氛不尋常,肖洛一定有什麽麻煩,我有一種直覺。
我繼續閉上眼睛。實在是太困了。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睡覺了。母親病了,累的卻是我。醫院裏連晚上都不清淨。睡覺是一種奢侈。
本來肖洛是要送我回學校的。陳蘊給我打電話,說,我要是再不回學校,輔導員就會發現,那麽我的畢業分配可能就會受到影響。
我便給肖洛打電話,讓他送我。肖洛是我的青梅竹馬。我們一起長大。他對我比親哥哥還好,甚至,在高中時,他曾經在校門口幫我擋過流氓,結果腹部被紮了一刀。那真的是很瘋狂的一段歲月。
那一刀,留在肖洛身上是疤痕,留在我心上,卻是一份沒有說出口的承諾。我跟肖洛被那一刀連在一起,雖然,我們彼此什麽都沒有說過。
肖洛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他的父母通過關係讓他進了銀行。我在本市的一所大學讀法律。
四年的時光很快。終於熬出頭,我馬上就要畢業,母親卻病了。父親去世得很早,母親怕我會受繼父的欺負,所以這麽多年,母親一直是一個人。
我不知道該怎麽報答母親,除去拚命學習。平時我住在學校,母親有什麽事都是肖洛在幫忙打理。在母親眼裏,其實也早已把肖洛當成了女婿。雖然,肖洛的學曆不高,不過,我知道,他把我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沒有人會對我比他還好。跟他在一起,我會覺得很安全,很踏實。
正胡思亂想著,車門打開了。
“下車吧。”一個男子的聲音在說,不是肖洛的,也不是辛木峰的。
我猶豫了一下,便順從地下了車。肖洛真的遇到麻煩了。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給他添麻煩。
“走吧。”那個男人說。輕輕推了推我。指著肖洛車後麵的另一輛車對我說:上去。
我沒有選擇。不過,我也並不怕。隻要是跟肖洛在一起,我什麽都不怕。我睜大眼睛四處找肖洛。一個熟悉的身影向我走來,是肖洛。
“肖洛,怎麽回事?”我急切地問。
“淩兒……”肖洛還沒有說什麽,就被一旁的男人推開,然後,那個男人又轉身拉開車門,把我塞進車裏去。
“辛哥你說話要算數!……”肖洛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坐的那輛車就已經開出去了。
我完全是懵懂的。回頭看肖洛,他往前追了幾步,就定定地立在那裏,再也沒動。
我有些慌了。轉頭看車裏,借著迎麵開過去的車燈,看到我身邊坐著的辛木峰,正目不斜視地看著前路。
“這是……怎麽回事?”我問辛木峰。奇怪,看到是他,我倒有些安心了。
聽到我的話,辛木峰轉過頭對著我,忽明忽暗的臉上,嘴角的一絲笑慢慢地揚上去,“怎麽回事?”他的聲音裏都是笑,“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車很快停到一家賓館前。
“下車吧。”辛木峰對著一頭霧水的我說。
我坐在那裏沒有動。“為什麽要聽你的。”我沒好氣地說。
辛木峰看看我,笑得更開心的樣子。他很自然地伸過手來,拉住我的手。我用力想抽出我的手,卻被他握得更緊。“因為你是我的了。”說著,他把我從車裏拖出來。因為太用力了,我幾乎要跌進他的懷裏。
跟他並肩站在那裏,才意識到,原來他是那麽高大。賓館門前的燈光恰到好處地打到他的臉上,讓我想起那句燈下看美人的話。男人也可以算是個美人吧。看不出他的年紀,不過,應當不是太年輕。他的身上散發著一種成熟的味道,不怒而威的霸氣,這是年輕的肖洛所沒有的。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在那一刻,竟然把他跟肖洛對比起來,不自覺得,我的臉紅了。幸好是站在背光處,辛木峰看不到。
他拉住我的手,一直也沒有鬆開。我幹脆放棄掙紮,任由他牽著。經過大廳的前台,他隻是跟那個畢恭畢敬的小姐打了個招呼,就直接拉著我進了電梯。
“你究竟要幹什麽。”電梯裏,趁著沒人,我用力甩開他的手。“我自己會走。”
辛木峰依舊一臉的頗有些得意的笑,沒有再來拉我的手,也沒有回答我。
電梯在十樓停下。門打開,我站在那裏沒有動。
辛木峰走出電梯,回頭看我,“你想我再拉你的手?”又是那種帶著一絲戲弄的笑。
恨恨地走出電梯。我突然明白,肖洛可能把我給出賣了。
我其實也並不值錢。若不是當年肖洛幫我擋下那一刀,也許,我早就淪落風塵了。刀光血影的日子,我見識過,有什麽好怕的。
我揚了揚眉毛,高昂著頭走在辛木峰的旁邊。大不了是個死。見過肖洛腹部的那個十多公分長的刀疤,我就不那麽把命當回事了。人如草芥。那刀要是紮在我身上,也許,幾年以前我就已經死了。
辛木峰把我帶進一個房間。看來,他一定是這裏的常客。因為,鑰匙他是隨身帶的。
進了房間,辛木峰的態度柔和了很多。“你先去洗。”他的口氣像是對一個老情人那麽自然。
我站在門口沒動。
辛木峰見了,回過身,把我拉進屋,順手把門反鎖上。看著他的動作,我心裏絕望了。不過,嘴上還是硬硬地說,“不用鎖。放心吧,我不會跑的。”
“那你先去洗去。”辛木峰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他的自然,竟讓我不能緊張起來。
“你先告訴我,究竟是怎麽回事。”我是死也要死個明白的那種。
“這麽有個性?你一點都不害怕?”辛木峰靠在沙發上,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口,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然後,才回答我,“肖洛欠我15萬。你陪我這一晚上,算替他還了。”
我呆掉了。不是因為肖洛要我替他還錢,而是,肖洛怎麽會欠了這麽多錢,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15萬,賣掉我一直為他保守的處子之身?我不禁啞然失笑。看來,我真的很值錢。
“笑什麽?”辛木峰看我的眼光像是在看一個怪物。“不要跟我說,肖洛那個小子騙了我。”
“他沒有騙你。”我笑,很有些放肆地笑,“不過,我值那麽多錢嗎?你虧了。”笑到最後,我都覺得自己笑得太風騷了。也許,隻是因為,我對辛木峰這個買家,沒有一丁點的反感的緣故吧。即便不是兩情相悅,至少是相看不厭,15萬,他不是虧了是什麽呢。
“值不值我說了算。”辛木峰顯然被我的笑攪得心情不悅。
男人都喜歡看女人像小鹿一樣容易受驚嚇的樣子。我不同。我不是小鹿。我是狼。有著狼的堅硬和孤傲。誰說女人不可以是狼?即便我輸,我也不會低下頭。我不喜歡看到因為自己的膽小而讓對方得意。這在我當年跟那個小流氓周旋的時候便清楚了自己的個性。如果我是那麽好欺負的一個女孩,那時,我一定會被他威脅恐嚇地就範,而不至於激怒他,讓他衝我舉起了刀子。
當然,你可以說我笨。生活需要智慧,我懂。不過,這世界上聰明人多如牛毛,真誠而又個性的人,卻成了稀缺的寶貝。也是因為肖洛跟我相同的這一點,所以,我才認準了他。
“現在,去把自己洗幹淨。”辛木峰的口氣冷下來。原來,他也是一個很容易被激怒的人,並不像他看起來那麽鎮定自若。
他的這一弱點,在我眼裏,倒是平添了一份可愛。一個完美的人可敬可畏,而一個有殘缺的人卻是可親可愛的。
我心裏已經決定舍棄一切了。我並不開放,也不保守。不過,能夠死得其所,便是死有所值了。如果用我的身體可以還清肖洛的債,也算是對肖洛為我承受那一刀的報答。
“你想我跟你一起去洗?”辛木峰不耐煩地問。本是一句風情的話,聲音裏卻沒有一絲曖昧。
我沒有理會他,徑自走進洗手間,反手鎖上門。
看著鏡子裏自己年輕光潔的身體,我想起肖洛。也許,我們真的是無緣。隻是沒有想到,我會以這種方式償還對他的虧欠。命運那張紙上早就寫上了結局,可是,人卻一直在過程裏無謂地煎熬自己。這就是人生吧。
不知道為什麽,我想起賣身葬父的故事。會有一些相似吧,隻不過,一個是一生,一個是一夜。不知道,哪一個更悲劇。但是很奇怪,麵對這麽本是淒慘驚嚇的一件事,我竟沒有哭,也沒有屈辱的感覺。難道是因為,15萬是一個不錯的價錢,還是因為,那個人是辛木峰?
洗完,我還是穿上自己的那一身衣服,隱隱的,還是會有一絲期望,那期望是什麽我說不清,不過,的確有一些我不能解釋的想法。
從我打開浴室門出來那一刻,辛木峰看著我的眼神就複雜得很,有驚喜,有愛憐,有欲望,還有著一種我無法解讀的沉鬱。我沒有理他。雖然其實心如鹿撞,但是我不希望讓他看到一絲我的內心。隻是一筆買賣。隻是一份償還。
我不斷告誡著自己,麵色鎮定地躺到那個寬大的床上,像一個祭祀的羔羊,被神洗了腦,便不再有哀怨和不甘。
有那麽十幾分鍾的時候,辛木峰坐在那裏動都沒動。我偷眼看,他隻是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每一支煙都是抽到一半就被掐滅。這個情形,跟電影裏演的那些情節不太一樣。難道他也緊張?我被自己這個想法逗笑了。
“你還有心思笑!你就真不害怕?”辛木峰不知什麽時候坐到我旁邊,粗聲粗氣地說,樣子倒不凶。
不過,我還是被嚇了一哆嗦。我本能地掖了一下被角。這個小動作沒有逃得過辛木峰的眼睛。他欺身上來,用手試著拉我的被子,並不是特別堅持。不過,我還是不由得害怕起來。雖然我對他一點都不反感,可是,他對我來說,始終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我用手死死地拽住被子,不讓他掀開。反抗其實沒有用,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除此,我還能怎樣。畢竟,我沒有過任何經驗。
那樣掙紮著,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突然想起了已經去世的父親和躺在醫院裏的母親。一下子,悲從中來,這就是我的命運吧,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任人宰割。眼淚慢慢地湧上來,沿著眼角滑出去。
“咦,哭了?剛才你不是還很厲害很有本事?”辛木峰輕輕幫我擦去眼淚,動作很溫柔。我別過頭,不去看他。這一晚,我是不自由的。我是他的。我其實沒有反抗的權利了。就像是一個合同已經生效,隻能依約履行。
辛木峰的手卻停了下來。我感覺他在我身邊躺了下來,便向床的另一側挪了挪。
“你多大了?”辛木峰問。手卻又不老實地撥弄我剛洗過的長發。
我扭動了一下頭,以示反抗,沒有回答他。
“你想敬酒不吃吃罰酒?要我動粗?”辛木峰的口氣又變得粗聲粗氣。這樣瞬息萬變的性格也夠難以琢磨的。
“22。”我用最快的語速回答。
“肖洛是你男朋友?你不讓他碰?”辛木峰的聲音裏又多了一絲戲弄。
那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是這種感受吧。“他是正人君子,不會強人所難。” 我狠狠地咬著牙說。
辛木峰哈哈大笑起來。“正人君子?正人君子就不會為了錢把女朋友拱手讓出來。你對他還這麽一往情深的?”
被他說到痛處,我咬住嘴唇,不肯接他的話。
“你還在讀書?”辛木峰看出我不開心,竟然主動轉移了話題。
“馬上就要畢業了。”我沒好氣地回答。
“你把眼睛閉上。”辛木峰開始提出要求。
我轉頭狠狠地看著他。
“閉上眼睛。”辛木峰提高了聲音。“不要讓我用強。”
我沒有選擇。閉上眼睛的同時也更拉緊了被子。
接下來發生的事,對我來說,是一輩子的恥辱了。
那天,躺在床上,聽辛木峰的話閉上眼睛,結果,我竟然很快睡著了。其實也不能怪我,那天,我實在是太累太累了。不然,我也不會在肖洛的車上就睡著了。
以致後來,每次說到這裏,辛木峰都要大笑不止。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辛木峰躺在我的身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個幼小的孩子靠著母親。那一刻,不知為什麽,突然對他有了一些憐愛,雖然,他其實看上去是那麽強硬的一個人。在內心裏,每一個人,都會有一個柔軟的地方吧。辛木峰靠在我肩頭的那種依賴感,讓我覺得,他的內心,也許,還是一個孩子。
我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像都還平平整整的。我長出一口氣。看來,我是對的。我不是聰明的人,不過,我在對人的識別上,有一種本能的判斷。辛木峰其實並不壞,即使,他把自己偽裝得像個黑社會老大的樣子。
正想著的時候,辛木峰醒了。發覺自己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本能地後退一些,臉上居然有一絲被人窺見弱處的羞澀。
然後看見我仍然直愣愣地盯住他,他很快翻身起床,我這才注意到,他也是衣著整齊的。
“謝謝你。”我說。我是真心的。他沒有讓我失望,就像我的判斷沒有讓我失望一樣。
“又不是你欠了我。這是我跟肖洛之間的事。”辛木峰的話語恢複了他的冰冷和平靜。
“那算還清了嗎?”我本想起床,聽他這樣說,就躺在那裏沒動。
“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到大堂去。一會兒肖洛來接你。”辛木峰沒有看我,徑自走到門口,然後想起什麽似的,回身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方畫淩。方形的方,畫畫兒的畫,淩雲的淩。”我不知道為什麽跟他說得這麽詳細。也許,潛意識裏,我希望他記住我,就像我記住了他一樣。
辛木峰倏地笑了,有一種孩子似的幹淨。沒有說什麽,轉頭去拉門。
“等一下,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我急忙喊住他。
辛木峰沒有理會我,拉開門,走出去。
臭架子,有什麽了不起。你不告訴我,我還不會問肖洛嗎?我恨恨地想。
我直覺地認為,肖洛那15萬應當是用這一晚還清了。不知道為什麽,我很相信自己的直覺。這是一筆劃算得不能再劃算的買賣了,像小說裏的一個情節。
正準備起床下去,門突然又開了。辛木峰進來,我便躺在那裏沒動。
“怎麽還躺著。你不怕我提貨?”辛木峰的口氣滿是嘲弄。“15萬,好象是虧了。趕快下去吧,肖洛來接你了。”這樣說著,他竟然把我的被子一把掀開,把我拖起來。
我感覺我的手被紮了一下,低頭看,被辛木峰拉過的手裏麵,多了一張名片。
辛木峰。這三個字進入眼簾,便進入了我的腦海。就像他的人一樣。沒有防備的,就進入了我的生命。
“收好這張名片。方圓百十裏,提我的名字,說你是我的女人,包你不會有任何麻煩的。”辛木峰的口氣沒有多麽誇耀的感覺,在我聽來,仍然像是電影中看到的黑社會老大在對自己的女人說話。
“我才不是你的女人呢。不要汙蔑我。”我反駁著,手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那張名片。
“嘴硬。”辛木峰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出去了。
那一刻,不知為什麽,為辛木峰那一笑,我的心竟酥了一下,一種麻甜的感覺在心口處緩緩地往四周漾開。
等我到大堂的時候,肖洛在那裏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我一出樓梯口就被他捉住。“你怎麽樣?”肖洛的眼睛急切地在我的臉上逡巡著。
我本來想說沒什麽的,可是,一想到他竟然為了15萬就把我拱手送給辛木峰,我就無端地氣憤。男人怎麽可以這樣沒有骨氣,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從前的肖洛不是這樣的。雖然如果以旁觀者的眼光看,我可以理解他的做法,但是,作為當事人,我絕不能夠接受。
“放開我。”我冷冷地說。“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也許下意識就是想氣他。他那樣對我,我們之間也可以說已經扯平了吧。雖然,我其實並不能夠放下他。他是我的一部分,從年少的時候開始,他就變成我的一個體外的器官。對肖洛的那種愛,就像是愛自己。
肖洛本來抓住我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眼裏的光也由急切的詢問慢慢地暗淡成一種痛徹心扉的寂然。“真的嗎?”肖洛的聲音很弱,像虛脫的感覺。
“真的。”我狠狠地肯定著。我就要看他受傷的樣子,怎麽傷他都不過分。
“為什麽?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嗎?為什麽這樣做?”肖洛的聲音透滿了蘇醒過來的痛苦。
“是你不愛我。否則你不會這麽做。我就那麽便宜嗎?你竟然會為了15萬將我拱手送人。”我盡量很悲憤地說。雖然,其實,我並不介意他把我賣15萬去救命,何況是賣給一個我並不討厭的辛木峰,但是,作為一個男人,無論如何,他不該這麽做。這是不可以被原諒的過錯。
那一天,說完那番話,我沒有再理會肖洛,轉身就走出那家賓館,自己坐公共汽車回學校去了。我知道肖洛一定會非常痛苦,不過,我真的不能夠原諒他的行為,至少,不能夠這麽容易地原諒他。
他需要教訓。那種做法,實在是太不男人了。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肖洛。我認識的肖洛,會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會為了區區小利把我讓給別人。我希望我愛的男人,可以沒有錢,可以沒有多高的學曆,但是,一定要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而不是在關鍵時候把女人推出去做擋箭牌。那樣的男人讓人瞧不起。
那之後,有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我沒有跟肖洛聯係。聽母親說,肖洛每天還是會去醫院看她,不過,都是趁我白天上學的時候,看起來神色不太好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我一點都不覺得心疼。他活該。我心裏說。幸好辛木峰是個君子,否則,我不知道,現在會有多恨他。
那段時間,我的工作基本確定下來,本來可以進入市分局的我,結果被人擠下來,分配到一家基層派出所做內勤。雖然不太開心,不過,聽說基層的待遇比分局還要好,我也就無所謂了。到哪裏都是為了賺錢,生存最重要。
母親的身體恢複很多,為了節省開支,母親執意要求回家休養。母親出院那天傍晚,我回去,正巧遇見肖洛。那是那件事之後我們的第一次見麵。肖洛看見我,立即迎上來,想跟我說話。我卻借著幫母親提包的機會順勢轉身不去理會他。
母親一邊招呼肖洛,一邊暗暗用手捅我,給我使眼色。我隻好回過頭,衝肖洛笑一下,“你來了。”我說。
肖洛眼裏的光芒已經被我剛才的轉身給壓下去了,他沒有說話,伸手接過我手裏的包,徑自走在前頭。母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急忙陪個笑臉。母親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隻是隱約覺得,我們兩個大概鬧別扭了。不過,她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母親很清楚,我離不開肖洛。我們是被命運緊緊連在一起的兩個。有些人是注定在一起的,就像我和肖洛。
其實,我已經不太確定這一點了。這些天裏,我竟然常常會想起辛木峰。他的那一張名片也被我細心地收在錢包裏,跟肖洛的照片並排放著。有時候,那樣翻看著,我就會覺得命運的諷刺。肖洛為了錢把我賣了,不過,他一定不會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麽。而且,我也相信,辛木峰一定是把那筆賬勾銷了。我的直覺一向很準確。
那天把母親送回家,肖洛就要離開,母親讓他留下來吃飯也被他拒絕了。我知道,他是想跟我單獨談談。母親在眼前,畢竟不方便。
跟肖洛一前一後走出家門,肖洛就立即回身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任我怎麽用力甩都甩不開。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覺得女人很沒有用。天生是受男人欺負的。越是這樣想,我的反抗就越激烈。
“淩兒,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解釋。”肖洛說,聲音裏都是哀求。
“有什麽好解釋的。”我沒好氣地說,一邊拚命地掙脫著。“放開我!”
“淩兒,你冷靜點,聽我說好不好。”肖洛手上用了力氣,我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
“你先放開我!”我的哭聲已經很明顯了。肖洛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很聽話。這就是男人嗎?當他的羽翼慢慢豐滿,視野漸漸開闊,是不是女人對他們來說,就隻是一種可有可無的裝飾。以前那個把我當作寶貝的肖洛,不會讓我受一點點的委屈。
“你先聽我說!”肖洛幾乎吼起來,然後,猛地他把我拉進懷裏,沒有等我反應過來,他的嘴唇就貼上我的,帶著一股瘋狂的掠奪,霸道地親吻著我,讓我來不及喘息。
“放開我!”這幾個字沒有喊出來。它們悶在我的嘴巴裏,被肖洛一同吞了下去。
我的腦袋快要炸開了。以前肖洛也親吻過我,不過,都是那麽溫柔。今天,這是怎麽了。他真的以為我已經是辛木峰的人,便不再尊重我了嗎?那個十分疼惜我的肖洛哪裏去了?
趁著肖洛稍一疏忽的時候,我狠狠地把肖洛推出去,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我順手就給了肖洛一個耳光。不重,不過,足夠打醒他的了。
肖洛果然是呆在那裏,愣愣地看著我,眼裏都是受傷的表情,半天也沒有反應。然後,沒有再說一句話,肖洛就轉身走了。
那天我一個人在外麵呆到很晚。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打肖洛一個耳光。就因為他那霸道的親吻嗎?好像不是。這不是我的初吻。我的初吻已經給了肖洛了。親吻對我來說,隻是深度的不同而已。是因為他把我賣了15萬嗎?好像也不是。我其實已經在心裏放下這件事了,何況,我並沒有損失什麽。好像隻有一個原因了,那就是辛木峰。
是的,真的是因為這個人。我也說不清為什麽,他在我的腦海裏,尤其在我對著肖洛的時候,他的樣子就格外清晰。剛硬的眉毛,直挺的鼻子,時而陰鬱時而輕快的眼睛。這些對我來說,都是那麽難以忘懷。他好像隔在我跟肖洛中間,像一睹無形的牆。
“你是我的女人。”這句話像一句咒語。該肖洛先說的,卻被辛木峰搶先。命運就那樣,不知不覺中,有了調轉。
可是,我知道,我對辛木峰也隻是惘然地思念一下罷了。那一晚之後,我再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們不可能再會有任何交集。即便有一些東西被打亂了,不過,最終,還是要慢慢地調整回去。
那天夜裏,快淩晨四點鍾的時候,我被電話鈴聲吵醒。是派出所的電話,要我去領人,肖洛被抓進去了。
我一下子腦袋就大了。肖洛不會出什麽事吧。那一路我都是提心吊膽的。到了派出所,才知道,原來肖洛去了洗頭房,剛巧有分局的臨檢,肖洛就這樣被一道抓進來了。
看到肖洛的時候,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一晚上未見的肖洛胡子拉碴的樣子,衣衫不整,身上一股濃重的酒氣。他看見我,立即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下頭。
辦完相關手續,我和肖洛走出派出所。肖洛的腳步還是蹣跚的。我伸手去攙扶他,卻被他一把甩開,自己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為什麽這樣?為什麽這樣作踐自己。你把我毀了,再毀你自己!”我的眼淚掉下來。肖洛,從前的那個肖洛哪裏去了,是他本來就是這樣的,還是長大的肖洛就該是這樣的。
肖洛沒有停下來,繼續往前走。我追上去,再次拉他的胳膊,又被他甩開。
“肖洛!”我大聲地叫他的名字。我很少叫他的名字。每次叫的時候,都是連名帶姓地叫,這樣的時候,就說明我真的生氣了。
肖洛看不到我的眼淚,但是聽得出我的帶著哭聲的叫喊。他停在那裏,卻沒有回頭。“別理我!”肖洛的聲音有些嘶啞。
“肖洛!”我衝上去撲進他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他。“肖洛你別這樣。我跟辛木峰沒有事。我是騙你的。”我哭著說,“別再做這種傻事了,不然,我不會再原諒你。”
肖洛沒有說話,沉默了很長時間,突然就一把抱住我,像要把我擠進他的胸膛裏去。“淩兒,對不起。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別離開我……”
那次之後,我和肖洛又恢複了原來的默契和快樂。有幾次,我想跟肖洛解釋一下為什麽會欺騙他,不過,每次,肖洛都是快速地打斷我,一個勁兒地跟我說對不起,希望我不要再提那件事。他說他會用一輩子的時間好好對我,來彌補自己的過錯。這一點,我相信。對肖洛,除去辛木峰那件事,其他的,我都完完全全地相信他。
也有的時候,我想問一下辛木峰的事情,肖洛也是一副不想多談的樣子。他隻是說,辛木峰是他的兄弟。雖然做的生意不夠正當,不過,人很仗義。他是個男人。肖洛也隻是說到這裏。
我知道,男人之間的事,女人不可能完全理解。不過,我相信肖洛的眼光,他說辛木峰是個男人,就一定是。並且,我也相信,無論辛木峰是做什麽的,他也比很多人幹淨,僅僅憑著那一夜,我對他的了解。
隻有一次,肖洛說到男人的狡詐,提到那15萬的事情。肖洛是負責做信貸的,這是個肥差,也是一個容易出差錯的差事。做好了,可以很快往上走,或者可以建立一個很強大的關係圈,不過,要是搞不好,也是很容易砸自己飯碗的。
肖洛做事一直算比較規矩的。不過,畢竟年輕氣盛,容易輕信朋友。交友不慎,這是很多人會走彎路的緣故。肖洛就是輕信了一位朋友的承諾,在發放貸款時,沒有走應走的程序,結果,最壞的事情出現了,那個人拿了錢之後就找不到了。
肖洛的慌張可想而知。剛二十二三歲的肖洛怎麽可能對人心險惡有太多的了解呢。小說裏發生的事在現實中發生了的時候,最悲哀的是現實中的那個人。因為,小說總是會輕描淡寫地化解所有的困頓。而生活不是這樣的。那種代價,有時候需要一生去背負。
非法發放貸款這種事,如果被發現了,肖洛很可能被安個瀆職或者挪用公款的罪名,判上個三年五載的也都是有可能的事。除非他能夠在被發現之前,神不知鬼不覺地填上那個空缺。
15萬對掙死工資的肖洛來說並不是一筆小數目。肖洛又不想跟父母要,怕他們跟著提心吊膽。於是就找辛木峰借用。辛木峰有一家自己的房地產公司。15萬是小數目。不過,他放的是高利貸。利滾利下來,就遠遠不止這個數了。這些肖洛都很清楚,隻是,人在落難的時候,有個救命稻草就會抓住,肖洛隻想把眼前的事先蓋過去,至於後麵的,再來再說。
那天,他們是碰巧遇上的。說話的時候,辛木峰看見了正熟睡的我。於是,就有了最開始的那一幕。
肖洛始終不肯說他跟辛木峰是怎麽談的,我也懶得問了。反正我知道,我被以15萬的價錢賣過一次。不再提它也罷。
日子就那麽平靜地流淌著。轉眼我已經上班三個月了。那種枯燥的機關生活並不適合我。我是一個極敏感的人,適合不適合,會在很短的時間裏就有自己的判斷,然後,讓時間的流逝去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
在這種最基層的派出所裏,我的法律知識根本用不上。有時候,我覺得,我要是個高中生做那種工作都會綽綽有餘。人才浪費在哪裏都是一樣的。中國大概什麽都消費不起,唯一可以盡情消費的就是人力。
肖洛的事掩蓋得很好。經一事長一智,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肖洛好像明顯長大了不少。他開始催促著要跟我結婚。我這輩子的夢想就是每天早上醒來看到你。肖洛總是這樣說。
母親也說,女孩子遲早是要結婚生子的,既然如此,不如早點把這些事做完。母親這樣說,也是有她的緣由的。母親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幾次檢查也沒有查出病因。我工作以後,就勸母親提前退休了。我不希望她太辛苦。即便如此,母親的氣色並沒有好起來。
我其實並不急著結婚。我應當是愛著肖洛的。從年少的時候開始,那種依賴就在我的骨子裏了。我一直以為我不會再對別的男人動心了。可是,辛木峰的出現,打破了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副本來完整的拚圖,被人突然拿去了一小片,隻一小片,那個拚圖便再不會如初。
我並不能確定自己是愛辛木峰的。畢竟,我對他知之甚少。可是,那份心動卻是實實在在的。我不知道,他的哪一個表情還是動作,把我心上的一根弦撥動了,那是肖洛沒有到達的角落。即使過了這麽久,即使我再也沒有見到他,那根弦還是會在寂靜的夜裏,發出細小的回音,我能聽得見。他像是一個我久違了的朋友,或者,確切地說,更像是我一個失散的愛人。我的心在時時刻刻地牽掛著他。而這一點,是我不願意麵對和承認的。
這是一個並不大的城市,我每天走在街道上的時候,都會有一種盼望,會在哪裏不期而遇辛木峰,沒有別的想法,隻是想看看他,看看他陰鬱的眼睛,在陽光下,會不會有一些溫暖。有時候,我還會特意繞道到辛木峰的公司前,在那裏流連一會兒,希望會有奇跡發生。可是,他像是一個消失了的人,再也沒有在我的視野裏出現過。
再等等吧。每當提及婚事的時候,我都是這樣對母親和肖洛說。我不知道,自己還要等什麽。也許,隻是為了等那個細小的回音完完全全地消失吧。
每次我這樣推脫的時候,肖洛的眼神就極其複雜。這個時候,我是心虛的。我想,也許,肖洛能看透我的心思,他能聽得到,我心中有一種聲音讓我不能夠平靜。我還沒有走出那個突然的變故帶來的震動。
不過,肖洛什麽也沒有說。他隻是守著我,像我沒有遇見辛木峰以前一樣。
我一直是一個唯心的人。雖然,我的朋友都說我很理智。我總是感覺,我的生活不會這麽平平淡淡地走下去。有一些暗湧在平靜的風下麵鼓動。
時間很快證明了我的直覺。
那是我工作半年之後的事。市分局的蘇副局長到我們派出所調研,我是內勤,自然免不了端茶倒水地招待。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時候。我要像一個端莊的禮儀小姐,隻要有姿色和逢迎就足夠了。這是我的一位同辦公室的老大姐向我麵傳身授的經驗之談,倒是很形象的表達。
確實如此,絕大多數機關裏的女人,說白了就是一種點綴。再尖刻一點說,這裏是男人勾心鬥角的世界,女人是這個世界裏可供分享的戰利品。其實,哪裏又不是如此呢。
可是,偏偏,我不夠端莊,更不夠諂媚。
那天,很形式地陪那個副局長調研了一圈之後,所長說一起出去吃工作餐。我自然是免不了的要做陪襯。我很厭煩這種應對場合。曾經跟肖洛說起過,肖洛說,那就早點結婚吧,結婚後,你把工作辭了,我養你。不讓那幫臭男人再偷看你的嫵媚。
肖洛這樣說的時候,我都會笑倒進他的懷裏。我是一隻不折不扣的刺蝟。天底下,大概隻有肖洛會認為我嫵媚。肖洛是愛我的。我很確信這一點。這個時候,辛木峰的眼睛就會從我的心上劃過。他實在不該出現在我的生命裏。肖洛這輩子做的最錯誤的一件事就是這個了。
那天,陪著那個蘇副局長,我喝了不少酒。我不喜歡喝酒,不過,我的酒量卻很大,這一點,大概是繼承了父親的優點。
父親是車禍走的,那一年我十二歲。從那時起,母親每天都會用父親燙酒的小酒壺喝一點小酒。有時候,我也會趁母親不注意偷偷喝上兩口。開始會有一點暈暈的感覺,慢慢地,就覺出了酒的香甜和好處。那種有一點暈,一點夢似的感覺很好。想來,母親就是用著這種略微的麻醉支撐自己走過那些年月的吧。
有了十二歲就開始喝酒的底子,所以,喝酒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問題。那些想在酒桌上占我便宜的人,一次沒有得逞過。
那頓晚飯吃到快九點鍾,我很想早點結束。母親這兩天總是很疲憊的樣子,我擔心她一個人在家太悶了。可是,那種飯局吃到這個時候,多半不會這麽早結束了。果然,所長提議,去K歌。我悄悄跟所長請假,卻不小心被蘇副局長聽到,他替所長一口回絕,這可是工作啊,小方。他語重心長地說。
看著他滿麵油光的臉,想著他幾次趁著酒勁兒搭到我肩膀的手,我就覺得惡心。可是,又能怎麽樣呢?我需要工作。需要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為五鬥米折腰。這個時候,我都是這樣在心裏默念這些話安慰自己。都隻說英雄氣短,女人又何嚐不是一樣。要生存,就要做出某些必須的犧牲。這一點,古今中外,男女老幼,概莫能外。
最終我還是跟他們一起去了練歌房。我沒有選擇。我隻是一枚小棋子,軟硬都要任人拿捏。
那天是周末,練歌房裏的人很多。在那種曖昧的小包廂裏,混合著各種各樣的氣味,讓我覺得頭痛得很。加上蘇副局長的手,幾次看似無意地對我碰來摸去,我躲之不及。到最後,他的手,搭到我的肩膀上,一邊說話,一邊手直往下滑。
我從來沒有被那麽惡心過,肚子裏喝下的酒很配合地翻騰起來,然後,我一張嘴,就衝著蘇副局長的襯衣吐了一大口。那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喝酒嘔吐。
我沒有說話,作勢還要吐,捂著嘴巴跑出包廂。心裏卻暗暗偷笑。這個老流氓,我暗罵。都是些衣冠禽獸,還做公安局的副局長,想想都替這一方百姓擔心。
我正在問服務員衛生間在哪裏的時候,聽見一個沉穩的男人的聲音響在我耳邊,“方畫淩。”
不用回頭,我已經知道是誰了。他的聲音我聽過的不多,不過,都印在我的腦海裏了。
即便內心狂喜,我還是壓抑著自己,猶豫了一會兒,才轉過頭去對著他,一臉故作的茫然表情。
辛木峰,這個跟我沒有任何幹係,卻讓我牽腸掛肚的男人。
“你怎麽會在這裏?”辛木峰像老熟人一樣問我。他好像很確信我記得他,絲毫不懷疑也許我已經忘記他了。
“是你啊。”我停頓了半天,才假裝認出他來,“我在陪分局的領導唱歌呢。你怎麽也在這裏?”
“有個客戶今天過來一起放鬆一下。”說著,辛木峰拿出手機,簡短地講了幾句,然後對我說,“走吧,我請你出去喝茶。”
“不好吧,我這可是在工作呢。”我推脫著,手卻不由自主地撥了所長的手機,“所長,我太難受了,撐不下去了,我先回去了。”我故作虛弱的聲音,讓一旁的辛木峰癟嘴偷笑。
“你很精明啊。這麽會耍滑頭。”我一掛下電話,辛木峰就嘲笑我。
“我就是不舒服啊。我想回家了。”我被他笑得臉上掛不住,隻好板起臉孔,作勢要離開。
“走吧。”辛木峰不由分說地拖著我,把我塞進了他的車。
這是我第二次跟他單獨在一起,可是,我卻覺得從第一次見麵到現在,快一年的時間,我們好像從來沒有分開過。這是非常奇怪的感覺。真的有一見鍾情,緣定三生嗎?為何這個人對我來說,這麽親切。我看著一旁開車的辛木峰,心裏充滿著甜蜜和憂傷。
“想什麽呢?”辛木峰一邊開車一邊問我。“怎麽不說話。也不問我把你帶到哪裏去?不怕我把你給賣了?”辛木峰的聲音裏有了笑意。
“我不值錢。”這樣說著,我想起了肖洛。幾乎是心靈感應,我的手機響了,是肖洛的。
我猶豫著要不要接聽。
“肖洛吧。快接吧,他擔心你呢。”辛木峰倒是很洞明世事的樣子。
“不是因為有你在說話不方便嘛。”我嘴裏強辯著,接通了電話。
“淩兒,你在哪兒呢?怎麽這麽晚還不回家?”肖洛一副擔心的口吻。
“我在練歌房呢。今天有分局的頭兒過來調研,我得陪著應酬。”我突然很心虛。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對肖洛撒謊。
“這樣啊,記著早點回家。讓你們所長把你送到家門口。”肖洛在電話裏不厭其煩地叮囑著。每次他這樣,我都會嘲笑他太羅嗦。不過,今天有辛木峰在旁邊坐著,不知為什麽,我就不想說什麽了,隻想早一點掛掉電話。這個想法讓我很有罪疚感。
“我愛你。”肖洛掛電話前對我說。這是自從那次洗頭房事件之後,他每天都要跟我說的一句話。我也都會迎合著回答他一句,“我也愛你。”可是,今天我突然說不出口了,隻是含混得說了一句,我也是,然後就掛了電話。
“肖洛真的很愛你啊。”辛木峰沒有看我,眼睛盯著前方,語氣平淡地說。“你也愛他嗎?”
我還沒有想好怎麽回答,辛木峰又接著說,“你並不會撒謊。現在路上都是車喇叭聲,怎麽會在練歌房呢?為什麽要對他說謊話?”辛木峰突然轉過頭來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沒有回答他。這個時候,我說什麽話都是錯。我是心虛的。不過,又不可能告訴辛木峰,我想好好地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鍾。
我知道,我們終究是擦肩而過的兩個。
辛木峰把我帶到一家安靜雅致的酒吧。“不是說要喝茶嗎?”我隨口問,其實,我並不介意到哪裏,隻要跟他在一起就好。
“改主意了。我喝酒,你喝茶。”辛木峰幫我倒了一杯茶,又給自己添滿酒。
“那我陪你。”我把他倒剩下的大半瓶青島啤酒拿到麵前。他已經喝了不少了。剛才開車的時候,我就已經注意到了。
“你就這樣喝?”辛木峰一臉的笑,像看怪物似的看我。
“正常啊。在學校的時候,就是這樣對瓶吹的。”我挑挑眉毛說。喝酒我一向很豪氣。
“女孩子,還是文雅一點好。”辛木峰說著,招手讓服務生又拿來一個杯子。“你剛才不是已經喝多了嗎?”辛木峰一邊給我倒酒,一邊說,“少喝點吧,喝酒傷身。”
他的語氣一貫的平淡,不過,我聽來卻很受用。跟我喝過酒的男人,除了肖洛,都是巴不得我喝多。辛木峰對我,顯然不是一般的好。
“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不想再掩飾自己的心情。我知道,我們這樣麵對麵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不會很多。我隻能抓緊時間問。
我是真的很好奇。這樣一個陌生的男人,肯為我舍棄15萬,我不可能不對他產生特殊的感情。何況,他本身對我來說,就有一種磁力。
辛木峰沒有回答。端起酒杯,輕輕碰了碰我的,然後一飲而盡。“你不用喝。陪我坐著就好。”他的話總是讓人感覺不容反駁。
我坐在那裏,看他一杯一杯地喝,我猜想,也許,有些話,他隻能借著酒勁的作用才會說出來吧。就像我一樣。就像絕大多數人一樣。故事都是埋在心裏的,隻在情緒低沉的時候,借著微醉,把心事發泄出來。
果然,幾瓶酒下肚後的辛木峰,目光不再堅定犀利,他溫柔地看著我,眼裏閃著一層亮亮的光,我一定也有一些醉了,直視著他很久,我才意識到,他眼裏的,應當是眼淚。
“你怎麽了?怎麽哭了?”我有一些驚慌失措地問。我隻見過肖洛的眼淚。男人的眼淚有時候,比女人的更打動人。
“妍妍!妍妍!”辛木峰喊我。
妍妍?我瞪大眼睛看著辛木峰,確信他是在叫我。
可是,妍妍是誰?
辛木峰仿佛剛意識到自己哭了一樣,他並沒有回避我,用手揩了一把臉,看著手裏的眼淚,用自言自語般的口氣對我說,“你太像妍妍了。太像我妹妹了。尤其你睡著的時候的樣子,不知道有多像。”
原來妍妍是他妹妹的名字。我舒口氣。我還以為是愛情故事呢。他惦記的那個女人不是他的愛人,這讓我莫名其妙地開心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有這種想法。
還沒有等我說什麽,辛木峰繼續自言自語,“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流眼淚了。自從上次看見你,我就一直想妍妍,就一直想再見見你。”
“沒見過男人這麽流眼淚吧,是不是很沒有出息的感覺。”辛木峰長出了口氣,恢複了一點平靜。
“還好。我見過肖洛哭。哪個男人會在大街上哭啊,都是偷偷地哭給自己看。”我盡量放鬆心情,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說。
辛木峰癟癟嘴,想笑,卻沒有笑出來。“妍妍死了,她十二歲的時候。已經過去二十幾年了。我一直不敢去想她。”辛木峰的眼淚又瘋狂地湧出來,這一次,他低下了頭,用手擋住了臉。
我的心跟著抽緊。不會吧。難怪辛木峰看我時的表情那麽奇怪。我像他死去的妹妹,所以他才會對我這麽好。疑問好像都可以解開了。
“對不起,是我讓你這麽難過了。”我遞給辛木峰一張麵巾紙。我知道他的心情。每次我看到跟父親相像的人,我也會怔忡半天。那種感覺,隻有失去了親愛的人才能夠完全體會。
“你不知道,妍妍死得好慘……”
那天,辛木峰像一築打開閘門的堤壩,斷斷續續地跟我講著他的妹妹,他的家庭,他的過去。我坐在那裏,除去呆呆地供出一雙耳朵,好像再沒有別的可以做。
已經有幾分醉意的辛木峰話語是淩亂的,我隻能把零零碎碎的細節拚湊起來,然後,那就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遠比我看的小說震撼。
辛木峰並不是本地人。他的老家在省內最貧困的地方,沂蒙山區。辛木峰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和妹妹妍妍開始跟著奶奶過,不過,很快奶奶也走了。然後,沒有子嗣的叔叔領養了他們。叔叔對辛木峰兄妹很好,視為己出。不過,嬸嬸就不一樣了。
那時候,日子很苦。小時候的辛木峰經常帶著妹妹一起上山打柴。山裏很安全,這是山裏人的概念。所以,孩子滿山跑也沒有什麽不放心的。不過,意外總是會有的。
辛木峰14歲那年,妍妍12歲,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粗茶淡飯其實很養人,棉布粗衣也不能夠遮擋美麗。可是,誰能知道呢,災禍,總是在人最沒有提防的時候到來。
那天,辛木峰和妍妍像往常一樣上山打柴,挖野菜,被兩個不知從哪裏來的外鄉人盯上,跟著他們到了深山裏。當辛木峰意識到大禍臨頭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一個14歲的少年,無論如何不是一個有備而來的成年男子的對手,辛木峰被其中一個男人用石塊打中後腦勺,在他倒下去之前,他隻記得妍妍拚死掙紮的樣子,和那一聲淒厲地叫喊:哥哥-----滿山穀都是妍妍的回聲……
辛木峰醒來時才知道妹妹已經死了。她被那兩個人輪流強暴,最後被活活給掐死了。沒有人知道是誰幹的。
辛木峰要瘋了。有兩年,他每天夜裏都會做噩夢,夢到妹妹在叫他,哥哥-------很淒厲的聲音。然後,辛木峰就會被驚醒。他不敢大聲哭,隻是用被子把嘴巴塞得滿滿的,眼淚瘋了似的流。
那以後打柴,辛木峰每次都會特意繞到妍妍出事的地方,在那裏坐著陪妹妹一整個黃昏,他覺得隻有這樣,才對得起妹妹。
妍妍好可憐。那是那麽懂事乖巧的一個女孩。上天為什麽這麽不公平。這是年少時的辛木峰內心裏不停追問的一個問題。沒有人能夠給他解答。
辛木峰16歲的時候勉強初中畢業以後,就再也沒有進過學校。他不是一塊讀書的料,雖然他的腦子其實很靈活。辛木峰跑到鎮上去打工,什麽都幹過。
19歲的時候,辛木峰便已經是一個很有男人樣的男子了,一臉英氣,身體健美。讓辛木峰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嬸嬸,竟然對他有了非分之想。
辛木峰是從那個家庭裏逃出來的。他覺得對不起叔叔,雖然他什麽也沒有做,但是,他覺得既然親手把他養育長大的嬸嬸那樣對他,一定是他哪裏沒有做好才讓嬸嬸有了這樣有悖倫常的想法。
辛木峰來到這個海濱城市的時候,跟身無分文沒有什麽差別。為了生存,他去撿過垃圾,收過廢品,當過工地小工……對沒有學曆也沒有關係的外來戶來說,生存就是這麽現實而艱難。
辛木峰的第一筆錢是從擺攤開始賺到的。慢慢地做得越來越順手,快二十年打拚下來,辛木峰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乳臭未幹的外來民工了,當然,這也跟辛木峰黑白兩道均能吃得開有關係。
對於黑道,辛木峰自有他的解釋,他說,他的道,也不能說是黑道。誰是白道呢?警察嗎?那幫警察就是吃幹飯的。該做的事做不了,不該做的事做得花一樣的漂亮去逢迎,這又跟流氓阿飛有什麽區別呢?
辛木峰這樣說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那個蘇副局長和他那隻從我的後背往下滑的手。是啊,一個以維護社會安定,保護人民生命財產健康安全的政府機關,如果不能夠做職責範圍內的事,那種不作為,不履行,又跟那些危害百姓生命安全的團夥,有多大的區別呢?也許,區別隻是,一個可以空手拿官餉,一個隻能赤手闖天下。
當辛木峰把多年淤積在內心的煩惱一股腦兒地都倒給我的時候,他的麵容明顯平和了很多,伏在桌子上,辛木峰沉睡得像個嬰兒。
我沒有辦法,隻能給肖洛打電話,讓他來接我們。但願肖洛不會生我的氣。
當肖洛出現在我麵前時,我事先準備好的那一大堆說辭都說不出口了。肖洛仿佛早就知道怎麽一回事,他沒有質問我為什麽要撒謊,更沒有問我為什麽會跟辛木峰在一起。還好醉倒的那個是辛木峰,不然,以肖洛的個性,不知又會做出什麽事來。
那天陪著肖洛把辛木峰送回我跟辛木峰相處一晚的那個賓館,回來的路上,肖洛一直沉默著,專心致誌地開車。因為畢竟有些做賊心虛,我極力想找一些話題打破車廂裏的沉默。
“辛木峰還沒有結婚嗎?他怎麽住在賓館裏?”這個問題一問出口,我就立即後悔了。
果然,肖洛轉過頭來,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他沒有告訴你嗎?”
“我跟他又不熟。”我辯解,自己也覺得無力。傻子都會知道,孤男寡女在一起,一個喝得爛醉,這兩個人關係一定不尋常。可是,我們兩個真的也沒有什麽。
“給你打完電話後,我跟他是碰巧在練歌房遇到的。他說出來喝茶的,誰知後來改了主意,說要喝酒。後來喝高了,說了很多他小時候的事。他其實就是想找個人傾訴一下。”我不管肖洛聽不聽,自己往下說。我知道,肖洛一定很想知道事情的原委,隻不過,他是不會直接來問我的。
肖洛沒有說話,繼續一副全神貫注開車的樣子,甚至沒有注意到已經開過了拐去我家的路。“你開過了。”我提醒他。肖洛好像沒有聽到,繼續開他的車。
我有點害怕了。“肖洛,你怎麽了?你不要想多了。我跟他沒有事。”這句話有點此地無銀,不過,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麽了。
肖洛依然沒有理會我,一口氣把車開到海邊才停下來。我還沒有張口說話,肖洛突然就一把攬過我,用他的嘴巴堵住了我的。他狂亂的樣子,讓我又想起他去洗頭房那天之前的吻。我想用力推開他,可是汽車裏空間太小,我掙紮了幾下,隻能放棄,任由他夾雜著粗重喘息的吻淹沒我。
肖洛的手開始在我身上遊走,“不要。”我拚力推開他。“肖洛!”我試圖喝止他。可是肖洛喝醉了酒似的又欺身過來,“淩兒,我要你!我要你!我等不及了。我們結婚吧。”
我趁著肖洛放鬆的時候,打開車門,擠下車。肖洛頹然地坐倒在車座上。
潮濕的海風吹過來,我的眼睛也跟著潮濕。我其實是理解肖洛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不能夠答應他。難道,真的是因為,我不夠愛他嗎?還是因為辛木峰,因為這個男人,讓我開始懷疑自己對肖洛的愛,到底有幾分是愛情?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跟肖洛再沒有任何交談。大概,心事,都是在無語中成長起來的。我跟肖洛原來像哥們一樣無話不談,不過,自從辛木峰的出現,我們,就成了各懷心事的兩個人了。
回到家時已經很晚了。母親的房裏靜悄悄的。我躡手躡腳地進自己的房間,突然聽到母親微弱的聲音,“淩兒……”
推開母親的房門,借著窗簾透過的昏暗的光亮,赫然看到母親躺臥在地上。
“媽媽!你怎麽了?”我去扶母親,卻不能挪動她。
“我好像腰以下不能動了。淩兒,打電話叫救護車吧。”母親很冷靜地對我說。
我奔到電話機旁,先打出去的號碼,卻是肖洛的,“肖洛,快來我家,我媽她,不能動了。”我的聲音裏已經透著哭聲了。這個時候,對我來說,肖洛比救護車更能幫助我們。
打完肖洛的電話,我才撥叫救護車。
母親臉色蒼白,不知道她在那裏躺了多久,還好現在天氣不冷,不然……我自責為什麽沒有早點回來。
我用力把母親的身體扶端正,輕輕地幫她按摩腰部和腿部。“能感覺到嗎,媽媽?能感覺到我用力了嗎?”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滴下來,卻來不及擦掉。
“不用按了。我自己按過很多遍了。”母親的口氣平靜中透著無奈。
“媽媽,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我幾乎是喃喃自語地安慰著媽媽。
我其實是那麽得害怕,卻又不得不故作堅強。就像母親一樣,也許她很清楚自己的身體,不過,她從來沒有讓我為她操過心。
我們都在咬著牙堅持。生活,有時候,孤獨得是那麽讓人心酸。
肖洛和救護車幾乎是同時趕到的。我早就忘記剛才我們之間的不愉快,這個時候,他是我除了母親之外唯一可以依賴的人。
肖洛緊緊地抱著我的肩膀,我則緊緊地握住母親的雙手,就那樣的,陪著母親,一同去向未知的命運……
母親的診斷出來了。肋骨骨癌晚期,發現太晚,已經轉移擴散至腰部,壓迫了中樞神經,致腰部以下失去知覺。
醫生的判斷是還有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做好臨終關懷吧。這是那個年輕的醫生冷冰冰地拋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倒在肖洛的懷裏泣不成聲。“我該怎麽辦?肖洛?”我不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不過,這個時候,有主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母親在醫院裏長住下來。肖洛的父親出麵幫忙給母親安排了一個單間,費用打了六折。
以前讀書時,我會義正言辭地唾棄這種靠關係解決事情的體製,偶爾也會意氣風發地大放厥詞。不過,現在,我也不得不承認,我是這種充滿弊端的體製的受益者。不然,單單母親的床位費就夠我負擔的了。
肖洛的父親時任國土資源管理局的局長,雖然不是什麽重要部門,不過,職務級別總是在那裏,人頭也熟。對我來說很難的事,由他出麵,就變得很好解決。
肖洛的父親一直很喜歡我,不過,肖洛的母親就不一樣了。大概從中學時肖洛為我受了那一刀之後,他母親就再也沒有給過我好臉色看。想想也能理解。哪一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平平安安的。偏偏我,那麽小開始,就給肖洛帶來血光之災。我能理解一顆母親的心,也因為這一點,我對肖洛的求婚更是遲遲不敢答應。
那段時間,我開始在家,單位,醫院之間奔波,日子過得昏脹麻木。
我要自己堅持著,不要在母親麵前露出疲憊的樣子。我知道,這樣的日子雖苦,卻比不知哪一天突然的清淨來得充實。
我開始慢慢地從心理上去接受,母親會在不遠的將來離去的事實。我要讓母親活著的每一天,都盡量地快樂。我不知道,如果不這樣想,我會不會支撐不下去。
肖洛基本上每天都來醫院陪我,他再也沒提那天晚上的事。辛木峰偶爾也會在我心上掠過,我已經忙得沒有時間想起他了。有一次,我收拾衣物,翻出以前的日記本,裏麵有一張陳年的全家福,那是父親去世那一年照的。那一年,我十二歲。
不知為什麽,看著那張照片,我想起辛木峰的妹妹,那個辛木峰說跟我相像,叫妍妍的女孩。不知道,她十二歲那一年,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模樣。
我很能理解辛木峰的心情。對我來說,生命裏有一些什麽,永遠地停留在十二歲那一年。我想,辛木峰的一部分生命,應當也是永遠地停留在十四歲。
我把那張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心裏想著,也許有一日可以給辛木峰看。
那段時間倒是有一個好消息讓母親開心了一下,我正式調到市公安分局去了,據說是蘇副局長點名要我過去的。這個消息傳出來,單位裏有些人的眼神就變得別有意味。我沒有想太多,清者自清,我又沒有請客送禮拉關係,至於別人怎麽想,我實在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顧慮太多。
那天,快下班的時候,我正準備離開,蘇副局長推開我的辦公室門,“小方啊,今天晚上單位有個應酬,你也來一下吧。”
我麵露難色,剛想開口推辭,蘇副局長接著說,“我知道你母親的病,你好好表現,過些日子,我向局長幫你申請幾天公休假期,你也好好休息一下。”蘇副局長的話,體貼入微中夾帶著不露聲色的威嚴,我不知道還能怎麽說不。
那天晚上,其實根本不需要我去應付,跟我的工作沒有任何關係。我坐在那群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中間,很不自在,卻又不得不時不時地露個笑臉。
這就是生存。我這樣安慰自己。千萬個不願意,日子是要過下去的。母親需要治病,我需要活著。這個世上有哪一種工作可以隨心所欲呢。我們其實都在做著並不喜歡的事,卻又不得不把它堅持下去。
當然,事情也有例外。像這些男人,尤其是司法係統的男人們,看多了人性中最醜陋的一麵,已經無所謂歡喜廉恥,多的是隨波逐流,及時行樂。大概,人生真是苦短。像母親,還這麽年輕就……這樣想著,我便不自覺地喝多了一些。
那天,蘇副局長把我作為新人極力推薦給大家。我的酒量也證明,他的眼光不俗。記得有人告訴我,在機關,一個女孩子要是能喝酒,那麽,前途跟酒量便可以成正比了。
我還沒有看破紅塵。能夠在仕途上有所發展,對我來說,依然是一個美好的憧憬。不是為了權力,是因為夢想。
那天,我確實喝了很多酒。不過,應當也還能應付。年輕總是會氣盛一些。我以為沒問題,我扛得住這點酒。
殊不知,我那樣豪爽地一杯又一杯地喝酒,隻是讓那些閱曆豐富的男人們感到刺激和興奮。災禍,常常是在我們不知覺的時候,自己種下去的。
那天吃飯的地方,對外講是家賓館,而實際,是市政府的內部招待所。一層是遊泳館,保齡球館等,二層是餐廳,三層是歌舞廳,四層以上才是客房。
那天吃完飯,有人提議,去唱歌。我喜歡唱歌,也喜歡蹦迪,但是,我不喜歡跟這些人在一起,那不是樂趣,是折磨。不過,這並不是我所能決定的。
我跟蘇副局長提出先回去的時候,蘇副局長的手又很自然地搭到我身上來,醉眼迷離地看著我,“小方啊,不能這麽掃大家的興。機關和學校不一樣,你要學會應酬,日後才會有所發展。”
我的惡心又泛上來。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看到他那種色迷迷的眼神,就本能地想嘔吐。想起一句話,這個世界,就是被一些臭男人給醃臢了。蘇副局長就是這樣的男人。
我曾經很想不通,為什麽這樣的人,也會混進國家機關,堂而皇之地醜化著政府機關的形象。後來明白,其實,所謂的政府形象,不過是一句口號而已,沒有人會真正的在意。
每一個人都在盯住自己眼前的那塊肉,算計著如何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至於前後左右是否有腐爛的氣味,那不是他關心的。而如果那塊腐肉可以幫助自己達到某種目的的話,那麽,腐肉不但不腐,還具有非同尋常的存在價值了。
後來有人告訴我,蘇副局長之所以能夠一無所長卻穩居其位,是因為他跟市裏的一位副市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這些都是說來話長的事,而且,也不會有人有確鑿的證據。不過,一種極不符合邏輯的事情的存在,一定是因為,它有著合乎邏輯的原因。不過,一般人看不到這些背後的東西,或者,也無意去尋根究底罷了。
那天唱歌的時候,我因為之前喝了很多啤酒,所以,中途去了幾次衛生間。後來我回憶,問題應當就出在這幾次我離開的空檔了。我隻記得我喝了幾口蘇副局長幫我要的醒酒茶,然後,我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也不能這麽說,這個地方有一點熟悉。頭劇痛,我遲鈍地環視著四周,然後看到了辛木峰。像上次一樣,他和衣躺在我身邊,沉睡的模樣像一個無瑕的孩子。
怎麽回事。我努力回憶昨晚的情形,卻發現隻能記住在歌廳裏唱歌,後麵,是空白的。
我想起來活動一下身體,感覺身上僵硬得很。我動作很小心,不過,辛木峰還是非常機警地睜開雙眼。
看到是我,他的眼神放鬆下來,換成了一種溫柔地詢問。“你醒了。好點了嗎?”
我點點頭,想說話,可是嗓子緊得很,竟然發不出聲音。
辛木峰看我張張嘴巴的樣子,立即明白怎麽回事,起身幫我倒來一杯水。看著我都喝下去了,他才說,“先給肖洛回個電話吧。他昨天打了無數個電話,後來我幫你回了他一個短信,告訴他沒有事,別擔心。”
我看著他,有些茫然,“我怎麽會在這裏?”
“碰巧趕上的,算你幸運。先打電話吧,打完電話,我還有事問你呢。”辛木峰把電話放到我手上,我不得不聽從。
我不是一個柔順的女孩兒,不過,辛木峰對我來說,有一種魔力。
肖洛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大聲問我究竟怎麽回事,昨天打了那麽多電話都不回一個。
“昨晚上我值班呢,臨時跟同事調換的。”我一邊不自然地說著謊,一邊偷眼看辛木峰,看他轉身走開,一副不經心的樣子。
我不善於說謊。不過,好像每次跟辛木峰在一起,都被他碰到我說謊。“後來喝了點酒,加上最近很累,結果就睡著了,死沉死沉的。那個短信,還是我同事幫我回你的。”
我的謊說得越來越圓了。我不禁覺得羞愧。
跟肖洛打完電話,辛木峰已經讓服務生送來早餐。我確實很餓,便顧不上心中的疑問,先吃飽肚子再說。
“慢點吃。”辛木峰在一旁提醒,“你怎麽一點也沒有女孩子的溫柔樣子呢?知不知道,女孩子斯文些,才會有男孩子愛。真不知道肖洛看上你那一點了,對你這麽死心塌地的。”
看著他嘴角掛著的善意的微笑,我知道,他並不是真的討厭我。“是你見識不多吧。人世間有百媚千種,我獨愛愛你那一種-----知道這個道理嗎?再說,我對肖洛也是死心塌地啊。我都為了他肯賣身。”
說到這裏,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果不然,辛木峰的臉色沉下來,嘴角的微笑,變成了曇花一現。
“說說你昨晚的事吧。”辛木峰冷淡地說,“你怎麽喝了那麽多酒,醉得不成樣子。要不是我碰巧遇見,你現在哭都沒有力氣了。”
“昨晚,我真的不記得自己醉成那樣。我記得我去了衛生間,再回到包房,之後的事,就不太清楚了。”我實在不記得昨天怎麽回事。按說,那些酒,對我來說,不至於讓我酩酊大醉的。
“那一定是你被他們下藥了。”辛木峰的話,冷冷地,直吹到我的脊梁上,我不禁打個寒噤。不至於吧,好歹,我也是他們的同事。不過,轉過來再想,也不是沒有可能。我在派出所的時候,常聽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其中就有女孩被人迷奸,但是醒來卻完全不知道是誰幹的。這樣的斷頭案很多。
“你……都看到了些什麽?”我問辛木峰。現在知情的,隻有他一人了。
據辛木峰講,那天晚上,他正好在那家賓館跟朋友一起吃飯應酬,後來在走廊上,遇到蘇副局長和另一個男人半攙半扶地拖著我走。起初他並沒有看出是我,隻不過兩個大男人那樣拖著一個女人多少會讓人側目。他跟蘇副局長見過,關係不是很熟,不過,也會遇見打個招呼的那種。辛木峰也是不由自主地好奇看了一眼那個女孩的臉,赫然發現竟然是我。
辛木峰說,我當時滿臉通紅,一副昏迷樣子。他立時就急了,問是怎麽回事,需不需要救護車。蘇副局長有點支吾的神情讓他突然很警覺,更執意要打110。事情就是那樣露餡了。之後再發生什麽,辛木峰拒絕跟我說。
我一直很好奇,他是怎麽把我從蘇副局長的手裏搶下來的。不過,辛木峰一直守口如瓶。我也沒有再追問。因為那天沒有時間多聊,我還要趕著去上班。
記得那天辛木峰順便去送我上班的路上,隨口問我,“你母親的病好點了沒有?”
我一愣。“你怎麽知道?”
辛木峰沒有看我,繼續開車,“自己也注意好好休息。以後不要再那麽喝酒了。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又不是小孩子了,這個還不知道?你是女孩兒,混在一幫男人中間,要學著保護好自己……”
那天的辛木峰突然有點絮絮叨叨的感覺。我忍不住說,“你怎麽這麽像我媽了。”
“像你媽還不好。以後你就不會寂寞了。”辛木峰說著,轉頭看了我一眼。眼裏沒有笑。
我意識到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忽然很感動。他其實是一個心很細很暖的男人,隻不過,他的外表遮掩了一切。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我從錢包裏取出那張我十二歲時的全家福。“你一定會高興的。”
辛木峰把照片拿過去的時候,並沒有什麽不妥,不過,在看了一眼那照片之後,突然就一腳踩住刹車。
他就把車停在那裏,幾十秒的沉默。還好那天已經過了上班時間,路上的車不多。
我看著他的樣子,沒有做聲。我知道,他一定很難過。也證明,我真的跟妍妍很像。十二歲時的妍妍,一定是辛木峰心中妹妹永遠的樣子了。
直到後麵有人按喇叭,辛木峰才回過神來的樣子。他擦了一下眼角,繼續開車。我轉過頭,當作什麽都沒有看見。
那一路我們再沒有說話。
到了我的單位門口,辛木峰把車停好,握著手的裏相片,剛要開口,我說,“這張照片送給你了。是我十二歲時照的。這是我們家的最後一張全家福。我爸爸是那一年走的。”我的聲音弱下去。“送給你吧,我還有。”其實,我沒有。
辛木峰看我的眼神,說不出的複雜,裏麵我能讀懂的是悲傷和感激。“小淩,算我欠你一個人情。”這是辛木峰第一次叫我小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很怪的感覺。
我衝他笑了笑,“算了,是我還你一個人情。我還是賺了便宜。不謝了。”我推門下車。
“小淩,以後一定不要再喝酒了。會誤事的。”辛木峰在我的身後叮囑。
我衝他招招手,轉頭。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的眼淚。那一刻,我的心情,其實也很複雜。
那天我遲到了。在走廊裏正好碰到蘇副局長,看到他,我正在盤算該以什麽樣的表情麵對他,結果發現我的心思根本是多餘。他是老油條了。見到我,說了句,“下次別遲到了。要注意影響。”轉身就走了。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我的腦袋還是有一些昏昏的,無法集中精力思考。不過,姓蘇的態度讓我明白一件事,我是他案板上的一塊肉,隨便他拿捏。原來在機關裏,依舊是古代的那種君君臣臣的思想。他以為他是誰?
我鼻子裏哼出一口氣。混蛋。我心裏罵。看來辛木峰說得對,我以後真的要小心了。機關裏的人,個個是人精。我一個小黃毛丫頭,玩我還不容易。
我先給母親打了個電話,還是撒謊說跟同事臨時調換了值班,結果喝多了。母親歎口氣,說昨晚肖洛在醫院裏陪她到很晚,一直在打我的電話,急得跟什麽似的。
“他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一點都沉不住氣。”我沒好氣地說。我知道肖洛是真的擔心我。但是他這樣當著母親的麵著急,隻會讓母親也跟著擔心。我不是一個讓母親操心的小孩,何況這種時候,母親不可以有焦慮。
“他還不是太在乎你了。你也不要太欺負他了。要知道好歹。一個男孩子能這樣緊張你,是你的福氣。別太傷他的心了。”母親幽幽地說。“小淩,你們結婚吧。”
我半天沒有接話。這是母親第三次正式跟我提要求了。她是不放心把我一個人留在身後。可是,我真的還沒有想跟肖洛結婚的打算。好像,這種想法都越來越淡薄了。
“我還太小了,媽。而且現在這麽忙,哪有時間結婚啊。”我推脫著,趕緊掛了電話。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母親提一下辛木峰。我總有一種感覺,這個男人,跟我的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的出現,打破了一種平衡。一切好像都回不去了。
通常早上的時候,單位裏並不太忙。我多半會趁著這個時候給朋友打打電話什麽。在機關工作就是這麽輕鬆。一張報紙一壺茶的人生,我越來越覺得沒有味道。想想我才工作了一年多些,心態就已經很蒼老了似的。這種生活跟我的那些在事務所裏,公司裏打拚的同學根本不能比。要不人說,機關真的是個養老的好地方。不老在這裏也養老了。
我在準備給大學時的好朋友陳蘊打電話,手機響了,是肖洛。他嫌早上的那個電話講得太匆忙,還要跟我膩一會兒。
“我有一個同事的親戚在腫瘤醫院骨科做主任醫師,我聯係他,跟他說了媽……阿姨的情況,他說可以考慮給做手術切除。不過,有風險,而且需要一筆錢。昨天我跟阿姨說起過,阿姨聽了很動心。你說做不做?”肖洛老早就開始跟著我叫母親媽,為這個,我跟他生過好幾次氣。不過,他總是很難改。
母親的病,我其實早就托陳蘊幫忙。陳蘊的表哥在北京某著名醫院做醫生,我請他幫著打聽過,母親腰部的腫瘤其實已經沒有必要開刀了。做最保守的放射治療,來減少痛苦,延緩生命,這已經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不過,如果母親想做的話,我還是會支持她的。
“我媽同意了?有沒有風險啊?需要多少錢?”錢不是問題,不過,有時候,也會成為大問題。母親的住院治療費用已經是一筆可觀的費用了。母親所在的事業單位,並不能夠給按時報銷醫藥費。每次找他們,都有各種理由推脫。財政不撥款,拿不到錢,我們有什麽辦法。每次他們的回答都是這樣。我已經沒有脾氣了。母親早就把存折給我,並且說,不要使用什麽貴的藥。都是浪費。母親是知道自己的身體的。
“阿姨說問一下你的意思。他們說會有風險的。什麽樣的手術都有風險。主要是擔心會引起並發症。手術費用大概10萬左右現金。這還是看在朋友的份兒上,不然要二十萬。這個你不用擔心。”肖洛的口氣還不小。
有風險,還要十萬。我恨恨地想。做醫生真好。當初我怎麽沒有想過學醫呢。原來怕擔風險,現在,風險一律轉嫁到病人身上。有什麽萬一,都是命裏注定。他們不負任何責任。這個世道,風氣是不會好起來的了。
“我跟我媽再商量。我媽要是堅持,我就支持。”我懶懶地說。
“淩兒,你不用擔心錢。”肖洛還在提錢。他真的以為他可以幫得到我嗎?
掛了電話,我突然覺得意興闌珊。要是我有很多很多錢多好,那樣,母親的病也許不會治好,但是,她可以用最好的藥,把生命盡可能地拖延到最長。真希望我中了彩票。或者,能夠把我賣掉。我突然想起了辛木峰。我被賣給過他一次了。15萬。也許,我可以跟他借錢。
我給辛木峰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開會。他的秘書問我是哪位,要不要留言。我猶豫了一下,想想還是算了。
找辛木峰借錢,完全是我的一時興起之念。他不在,倒正好。我其實並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
那天快下班的時候,同事說有電話找我,我接過來聽,是辛木峰。
“你找過我?”辛木峰問。
“你怎麽知道?”我用反問回答了他。我是好奇,我並沒有跟他的秘書說我是誰。
“我是偵查科的。嗬嗬。下班有時間嗎,我請你吃飯。算謝謝你。”辛木峰的口氣難得的輕鬆。此刻的他,對我來說,更具親和力,我肯定是沒有能力說不的。
“好吧。”我快活地回答。好心情是可以傳染的。
“我一會兒來接你。”說完,停了一下,辛木峰又加了一句,“要不,把肖洛也叫上。”
“不好。”我本能地反對。態度之堅決,反應之迅速,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我趕忙彌補自己的失態,“肖洛要去醫院跟我媽談做手術的事情。他幫我媽約了個醫生。”
“好吧,聽你的。”辛木峰沒有再說什麽,掛了電話。
其實,我說完剛才的話就後悔得不得了。那是什麽理由啊,談我母親的手術,我不在場,要肖洛在場。還好辛木峰沒有點破我。
想到肖洛,我趕緊給他撥個電話,要先把他安撫好,不然,今天晚上的飯肯定吃不清閑。
“肖洛,我一會兒有點事,晚一點去醫院。你先過去,跟我媽說一下做手術的事情。不要提錢的事。”我煞有介事地跟肖洛撒著謊,自己覺得天衣無縫。
“那你快點回來。我都想你了。兩天沒見你的影子了。”肖洛沒心沒肺的依戀,讓我無端生出罪疚感。
這是最後一次了,我為辛木峰向肖洛撒謊。我給自己劃了一條線。做人不能太沒有底線了。肖洛對我的好,自從辛木峰出現以後,我其實都辜負了。
辛木峰來的時候,偏巧蘇副局長在我的辦公室裏,說晚上還有應酬,要我一起過去一下。我正推拖著,辛木峰來電話告訴我他在我們局的前門等我。
我沒有回避蘇副局長,為的是讓他知道,我真的是有約在先了。
蘇副局長的臉沉得像是下雨前的天。“這是公事,你那私事。私事要服從於公事。你的朋友也明白這個道理吧。要不,你讓他進來,我跟他說。”
我本來是不想讓辛木峰介入進來的,不過,我真的有一些怕了。昨天那件事,我還沒有搞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呢。今天,又要接著出去,我當然不敢往好處想了。我心一橫,給辛木峰打電話,讓他進來一下,給我解一下圍。
當蘇副局長看到是辛木峰約的我時,臉色驟然變了。辛木峰的臉色同樣也好看不到哪裏去。他們顯然是有一些事情的,不過,我不知道罷了。
僵持了一會兒,還是蘇副局長先笑了,衝我說,“你早說是辛總請你過去不就行了。我們是老熟人了。這還不好說嘛。那你們玩兒好。”蘇副局長拍拍辛木峰的肩膀,走了出去。
我鬆口氣,對辛木峰說,“還是你麵子大啊。不然,我今天就死定了。”
辛木峰並沒有太開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總是這樣嗎?”走出局大樓,辛木峰問我。
“誰?你說蘇副局長?是這樣啊。總是色眯眯的。見哪個女人都是這樣。他的手還總是很不老實。”我恨恨地說。
“你盡量離他遠點。”辛木峰幫我拉開車門,“他比較有來頭。不那麽好擺平。”辛木峰說起這種事的時候,總讓我感覺到黑幫的氣息。
“我有什麽辦法啊。我是他的手下,能躲到哪裏去。”我坐進車裏,“你說,昨天,他真的會做手腳嗎?我還是不敢確定。這是國家機關啊。我好歹也是一個國家幹部啊。”如果是真的話,我確實不敢相信。打死都不敢相信。
“丫頭,你太嫩了。什麽事不可能呢。什麽事都是有可能的。防人之心不可無。江湖險惡,人心叵測。你多加小心總沒有錯。”辛木峰的話,聽來老氣橫秋,又讓人感慨唏噓。
那天去了一家僻靜地段的川菜館。很雅致,菜式做得好極了。“你喜歡吃辣吧。我妹妹也喜歡。”辛木峰看著吃得滿頭是汗卻津津有味的我說。
我頓了一下,抬頭看他的眼睛,裏麵是笑的。我稍微放心了。看來,他真的放下一些心事了,不再那麽憂鬱。
“我是專門謝謝你的。”辛木峰好像讀懂了我心裏的話。“你是第一個聽到那些事的人。連我老婆孩子都沒有聽過。”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這是辛木峰第一次跟我提起他的老婆和孩子。
“我當然是結婚了的。我兒子都已經14歲了。”辛木峰看著我眼睛,依舊含著笑說。他好像知道我心裏在想些什麽。
“那你怎麽總是住賓館?”我脫口而出。這個問題,在我心裏好久了。
“不想回家唄。”辛木峰吐出一口煙圈,像一個貪玩的孩子。“有些事你不懂。”
我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麽。“你今天心情看起來很好啊。”最後我這樣說。
“你說的沒錯。”辛木峰微微歎口氣,一絲陰鬱從臉上一掃而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在看到你的那張相片以後,我好像突然放下了很多事情。二十幾年過去了,我從來沒有這麽輕鬆過。”
看得出來,他真的有一種被鬆綁的感覺。話語裏都是透過氣來的舒緩。“那你是該好好謝謝我。一頓飯可不夠。想想吧,這可關係到你的下半生的幸福啊。”我故意調侃他。他開心了,我其實更開心。說不清的感覺。我總覺得,自己有些什麽跟他是關聯著的。他的情緒很容易地左右到我。
“沒問題,想怎麽謝,你說吧。我這下半輩子的命都是你的了。”辛木峰的話說得那麽自然,讓我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
“對了,你剛才說,你媽媽要做手術是嗎?”辛木峰大概也覺得有些不妥,很快轉移了話題。
“是啊,肖洛認識的朋友的朋友。我其實不太讚成。我很信不過現在的醫生,就是為了錢而已。不過,也很為難,也許會有那麽一線希望。”這也確實是我為之猶豫的。
“哦。有一線希望也要爭取啊。需要錢的話,跟我說,絕對不成問題。我的下半生都是你的了。”辛木峰笑,是那種想讓我開心的笑,我能分辨出來。
突然有一些感動。我們算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吧。可是,他卻已經為我付出了那麽多。肖洛那15萬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夢一樣。他居然還肯為我付出金錢。我是他什麽人,讓他這樣。
“肖洛那15萬……我其實該好好地謝謝你。”我說。“你……你不覺得不值嗎?”
我不好意思把話說得太明顯。辛木峰會懂得的。果然,他笑。“你真以為,我是為了你的一晚上,才把那筆錢勾銷了嗎?自我感覺這麽良好。你這麽值錢啊。”說到這裏,辛木峰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有點迷惑了。“你不是跟肖洛說好的,隻要讓我跟你在一起一個晚上,就把那筆錢抵銷掉嗎?”
辛木峰抿著嘴笑。“傻丫頭,那筆錢,我是還肖洛他爸爸的。隻不過,讓我找了個借口,試一試你的品行罷了。”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怎麽還扯出肖洛的爸爸了。
“我欠肖洛爸爸一個人情。他當初在派出所做一個小民警。我那時剛來這裏,錢用光了,就去偷,被捉住了,送到派出所,是肖洛爸爸當班。他聽說我是一個外地來的孤兒,就偷偷地把我給放了,放我走時,還給我塞了十塊錢。那十塊錢,是我的救命錢。”辛木峰點著了一支煙,慢悠悠地說給我聽。
“原來是這樣。那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肖洛呢,為什麽還扯上我。讓肖洛誤會我們。”我有一種被玩弄了的感覺。可惜我還一直感覺良好,以為自己真的很有魅力,一晚上值15萬。
“肖洛沒有講給你聽為什麽他會把你讓出來給我嗎?”辛木峰看著我,眼神裏有不解。看來,這件事,在我們三個人心裏,都有一個不同的疙瘩。
“他什麽都沒有跟我說。你們這些男人,貪玩還要扯上女人,這樣很好玩是不是。”我確實有點惱怒了。我究竟是一顆什麽樣的棋子呢,在這一出戲裏。
辛木峰皺了皺眉,“怎麽搞的,肖洛這種事也不跟你說清楚。我本來也是想警告肖洛一下,以後不要再上別人的當。那天偶然看見你睡覺的樣子,跟妍妍很像,所以想霸占你一晚上。”說著,辛木峰自己嘿嘿的笑起來,很有些尷尬的樣子。
“那,對你這種無理要求,肖洛怎麽會同意呢?說明他根本沒有把我當回事,是不是。”我氣恨恨地說。這件事,因為鬧得大家都不開心,所以,我一直也沒有跟肖洛好好地談過。
“不是這樣的。傻丫頭,你想偏了。”辛木峰深吸口煙,悠悠地吐出來,“肖洛很在乎你。他當然不同意。不過,我還有殺手鐧,由不得他不就範。你猜猜看,有什麽對肖洛來說,比你重要。而你也覺得情有可原。”辛木峰故意賣起了關子。
我撇撇嘴,“這還用想嗎?當然是-----沒有。還有什麽比自己的女朋友的清白重要?不要跟我說男人不在乎這個。”
“嗬嗬,你好像很了解男人似的。不過,你錯了。對男人來說,比這個重要的多了去了。”辛木峰一副頗有城府的模樣。本來也是,跟他比,我就是一個小黃毛丫頭。
“那他就跟那些重要的東西過日子去吧。”我氣嘟嘟地拋下一句話。男人,如果是這樣小看女人,不要也罷。
辛木峰看我真的不高興了,趕忙安慰我,“告訴你吧,是為了肖洛的爸爸。這個理由,你可以接受吧?”
“什麽?肖洛爸爸?你不是因為他的爸爸幫過你,才決定免了那些錢的嗎?”我是真的有些迷惑了。
“唉,你真的是太單純了。事物都有兩麵性,人也是。肖洛的爸爸,在我有難的時候幫過我,沒錯。不過,我手裏也有他貪汙受賄的證據。這些證據抖露出來,肖洛的爸爸不但官位不保,而且一定要進去待幾年的。”
辛木峰說的這些話,在我聽來,冷颼颼的。不過,出於一種直覺,我相信辛木峰的話。
真的是我太單純吧。我對人對事的理解還浮在最表麵的一層。我一直認為,肖洛的爸爸很和藹可親,應當是一個正直廉潔的人。沒有想到,也會有把柄握在別人手裏,而且還是致命的把柄。如此說來,肖洛那天真的是不得已為之了。
那天我跟辛木峰聊著,不知不覺地就喝了很多酒。我一般不會醉的,不過那天卻有些暈了。我已經忘記了我跟肖洛說的,我會早點回去。
跟辛木峰在一起,我總是覺得時間不夠。後來我明白,我那天喝多了,其實純粹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肖洛究竟是為了什麽把我出賣給辛木峰其實我早就不在乎了。不但是因為,我知道肖洛的心中,沒有第二個女人。還因為,我因此遇到了辛木峰,並跟他牽扯在一起,無論是怎樣的牽扯。
我喜歡在辛木峰身邊的感覺。頭暈暈的,心酥酥的,我總是覺得自己在飛,在圍著辛木峰的身邊飛。我不是一個溫柔的女孩,不過,麵對著辛木峰,我卻希望自己可以溫柔如水。實際上,我也是這樣的。男人和女人,也許相互之間真的有一些不能言喻的魔力,對一些特定的人,我們就會表現出一個完全不同的自己。辛木峰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麵,作為女人的一麵。
我不知道對辛木峰來說,我究竟意味著什麽。是女人還是妹妹。不過,我知道他在乎我,以一種他也不能自控的方式在乎著我。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我知道,對他,我已經不可能要求太多。
那天,離開餐館時,我因為多喝了酒,幾乎癱倒在辛木峰的身上。任他那樣半擁半抱著我,我們一起坐到一輛出租車裏。
我的頭腦很清醒。我其實可以自己坐端正的,但是我喜歡靠在辛木峰的胸前。辛木峰的肩膀寬闊,胸前平坦舒適。我貪婪地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兒。肖洛身上也有煙草味兒,不過,不同。辛木峰身上的味道更讓我迷醉。
“淩兒。”辛木峰低低的聲音吹在我的耳邊,叫著我的小名。“你沒事吧。又喝這麽多。剛跟你說過,女孩子不好喝酒,會誤事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你也不是一個好東西?”我抬起迷離的眼睛,盯著他的眼睛笑著問。他的眉毛真好看。他的眼睛這一刻格外溫暖。
也許喝了酒之後的我也會有一些風情吧。我感覺辛木峰的身體在我的那一笑中,明顯地抖了一下,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僵硬。
我知道,我不是風情萬種的女人,單憑相貌我應當誘惑不了辛木峰。可是,我又那麽希望他能被我誘惑。不是為了證明我的魅力,是我需要他。我從來沒有那麽渴望過一個人。從來沒有那麽想親近一個人。他的嘴唇,近在我的眼前,摧枯拉朽般的瓦解著我。我堅持不下去了。
我把頭揚高,把自己的唇輕輕地貼到辛木峰的嘴唇上。他的唇很溫暖,很柔軟。像我此刻的身體一樣的柔軟。
辛木峰沒有動,越發僵硬地坐在那裏。
我把嘴唇拿開,看到辛木峰正盯著我的雙眼裏,慢慢燃燒的火焰。他的頭向下低下來。我依舊睜著眼睛,我想好好地看清他。
就在辛木峰的唇快接近我的時候,一聲長長的歎息從他的鼻孔裏鑽出來。他沒有吻我,而是最終把我的頭輕輕地按在他的胸口。
我聽見他的強烈而有力的心跳,感受著他的下巴輕輕地摩挲我的頭發。就那麽睜大眼睛,我要自己清醒地記著這一刻。
出租車在醫院門口停下來的時候,我要辛木峰回去。雖然我想肖洛應當已經回家了,不過,慎重起見,還是小心一點好。我知道,肖洛對辛木峰已經有很深的誤會了。
辛木峰點頭答應著,卻還是跟在我身邊,往醫院裏麵走。“不要了。”我往外推著辛木峰,“太晚了,你回去吧。”我不想說,我是怕肖洛誤會。
辛木峰看我很堅持的樣子,點點頭,“你自己小心點。”然後他轉身走了。我站在那裏,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很留戀。我很想他能夠再多陪我一會兒,哪怕隻一會兒。
“這麽舍不得,你幹嘛不叫住他。”肖洛有一點陰森森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回頭看他,臉色比他的聲音陰沉多了。我有一點心虛,不過還是強打著精神像平時一樣,一臉不屑地質問他,“幹嘛鬼鬼祟祟地躲在後麵。你為什麽不跟辛木峰打招呼?”兩軍相對勇者勝。女人總是有權利無理攪三分的,不然就不是女人了。我挑著眉毛,看著肖洛,一副居高臨下審問他的架勢。
肖洛果然被我的氣勢鎮住了。他沒有想到,我竟然這麽大大咧咧地跟他談論辛木峰。從常人角度講,這樣的談論,實際上是把辛木峰排除在我跟肖洛之外。孰親孰近,一目了然。
“這麽晚回來。還說早點回來呢。我剛剛到這裏,隻看到你,辛哥已經走了。”肖洛用手輕輕撩了一下垂在我眼前的頭發,“快進去吧。我跟阿姨說好了,她同意做手術了。”肖洛自己轉移了話題。
“是嗎?”我鬱鬱寡歡地應著。我其實真的不希望母親做這個手術。因為如果換作我,我是不會做的。明明知道沒有希望了,不如落個清靜舒坦。手術,總是有風險。
“我猜我媽會同意的。我剛才就是約了辛木峰,談跟他借錢的事。”我又隨口說了謊。總要給肖洛個解釋吧,雖然我知道他不會再問。不過,他心裏的那個問號會折磨他一晚上睡不好。我很了解他。
“哦。”肖洛淡淡地應了聲,沒有繼續追問的意思。我想,這件事應當已經過去了。剩下來的,就是應對母親手術的事了。
肖洛說的那個醫生,很拿架子。我們要按照他的意思,把母親先轉到他指定的醫院,他才肯做。並且要在他的假期之間做,他的假期,肖洛說就快結束了。他說好的十萬塊錢一分也不能少,而且隻要現金。即便如此,他依舊不承擔任何手術的風險。
這不是宰人沒商量嗎。我心裏說。不過,有什麽辦法呢?病人就是醫生的衣食父母,現在流行的就是啃老族。醫生這樣對待病人,也都成了無所謂的事。
因為時間緊張的緣故,肖洛利用關係迅速把母親轉到市裏的另一家醫院。這個時候的母親,就像一個幼小的孩子,沒有任何主見,完完全全地依賴我幫她拿定大大小小的主意。我真切地感覺到,母親老了。即便她的年紀還很輕,但是疾病讓她成為一個心理上的老人,對這個世界和自己,都失去了應有的判斷。
當我在母親的手術單上簽字的時候,手莫名地哆嗦起來,眼淚沒來由地慢慢洇濕我的雙眼。我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它像陰雲一樣籠罩著我的心。那一刻,我很想丟開那張紙,就讓母親安安靜靜地過好最後的日子吧,這就足夠了。我其實沒有奢望太多。不過,想起母親滿是求生欲望的眼睛,我所有的欲念又不得不讓步。我沒有太多的權利阻攔母親去賭,何況,結果未必是輸。
那天簽完字,我坐在母親的床頭。母親在小睡。這段時間的放射治療讓她很虛弱,她現在經常會很疲憊,在每一個可能的間隙裏,就會靜靜地沉睡一會兒。
我輕輕捉住母親的手,把它貼在臉上。母親的手,很柔軟,也很粗糙,有著一種沒有體溫的冰涼。滾燙的眼淚從我眼睛裏一滴滴地落到母親青筋暴露的手上。
我是那麽害怕,我會失去她。雖然我一直在心裏安慰自己,這一天,遲早會到來,我沒有選擇,除去麵對。我有的選嗎?當我十二歲那年跟母親一起把父親送走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我是那麽渺小無力的一個小孩。那時我伸出手去,用力地拍打父親的那已經冰冷的胸膛,像平時在他懷裏撒嬌一樣。不過,父親還是走了,我拍不醒他,即使我拍到自己完全沒有力氣。
母親不知什麽時候醒來。她用另一隻手輕輕地幫我把臉上的眼淚擦掉。“淩兒,不哭。你長大了,媽媽已經安心了。也對得起你爸爸了。要是我萬一醒不過來,就是老天注定了。你要答應我,自己照顧好你自己,早點跟肖洛結婚。肖洛是個好孩子,他對你實心實眼,我看得很清楚。我一直希望能看到你們結婚的那一天……”說到這裏,母親歎了口氣,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我除了咬著牙不住地點頭再不能說出什麽。我的眼淚越擦越多。我真的不想讓母親看到我這麽脆弱的樣子。
當我把母親送進手術室裏時,我看著離我越來越遠的母親,我突然覺得,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我不由自主握緊陪在我身邊的肖洛的手。我是那麽想抓住些什麽。
人的直覺,有時候很可怕。我就是那種很相信自己直覺的人,我也由衷地痛恨自己的這份直覺。
母親,真的沒有再醒來。
確切地說,母親是沒有再睜開眼睛。手術後,母親一直處於昏迷狀態。五天之後去世。原定五個小時的手術,隻用了半個小時就結束了。醫生沒有直接麵對我。他的助手跟我說,手術開始後,母親的後脊背被打開,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整個背部。醫生已經盡力了。
我一度沒有明白他的話的意思。後來才想明白,原來他們打開母親身體後,發現根本沒有切除的必要了,幹脆就把手術給草草結束了。他們結束的是那麽潦草,以至於,連母親的後背的刀口都沒有縫合,隻用一塊醫用大膠布粘著,外麵纏上繃帶,就那樣,把他們的一切醜惡都遮掩了。
我在給母親清洗身體的時候才發現這個秘密。她那根本沒有來得及愈合的狹長的刀口像裂在我的心上,我真的有一種痛死的感覺。
母親下葬那天,來的親戚朋友並不多。母親自父親走後,就很少與外界聯係。她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我身上。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辜負母親的付出。不過我知道,母親終究是帶著遺憾走的。或許我不該那麽任性,我該聽從母親的,在母親生前,讓她看到我披上嫁衣。
肖洛一直陪在我身邊。他總是在我最需要一雙手的時候堅定地站在我的身邊。總在這種時候,我會覺得,今生今世,我都離不開他的照顧。我該珍惜他的,一個這麽愛我的男人,我不會再找到第二個了。對我來說,辛木峰注定是一個夢,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那天葬禮結束,肖洛陪著我回到空蕩蕩的家。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家裏待了。母親生病這段時間,我一直是陪著母親在病床上度過的。現在猛地回到家裏,什麽都在,卻獨獨少了最重要的一個人。物是人非啊。我不由自主地伏在肖洛的肩膀上痛哭失聲。媽媽,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我是在母親走後三天才知道那個醫生被打的事。肖洛告訴我這個消息時,很有一些興奮。“總算替媽媽出了口氣。”肖洛說著,從手裏的包中拿出好幾遝錢。“這是五萬。他還回來的。再多了,他不肯。而且也會有些麻煩。聽說,他跟一位副市長的關係很密切。”
“誰叫你這樣了。你不知道這樣是違法嗎?萬一被抓住了怎麽辦?你知道他跟市裏有關係還去惹事。”我是真的很生氣。雖然那個醫生無德,但是母親已經走了,我不希望再因為這個招惹出什麽事情。在機關快兩年的時間,我已經知道,裏麵的錯綜複雜。草民就是草民,能夠離官府遠一點就遠一點。
“好啦,沒事了。關鍵錢要回來了,他也不知道是誰幹的。”肖洛討好地把錢推到我麵前。
我沒有理會那些錢。那些錢,本來也是肖洛幫我籌的。“你拿回去先還債吧,剩下的五萬,我慢慢還。”我還是喜歡跟肖洛把錢分清楚。我總覺得,隻要一天我們沒有結婚,我就不應當欠他什麽。
“辛哥說,讓你留著用。你一個人……”肖洛話說到一半,驟然打住。
“辛哥。是辛木峰了。這錢是辛木峰的。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你怎麽什麽都瞞著我。我說過不要他的錢的。”我突然有點氣急敗壞。說不清是為什麽。大概是因為,這些錢是經過肖洛的手輾轉過來。我不希望他們在一起談論我的事,那種感覺很怪。
肖洛起先像是做錯的事的孩子,眼睛看向別處,待我說完,他卻又轉過頭來,滿臉疑問,“你那天晚上回來,不是說,你跟辛哥見麵,就是為了跟他借錢嗎?”
我那樣說了嗎?我有點想不起來了。一定是我隨口說的謊話。“後來我改主意了,不想找他借。有錢人多的是,我跟他又不熟。”我嘴巴硬硬地遮掩著我的心事。
“哦。”肖洛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沒有再追問,隻是接著說,“辛哥說你需要錢,隻管跟他說。”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顫動著。辛木峰,你真的關心我嗎?
當辛木峰的聲音從我的手機裏傳來的時候,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我該高興。可是一想到我們隻能止於此時,便無由的悲傷。母親的離去,讓我更感孤單,雖然有肖洛,不過,我知道,辛木峰對我意味著更多,兄長,父親,愛人。他是第一個讓我有了愛的感覺的男人,那種心跳加速,頭暈目眩,渴望思念,那些我隻在小說裏看到的詞匯,在我遇到辛木峰的時候,他們活生生的,撞擊著我的感官,讓我明白,愛,原來真的是這樣。
“你還好吧?”辛木峰的聲音聽上去有一些嘶啞。
“還好。肖洛一直陪著我。”我不知道為什麽這時候跟辛木峰提肖洛。也許下意識裏,覺得這樣的話,辛木峰會放心一些。我不想讓他為我分心。他已經幫我做了很多。而我,如果不算那張相片,什麽都沒有為他做過。
“好好休息一下,多睡點覺。過段時間我再來看你。你要好好的,聽肖洛的話。”辛木峰的話,不知道為什麽,讓我聽來有一種苦澀在裏頭。也許,是我希望他的心情會苦澀一點吧。這會讓我的虛榮心舒服一下。
“你那麽忙,就不麻煩你了。”即便心裏在說,我很想見到你。不過,我的嘴巴總是跟我的心在打架。
“我要回老家去看我叔父。他不行了。我有快二十年沒有回去了。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們。”辛木峰沒有理會我酸溜溜的話,自顧自說出他想說的話。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的聲音聽來沒有力氣似的。
他的心情一定很複雜。那麽多難以忘懷的往事,將要在麵對故鄉,麵對故人時一起奔突過來,那需要多堅強的意誌才可以平靜地挺住。而辛木峰,這麽多年,一直也沒有人分擔過他的心事。一個男人,一個堅硬的男人,必然有他不可說的傷痛,讓他從一個膽小怯懦的男孩,成長為一個不言痛的男子漢。這樣的男人,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就像辛木峰。
我一下子柔軟下來。辛木峰肯把這件事告訴我,就說明我在心裏有著極特殊的地位。他也有著他的恐懼,他的軟弱,他的不可承受。而我,我可以分擔他的心事,哪怕,隻是這樣隔著話筒,靜靜地借他一雙耳朵。
其實,人生在世,有一個人,他肯讓你聽到他內心裏最秘密的聲音,那就是幸福了。
我知足了。
“沒關係。你可以的。你可以把事情都處理好的。我相信你。你是我的偶像,知不知道。”最後一句,我是撒著嬌說的。肖洛總是希望我能對他撒嬌,他總是說,我撒嬌的樣子,才是女人的樣子。千嬌百媚,都是給會撒嬌的女人用的。男人,都是喜歡女人對著他們撒嬌,那個時候,他們就會覺得自己是真男人。
辛木峰果然在電話那頭笑了。他的笑聲傳來,我的天,也跟著開了。
“我等你回來。到時,我跟肖洛請你吃飯。我們三個人,還沒有好好地在一起坐過呢。”我對著辛木峰說。心裏卻已經開始憧憬了。就那樣吧,他做我永遠的大哥。不必靠近,也不會失去。
“丫頭,你要聽肖洛的話,多吃點飯。我回來後,要看到你養胖了一點。”辛木峰在跟我道別的時候,又加了一句,“不要再在單位跟同事喝酒了,要學著保護自己。”
我對著話筒用力地點頭。我知道,有這樣的關心,就足夠了。對你喜歡著的那個人,他的細微的關心,都會讓你感覺到陽光的溫暖。所以,我用力地點頭時,我的眼淚也跟著滴下來。
還是愛嗎?為什麽,我的心在顫抖。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是我跟辛木峰的最後一次通話,是我最後一次聽他溫暖的聲音。
兩個星期之後的一天,肖洛突然在半夜裏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辛哥死了!淩兒,辛哥死了!”
半夢半醒中的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肖洛究竟說的是什麽。不過,他的哭聲我卻分明地聽到了。辛木峰死了?怎麽可能?我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個激靈爬起來。“你說什麽?”我本能地對著話筒喊。
“辛哥死了。淩兒,辛哥死了……”肖洛的哭聲越來越大,他已經放棄了壓抑自己。
“你怎麽知道的?誰告訴你的?說啊。怎麽回事?”我的耳朵不相信聽到的,不過,我的心已經相信了。肖洛的哭聲太淒慘,連母親去世時他也不曾這樣哭過。
我的眼前浮現著第一次見辛木峰的樣子,記得他的第一句話,她是誰?……不會是真的。兩個星期前,他還給我打過電話,要我好好的,他回來要看到我養胖了一點……這都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剛接到電話說辛哥死了。在他老家,被人用手槍對著後腦勺開了三槍……淩兒,我好難受啊,我好難受啊。我對不起辛哥。我對不起他啊……淩兒,我該怎麽辦啊……”
肖洛斷斷續續的話我都聽清楚了,辛木峰真的死了。他那麽頑強的一個男人,這麽多年,他走過那麽艱難的路,都挺過來了。為什麽,卻栽倒在自己家門口了。難道,真的有天意嗎?
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那種感覺跟母親離去又不同。母親的走是早在意料中的,而辛木峰,他是我在這個世上除了肖洛,可以緊緊握住的一根稻草,不,是保護傘,辛木峰一直在用他的力氣保護著我不受傷害,我知道,他像對待自己的妹妹那樣愛護我。我失去了一位可以依賴的哥哥。
辛木峰,你怎麽可以就死了呢。我是你剛剛找到的妹妹,是你剛剛找到的逝去的童年,你怎麽可以就死了呢……
命運是什麽?若是我知道,也許那天,我會挽留他,叫他不必回去。以前就聽說,離家太久的人,就不要回家了,因為會有叵測之災,看來,真的有一些道理。我怎麽忘記了。我該告訴辛木峰讓他小心一點的。
電話那頭的肖洛不知為什麽,會這麽傷心。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淩兒,我可以過去嗎?”肖洛帶著哭腔問我。
母親走後,肖洛一直嚷著要過來陪我,他不放心我一個人。每次我都拒絕了。我還沒有準備好,母親剛走,這些,都是我的借口。
不過,此時,肖洛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卻推脫不了了。我知道,他需要我,就像我在母親去世時,需要握著他的手才有力氣走過那些日子一樣。雖然,我一直不能理解,肖洛怎麽會如此傷心。辛木峰是他的朋友,這一點我知道,不過,肖洛的痛哭總是讓我覺得有點意外。
這個結隨著肖洛的到來很快就解開了。
肖洛好像一下子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臉上還殘留著淚痕。他見到我,一把就把我抱在懷裏,緊緊地抱著,我幾乎透不過起來。
“肖洛。別傷心了。”我止不住地流著眼淚,卻還要安慰肖洛,比起來,他更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淩兒,都怪我。我不該跟他們說,辛哥要回老家的。他們隻是說,也許可能會去教訓一下辛哥。他們隻是說可能……我以為那麽遠,他們不會真的過去……”
我聽得天旋地轉的感覺。
怪不得,肖洛這麽反常,原來事情的背後,還有更複雜的故事。肖洛不是一個賣友求榮的人,他不成熟,但是他講義氣,他不會出賣朋友的,我知道。可是,他卻做了這種傻事,而且是這樣的結果。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麽做?”我喃喃自語地問。我可以理解,肖洛心裏現在有多難過了。
肖洛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善良的小男孩,這也是為什麽我不能夠傾心愛他的緣故。跟辛木峰比,辛木峰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我可以依靠,可以乘涼,可以歇息。而肖洛,是一棵沒有經曆多少風雨的小樹苗,他的家境和閱曆都決定了他的孱弱,除去善良,就是年輕的衝動和魯莽。人生的風霜雪雨對一個男人來說,是最好的曆練。而肖洛,他始終有著父母的保護,他需要自己成長的一片天空。
肖洛依然緊緊抱著我。我能感覺出,我的肩膀上的睡衣已經洇濕了一大片。“他們查出是辛哥指使人打了那個醫生,那醫生跟一個副市長是親戚。蘇副局長是那位副市長的打手……”
原來,是蘇副局長插手了這件事。我一下子都明白了。事情本來可以不必這麽嚴重的。可是,即便新仇舊恨算下來,也不該這樣狠毒啊。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他們怎麽可以這樣無法無天。
“不行!我要去找他們算賬。他們說話不算數。他們怎麽能這樣做。”肖洛衝動地放開我,一副立即要去找那些人算帳的樣子。
“肖洛----,你冷靜點好不好。你打不過他們的。他們都有人給撐腰。你去算帳就是自己找死呢。連辛木峰他們都敢殺,何況是你!”我的話,有點不中聽,卻是真的。
肖洛有勇無謀,這樣冒冒失失地衝過去,隻是自取滅亡。那幫人,已經喪盡天良,普通老百姓對他們來說,就是一隻螞蟻而已。
“大不了我去自首,然後再去揭發他們。”肖洛其實比我更清楚結果,不過,他的良心讓他不安,他隻想著如何替辛木峰討回公道,已經來不及算計結果了。
“不要去!肖洛,不要去!辛木峰已經死了,你不要再去冒險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緊緊地抱住肖洛。我真的害怕他也有什麽閃失。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除了肖洛。
“讓我去,淩兒,讓我去吧。我對不起辛哥……”肖洛任由我抱著,並沒有被我打動。
“我怎麽辦?你要是再有什麽事,我怎麽辦?!肖洛,聽話,不要去。”我抬起頭,看見肖洛失神的眼睛。他的心已經飛了。我真的害怕起來。
我不能讓他有什麽事。
好像我隻有一個殺手鐧了。
“肖洛……”我低低地喊肖洛的名字,用自己的嘴巴堵住了肖洛的應聲。我們的唇都是冰冷的。我把舌頭探進肖洛的齒縫,尋找著他的……
慢慢地,肖洛僵硬的身體放鬆下來。這是我第一次這麽主動地親吻他。平常都是肖洛來跟我索吻,我總是不允許他親我親得太深,是我的身體在逆反吧。不過,今天,我想不出還有什麽方法可以攔住他。
肖洛的呼吸越來越粗重,他的手不安分地在我的身上遊走,那薄薄的睡衣已經不能夠阻擋他手上的熱力。我快要被他擠進他的胸膛裏了。這個時候,對肖洛來說,世界都不存在了,更不要說報仇了。他從來還沒有機會在我的身體上這麽放肆過。
肖洛一邊瘋狂地親吻著我,一邊伸手試著褪去我的睡衣。我猶豫著後退了一下,“淩兒,我愛你。給我吧,現在……”肖洛嘴巴裏的熱氣噴向我的耳朵。
我閉上眼睛,沒有再拒絕。
得到我的許可,肖洛一把便把我抱起來,他幾乎是把我扔到床上的,在我還沒有任何動作之前,他就壓到了我的身上……
愛就是這樣的嗎?當肖洛帶著男人的堅硬進入我的身體的那一刻,那種銳利的刺痛,讓我突然想到辛木峰,如果,僅僅是如果,那一夜,他要了我,又會是什麽樣子呢。也許,我們的命運,就都截然不同了吧。我的眼淚慢慢滑下來。可是命運,誰又能看得清楚呢。
一切都平息下來的時候,肖洛輕輕地抱著我,“淩兒,我愛你,謝謝你。我一直都在等這一天。”我知道,這是肖洛的真心話。可是,我的內心,卻是百味俱陳。若不是為了攔住肖洛,我還不會這麽做。因為,我看到的,都是辛木峰的眼睛。我聞到的,也都是辛木峰身上那淡淡的煙草味道。
我沒有說話,隻是像貓一樣蜷縮進肖洛的懷裏。就這樣吧,人生。誰會想到呢,辛木峰的死,促成了我跟肖洛的結合。
從此,我再也沒有退路了。
第二天清晨我睡得正香,肖洛突然把我搖醒, “淩兒,你怎麽…….你怎麽落紅了?”
傻小子,不會這麽無知吧。我沒有理他,翻個身,想接著睡。肖洛扳過我的肩膀,他緊緊地盯住我的眼睛,“你不要告訴我,辛哥那天沒有碰你。”
我依舊懶得回答。這還用問嗎,明擺著的事。
“淩兒,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告訴我,是不是真的,那天辛哥沒有碰你。”肖洛的聲音有一些顫抖。
“當然沒有碰我。不然你還能看見紅?難道辛木峰跟你說,他碰我了?”我突然好奇起來,難道,還有什麽故事嗎?
肖洛的手頹然地垂下。過一會兒,他突然用手狠狠地錘自己的腦袋,“咳!我真是該死!”
“怎麽了?怎麽回事?難道,你一直以為我跟辛木峰做過了?”我坐起來,順手用床單遮住自己的身體。
“那次,辛哥說要帶你走,我說不行。他就用我爸的事情來要挾我。我沒有辦法,隻能答應。因為他手裏有我爸的把柄,我不希望我爸這把年紀還去坐牢。不過,辛哥說,他不會強迫你。我相信他。我們約定,如果你陪他一晚上,他就不提我爸的事,還會把我的債給免一半。如果你讓他碰了你,他就把我的債全部免了。我當時還說,你很愛我,絕對不會讓他碰的。他不信……後來……”肖洛看著我,眼神很複雜,“後來他就把我的債全部免了。而且,你對他……一往情深……所以,我就以為,你讓他碰你了……”
“你這個混蛋!”我沒有等肖洛說完,就把背後靠著的枕頭使勁兒地扔向他。“你一直把我想成什麽樣的人了。”
昨天幹了的眼淚又要往外擠。辛木峰他為我做了這麽多事,甚至背上了黑鍋。肖洛一定是因為這個記恨他了,雖然,肖洛一直也沒有表現出來。男人在這一點上,終究是小氣的,錢可以共花,女人是不可以共享的,至少肖洛是這樣的男人。
我也終於理解,為什麽肖洛會跟那些人透露辛木峰的去向了。也明白他此時心裏會有多懊悔。他一直都冤枉了一位真誠的朋友,直至不小心害死他。
“我一定要為辛哥報仇。不然,我都會覺得自己不是人。”肖洛的這番話說得很輕,輕到我幾乎聽不見。我也就沒有往心裏去。
我以為,我用自己的身體攔住了他。
肖洛那麽愛我,他就是為了我,也會放棄報仇的想法的。我需要他的保護。我不能沒有他。這一點肖洛很清楚。
不過,男人,很多時候,不是女人可以思考的動物。他的心裏,有一些東西,比愛情重。比如親情,比如友情,比如道義……這些,也都是我後來慢慢想通的,就像我接受了當初肖洛為了他爸爸把我出賣給辛木峰一樣。
肖洛是在大約一個月後出的事。那之前,肖洛一直粘著我,幾乎是寸步不離。我是他捧在手心裏的寶貝,被他這些年壓抑著的情欲滾燙地熱愛著。我在跟他的纏綿裏,慢慢地覺出了愛的甜蜜,是那種被需要的甜蜜。
頭天夜裏,肖洛還好好的,我們一直相擁著入睡。早上醒來時,我沒有看到肖洛。平時都是他給我準備好早餐,叫我起床。我已經習慣了被他寵著。結果那天,我醒晚了,害得我上班遲到。
那天上午,我打肖洛的手機一直也沒有人接聽,我就覺得不對勁。他的手機從來都是24小時開機。然後,聽到我們單位裏的傳言,說蘇副局長被人打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有人來局裏報案,說在護城河裏發現了一具男屍。我還是沒有意識到發生什麽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還在一直撥肖洛的手機,我已經準備好要好好地痛罵他一頓了。然後,我在辦公室裏,聽到了肖洛的名字:肖洛,男,25歲,中國銀行員工……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跟隨同事去到停屍間看的。那是肖洛,沒錯。
“肖洛……”我氣血攻心,一下子就暈掉了。
恍惚裏都是辛木峰和肖洛兩個人的身影,他們在跟人打架,然後又相互打……不要打了,我大聲喊,把自己喊醒了。
清醒過來的我,眼淚開始洶湧地奔出來。肖洛,我早該想到,他並沒有放下報仇的心。我也知道,把事情原原本本都搞清楚的肖洛是不會心安的。我攔不住他。
肖洛的死,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這是我認識的那個肖洛,會為了我被人捅,會為了父親,犧牲女朋友,也會為了辛木峰,豁出性命。肖洛其實是跟辛木峰一樣的人。辛木峰會為了報答肖洛父親的恩情而無償幫助肖洛,甚至不怕背負冤屈。他們是我眼裏真正的男人,在這樣的男人的心裏,最重的不是金錢,不是名利,也不是愛情,而是道義。我是多麽幸運,曾經愛過這樣的兩個男人……
迷迷糊糊地,我聽到有人說,她好像是懷孕了,血壓偏低,讓她注意一下飲食……
你信命嗎?我信。母親走了,辛木峰走了,連肖洛也走了,我的生命,幾乎是死滅的了,然後,他在我最落魄的時候,又給了我一絲微弱但溫暖的光亮。
我有了肖洛的孩子。當我進一步確認了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我將不會是孤單的了,他們派了一位天使來陪伴我。我希望他是一個男孩。說不出什麽原因,也許,我隻是希望,我能擁有一個像辛木峰一樣堅韌,像肖洛一樣善良的男孩兒,我可以把對辛木峰和肖洛的愛都給付到他的身上。
我辭職了。我沒有理由再在這裏呆下去了。我曾經也想過像肖洛那樣,去給他們報仇,跟那些人拚個你死我活。不過,最後,我還是放棄了這種想法。不是我膽小,是我知道,我去尋仇,跟以卵擊石沒有任何區別。何況,我現在有了未來。那個在我身體裏的幼小生命,他的存在比我的悲憤重要。
所以很多時候,我很羨慕男人,他們可以義無反顧地向前衝,他們知道,身後還有女人,還有孩子,可以為他們守著疆土士氣。而女人就不同了,女人沒有退路,沒有來者。女人是那麽柔弱無助,注定被劃分在武力之外,承受愛她的男人的嗬護。
陳慧說她表哥的朋友在北京開了一間律師事務所,問我願不願意過去幫忙。我一口答應下來。隻要離開這裏,做什麽都可以。
那天的飛機是晚班。我打車去機場。我很少自己打車。以前多半時候都是肖洛充當司機送我回家,現在沒有了肖洛,我隻能慢慢地學會自力更生了。這叫我無端地思念起肖洛的種種好處。從他為我擋了那一刀開始,這麽多年,肖洛其實為我擋了很多事,我卻沒有機會對他好好地說聲謝謝。我的眼淚又湧上來。
我暗自傷感著,沒有注意到車子好像開的方向越來越荒涼。等我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害怕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果然,那個貌似忠厚的司機把車停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從從容容地拿刀對著我。“錢包。”他說,沒有多一個字。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拿刀的歹徒。在公安局係統我也待了快三年了,沒想到在我辭職後卻遇上了真刀真槍。
我勸自己鎮定,把錢包給他。這個時候,除去順從,我已經沒有選擇了。我甚至已經做好了他劫色的準備,這天黑風高的,又在這無人之地,我能怎麽樣呢?我的腦袋裏飛快地搜尋著聽到看到的招數。
突然,那個男人停下來,看著我,“你是辛木峰的什麽人?”我愣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那個男人從我的錢包裏抽出一張名片,在我眼前晃了晃,“這是你的?”
我一下子想起來,是那張辛木峰給我的名片,我一直放在我的錢包裏。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那麽感興趣這張名片,所以決定賭一把,“這是辛木峰給我的。我是他的女人。”這樣說的時候,我就想起辛木峰給我這張名片時的情景:他把名片塞到我手裏,然後說,記住,你是我的女人。在這方圓百十裏,隻要說我的名字,包你一路平安……
真的嗎?辛木峰?
奇跡真的出現了。那個男人立即換上了一副卑微的表情,畢恭畢敬地把我的錢放回錢包裏,然後遞給我,“不好意思,失敬了。辛木峰是條漢子。我們道兒上走的,都會敬他三分。我有眼不識真人了。你別怪罪。我送你去機場。”說罷,他掉頭奔機場的方向。
我看著錢包裏那張印有辛木峰名字的名片,百感交集。想不到這張小小的紙片竟會救了我的命。原來,他跟我說的,都是真的,我還一直以為他在吹牛。
物是人非。物在人亡。人生是多麽無奈啊。我握著那張名片,淚如雨下……
在飛機將要起飛的那一刻,正好是淩晨時分。
又是新的一天了。我回頭看看夜幕下這個我成長的城市,無限感慨。給我傷痛的,我都留下;我愛的,我全部帶走。我一定會因此更堅強地活著。
我輕輕跟肚子裏的孩子說,寶貝,我們走吧,天,就要亮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