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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愛她 ( 配樂:深宅大院何茫然)

(2014-10-19 12:12:13) 下一個




幾十年來 總想著一件事件,一件良心上的欠債……

記得,1948年過了新年,龍燈還沒有燒去,在一片噪雜的鑼鼓聲中,我告別了生我養我的農村,父親將我送到城裏一家茶葉店著學徒。

這家店開在東街上,靠近十字路口,口岸好,成日車水馬龍,繁華異常。

當徒弟的 除了不幫老板娘洗褲杈外,什麽活都要幹,劈柴、擔水、煮飯、擦窗、抹桌 另外 就是每天早晨掃街。

我最喜歡掃街了,這時 老板和師兄都沒有起 床,空氣清新,天又不怎樣亮,我便可以唱一唱,跳一跳,或者翻個筋鬥,打個磨盤腿,舒展舒展身體。

隻有這個時候“天地”才是我的。”

每掃罷地,懸在電杆上的路燈就由黃變淡了,燈光漸次不見了。

接著,街市上有人走動,最先是“咚咚咚”   拉尿水的車子,再後是小販斷斷續續的叫賣聲: “稱豆芽”,“撚唐場豆腐乳”,“辣菜,辣辣菜”……

這聲調婉轉,抑揚頓挫,頗像人們哼的山歌小調。在我們鋪門當街處有一株楊槐樹,兩圍粗,春綠秋黃,看 了它,就是不翻皇曆也知現在是什麽時令。

六月,楊槐枝繁葉茂,像撐開的一把傘,在   傘”   的籠罩下,有不少鳥兒在那裏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它們給了我無窮歡樂,使我忘記了學徒生活的枯燥單調 和不快。我常在樹下麵撮著嘴巴逗弄,和它們一同享受大自然的自由。

不久我發現,每天在我掃地掃到一半的時候,“叮當叮當”,一輛油光水亮、車杠前端包有銅 皮的私包車,飛也似地擦身而過。車身晃映著人影,滾動的車輪揚起一股灰塵,雪亮的鋼絲一閃一閃,好似一個旋轉的電光圈。

拉車的是個彪形大漢,穿一身青府綢 衣褲,戴一頂寬邊沿草帽,腳下一雙麻板絲耳草鞋,在草鞋的鼻梁上還係一朵大紅絨結。

坐車的是位長發少女,渾身一色白,隻有發帶是紅色的,還有胸口那枚三角 校徽是藍色的。她腰身纖細,膚色潤澤,眉毛黑長黑長,輪廓分明的鼻梁下,嘴唇紅得發濕,大眼睛明徹透亮,從不旁視,顯示出大家閨秀特有的傲氣。

不知是出於標榜豪華,或者是提醒過往行人注意安全,她總是把腳踏板上的銅鈴踩得特別響:“ 當當!   當當當!

銅鈴震聵我的耳膜,打亂我平靜的心,惹得我常常投去憤怒的一瞥:“哼!   洋個啥?   還不是靠你老子幾個臭錢?   有本事自己掙,要我才不坐哩!”   有時,真恨不得上前揍她兩笤帚,直打得她告饒方解心恨。 

是嫉妒,還是“階級仇恨”,我也說不清,有時深覺自己可笑:別人坐車踩銅鈴,礙我什麽?生活是一束五色的花,多姿多態,五彩繽紛,給你歡樂也給你憂傷,給 你幸福也給你災難,給你享受也給你苦酒。

不久,端陽節後的早晨 一件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是一個大地鋪錦鑲繡的好晴天,我打開店鋪,和以往一樣從井裏挑來淨水,放下扁擔,拿出瓜瓢,滿滿地盛了瓢又清洌又明淨的水

正準備向 街麵潑去,忽然,槐樹上飛來一隻相思雀,羽金黃發亮,長長的嘴喙 閃著藍茵茵的光它叫得挺好聽,聲音脆得像女孩子的歌喉。

我看相思雀忘情,聽得入迷,沒有注意飛馳而來的私包車,反手當街一瓢水 揚了出去,嘩。。。

哎呀!” 一個尖溜溜 圓潤潤的叫喊聲衝得我一怔:

糟糕!
 
滿滿的一瓢水 全潑了那位坐車少女的身上。

她驚愕地用手揮撣著,白白的衣衫上濕漉漉一片,緊貼著她豐滿的胸脯。

拉車大漢立即放下車杠,揮拳捋袖,橫眉怒眼向我逼來,嘴裏還不斷惡狠狠地罵。

拳頭,鬥大的拳頭,青筋暴綻,貫著風響,眨眼就要落在頭上。我葸畏退縮,思謀著對付的辦法。

驀然,又是那個尖溜溜圓潤潤的聲音:“唐師,幹啥? 他又不是有意的,快走!  要上課了。”

主人的吆喝,使拉車大漢收回了拳頭,不過他的餘怒未息,咧嘴齜牙,嚷著說:

下次再這樣,老子捶斷你的脊梁。”

當當當!   當當當!” 私包車一陣旋風般上路了。

晨風,霞光,長發,黑亮亮的車身,漸漸地,漸漸地消失在遠處,不見了,不見了……

從此,我不再討厭和仇視那震耳欲聾的銅鈴了,它變得親切,像和煦輕柔的春風,又像清洌潺潺的泉水,甜人肺腑,沁人心田,給人以美感和享受,似乎老遠老遠地向我問候: 你好呀!   你好呀!”

同時,發現車裏那位少女,既不顯得矜驕,也不感覺她嬌氣了,每當私包車擦身而過時,她總是和善地對我微微一笑,那笑出自心田,出自真誠,好像無聲地在說:

你好,辛苦了!”

我呢,一直目送她,送得很遠很 遠,希望第二天再看見,如果第二天沒有看見,心裏便空 空的,像丟失了什麽。

我們就這樣保持著奇特的“友誼”,彼此心照不宣,把美,一種純真的美,深深地埋 藏在人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鬥轉星移,紅旗翻飛,三十年河東,三十河西,我們的地位發生了易位。

古老的城市“解放”了!   翻身”的鑼鼓聲中我走上了革命崗位,被分配在區團工委工作。一個受壓者驟然伸直腰板,歡蹦的心可以想象。

我覺得自己長高大了,魁梧了,說話也順理成章了,不論出現在哪裏,都受到人們的尊重。 我穿一套四個兜的灰布製服,腰間插一支紅綢裹的手槍,揚眉吐氣,昂首闊步,神氣極了!

很快我發現,在鸚鵡巷的一座黑漆公館門前,那位昔日來去坐私包 車的她,突然衣著樸素,可憐地守著一個舊貨地攤。

地攤是用門板搭的,兩端放在條凳上,上麵賣的全是些值錢的物品,諸如古色古香的瓷器和陶器,貂皮帽與羔羊 袍,以及玉器手飾等,這是意料中的事。

可我有點同情她,奔走的腳不自主地停下,在地攤前久久不忍離去。

我不是瀏覽物品,是什麽我也說不出。也許我眼光太 熱,竟然使她惶恐不安,連織毛衣的手也微微顫抖,幾次錯了針。

日久天長,我每天都要在她地攤前站個時辰,爾後默默地愜意離開,走不遠又回頭看,好象遺落了什麽值錢的物品。

一天 ,  地攤無人圍觀,她陡然仰起豐潤潔白的脖子,嗔怒地盯我一眼, 像是 不滿意的 發問 :“你買什麽嘛,天天都來看, 又不是西洋鏡。”

這不軟不硬的眼神,弄得我進退維穀,啞口無言

為了掩飾破綻,我故作鎮靜地笑了笑 。。。

她秀俊 的臉龐上蕩起一絲笑容,紅得發濕的嘴唇向上一翹,伸出手臂,秀手一指 是琥珀手鐲,還是翠玉耳環?”
 

我有點受不了,少年的心被激怒。

我溜了一遍,最後把眼珠停留在地攤一隅的那串銀灰色的項鏈上——

這項鏈是她常係之物,下麵還吊有個小巧玲瓏的銀質雞心,雞心可以張合,有個活動按扭。 不知什麽原因,她此時摘下放在那裏。

我指著那項鏈說

她驚得一怔,織毛衣的竹針險些掉在地上,大眼睛盯著我一動也不動,好象在說:“你這不是故意耍花招,有意刁難我嗎?”
 

但她卻不動聲色,把黑黑的長眉毛一揚,用手抓上項鏈,猛地送到我麵前

我囁嚅了,該怎麽辦呢? 此時的我好似一個進入賽場的角鬥士

買就買!   多少錢?”  

這……”  此刻, 猶豫了

是嗬,一個姑娘怎能把自己的心愛之物賣給人,這不等於出賣自己嗎?  假戲快結束吧,讓我從困境中解 脫出來

然而,她不“休戰”,長發一甩,繼續向我發難 :“五元!”

形勢逼迫我不能再考慮,盡管當時五塊銀元是個不小的數目,我也必須如此:“買!”

當,當,當, 我從懷裏取出五塊銀元,一枚一枚扔到地攤上。

她此時表情複雜,進退不得,我不敢怠慢,抓起項鏈飛也似地走了。

自此,我來去繞道,生怕碰上再惹出麻煩,可心裏老想去她地攤前站一站,哪怕是一分鍾也好!   她的地攤,神秘的地攤,有股攝人魂魄的力量總是拉扯著我。
 
 

大約一周後,我遠遠地從此巷經過,驀然,她叫住了我:“喂——。”

無名無姓的稱呼,使我停下腳步。

我的項鏈呢?” 她走近說,聲音很低很低,表情羞澀而不自然。

 

我不是買了嗎?”我有點懵懂,看著她不停鑽地的腳尖。

不賣了,還來,這是你的錢。”她腰肢一扭,顯出姑娘特有的嬌態。

我瞧著她手裏那五枚發光的銀元,似笑非笑地:

哪有成交的 東西叫退?  退也可以,得用十元來取。”

她瞪我一眼,把散發往後甩了甩,抿嘴一笑:

你比威尼斯商人還貪婪,才七天就打了個利滾利。”  

說到這裏,她明亮的眸 子一轉,聲音甜得像糖:“我不是叫你退項鏈,是叫你退雞心裏的東西……

雞心裏有東西?   我根本不知道,因為我拿回家還從來沒打開看過,一直珍藏在箱子裏, 現在見她那失悔愛戀樣兒,心裏有股說不出的喜悅,忍不住問:

什麽東西?”

你呀,小官僚。” 她臉龐緋紅,越發不好意思了:

拿回家也不打開雞心看一看,那裏麵有我的照片。

我一聽,頓覺自己勝利了,故意放聲大笑:“我——就是買它。”  

她生氣了,憨嗔地把小嘴一翹道:“你真壞,快還我。

我忙收斂起笑容,認真地道:“沒在身邊,我回家取去。


欲轉身,她又說話了:“不要去取了,你就留著吧, 但有個條件,不能給第二個人看。”

我應著,心裏蕩起一股甜絲絲的漣漪,好象得到什麽。

很快我們開始了交往

她叫王寶宜,父親是地主兼銀行家,母親是個師範學生,是名門閨秀。

記得一個春暮,我們相約去公園,公園在城中心,四周環著一條小河,在楠木林的不遠處,有座假山,假山有座涼亭,遙對涼亭的是高巍巍的保路紀念碑,除此,還有許多花草。我們沿著小路,緩緩向前走,彼此沒有說話,呼吸 的氣流直衝對方臉龐。

我很高興,行動說話都特注意,似乎一下成熟了許多。

她心跳得厲害,胸脯一起一伏,沿途攀折樹葉,一點一點扯著。

到了小徑的深處,一排 楊樹遮斷行人的視線,這裏好靜,不知名兒的雀鳥在枝頭上唱歌。

夕陽的餘輝給大地罩上光環, 此時, 我驚奇地發現,她太美麗了:一身合體的陰丹士林旗袍,外罩米黃色 開士米,白套襪,足蹬皮鞋,舉止落落大方,說話文文靜靜。她的眼睛不但光澤明亮,而且飽含喜悅的光芒。

她一邊走,一邊細細地說:

我不是無產階級,卻熱愛共產黨,我最恨有錢人欺負窮人,當官的壓迫老百姓。

一次,我爸爸解雇了一個正在生病的職員,那職 員找上門求情,爸爸不同意,推說銀行業務不好。我在一旁勸說爸爸,業務再不好也能容下一個人。爸爸隻好同意,事後向我說:天下窮人同情不完,我們做生意將 本求利,可不是好善樂施的慈善家。還說中國人吃飯是個大問題,孔夫子和孫中山都解決不了。”

我插言道:“ 共產黨就能解決吃飯問題,你看毛主席寫的《別了, 司徒雷登》嗎?  

她不假思索地回道:“ 看了,還看了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我很擁護(共產黨),可惜我不是無產階級,縱然心向革命,革命未必要我……”  

她的話有些走題,顯得哀婉悲傷,我立即糾正:“革命是大海,需要每滴投奔的水珠,我們黨從不采取關門主義,毛主席和周總理不也是出身剝削階級……”

她淺淺一笑,把手裏的碎葉扔到河溝裏,然後輕輕拍了拍手:“ 但願如此。”

梧桐葉落,雁去燕歸,秋天來到了

國家渡過了物價暴漲的難關,鎮壓了叛匪的暴亂,我被派到市郊一個鄉 擔任土改工作組長,工作繁忙,一個心眼放在 追求進步上,顧不得再與她見麵。

一天下午,我去區委遞交入黨申請書,剛一出鄉公所大門就見她站在一株泡桐樹的後麵,樣子焦灼,眼神憂慮。

我心裏有點緊張, 生怕別人看見,急忙向她遞眼色,意思讓她快到前麵去。

五十年代初期紀律挺嚴格,稍不注意就有亂搞關係”之嫌,因此,我和女同誌接近觸上, 惟恐出漏子,影響政治生命。所以,我和她訂有“默契”,非萬不得已,不要來機關找我。

寶宜,有什麽事嗎?” 我們快步進入城邊一條沒人行走的巷子後,我才大著膽子問。 

她沒有回答,把修長的眉毛皺了皺,無聲地繼續向前走。

巷子很靜,少有店鋪,多是住戶人家。路麵用方塊石板鋪砌的。石板經多年雨淋水衝,光滑得發亮,腳步叩在上麵,發出清脆的響聲。走出巷子,前麵便是城 牆,城牆邊長了許多絲茅草,風一吹不停地搖曳。

我們站在一個大池塘的石欄杆前,望著渾濁的、長滿浮萍的塘水。這口塘是前清開造的,傳說裏麵有金鴨子,但誰 也沒有看見。而今有不少紅鯽魚,在水塘裏遊去遊來。

她神情抑鬱,心事重重。我猜想著她不快的原因 。。。 哦,未必是夏湛的事?  

她曾向我講過,在她十歲的時候,爸 爸的銀行麵臨倒閉危險,存戶紛紛提款,一個姓夏的師長拿出軍餉解了這個急。為感謝恩人,爸爸將她許給了師長的兒子夏湛。她高中還未畢業,夏師長就要給兒子 完婚,她堅決反對,借口說大學不畢業不結婚,爸爸為難,但拗不過她。一九四九年,夏師長又來信催,她還是不同意。

寶宜,你說話呀!”我有些急了,心裏惦記著去區上遞交入黨申請書。

她臉色陰沉,歎口氣後才緩緩說:“ 我要走了 。。。 媽已經買好去重慶的汽車票。我想不 去,家裏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難。 該賣的東西全賣了。夏湛在重慶的百貨公司當會計,來信要我去,不去,此地又沒工作……”
 

這話太明白了,隻要此地有工作她就不走,我雖然不是個什麽負責幹部,但介紹個工作倒也容易,可我怎敢貿然介紹呢? 她是地主成份呀! 今後審幹必然牽出這個關係……我猶豫著,思考著對策 。。。

怕什麽,她又不是反革命,介紹個工作有什麽了不起? 但當我的手無意碰到了懷裏的入黨申請書,斷然堅定了立場:政治生命高於一切啊! 我不能為一個女孩子斷送前程呀?

澤榮,你能不能暫時給我找個工作。” 她終於忍耐不住了,張口提了出來。

我不敢正麵回答,故意轉換話題,“重慶是個不錯的地方,西南行署也在那裏, 能看到許多大幹部……”

你!”她喉頭硬結了,眼眶驟然紅潤,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

天空漸漸黑下來,街燈一盞盞地亮了,塘水變成了一塊鉛板,隱約現出 月亮和星星。晚風把她的長發吹得飄起,乍看似幅輕柔的紗巾。

我轉開臉狠著心腸,拔下口袋上的金星筆:“請帶上,作為我們相識的紀念。”

她愣了,把牙一咬,抓過筆,向黑沉沉的街巷跑去。她的腳步零亂,沉重雜碎,跑得歪歪斜斜,像一個醉漢,又像受了驚嚇的夢中人。一句話,她的心碎了,散了。

我長久地望著黑洞洞的街巷,心中有不可言狀的悸痛和惆悵。  

,她走了,走了,今後能重逢嗎?   我又有些懊悔,覺得應該答應她的要求,在這困難中 幫幫人,何況這種要求是那樣低微,隻不過是舉手之勞。  

我想追去,腿卻拔不動:不行嗬,我是窮人的兒子,工人階級的一員,我正在入黨,怎麽能和一個地主階級 出身的小姐劃不清界限……

她走後不久,她家原住的公館作了抵押,父母搬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我也沒有時間和心思去打聽。好長一段時間,我腦屏裏都跳動著她黑長黑長的眉毛,明亮清澈的大眼睛,輪廓分明的鼻子,紅得發濕的嘴唇,以及纖細的腰肢,潔白如玉的脖子……

此後, 每當經過她原來住所公館門前時,我都要收住腳,默默地站上幾分鍾。 公館門上的銅環由於沒人擦整已失去光澤,兩旁的青石獅子已毀去了一隻,二門上的花窗也拆去,園裏花草不再鮮豔,這景象不禁使人想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女姓家。”

革命改變了一切,榮辱貧富打了個顛倒,社會的變化太快了。

春秋更替,寒來暑往。1952年全國開展了轟轟烈烈的“三反五反”運動,我從區委調到市稅務局”打老虎”。

一天 局黨委召開積極分子會議,主持會議的郝局長是個老八路,特別喜歡我,常誇我工作積極,立場堅定,對黨忠誠,愛憎分明。

會議正開到關鍵時,傳達劉老頭推門伸進腦袋向我說:“小黃,有人找。”  

沒時間,叫他等一下。” 我眼也不看就答道。

劉老頭不肯離去:“我說啦,她說一定要見你。”  

我嘟噥一聲:“亂彈琴。”  
 

正在思索問題的郝局長,扔掉煙頭,咧開大嘴催著我:“快去,快去,媳婦都找上門來了。” 他一句玩笑話,引得參加會的同誌大笑,弄得我窘極其,臉紅得像個西紅柿。

我走出會場,穿廳過院,一邊走一邊想:是哪個姑娘不揣冒昧來找我呢? 想來想去沒個結果。

步入會客室,我一下愣住了,眼前這位短頭發,身穿花嗶嘰棉襖,胸脯高聳,臉兒紅潤的姑 娘是誰呢? 好麵熟,一時想不起來。

她笑盈盈地從木椅上立起,很有禮貌地招呼:“ 黃澤榮同誌,當官了,連我也認不出來了。”

哦,寶宜!”我衝口而出,但馬上覺得話不妥立即更正:“你好,王寶宜同誌,幾時回來的?”

我們相對坐下,久久沒有說話,我一邊打量她,一邊嘀咕:“變了,變了,已經不是一個姑娘了……”

昨天回來,一下車就打聽你,問了好些人,才知你調到這裏。”聲音還是那麽圓潤,那麽好聽,但我卻不舒服。

媽媽說你當團委書記了,工作很有成績。”

對她的稱讚我並不樂意,覺得太勉強,太做作,隨即打斷話頭問:“要住多久?”

不走啦。” 她說,低下了頭,發光的臉上升起兩片烏雲:“唉,真倒黴,他是貪汙分子,一月前畏罪自殺了。在重慶我住不下去了,隻好回來。”

我屏住呼吸聽著,無聲地玩著手中的茶杯,她那高聳的胸脯老在眼前轉,像壓迫人的山峰。

 
媽媽老了,爸爸沒有工作,家裏生活困難,聽說市上要招一批幹部,我想請你介紹下。我是學財經的,稅務工作更對路。” 
她的話象低沉的琴弦,一聲聲, 一字字,酸得人心痛。

我雖然同情她不幸的遭遇,然而絕沒有勇氣為她作犧牲。……有什麽辦法,在階級鬥爭風浪中過早成熟的我,不能不權衡利害得失啊!  

我淡淡一笑,用那種既不是推諉也不是肯定的官場口吻說:“這樣,你留個通訊地址,我和領導研究研,回頭告訴你,如何?”

她無可奈何地點點頭,留下通訊地址悄然走了。

後來的日子,我沒有去,一直沒有去,幾乎遺忘了這件事

半個月後,接到她一封從重慶發來的信:

澤榮:你好。

我又回到了我所不喜歡的地方。這地方沒有親人,沒有我熟悉的麵孔,一草一木都十分陌生,可有什麽辦法呢?   要活下去呀?   雖然我們相識偶然,可那一瓢 水,卻在我無塵的心靈上留下了不可拂拭去的痕跡。49年前是貧富懸殊使我們不能接近,49年後一個新的懸殊把我們隔得更遠。這不怨你,隻怨我不該出生在這 個家庭裏,同時也怨我缺乏勇氣,如果當初不離開,也不會演出這樣一出悲劇。所以此次返歸故裏,並不抱什麽奢望,我明白,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隻想找個工 作在故鄉住下來,使受傷的心得到一點溫暖,然而,就連這一點也難辦到,我隻好又走了……

我讀罷信,心裏酸得不是味,久久望著旋轉的燈光出神,感到良心上負了債。

幾年後,我成了右派,省市報刊天天批。

我想相距咫尺的重慶定會看見,可她又怎麽想呢?

現在時光已飛去整整五十多年,可負疚感仍未消失,深深地埋在心裏……
埋在心裏
........

鐵流(原創):“她很倩麗,但我不敢愛她”

* (為配樂,文字略有動)



深宅大院
何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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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夢一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海邊的微風' 的評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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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樂選自的是 1.深宅大院。2.何茫然。共2曲。
對照故事品味,聽了好多曲子,最後感覺出這2曲。


海邊的微風 回複 悄悄話 還想問一下、片尾的音樂是自己創作的嗎?各種配器、二胡、嗩呐?古箏等都是那麽自然地表現了那種哀怨、憂愁、無奈、很喜歡這段音樂、如可能想轉到朋友圈??
海邊的微風 回複 悄悄話 真是一個淒美而動人的故事、仿佛如電影畫麵一樣生動地描述了“我”與她之間,在那個特定的時代的悲劇、她是那麽的無助!“我”又是那麽無奈的自私...而最終釀成這種悲劇的原因、更令人深思、片尾的音樂、恰如其分的表達了這個淒美的故事,雖然沒有歌詞、令t人蕭然淚下h,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您的文章、好感動!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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